聾者之歌:情深不壽
“你確定他會出現?”奚星闌斜靠在樓梯扶手上,抱著胳膊問安歌。他今天穿得稍微低調了一些,黑衣黑褲,沒有任何花紋,帽簷也壓得很低。
安歌看了一下表,“你就那麽確定他住在這個單元?”
奚星闌哼了一下,那意思是“我怎麽可能會錯”?
“你到底在社區留言版上寫了什麽?”安歌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還不到一天,奚星闌就能揪出那個黑客?
“和你一樣,引蛇出洞。”奚星闌笑道,“藏得越深,越留意風吹草動嘛。”
“他下狠手打你的七寸,你卻沒把蛇窩挖出來啊!學會手下留情了?”安歌把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稍微放鬆一下。
“從留言版上能追蹤到的就是這兒了,他還沒蠢到把住址徹底暴露出來。”奚星闌不耐煩地說道,“我們要在這裏等到什麽時候?”
“噓,有人來了。”安歌朝他揮了揮手,二人立刻閃進了防火門內。
嘉園小區也是沒有電梯的普通住宅樓,為了消防安全,通往住戶房間的每層樓梯都安了一道防火門。此刻,安歌和奚星闌正躲在二層的防火門內窺探著外麵的動靜。
“喂,”奚星闌碰了一下安歌的胳膊,“你帶槍了嗎?出了事兒,你可得保護我。”
安歌白了他一眼,“我還沒申請配槍呢!他應該打不過我。出了事兒,你先跑掉報警就行了。”
“我就是這麽想的,”奚星闌把臉貼在窗口處,“逃跑我還是挺擅長的。”
樓道裏是感應燈,沒人經過時就是漆黑一片。剛才上樓的是拎著購物袋回家的中年婦女,不是他們等的那個人。二人鬆了口氣,又能繼續閑聊一會兒。
“萬一他真的去清漣橋了,我們在這兒不就白等了?”奚星闌俯身看著安歌,不明白她怎麽會想出這樣大膽的計劃。
“如果你認識的朋友已經死了,某一天卻突然給你發了個聊天信息,你會怎麽辦?”安歌反問。
“那還用說,肯定是被盜號了!”奚星闌撇了下嘴,“不過我的朋友沒死,也不會給我發信息!”
“誰敢給你發啊?萬一全家都被你人肉了呢?”安歌逮住了機會,“你這種人啊,活該沒朋友!”
“切,Who care?”奚星闌摘下帽子,捋了下頭發,“說好了啊,一會兒你抓你的人,我報我的仇,互不妨礙,以後也再不相見!”
“再說吧。”潛藏在這棟樓裏的黑客是重要的證人,而奚星闌在結案前也免不了會去警局問話。
就在這時,樓道裏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這個人走得極其緩慢輕柔,感應燈都沒有亮起。二人屏住了呼吸,聽到他經過門前又上樓後,才躡手躡腳地從防火門後溜出來。安歌抓著樓梯扶手,每一步都盡量不發出聲音地落下。
黑暗中,隻能聽到身後奚星闌的呼吸聲。安歌每走幾步,就停下來仔細聆聽腳步聲的位置。他又上了一層。於是安歌也跟著上了一層。
於是,在這場聽力的拉鋸戰中,安歌跟隨著腳步聲來到了住宅樓的最頂層。
伴隨著敲門的聲音,第六層的感應燈刷地亮了起來。安歌和奚星闌躲在防火門外,聽著裏麵的動靜。
“誰啊?”一個略顯疲憊的聲音響起。
“快遞!”嗓門響亮,語氣也不容置疑。
鎖頭轉動的聲音、拉開一道門縫的聲音,然後是重物撞到門上的聲音……
安歌一個箭步就衝了進去,防火門砰的一下關上,行凶的男子驚慌地回過頭看她。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安歌已經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上,扭著他的胳膊按在牆上。
“這招夠厲害的吧!我可是領教過啊!”奚星闌慢悠悠地走進來說道。
“還囉嗦什麽?地上的人得趕緊送醫院!”安歌衝他喊道,開門的男子癱倒在地,身體一半在門內,一半在門外。地上還掉了一塊手帕。
“知道了,等救護車的時間,足夠我把這家夥的電腦弄壞了。”奚星闌從昏迷的男子身上直接跨過去,進了屋。
安歌無奈地摸了摸腰間,才發現自己忘帶手銬了。她對被抓的男人說道:“你殺錯人了,約你出來的人是我。”
“我沒有選擇,我隻能這麽做……”他身形瘦弱,根本無力反抗,難以想象這樣的人會爆發出那麽強烈的殺機。
“你怎麽知道他住這裏?你們不止這一次交易吧?”安歌問道,男人隻是垂著頭,一句話都不想說。
安歌看了他一會兒,問道:“值得嗎?”
“我隻有一個請求,”男人終於開口,“發報道時,不要提到她的名字。我恨廖天東,於是殺了他,這樣寫就行了。”
安歌歎了口氣,說道:“審訊結束後,我想聽聽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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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屍案的凶手抓到了,這讓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無論是否夜間值班,刑警們都回到了警局,開始聆聽這次緊急報告會。
趙其琛感到很高興:吳文術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還供出了自己購買乙醚的鏈接,這省去了不少搜查證據的麻煩。章漸離的嫌疑徹底解除,立刻被釋放了。
陳斯年雖然對安歌私自行動很不滿,但是能這麽快就破案,他還是感到臉上很有光的,於是這次緊急報告會由他主講:
“吳文術,男,30歲,供職於L城日報社,供認犯罪事實如下:在非法網站上購買乙醚,然後雇用黑客獲得死者的個人信息,於3月16日晚約死者在清漣橋見麵,用乙醚將其迷暈並推下河。關於犯罪動機,吳文術聲稱自己曾在銀行辦理業務時受到奚落,於是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周瀚舉手提問,“之前監控錄像中的紅色奧迪車是怎麽回事?”
“他雇用黑客查了死者的信息,知道死者隻和章漸離常有來往,於是精心策劃了這一假象。”陳斯年說道,“他還供述,當晚他就在離橋最近的飯店和同事一起聚餐,連開的發票都寫的是章漸離的公司名稱。”
“既然製造了不在場證明,為什麽都供出來了?那個黑客應該是他的同夥吧?”
“不算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隻是迷惑我們的小伎倆而已。隻要查看飯店的監控錄像、詢問他的同事,事實就會浮上水麵,他也沒什麽必要再遮掩了。至於那個黑客,叫……”陳斯年看了一下趙其琛,趙其琛立刻提醒他,“叫高翔。”
“對,高翔收了錢,按照吳文術的吩咐,在指定時間開著紅色奧迪車駛出小區,他對殺人計劃毫不知情,但是販賣個人信息還是犯法的。”
“所以這次吳文術行凶,是想要殺人滅口啊!沒想到一個文化人竟然能幹出這種事來!”大家議論紛紛。
“好了,先安靜一下,這次破案的突破口是發現了死者的聊天記錄。網絡時代,大家都多保護下自己的隱私吧!散會!”陳斯年讓所有人都離開,隻留下安歌。
“把我不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我再考慮給你一個什麽處分。”陳斯年冷冷地說道。
“他們會相信剛才說的殺人動機嗎?”安歌問道。
“如此大費周章地去報複一個隻見過一次麵的人,誰會相信呢?”陳斯年說道,“不過記者相信就行了。”
警局每次開完報告會,立刻就會有人把風聲放給關係好的媒體。明天的頭條都會是凶手落網的報道,吳文術可能會被刻畫成心理扭曲的偏執狂。
“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是不說而已。”陳斯年問道,“他到底想保護的人是誰?而你想保護的人又是誰?”
“這個故事得由他自己來講,隊長,你跟我一起去聽吧。”安歌誠懇地說道。
二人離開會議室,走樓梯去審訊室。路上,陳斯年問道:“你怎麽肯定廖天冬的死一定和沈青黛有關係?”
“一個獨居、適婚年齡的男人,雖然沒有什麽朋友,也不喜歡和同事私下打交道,但是他一定會想方設法交女朋友的。網絡時代,有一些查不出來的虛擬世界的交往,是很正常的。”安歌說道,“但是引起我懷疑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兩個人死亡的日期。”
陳斯年停下來看著她,安歌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哀傷,“3月9日深夜,沈青黛自殺;3月16日深夜,廖天冬被害,那一天正好是沈青黛的頭七。”
不用再多說什麽了,如果不是刻骨的愛慕,誰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呢?他雇用黑客想毀掉相親網站,聲嘶力竭地想吼出那句“Get Out”,是在宣泄他痛失所愛的憤怒,是在報複所有不把人當人看的冷漠用戶。
吳文術坐在審訊室裏已經兩個多小時了,他低垂著頭,整個人更加枯槁了。陳斯年衝安歌點了點頭,她一個人推開門走進去,陳斯年在隔壁的房間看著監控錄像。
“喝點兒水吧。”安歌用紙杯接了水,放在他麵前。
“謝謝。”吳文術有氣無力地說道,“你真的想聽故事?”
“其實你也很想講出來吧。”安歌注視著他。
“對,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也沒有……”吳文術的眼神恍惚,似乎人已經不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了。
“她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他喃喃地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美好的文筆、那麽美好的心靈。可她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也正是她最美好的地方。她總是笑,但是我知道她心裏不是很快樂。她的母親老打電話催她相親,我曾撞見過她在樓道裏偷偷地哭……”
安歌可以想象,一個自卑的男人看到愛慕的女神受到委屈、自己卻無法幫忙時,心裏會有多麽痛苦。
“你……離她那麽近,為什麽沒有近水樓台先得月?”當安歌懷疑凶手可能愛慕沈青黛時,她故意坐在沈青黛的位子上,就是為了觀察同事和沈青黛位置的距離。
“我雖然離她很近,但是她的心卻離我很遠。”吳文術說道,“可能我們都是那種沉溺於自己世界裏的人,習慣了不受人打擾。不過這樣也好,我隻要每天能看到她就很開心了。”
“即便她跟別人見麵相親也無所謂?”安歌無法理解,“3月7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又是怎麽發現的?”
“她和人見麵也不會成功的!他們都不懂她!”吳文術突然激動起來,“青黛怎麽可能會自殺?都是他們逼的!我不相信,所以我找到了那家咖啡館,她那天在朋友圈裏發過照片。店員告訴我,那個畜生竟然當眾把杯子向她的臉上砸去!”
安歌想起了沈青黛眼眶上的傷,不由得攥緊了拳頭問道:“憑什麽?”
“問得好!憑什麽?這也是我想問的!”吳文術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最開始沒想殺他,我就是想當麵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高翔查出來的結果讓我忍無可忍,這個表麵上文質彬彬的人根本就是個衣冠禽獸!他把相親對象當成了什麽?每個女孩都抱著遇到愛情的幻想去見麵,她們怎麽會想到,在網上聊得來的居然是個人渣!”
安歌想起來小茶說過的話:“網上的東西能當真嗎?和你聊天的是人是狗都不知道!”這句話並不是胡說。
模仿人聊天的智能網站,隻能模仿人的說話方式,卻替代不了真正的性格。這些單純的女孩卻不懂得這個道理。
“我也想過要放棄,隻要他能說一句對不起。在我安排了那麽多事,從飯店溜出來站在橋上時,我仍然可以停下來,隻要他能道歉。”
吳文術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但是那個畜生,他得知我的來意後毫無悔改之心,他居然冷笑著說道,‘我為什麽要道歉?那個女人和你一樣是個冒牌貨!人長得和照片不一樣,工資又那麽少,馬上快30歲了還要求那麽多,她哪點兒配得上我?’”
吳文術攥緊了拳頭,手上的青筋突起,“配不配得上不是他說了算!他憑什麽糟踐我心裏的美玉?”
惡語傷人六月寒。安歌作為局外人,聽到廖天冬說的這番混賬話也氣得怒火上湧。可歎的是,驕傲的沈青黛,因為惡言中傷和暴力攻擊而走上絕路。
可悲的是,偏執的吳文術,因為執著不可能的道歉而舉起了屠刀。最令人痛心的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直到沉入水底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安歌知道故事講到這裏就差不多了,再多的憤恨不平,他隻能親自講給沈青黛聽了。她站起身準備離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用廖天冬的賬號約你出來,你可以不赴約的。你在被抓的時候,也可以咬死不承認這個案子的,你為什麽會選擇自首?”
“你約我出來,我還以為高翔出賣了我,我不想被他要挾。”吳文術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說道,“不過,你抓我的時候,我認出了你來過報社大樓。你當時就坐在她曾坐過的位子上,衝我的方向笑了一下。那時我終於清醒了,我必須得承認她再也回不來了,我累了。”
安歌默默走出審訊室,來到陳斯年所在的房間,說道:“隊長,這就是你不知道的全部了。”
陳斯年看起來心情也很沉重,他關掉了監控錄像,說道:“他想保護的人,我們會保密的。你擅自行動,本應停職查看,鑒於抓到了凶手並讓其自首,就功過相抵了,下不為例。”
安歌點點頭,然後突然反應過來,“不好!”
她衝出了房間,陳斯年跟在她身後,審訊室的門打開後,吳文術已經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
“我累了。”說出這句話的人,已經對“生”不再留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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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謝我了,說好了再不見麵的。”私信裏,奚星闌還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
安歌一邊整理吳文術的遺物,一邊用手機給他發私信。“別這麽無情嘛,我就是想關心一下你的網站還能不能辦下去。”
“報道裏不是沒提到這點嗎?科技有什麽錯?是使用它的人不好。”
“可是科技是為了人服務的,這麽智能的聊天技術,人們都以為花了大價錢,終於可以找到合適的人了,結果沒想到還是遇到了渣男。”
奚星闌發來一個“關我什麽事”的表情,然後又發來一個問題。
“如果你沒用聊天網站誘出凶手,怎麽證明那個人的清白?”
“我當然能證明了!橋上的泥土都沾染了水汽濕漉漉的,章漸離到底有沒有出門,去檢驗一下他的鞋就好了!”
“那你不早說!”
“誰讓他們看不起痕跡檢驗的!”
“不想跟你聊了,別來煩我了!”
“哎,我還想知道高翔的電腦被你弄成什麽樣了!”
“史上最強肉雞,這家夥這幾年都不會再碰了。”
“然後他就能成為你的忠實客戶了,對嗎?”
“哎,真的不理我了?”
“喂喂,天才不在線了嗎?”
安歌無奈地放下手機,翻看吳文術的文件夾。
他在審訊室裏故意用頭撞桌子角,被送到醫院後,盡管警方加大了監控力度,他還是瞅準了機會,拔下輸液的針頭,直接插進了自己的脖子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安歌不明白他為什麽能做到這種地步,或者說她不懂。
她翻開了一個文件夾,裏麵滿滿的都是沈青黛曾在報紙上發表過的書評以及在其他刊物上的文章。
最後一頁,隻放了一張紙,第一次出現了吳文術寫的字:
誰會在乎一道光的熄滅?我在乎。
安歌的眼眶不由得紅了,她想道:我也在乎。
安成軒,我的父親,我會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