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者之歌:大膽質疑

春天的正午,陽光雖然不強烈,但照在人身上,也讓人微微冒汗。安歌脫下了卡其色的風衣,隻穿著輕薄的白襯衫。

周瀚注意到了,她和一般女生另一個極不相同之處在於,她似乎對穿著沒什麽講究,都一周過去了,還穿著第一次見麵時的那身白襯衫和牛仔褲。

她到底是買了一大堆一模一樣的同款,還是每天都洗一次啊?周瀚看著她戴著手套輕輕摸著橋欄,心裏還是直發毛。

而趙其琛注視著她的動作,表情可是**漾極了。周瀚走到他身邊,咳嗽了一聲,他立刻移開目光,假裝檢查腳下的泥土。

“還裝呢?”周瀚壞笑著說道,“看出人家身材好了吧?這回你得積極表現,人家才能看到你啊!”

安歌蹲下身,用小刷子仔細檢驗橋上的痕跡,白襯衫確實顯出了她優美的曲線,鬆開的領口也露出了她漂亮的鎖骨。趙其琛不自然地白了周瀚一眼,“別瞎說!你怎麽老盯著我?”

周瀚和趙其琛是同一年入職的,他太了解這個老戰友了。就偵查能力來說,趙其琛其實遠遠強於自己,但是他不善於表達,在領導麵前也不會表現。

因此,同樣做偵查員的三年,周瀚立了三次功,而趙其琛才勉強立了一個三等功。現在副隊長的職位空缺,周瀚滿心以為會輪到自己,沒想到會半路殺出一個安歌。

所以,他想比安歌早一步抓到凶手,在陳隊長麵前立一個大功。如果能和趙其琛強強聯合,就一定能成事。即便趙其琛因此也立了功,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功勞給兄弟也總好過給女人。

因此,周瀚心一橫,大聲說道:“報告隊長,趙其琛有發現!”

趙其琛惱怒地看著周瀚,但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於是他支支吾吾地說道:“嗯……這座橋上沒有交通拍照攝像頭,橋下麵隻有河水和兩岸的樹,案發當時是深夜,應該不會有目擊證人。

“凶手應該也已經抹去了橋欄上的痕跡,現場也不會發現任何指紋和衣物纖維。距離死者落水已經十幾個小時了,唯一可能存在的腳印也已經被路人踩踏沒了。我的結論就是,在這座橋上不會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

陳斯年聽完後站起身笑道:“行啊!小趙你是深藏不露啊!不過我得批評你了,你要是在車上就說了,咱們何必跑這一趟呢?”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瞟向安歌,她正在收集地上的泥土。這座橋上沒有任何線索,這個女人根本就是白費力氣。

趙其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也是才想到嘛,說不定也會有線索,你們再找找。”

安歌卻站起來,收起了口罩和頭罩,不以為意地說道:“趙大哥說得對,確實沒有可用的線索。”

陳斯年說道:“現場找不到什麽,咱們就回去調查死者的身份吧!”

“對對對,肯定是仇殺!”周瀚連忙接話,“不管他現場處理得再細致,也會在人際關係上露出馬腳的!隊長,這事就交給我吧!”

陳斯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安歌一眼,想道:她的痕跡檢驗再厲害,也隻是現場的功夫,要想真正破案,還得靠刑偵的證據!這功還得給自己人!

於是他笑著說道:“行行行,你那麽愛調查死者的人際關係,就交給你吧!走,都上車收工了!”

安歌捏著裝有泥土的檢驗袋,盯著離橋不遠的那家飯店,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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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瀚回到警局後就樂顛顛地出去調查死者了,安歌仍然在座位上整理陳斯年塞給她的一大堆文件,這些文件都是陳年的舊檔案,需要重新編目、輸入數據庫,她又忙活到了人去樓空。

收拾東西時,安歌看到了地圖上畫的圈,決定晚飯就在這家龍門客棧解決了。

她坐車又來到了清漣橋,此時橋上就沒有多少車了。她看表計算了下時間:從橋的一側通過,步行到龍門客棧需要大約十分鍾。如果凶手在飯店裏等候,這時間足夠行凶了。

飯店的裝潢體現了武俠主題,配合著詭異的傳聞,還真有點兒江湖險惡的意思。安歌坐在窗口,打量著外麵,毛巾搭在肩上的店小二端來她點的“屠龍麵”,朗聲說道:“大俠,請慢用。”

安歌轉身問道:“今天人真多啊!昨天晚上也是滿座嗎?”

“差不多吧,不過周日晚上喝酒的人少一點兒,畢竟第二天又要上班了嘛。”小二擦了擦汗說道。

“那我坐的位置昨天有人預定嗎?”從這個位置偷偷溜走,最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好像有吧,一幫大男人喝得高興,手舞足蹈的。”

“他們幾點來的?”

“八點多吧……記不太清了,你問這個做什麽?”小二狐疑地問道。

“就是覺得這裏環境真好,隨便問問。”安歌喝了口“忘情水”,故作不經意地問道,“喝得那麽高興,肯定沒開發票吧?”

“開了呀,我還以為他們能忘了呢!給我一個特別長的事務所名字,費了半天勁。”小二說完就忙著上菜去了。

事務所?這可跟我想的不一樣。飯店裏人聲鼎沸,安歌覺得暫時就不亮出警察身份了,等找到進一步的證據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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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安歌還是在工位上整理了一上午文件,周瀚和趙其琛分頭去調查死者的人際關係,她隻能裝作沒看見。

下午三點,在會議室裏召開搜查情況的報告會,所有刑警都必須參加。周瀚有強烈的自信,結案後自己肯定能升為副隊長!於是他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侃侃而談:

“根據接到的失蹤報警電話,我們比對了照片,很快就鎖定了死者的身份:廖天冬,男,32歲,未婚,供職於銀行的信貸部。

“通過走訪公司的領導和同事,得知死者生前工作態度認真謹慎,沒有出現過重大的工作失誤,與同事相處也很融洽,不存在任何私人恩怨。所以搜查方向隻能轉向與客戶、朋友之間的人際關係,這方麵由趙其琛來補充。”

趙其琛發言時有點兒緊張,“嗯,廖天冬經手的貸款客戶都是有據可查的。他負責的是貸款的資格審查,在辦公室裏就能做完大部分工作了,和客戶基本上沒有見麵接觸的機會,但是也不排除有人私下約他的可能性。也存在因為業務糾紛繼而報複殺人的可能性,有關這兩點還在進一步的調查中。

“除此之外,死者離開家鄉來到L城工作,還沒有多少親密的朋友,唯一經常有來往的是他的大學同門師兄——章漸離。我們來到了章漸離的工作單位進行調查,據他所說,他也隻不過每隔幾個月才找死者喝一回酒,平時幾乎沒有聯係。但是他稱死者的生活圈子很窄,節假日幾乎都是足不出戶。”

趙其琛坐下後,喝了好幾口水才順了氣,他瞟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安歌。她還是穿著白襯衫,長卷發紮起了馬尾辮,露出額頭後青春得像剛入學的大學生一樣。她左手拿著筆支在下巴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趙其琛的臉又紅了,他隻能低下頭,假裝認真聽講。

周瀚推理起來可一點兒都不臉紅,他把章漸離的照片貼在了白板上,在照片旁邊畫了一個大大的歎號,“到目前為止,嫌疑最大的人就是章漸離。第一,他和死者有私下的來往,熟悉死者的生活習慣和愛好,能夠將他約出來在清漣橋見麵。

“第二,章漸離所居住的小區距離清漣橋隻有十分鍾車程,他有足夠的時間行凶。根據法醫鑒定,死者大約於3月16日晚上九點左右死亡,而章漸離讓老婆孩子去聽音樂會,自己一個人在家喝酒看球賽,這太說不過去了,而且也沒有人能證明從八點半到九點半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家。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章漸離正在為一家私人醫院做金融谘詢,他完全有可能弄到乙醚。而這家私人醫院正在申請高額貸款用來蓋新的大樓,受理貸款業務的正是死者廖天冬。”

陳隊長頻頻點頭,安歌盯著自己的筆記本,左手無意識地轉著筆,若有所思。

趙其琛再次瞟向安歌,心中有些為她暗暗鳴不平。要不是她昨天鎖定了死亡原因和第一現場,自己和周瀚怎麽能這麽快就追查到嫌疑人章漸離呢?而周瀚的報告中隻字未提安歌所做的貢獻,這不明顯把功勞都往自己身上攬嗎?

陳斯年走上前來,笑著說道:“行啊!真是前浪要被拍死在沙灘上了!破案啊,就是要靠紮實的刑偵手段,實打實的才能有成果啊!”

他的眼神看向安歌,明顯意有所指,他揮揮手示意散會,“今天就把這個章漸離請來喝杯茶吧!”

“等一下!”安歌舉起了手,趙其琛心中一驚,周瀚的臉色也變得難看了。

陳斯年瞟了她一眼,“有想請教的,回去再慢慢說!”

“我不是要請教,我是有幾個疑點想問問兩位偵查員。”安歌麵不改色地說道,剛想要離場的人又坐了回來,會議室裏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趙其琛為她捏了一把汗,快步走到她身邊說道,“有什麽事回去再說吧。”

安歌心裏清楚,回去就永遠沒有機會再說了,這不過是想讓她閉嘴的托辭。她不是想讓陳斯年下不來台,她隻是不想看到無辜的人被抓進警局。為了找到真相,她必須得現在就說!

於是她立刻站起身朗聲說道:“報告隊長,兩位偵查員的報告條理清晰、事實確鑿,讓我獲益匪淺,但我認真聆聽過後還是有幾個疑問。

“第一,如果章漸離是凶手,他為什麽要把死者約在離自己家那麽近的地方?既然他熟悉死者的習慣和愛好,約他去爬山製造意外不是更好嗎?凶手製造的可是自殺的假象,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第二,廖天冬和人約好深夜見麵,為什麽身上沒有攜帶現金,連手機也沒了呢?他是準備見麵後走著回家嗎?還是凶手拿走了手機,企圖銷毀證據?

“第三,不一定要認識醫院裏的人才能弄到乙醚。據我所知,這種有毒的化學品在一些非法的網站上也能買到。最重要的一個疑問是:章漸離為什麽要殺死廖天冬?他的動機是什麽?”

安歌最後的疑問猶如一塊巨石一樣,砸在每個人的心湖裏,激起了巨大的回響。

“一個有家有業、生活穩定的男人,為什麽要去殺一個獨居孤僻、無妻無子的男人?是嫉妒他還沒結婚生活自由嗎?是有陳年恩怨想要一朝解決嗎?是發生口角臨時起意嗎?無論怎麽看,性格更沉悶自閉的廖天冬才更像是殺人犯吧!”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陳斯年生氣地說道,“分析案情要講證據!你懷疑周瀚的推理,你的證據又在哪兒呢?這次我就當你童言無忌,明天交檢查上來!”說完他就怒氣衝衝地走掉了。

其他人連忙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周瀚也壞笑著離開了,趙其琛低聲地對安歌說了句:“小歌,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但是你太衝動了!以後不要這樣做了!”然後他也快步離開了。

偌大的會議室裏隻剩下安歌一個人,她歎了一口氣,又坐了下來。

每次她和別人據理力爭時,都是這個結果,她已經習慣了。

“你一個女孩子懂什麽?”

“你們女人就會盯著這些沒用的地方當線索!”

“罪犯是男人!不要用你們女人的思維去思考!”

女人怎麽了?女人就不能成為優秀的刑警嗎?女人就沒有質疑的權利了嗎?

在真相麵前,為什麽還要糾結性別的差異?為什麽還要計較是否有損上級的威嚴?為什麽還要算計展現的功勞?

真相,難道不是唯一要追尋的、淩駕於一切之上的事情嗎?

這個世界,從來不像我想象的那麽簡單。

安歌抬頭望著窗外的夕陽,隻感到深深的無力。

“毀掉它吧,毀掉它吧……”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晃了晃頭,幻聽立刻消失了。

不行,現在還不是放棄的時候。每個人都不是活在真空中,隻要人活著,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無論痕跡有多麽微小,安歌都不會輕易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