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者之歌:星辰初遇

夜色已深,安歌站在家門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敲了門。

門一下子就開了,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安歌丟下包,一把抱住了母親,哽咽著說道:“媽……我回來了……”

母親的眼淚也奪眶而出,她輕輕拍著安歌的背說道:“傻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三年了。她離開這個家已經三年了。安歌站在自己的臥室裏,看到所有東西都沒有變,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這麽久了。

當年她瞞著母親報警校,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就跟母親大吵一架,差點兒撕破臉。母親極力反對她想當刑警,認為一個女孩做這一行實在是太危險了,不僅要吃很多苦,以後也很難嫁出去。

她言辭激烈地反駁母親,認為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一樣能做到,更重要的是,她才不想把嫁人當做自己的人生目標!

“我不要像你一樣,結婚生孩子之後人生就過完了!”她當時這樣衝母親喊道。

現在想來,這句話真是殘忍,像一把利劍一樣刺傷了母女感情。這之後,安歌一個人去北京報道上大學,寒暑假也難得回家。

她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母親會看到她的努力,認可她的夢想,沒想到大學畢業時,母親來到畢業典禮上找她,哭著懇求她放棄當刑警,老老實實找一個醫院裏的檢驗工作。

“我做不到!”

“我沒有你這個女兒!”

就這樣,安歌在人走樓空的畢業季,無家可歸,拖著箱子在無人的馬路上坐了整整一個晚上。她發誓,不做出些名堂來絕不回家。

她才不是一時衝動的中二少女,母親為什麽不能理解,她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找到他!

找到失蹤的父親!

在安歌小學六年級畢業那天,父親沒有如約來到她的畢業典禮,他一聲不響地消失了。

沒有口信,沒有留言,沒有解釋。

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摸著她的頭誇她聰明、抱著她看大熊貓、給她買風車和棒棒糖的父親,會狠心丟下她和母親永遠離開了。

年僅12歲的安歌,自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她暗暗發誓,無論父親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他!

來家裏探查情況的正是剛當上刑警隊長的瞿廣白。他對安歌非常照顧,也激發了她想要當刑警的夢想。每當她孤獨無助想要放棄時,她都會打電話給瞿叔叔,他總會耐心地聽完她的傾訴,鼓勵她再堅持一會兒。

有時候她會覺得,瞿叔叔就像自己的父親一樣,不過他再和藹可親,也是別人的父親,不是自己的。

安成軒,你到底在哪裏呢?你到底是拋妻棄子的負心漢,還是被奸人所害的孤魂野鬼?這個問題折磨著安歌,讓她夜夜都不能安心入眠。

必須要找到他,必須要解開這個結,她的餘生才可能好過。

還有一點,也是這個謎團最折磨安歌的地方,那就是母親對失蹤事件的態度。

母親在發現父親失蹤後,也是既震驚又迷惑,也曾經以淚洗麵、夜不能眠。但是現在想來,她的反應還是太過平靜了,她隻是在警察詢問時泣不成聲,剩下的時間還是照常去上班,處理生活中的任何事都沒有受到影響。

安歌不能忘記的一幕是,當警察來到家中告知父親確實失蹤了時,母親歎了口氣,然後才掩麵哭泣。那聲歎氣似乎是早已知道失蹤不可避免,還帶有一些如釋重負。

這一幕像放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腦中循環播放。特別是她在專業上逐漸精進之後,這畫麵在腦中就播放得更加清晰,更加緩慢:母親在聽到消息的一瞬間,先是皺了一下眉,然後歎了口氣,雙手握在一起絞了絞,才捂上自己的臉。

這是說謊的人下意識的微表情和動作。在歎氣之前,她剛剛回答了警察的問題——“你知道你的丈夫去哪兒了嗎?”

“我不知道。”然後她歎了口氣,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在說謊。

安歌越是努力地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優秀的刑警,這個念頭在她的腦海中就越是清晰。

母親知道父親的下落,或者知道他那一天要離開,但是她沒有告訴警察。

母親為什麽要這樣做?還是我記錯了,那天她根本就沒有歎氣?

無解的追問和對記憶的反複提取,令安歌的神經更加衰弱,她的失眠症也越來越嚴重。在睡不著的那些晚上,她就整夜整夜地在實驗室裏做檢測,沒有人理解,她異於常人的努力是因為心中有一條懷疑的毒蛇在時時啃噬她。

研究生畢業後,導師想讓她留校繼續做科研,畢竟天天泡在實驗室裏的學生也不多見了,但是她選擇回生源地做刑警。一般來說,警校畢業生都會走這條路。但是她比別人多花了三年時間鑽研,本可以避開這條路,卻毫不猶豫地離開北京,這讓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安歌覺得,隻有回到案件發生的地方,才能夠觸摸到真相。何況瞿叔叔盛情難卻,他還許諾會幫助安歌進入係統查看失蹤人口的資料。

這次一定能成功的,安歌躺在自己的小**,感到久違的安心。

我回來了,命運之輪得重新開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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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警局工作仍然平淡如水,安歌在整理文件時,始終放不下沈青黛的案子。她想知道沈青黛使用網站和誰聊過天,警局不再繼續調查,她隻能尋求別人的幫助了。

下午四點半,手機響起來了,是小茶,“小歌姐,你下班了嗎?我忘了跟你說,電腦城五點半就下班了,咱們得趕緊過去了!”

算了,今天就做一個按時下班的公務員吧!

瞿雪茶今天特意挑選了一條特別少女風的粉紅色蕾絲連衣裙,襯得她黝黑的膚色更加鮮明。她還說自己昨天晚上敷了三張麵膜,今天花了兩個小時化妝和吹頭發,但是說實在話,並沒有太大的改觀。

但是安歌還得違心地說:“看起來皮膚確實好多了。不過,你不是有‘風中的雲’嗎?為什麽又對這個奚星闌這麽上心啊?”

“那能一樣嗎?”小茶大聲地說道,“網聊有一搭沒一撇的,這可是活生生鮮嫩嫩的大帥哥啊!我就算是給我爸長臉,也得好好叨扯叨扯啊!再說了,你去見你的偶像,再忙不也得洗把臉去嗎?哎,對了,小歌姐的偶像是誰啊?”

“福爾摩斯。”安歌誠實地回答,她對明星不感興趣。

“嗨!這個把臉洗破了也見不著!”小茶撇了一下嘴,招呼安歌下車。

還不到五點,二人就來到了市中心的電腦城。大樓裏都是賣電腦、手機、盜版碟和各種電子設備配件的店鋪,足足有五層樓。

“這麽大,你知道上哪兒去找?”安歌有點兒懷疑,還有半個小時就關門了,奚星闌還能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店裏嗎?

“當然,快跟我走,我都調查清楚了。”小茶帶著安歌在大樓裏疾行,一會兒上了電梯,一會兒又在店鋪裏穿行,她像安了一個導航一樣,在這迷宮般的店鋪中穿梭自如。安歌暗暗覺得,小茶其實頗得她父親的真傳,很有搞刑偵的潛質。

就這樣,安歌跟著小茶疾走,店鋪林立、空間狹小,空氣不是很流通,她覺得有些頭暈。終於,小茶停下了腳步,向前方一指,讓安歌看那間銀白色的店鋪。

沒有店名,沒有招牌,連通常都會放大出來的聯係方式都沒有。

有點兒意思。

小茶笑道:“酷到沒邊兒了,對吧?據說到這家店買東西,必須得先預約,否則隻能買到最沒品的便宜貨!每周的這個時間,是奚星闌補貨的時候,咱們就在這兒守株待兔吧!”

沒想到刑警盯梢的功夫也被小茶學到了。二人站到了斜對過的一家店前,假裝挑選手機殼,用眼睛的餘光盯著無名店鋪的動靜。沒過多長時間,一個戴黑框眼鏡和灰色絨線帽的人拉著手推車拐進了店裏。小茶使了個眼色,二人迅速上前,站在了店前,把那人的退路擋住。

男子像是沒有發現突然冒出來兩個人,自顧自地把手推車上的紙箱搬下來,摞在櫃台後麵。安歌注意到,同樣是賣東西,奚星闌的店和小茶的臥室相比可差得遠了!大大小小的紙箱摞得到處都是,每一摞都像是比薩斜塔一樣的危樓,感覺隨時都會發生一場大坍塌,整間店鋪簡直就是密集恐懼症者的噩夢!

“請問你們老板在嗎?”小茶試圖和男子搭訕。

他不回應,也不回頭,仍然置若罔聞。

小茶生氣地喊道:“我跟你說話呢!你聽不見嗎?”然後她眼珠滴溜溜一轉,“喂!我要找你們老板!你們賣給我的破殺毒軟件有問題!我回家裝了之後,電腦立刻成了被人控製的肉雞!你們到底是殺毒還是放毒啊?做軟件的人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話趕緊給老娘走人!今天不給我一個說法,我讓我老爸把你們都抓起來!”

“肉雞”是指被黑客裝了木馬、可以遠程控製的計算機。這種指責絕對可以稱得上是直戳心窩的侮辱了,不亞於罵一個緝毒警察是販毒的。特別再配上小茶響徹雲霄的大嗓門,其他正準備收工的店主紛紛探出了腦袋看熱鬧,那男子再想裝聾作啞可辦不到了。

這招可真夠絕的!安歌在心裏給小茶的刑警潛質又加了十分,也抱著胳膊,默默站在一旁看好戲。

男子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好像不打算把貨卸完了,他拉起了領口的拉鏈把臉擋住,低聲說道:“老板今天不在,你明天再找他吧!”說完就想閃身溜走。

“哎,還想跑?”小茶伸手過去,想揪住那男子的衣領,安歌卻一把拉住了她,小聲說道,“讓他走!如果你還想找到人,就放了他。”

小茶心思一轉,明白了安歌的用意,原來是放虎歸山,再順藤摸瓜啊!

於是她大聲說道:“行,老娘明天還會來找他!你正好回去告訴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要是還想在這兒做生意,就大大方方地來見我!”

小茶把腰一叉,還挺有港產片黑社會大姐的範兒,誰又能想到這剽悍的壯女子出身於刑警家庭的呢?

“行了,人都跑遠了,戲還沒演夠呢!”安歌笑著拍了她一下,接著說道,“你在這兒等我,看好了這座廟,等我把那躲著不見人的和尚抓回來!”

“哎,小歌姐,你一個人去行嗎?”小茶打量了她一下說道,“你這大腿根還沒有我胳膊粗呢!”

安歌拍拍她的肩膀,說道:“放心吧!我在刑警學院可是近身格鬥冠軍呢!我會關照你的偶像,不擰斷胳膊的!”說著,安歌就順著男子消失的方向跑去。小茶在後麵大喊,“喂!也不能打臉哦!”

安歌雖然不如小茶熟悉電腦城裏麵的地形,但是她一路走來一直在默默記憶每層樓的逃生通道。要想從電腦城逃走,最快的方法不是坐電梯,而是跑下樓梯。因為樓梯幾乎沒有人走,不會因為人流減慢了逃跑的速度,而且樓梯一般會通往商場的後門,更能不被注意地溜走。

當男子朝左側溜走時,安歌就判斷出來他是想跑下樓梯逃走。她跑進樓梯間,聽到下麵傳來的腳步聲,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想跑過我?門都沒有!安歌邁三大步就能下一層樓梯,而且借著扶手的力能做到悄無聲息,她很久沒這樣拚命賽跑了,竟然覺得莫名的興奮。嘿!這和刑警學院兩公裏的障礙越野賽跑可沒法比!

不到一分鍾,她就看到前麵逃跑的身影,他從後門衝出去,拐進了一條小巷。這裏是兩座大樓之間的縫隙,夕陽的餘光根本透不進來,陰森森的滿是潮濕的黴味。

“站住!奚星闌!”安歌大喊道,“你還想躲到哪兒去?”

前麵的男子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安歌一眼,冷笑著說道:“你是怎麽發現的?”

安歌慢慢上前,手攥成拳頭,做好了防禦的準備,“第一,你擺箱子的方式和店裏已有的一模一樣,這說明這家店隻有一個人打理。我早應該想到,驕傲如你,怎麽可能雇別人來碰你開發的軟件呢?

“第二,你雖然用眼鏡和帽子來掩飾自己,但是手卻暴露了你的身份。你手指前端僵直,明顯是常用電腦患上的腱鞘炎;你在卸貨的時候,至少轉動了三次手腕來放鬆左手,這些都說明了你經常敲擊鍵盤。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一個給老板打工的人,在麵對客戶投訴時竟然不聞不問,沒有一個靠別人發薪水的人會選擇這麽做。大天才,你未免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

“好毒的眼睛!”奚星闌把眼鏡摘下,放在了衣兜裏,把帽子也摘下拿在手裏,撥弄了下自己的頭發,“那我也沒必要再偽裝了!”

現在輪到安歌目瞪口呆了。

他染了一頭時下最流行的灰白頭發,發絲蓬亂更襯托出了他的不羈氣質。他五官精致、皮膚白皙,最要命的是那雙桃花眼,不笑的時候也像是有璀璨的星河遺落在裏麵。

他雙手插兜立在窄巷裏,在這麽不堪的環境中,也讓安歌想起了形容絕代風華的美男子嵇康的名句:“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奚星闌笑著走過來,柔聲說道:“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他的聲音也好聽得如琴瑟相鳴,星辰般的眼眸像是要看到安歌的心裏去。他越走越近,安歌的腳卻一動都不能動。

不好!安歌及時蹲下身,堪堪避過奚星闌打來的一拳。她立刻從催眠中醒過來,恢複了刑警的敏捷,抓住奚星闌的胳膊往後一擰,不顧他的悶哼,一下子把他按到了牆上。

安歌的左手按著奚星闌的脖子,右手捏著他的左胳膊,厲聲說道:“臭小子,竟然敢打女人!”

“有……有你這樣的……女人嗎……”奚星闌的俊臉憋紅了,安歌稍稍放鬆了手勁,他才緩過氣來不住地咳嗽。安歌怕他再跑掉,兩個人的臉頰有一隻手的距離。

“你必須幫我!”安歌說道。

“怎麽幫啊?像這樣嗎?”奚星闌趁安歌放鬆,突然用空出來的右手摟住了安歌的腰。安歌一驚,放開了左手,他倒得寸進尺地摟得更緊了,嘴也快貼上安歌的臉頰了。他是故意這樣做,逼安歌徹底放手。

“無恥!流氓!”安歌用力推開他,又重重地踩了他的腳。

“啊!”奚星闌痛得蹲下身,安歌還覺得不解氣,想要再給他一個大嘴巴,突然想起來不能打臉,於是就朝著他的後背踹去,奚星闌慌忙靠在牆上,雙手合十不住求饒,“我錯了我錯了!女俠饒命!”

安歌想到他前幾秒還站在巷子口裝酷,這一秒就趴伏在地認栽,不禁覺得好笑,但還是得保持威嚴說道:“以後還敢不敢對女人動手了?”

奚星闌無奈地說道:“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我一向尊老愛幼,上車都給孕婦讓座的!女俠,你可是警察啊!不打暈你,我跑得了嗎?”

安歌徹底被他認慫的話逗笑了,“你就那麽怕警察?還有,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安歌回到警局工作,沒有告訴任何熟人,而且她一直沒有穿警服,身上也沒有配槍和手銬。

奚星闌看到她笑了,就慢慢地從牆根站起身,說道:“第一,你觀察力驚人,洞察人心,沒有常年的訓練,普通人達不到這種水平。

“第二,你雖然沒穿警服,但是你著裝嚴謹,袖口上的扣子都扣嚴了,說明你工作的場所是非常嚴肅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手上戴著透明的橡膠手套,除了法醫和經常接觸化學藥劑的檢驗人員,正常人是不會這麽做的!女刑警,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行啊,完全模仿我說話的語氣,還挺像的啊!安歌想道,這小子果然機敏過人,不能小看了他。於是她正色說道:“我是聽瞿叔叔提到你的,有個案子需要你的幫助。”

“哎?那老頭怎麽回事啊?我都跟他說好兩清了,怎麽給我派來個警察?”奚星闌不滿地說道,“一碼是一碼,我雖然打不過你,但是你們警察的事情我不想插手!”

“如果不是警察的事情呢?有一個女生用了人工智能網站聊天,然後莫名其妙自殺了,你難道不想知道原因嗎?”安歌的聲音在無人的巷子裏響起了回音。

“那個網站的名字叫什麽?”奚星闌問道。

“聊動我心。”

奚星闌眸子裏的星光黯淡了一些,冷冷地說道:“我沒興趣,跟我有什麽關係?”

安歌看著他,默默退後,給他讓出了離開的空間,她失望地說道:“我看錯人了,你走吧。”

奚星闌驚訝地看了她一會兒,他這時才發現,剛才爆發出驚人力量的女警也不過是瘦小的年輕女孩而已。她似乎比他大個一兩歲,但是卻肩負著遠超出她能負荷的重擔。

風吹過來,將一縷發絲蓋到了她低垂的眼睛上,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伸出手幫她把頭發捋到耳後。

但最終他沒有這麽做,轉過身默默地走出了巷子口。

對素不相識的人還那麽操心,真是個神經病!

這時,小茶從後門跑出來,邊跑邊喊:“大樓都關門了,我被趕出來了!你見到奚星闌了嗎?”

“他就是個神經病!”安歌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