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大會

公安局主樓五樓副局長辦公室,齊大偉正在輕輕揉著自己的額頭,鬆一鬆腦子裏的神經。

齊大偉快退休了,在市公安幹了45年,晚年當上副局長,心裏也明白仕途到這裏為止了,如果說他對這個工作還有什麽不舍,那便是那個受兄弟之托的梁宇了。

齊大偉至今還記得以前每次出危險任務,梁浩然總是會抽著煙,跟他推心置腹地交代一番:“大偉,如果我出了什麽事,我兒子,就拜托你了。”

齊大偉總是不當回事,笑著說梁浩然想太多了,可真當噩耗傳來的時候,這句惦念就成了執念,一記就是一輩子。

小時候的梁宇不愛說話,齊大偉記得梁浩然葬禮那天,梁宇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站在遺體旁,他也不哭,也不喊,一聲不吭,呆呆看著躺在白**中的父親,向每一位來悼念的客人微微點頭,表示感謝。

齊大偉沒有本事去揣測十幾歲的少年,麵對這樣的家庭慘劇該有什麽樣的心路曆程,但是那一天他下定了決心,以後梁宇就是他親兒子。

梁宇願意繼承父親的衣缽,是齊大偉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原料想,如果梁宇想遠離本地,他可以傾盡家產送他出國,如果他想搞科研,他可以請全市最好的老師讓他上最好的學校。

“齊叔,我想當警察。”

這句話從梁宇口裏說出來的時候,齊大偉大吃一驚,那時的梁宇穿著白色校服,肩膀那麽瘦弱,一件加大的衣服像被單薄的衣架撐起來的一樣。

他問梁宇:“你想清楚了嗎?當警察很危險,你爸媽就你這麽一個兒子,齊叔不想辜負他們。”

那時的梁宇突然燦爛地笑了:“怕危險,就不是我爸的兒子了。”

聽到這句話,齊大偉突然感到安慰,梁浩然的兒子果然也是一條漢子。

梁宇是能吃苦的孩子,為了考好一點的公安院校,每天做習題能做到晚上兩點,就英語實在太爛,請了七八個家教,家教頭頂的頭發都快抓沒了,一點作用都沒有。

齊大偉也不明白,他明明已經背了很多單詞,做了那麽多套題了,這個英語就像跟他有仇似的,一點機會也不給。

梁宇雖然嚴重偏科,也考上了吳東市公安大學,一本,就他英語那個分數來說,這樣的結果已經要感謝他爸媽上天保佑了。

齊大偉當時還沒當上領導,卻也舍得舔著臉到公安大學給梁宇的每個老師套近乎,他親女兒考上大學,他都沒這麽上心。

他隻說了一件事:一定要非常嚴厲地對待這個孩子。

他跟每個老師交流了梁宇的家庭,雙親都在公安係統,早年母親在路上見義勇為犧牲,前兩年父親緝毒犧牲,這是英雄和烈士的孩子,一定要嚴格對待。

老師們聽到梁宇的家事,十分動容,但為了一視同仁,隻得讓梁宇所在的整個班級多吃點苦頭。

這孩子進了警察隊伍,腦袋很靈光,偵查能力又強,唯一的缺點是那個不會轉彎的木頭腦袋,如果他能圓滑一點,也不至於進了局裏這麽多年了,連個隊長也沒當上。

現在輿論風暴又來了,齊大偉又要絞盡腦汁想辦法給梁宇找說法,想想就覺得頭疼。

齊大偉抱著茶回過神,喝了兩口,起身趕緊往會議室走了,會議室裏各路警察都陸陸續續進場了,最後一個人落座,門一關,暴風驟雨就來了。

局裏的儲副局長主持了會議,儲副局長是宣傳口出身的,對“警察形象”這四個字尤其敏感,他先說了一段開幕詞,介紹了到場的幾個大領導,然後就開始了主題。

“這一次的討論會,我們第一件事是要對局裏的一位同事作出批評,就是刑偵一隊的梁宇。

“梁宇多次以違反組織紀律的方式辦案,這一次的檢討大會,也由於梁宇工作上的疏忽,導致整個警察隊伍形象受損,應該予以嚴厲批評,梁宇應該認真檢討自己的行為。

“我建議,為了表示我們警察的態度,對全國人民有個交代,對梁宇應該先作革職處理。”

齊大偉聽著儲副局長慷慨激昂說了老半天,接著話頭說道:“儲副局長,話不能這麽說,梁宇是什麽情況,局裏的領導和同事們都一清二楚的,因為一點捕風捉影的事情就革職,過分了點。”

儲副局長反駁:“齊老,他要是隻有這麽一次過錯也就算了,他違規亂紀的事情做了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局裏寬容大度放了他一馬?這小子剛進警局的時候,就敢冒充局長到銀行查賬。

“就幾年前一個案子,檢查院的批捕令還沒到手他先把人給抓了,幸好當時沒出什麽意外。

“還有,他去年還找過賣水果的老頭接近詐騙分子,人家差點就把十幾萬的養老錢給投進去了!得虧人家沒有找我們警察的麻煩呐。

“這些事,都用小懲罰結束,他今天才鬧得出這麽大的動靜,這一次,我們不能再寬容了!”

齊大偉微微抬了抬眼皮,說:“這些案子都告破了,犯罪分子都被逮捕了,這不就是最好的結局麽,不要忘了,梁宇也是替咱們局裏掙過兩個三等功的,不能這麽對待功臣。”

“那他這次受賄怎麽說,齊老,我知道你念著他爸媽的友情,對他百般袒護,這對於我們工作的其他同事,是很不公平的。”

“誒,儲副局長,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我可沒有因為他爸媽的關係偏袒過他,可也不用因為這個事,就不客觀了吧。而且這次受賄的事情還沒有定性,你可不要汙蔑了好人。”

“沒有定性不代表沒受賄,加上之前種種違規逾矩,不能再放任梁宇這種行為了,必須嚴懲。”

“沒有定性也不代表就受賄了啊,梁宇破案立過功,要是受人汙蔑最後咱們局裏還要再加一刀,儲副局長這不是讓全局的同事們寒心嗎。”

“齊老,你……你這不是強詞奪理麽。”

齊大偉占了上風,更加說得語重心長起來,“我是就事論事。”

吳東市公安局局長是省廳調過來的高義平,高義平聽他們倆一左一右說了這麽久,一言不發,雙手攏著白瓷茶杯,食指輕輕敲著杯身。

儲副局長急了,催促道:“局長,您給個指示吧。”

高義平跟剛醒過來一樣,掃了一眼在座所有同事,淡淡笑了笑,問道:“小梁受賄的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儲副局長回答:“這事就是昨天鬧得網上人盡皆知,人人喊打的受賄案,檢察院已經在調查了。”

齊大偉趕緊補充:“我問過檢察院負責調查的唐檢,他說這個東西還沒定性,不能說就是受賄。”

高義平恍然大悟似地歎道:“哦,是這樣。”

高局長沒有立馬下結論,而是活躍起了會議的氣氛,“既然是討論會,那大家都討論起來,各抒己見,都說說自己的看法。”

高局長隨意一指,指到了郭弘凡的頭上,“小夥子,你先說。”

郭弘凡隻覺得高局長那一根手指像降龍十八掌一樣,打得他快要吐血了。

郭弘凡站起來,吞咽了分泌過多的口水,看著全會議室的視線都聚焦在他一個人身上,臉上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我覺得,這個……梁宇是我們年輕一輩的榜樣,那榜樣的人設隨隨便便崩塌了,我們心裏肯定承受不了,容易有童年陰影。”

他絞盡腦汁憋出這麽幾句話,引得一旁的同事們“噗”地一聲笑出聲來。

梁宇閉上了眼,這番解釋不僅一點幫助都沒有,還像在故意愚弄領導,搞得他形象更差了。

高局長隻當作個笑話,又指了指齊敏問道:“齊敏,你說說。”

齊敏本來在發呆,沒想到局長會指到自己這裏,她剛要習慣性地替梁宇辯解,隨後神思一閃,抬了抬下巴,說道;“我覺得梁宇在局裏多番庇佑之下,過於囂張,有點無法無天了,是該好好處理一下。”

齊大偉傻了眼,實在沒想到自己的親女兒會在這種場合跟他這個當爸爸的作對,對付的對象還是她從小就心儀的梁宇。

齊大偉當年是雙手反對齊敏考警察的,不僅是公安係統,法院、檢察院,他統統給齊敏下了禁令,不許考。

警察這行當他十分清楚,危險不說,對於女孩子來講,加班熬夜是常事,升職的事也跟她們關係不大,這種工作,絕對不適合齊敏。

但是他低估了齊敏對梁宇的感情,齊敏大學畢業以後老老實實在社區幹了兩年文職工作,後來齊大偉調到地級市檢察院鍛煉,平日裏都不在家,齊敏乘著這個時期,偷偷摸摸報考警察,軍訓都結束了,齊敏她媽才告訴他這件事。

齊大偉當時氣得血氣直往腦頂竄,卻也明白了女大不中留這個道理,隻能接受女兒的執著和任性。

今天女兒這個表現,讓齊大偉徹底亂了套,難不成她變心了?

“梁宇沒有犯原則性的錯誤,說不上無法無天。”

郭弘凡躲在一旁戰戰兢兢補了這麽一句,試圖挽救一下自己的好友。

齊敏翻了翻白眼,說道:“他家裏有個女的,叫路嘉琪,涉嫌金融詐騙,待捕沒歸案,一個犯罪嫌疑人堂堂正正在公安局裏住著,這還不是無法無天麽。”

梁宇保持自己筆直的坐姿,手在口袋裏悄悄摸出了手機,用瞟屏幕的方式給嘉琪發了消息:馬上離開公安局,坐公交去忠義路沁園小區10棟702,立刻就走。

高局長的臉色馬上就變嚴肅了,問道:“梁宇,怎麽回事?”

梁宇隻得解釋:“這個路嘉琪,她是被冤枉的,我們正通過她查一個大案,將她控製在局裏,也是為了避免她跑了。”

郭弘凡趕緊接著說:“對對對,她家都爆炸了,爆炸案是我負責的,現在嫌疑人消失了,我們正想通過控製她來引嫌疑人出麵。”

“不像話!”高義平氣道,“還有什麽地方比拘留所能更好地控製犯罪嫌疑人?陳偉,帶兩個人先把人拘留。”

陳偉領命,叫了另一個人去梁宇家抓人,梁宇坐在會議室裏整顆心都是懸著的。嘉琪沒回他的話,該不會沒看到他的消息,還傻坐在家裏打遊戲吧。

沒多久,陳偉回會議室向局長報告:“局長,人已經不見了。”

梁宇低著眼,差點笑出來了,這個女的要緊的時候還是挺靠譜的。

高義平問道:“人呢?”

梁宇平心靜氣地回答:“我不在,可能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