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青衫扣天門
李眠:“如此說來,即便選出人手,又有何意義?”周遊:“不管是否有用,起碼明麵上過場要走一遭,不然不成體統,不像樣子,這場亂局也無法收場。”
二人說話間,又有一些議論聲音出現,狄江傾耐心聽完,不過貌似是沒有順其心意。
狄江傾:“諸位,眼下依老夫之見,既然凶手未有定論,那便不能輕易擇人,不管是鄴王還是大禮官,亦或是太子涼的舊部,都有敏感身份,都不適合進京探查此案!”說罷,遠方玲瓏塔上獨腿鶴立的老僧開口了:“狄施主,不若找位中立者,不站在任何一方,秉公辦理,毫無偏袒。”
狄江傾:“佛門大師,話雖這麽說道,但這北戎國境內,去哪裏找這麽一個人哪?”
此言一出,滿場皆寂。
李眠淺笑:“這老僧好生糊塗,照他這般說法,任何一個陣營的擁戴者,都可以說自己是中立之人,知人知麵不知心,即便是真有此般人物,即便是選出來,眾人也未必信服,而且這人若無道長這般大智慧大定力者,定然也會受強權**,到時候迷失本心,更無他用!”
“這馬屁我不認,遇到我所喜的,我定力也不強。”周遊大笑。
李眠拱手:“道長這是真性情了。”台上眾人還在紛紛獻策,但狄江傾一直緊鎖眉頭,沒有絲毫定論。一炷香後,屋簷上丐幫發話了:“狄前輩,你此番叫我等前來,究竟為何?”
狄江傾:“聽聽江湖意見,破獲禁宮大案。”丐幫:“既然如此,我等進言獻策,前輩為何沒有一條采納?”狄江傾橫眉冷對:“因為老夫說過,我隻是聽聽。”
場麵一時僵住,眾人微微**,不過卻無人敢反駁他的話,鏢門在八方十門裏地位獨特,各門各派也好,各大封國也罷,隻要有貿易往來,就一定需要鏢師和鏢門走運,因此明眼人都明白,這個門派隻能哄著托著,隻要底線準許,一般都可以放任其不恭不敬。
狄江傾冥思苦想,又過了盞茶時間,方才繼續開口:“照老夫意思,莫不如說就按陣營來選,鄴王、大禮官、太子涼三方各出一人進宮,能否找到真相,各憑本事,各顯神通,互相還可監督,一切證據說話,諸位覺得此舉若何?”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讚許,畢竟此舉不虧不欠,唯有太子涼被人嗤之以鼻。
有環刀大漢排眾而出道:“太子涼已然被逐,選其擁戴者,有何意義?”狄江傾拱手上舉:“涼畢竟曾是太子,若是不選出來,便無法說得過去,再者說選人公正乃紫宸國公意思,老夫隻是奉命行事。”
李眠憂心忡忡的看了一眼周遊:“宮中已無太子黨羽,道長你此番入宮,我不能傍身相護,若是有個萬一,這可如何是好?再者說,道長你覺得被選上的把握多大?”
周遊:“無妨,鄴王和溫侯俊互相看不順眼,互為矛盾,方法得當,皆可如臂指使。將軍也無需為我過多擔心,我做事一般都是萬中無一。像這種送死的差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隻要你不和我爭,我被選上基本上沒什麽懸念,畢竟這世道上傻子沒這麽多。”
李眠笑笑:“道長,你若入宮,可需要些什麽?”
周遊伸出兩根手指:“兩份氣節即可,書生意氣,三分豪氣!將軍,其實你也有兩份氣節,幾分傻氣和一身膽氣!”
二人說話間,台上已經站了一位道長,黑衣如墨,背負古琴,手執綸巾羽扇,竟是周旋!李眠見他便忿忿不平:“這廝竟然還敢露麵!”
周遊:“金墉城死了大半,無人知曉他是西梁統帥,不稀奇。”果然,狄江傾並不識得周旋身份,探手道:“這位道長,您所為何來?”周旋拱手:“在下是溫侯俊門客,特來準許入宮,查明真相,為大禮官伸冤!”
狄江傾放眼四顧:“諸位可有異議?”四下裏鴉雀無聲,李眠觀之驚愕:“道長,難不成他早已買通人手?”周遊:“溫侯俊還要仰仗西梁,他是西梁紅人,打通關節這種小事還用我說?”
狄江傾也微微了然:“既然諸位認可,那這位道長便是第一位人選,下麵關於鄴王,可有為其明辨申冤者?”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側目,聚焦於麒麟塑像西側閣樓憑欄上,那裏站著一群白衣劍俠,為首一人劍眉星目,長發及冠,白衣佩玉,手抱古卷,但指節寬大粗糙,背後一柄雪亮長劍,足有七尺,幾近拖地,劍鋒冷冽如寒泉,兩側刃邊各有一道血槽,卓然獨立,氣場冷豔芬芳,而又生人勿進。
周遊:“眾人所擁護之人是誰,為何這般民心所向?”李眠:“此人乃鄴王麾下前鋒,本身亦是江湖中儒門出身的有名劍客,喚名文般若,江湖上都稱其為殺人書生!”
“儒門不是北戎州的門派吧?”周遊向李眠虛心請教,李眠點點頭:“江湖門派雖分封國各立山門,但各自的門徒信眾皆無國別限製,因此本來常說江湖便是江湖,從來不管朝堂之事,這也是魁門門主目前仍舊堅守的信條,但眼下道長可見,其他門派已然亂了路數,儒門乃是東陳州的門派,但這文般若卻是北戎廬陵人士,立場之混亂自不必用我言說。”
“不倫不類,有點意思,其實不用管什麽門派國別,隻需看好利弊權衡,其他的全都想的明白。”周遊伸了個懶腰,把歸去來兮換個肩頭放置。
文般若俯瞰憑欄外,下方江湖人聲鼎沸,收起書卷微微抿嘴,白衣大張縱身躍出閣樓,倏忽身影如蒼天白鶴,眨眼間已掠過眾人頭頂,穩穩落在周旋邊上撫手展卷,人已入定半晌,衣衫依舊無風自動,武功底蘊可見一斑!
周旋眉目平靜,摘下古琴席地而坐,一黑一白分庭抗禮,麒麟台上驟起波濤!
狄江傾頗為滿意,朝下方見禮道:“文郎足智多謀,譽滿江湖,和鄴王又是莫逆之交,自然再好不過,如今已出兩方人選,關於太子涼,台下可有願為其明辨申冤者?”此言一出,滿場皆竊笑不語,眾人皆知太子涼的悲慘處境,但的確也樂得捧場,畢竟紅塵大世裏麵,奚落嘲笑的橋段,也是江湖人士的裏短家常。
李眠心有憂愁,看向周遊,周遊輕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灑脫不羈:“將軍,入得宮中,方才能夠攫住龍根,這是好事,莫問前程。”
道士說完,整整身上青衫,抖抖手,拱手作揖,穿過厚實無聊的人群,在側目中靜靜前行,李眠心中急躁,望著他離去的身影,那一抹青衫飄飄****,來到台上,站在黑與白之間,好似陰陽之隔,他衝台下微微淺笑,江湖生兩儀,天地生太極。
狄江傾看到周遊,頓覺賞心悅目,忍不住又多瞧看了幾眼。
周遊在二人中間,不動如鬆,並不昂然,但自帶幾分傲氣,眉眼流轉,並不逢迎,卻自帶幾分瀟灑,清風朗月,舉手投足,自飄零幾分**。
上有天地,下有黑白,陰陽玄清,自成一脈。
狄江傾:“文郎馳騁江湖多年,早已盛名在外,這位黑衣道長聽聞乃西梁來客,地位尊崇,說明西梁福澤下國,中間的青衫道士略顯稚嫩,但氣度沉凝,亦正亦邪,老朽亦是摸不著絲毫門道,有此三者,的確是頗為適合。”
周遊抱手佇立,眼神平靜前視,眸中萬裏無雲,太子涼早已不得人心,在場人人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因此隻要不傻,都不會去和周遊搶這份苦差,因此狄翁呼號三巡,並無一人表示異議,這查案人選,竟就這般稀裏糊塗的定下了。
周旋麵露訝色的看了周遊幾眼,想了想還是先和狄江傾說話:“狄翁,我等何時入宮麵聖?”狄江傾:“明日正午,三位正式入宣隆門,登三千琉璃大道,入見大戎紫宸國公!”
狄江傾心情大好,說罷便抖身上馬,鏢門部眾呼號跟隨,聲勢浩大漸行漸遠。三位人選已定,此間再無故事,江湖人不乏都是好事者,既然沒了新意,這酒便都喝不下去,三三兩兩蜂擁散去,屋簷上跳蚤虱子一般輾轉騰挪,樓宇間暗器密布如剝繭抽絲,方才還山海結盟溫馨團聚,轉瞬間人去樓空天涯路遠。
周遊三人站在台上,身影略顯蕭索,李眠站在已漸稀冷的街道上,拄著鋼槍等待著他。周旋看看周遊,他明白自己不開口,周遊便不會主動搭理於他,當即便作揖道:“風輕雲淡,聚散無常,恰如我和師兄,塵緣未了,糾纏不清,師兄大難不死,今後必有後福。”
周遊看都不看他一眼:“你的塵緣在陵陽城外,看得見摸得著,別和我扯上關係。承蒙你多關照,你死我必燒紙。”
一旁的文般若靜靜聆聽,嘴角含笑,不多言語,不遠處一眾白衣劍俠恭敬等候,如一片凝固浮雲,逍遙自在卻被風綁住腳跟。周旋收起焦尾龍弦背負身上,看向周遊:“師兄難道不想知道,蠶洞究竟發生何事?”
“不想。”周遊緩緩下台,不願繼續搭理他,不管是李眠還是文般若,皆能看出二者之間大生嫌隙,隻不過具體何般緣由,不管是聰明人還是愚笨者都知道不該多問。
周旋不依不饒:“師兄,我最不喜你這副藐視脾性,我知你能洞悉天下玄奧,但這蒼茫大世還有許多事情,終你一生都難以一窺全貌!”周遊半睜眼皮:“我未活半世,為何要看全人生?”周旋被噎語塞:“師父當初不許你下山,你當真不想知道所為何事?”
周遊眼神慵懶:“差不多能猜到,無非兩件事,好事和壞事,不過無論好壞,我人已在江湖,即將踏入廟堂,這又如何?”
周旋微怒:“師兄,你又這般戲謔!你周遊天下任你去周遊天下,造訪列國也任你去造訪列國,偏偏為何要阻師弟的進取之路?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嗎?你此番進宮麵聖,查詢百裏太後案,替太子涼做主伸冤,還有先前勸退金鏞兵馬,令佘老太君打下空城,這豈不都是和我過不去?你處處與我作對,究竟是為了什麽?”
“聽你這般言語,蠶洞的百姓並不是佘穆莊殺害的了,僅憑空城二字便能排除西梁嫌疑,何況我還活著,作案動機分外不明顯,你我同門一場,我才懶得理你的無聊抱負,我隻是為了幫這個傻子,贖清他身上所有的情債。”周遊說罷,剛好走到李眠身邊,李眠金剛怒目,對周旋餘怒未消。
鏘啷一聲,紅纓碎裂大地,李眠殺意凜然,周遊卻默然擺手。
台上的文般若看的饒有興致,靜靜走下來,走到白衣群俠中,一派宗師之氣:“李眠將軍乃大戎潛龍之將,道長竟然與其為伍,實屬不搭。”身邊人笑問:“何謂潛龍?”文般若朗聲道:“隱於墨淵,龜息離岸,靜待吉日,重見長天!”
遠處李眠聽聞,微微麵紅耳赤:“文掌門此話過譽了!”周遊哂笑:“他是在說你井底之蛙,太子涼縮頭烏龜,你竟然這般客套!”李眠聞言,方才知自己被耍,當即提槍便要討說法,周遊一把攔住,眼神微冷,李眠立時便不敢冒犯。
周遊看向文般若:“我倒是覺得,我和這位繡花將軍搭的很,雖說是混搭,但不勞閣下掛心!”
文般若聞聲並未回應,大袖一揮帶著一眾白衣緩緩走了,周旋有些懼怕李眠,當即也想上馬離開,但李眠哪裏肯依,一手勒住馬栓,高頭大馬立時嗚咽哀嚎,周旋麵色鐵青,周遊笑看好戲。周旋:“這裏是陵陽上京,光天化日之下,將軍要做什麽?”
李眠:“要你狗命!”
周旋:“將軍,我不養狗,倒是你身後這位養貓。”李眠:“少說廢話,金鏞城的血債,你該如何償還?”周旋聞言,微微心驚,不過言語上並未軟下來,依舊硬朗著和李眠對峙:“將軍要我的命隨時拿去,陵陽城如今死個人,也不算哪般稀奇。”李眠聞言便要動手,周遊笑笑,又攔住了他。
周遊:“你若是殺他,走三千琉璃時少了個人,畢竟是在天下英雄麵前選出來的,到時候西梁找你來要,你拿不出來,又要連累太子涼,放他進宮,剩下的我來幫你做。”李眠頗有不忿:“那就這般放過?依我看他是你師弟,即便再做惡事,你也定然偏袒!”
周旋聞言冷哼:“二位這般說道,好似我是砧板之肉般,隨意可被決生死!”周遊看他,眼神天真無邪:“你的生死,不就在我一念之間嗎?”周旋看了眼李眠,不再說話,周遊趁其不備,抖手扯下幾根馬尾,大馬吃痛,發足狂奔,周旋於馬上顛簸,奇形怪狀,聲音淒厲,渾然無往日風采。
李眠看的解氣:“道長,從未見過他這般狼狽。”周遊:“本來是個孩子,下山後掉進泥潭滾了兩圈,已不是少年了,現在越來越覺得一片赤誠當真難能可貴,不過越往前走,總是感覺多了幾分悲涼,能由著天,由著地,但就是由不過自己。”
李眠聞言感歎,跟著默然半晌,隨後拍拍屁股抖抖衣衫,一同前往附近酒樓喝酒。京都偏南方,三千琉璃大道靜靜躺在那裏,上不見雲天,好似有去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