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棠別院定山河
街上人聲鼎沸,一匹拐子老馬穿過人間煙火,馬上坐著一位繡花將軍,舉目四顧張望,正是李眠。
鴻武陵先前並未見過李眠臉孔,但覺此人和周遊息息相關,因此也對其饒有興致。周遊於憑欄處負手而立,見到李眠亦是頗為欣喜,朗聲呼喚道:“將軍,將軍!”
李眠聞聲驚愕,瞧看向鴻樓,總算見著了熟悉的青衫道士,霎時間眉清目朗,歡呼雀躍,於人潮中大力收緊馬栓,老馬奮起疾蹄,昂首嘶鳴不絕於耳,一人一馬於大日睽睽之下得意忘形,就這般將整個京城硬生生踩在腳下!
到了樓前,李眠跳馬,一個旱地拔蔥便翻上了二樓,隨即便是一個碩大熊抱,將周遊捆的差點背過氣去:“道長吉人天相,老天自會垂憐!”周遊一把推開他,笑著嗔怪道:“在下作惡多端,老天恐嫌麻煩!”
李眠激動莫名,眼角已然見紅:“當日周旋那廝給我桃花劍,我當真以為你已遭逢不測,今兒聽聞街上畜生肆虐,瞧見竟是拐子老馬,心內便有了盤算,上馬任它馳騁,還真就這般尋到了你!”周遊淺笑,衝鴻武陵道:“偌大的陵陽都城,找人不易,但若讓人找馬,便容易的多了。”
鴻武陵笑笑,抱劍曲膝:“畜生從不輕易找人,但人總是容易遇到畜生。”
“就是這般道理,將軍,我的桃花劍在你這裏?”周遊問李眠,李眠點點頭:“不錯,是周旋派遣他的裨將給我的。不過我出來的急,眼下在我八師兄那裏保管,道長,那蠶洞血案可是真的?”
繡花將軍眉眼見紅,周遊聞言嗟歎:“此案蹊蹺,我會查明,告慰百姓們在天之靈。”李眠聞言氣惱:“都是周遊那廝使得壞,還需徹查什麽?”
周遊擺手:“非也,這事情肯定不是他做的,若是他做的,他沒必要殺百姓,也沒必要留我的命!”李眠聞言錯愕:“倒也是這般道理,但那桃花血劍屬實是他給我的。”周遊:“說明他肯定知悉一些內情,他現在何處,你為何會見他?”
“自你我二人分別,這廝便尾隨我等,現如今定然是入了這陵陽城,方才道長你放拐子老馬,估計周遊已然知曉你在此城中。”李眠略有擔心,周遊:“無妨,那些隨你前來的男丁,此刻身在何處?他們可曾也知曉蠶洞的事?”
李眠:“城外十裏之內,安營紮寨,已經委托八師兄派人送去寒衣糧草,應該能撐一段時日。蠶洞之事已然知曉,隻不過他們有苦不能言,我也未強留,散了小半,剩下的無家可歸,金墉城已然淪陷,因此軍心猶在,還未渙散殆盡。”周遊點頭,李眠衝鴻武陵打了招呼,鴻武陵嫣然一笑,俊美如蘭。
李眠:“道長既然無礙,那便跟眠一同去見八師兄,由八師兄為道長引薦太子涼。”
周遊:“你尋到他了?”李眠點頭,隨即又搖搖頭,鴻武陵為人識趣,白袍翻滾下了樓宇,人潮中穿梭如魚,倏忽間已然不見。李眠:“我上次見這位白衣公子,他也是這般消失的。”
店小二此時正在樓上,聞言接話道:“我家公子十日裏要遊**五日,老掌櫃早就習以為常。”李眠:“他這是去哪了?”
店小二搖頭:“沒人知曉,我家老爺也不知道。”周遊聞言,看向繁華街市,嘴角含笑:“有趣的人。”
陵陽城中,紙醉金迷,繁華過境,時光印淺。
李眠將周遊帶到了凰棠別院,當初八步趕蟬便是將其帶到這裏,隻不過沒想到的是並未見到太子涼。此番周遊過來,李眠更是心急火燎,直接便把他給帶到了門口。但八步趕蟬並不在此地,應該是回了大海潮生閣。
“是上次太子涼不在家,還是什麽其他因果,為何不得見?”周遊站在門口問李眠,李眠似乎有難言之隱,想了想還是說道:“道長,和我的袍子有關。此地的丹尹上師收留了一位郡主,此人和我有些瓜葛,因此並未讓我入內參拜太子。”
“什麽上師如此做派,竟然連將軍都能拒之門外?我不認識什麽上師郡主,我隻認識將軍你一人。因此他們對你不恭不敬,那我也可以考慮對他們不尊不重了!”
此話說的李眠心口一暖,但眼下明顯不是敘舊之時,當即拉著周遊朝前走去。院門口有提燈侍女,紅衣素手,妝容濃豔,眉眼一挑,攔住了二人去路。李眠上前引薦:“此人是太子涼欲見之人,之前已經稟告凰姑娘。”
侍女提燈瞧看,紅色燈籠略顯妖異。周遊臉映其上,棱角分明。侍女神色漠然,但雙頰已飛紅暈。
侍女指指李眠:“凰姑娘說過,你不能再隨意進入此地。”李眠連連擺手:“我留在外麵,你且帶這位道長便是。國事緊急,千萬別誤了大業。”
侍女應允:“那道長請隨我來,太子爺現在紅花亭上。”周遊將白貓交給李眠,隨即跟隨侍女入了內院,李眠抱著酣睡的歸去來兮,牽起老馬去了馬廄不提。
“小兮,你又胖了不少。”
紅花亭處在凰棠別院東陲,太子涼孤獨靜坐,身邊沒有老僧。
不多時,青衫道士靜靜來到亭中,由侍女引著坐在太子對麵,二人身邊是一方屏風,上麵花花綠綠,繪的是錦繡山河。
太子涼乍見周遊,仔細將其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雖說這青衫道士毫不華麗,但氣度沉凝且豐神如玉,一時間也拿不準具體斤兩:“道長,你來自何方?”
周遊舉起手指,指指北方。太子涼又問:“道長,你要去何處?”周遊舉起手指,指指身旁的錦繡山河。
太子涼:“李眠將軍一直衷心護我,聽聞你解了金墉之圍,半途卻遭逢奸人所害,實則為你惋惜嗟歎。”
周遊望向太子,未曾回答,許久也都不曾說話。
太子涼:“你在看什麽?”周遊:“看你,相由心生,你本性不壞,李眠值得相隨。”太子涼聞言笑笑,舉手洗茶:“又是一個逢人看相的遊方小道,此間無事,太平吉祥,不勞煩神仙,您請便吧。”
太子涼雖被罷黜,但骨子裏的龍虎氣依舊濃烈如昨,周遊這番話出口,直接便被其定論為相士算師等下九流之輩,雖說武斷,但確是帝王稟性。
不過這也怪不得太子,自從他來到江湖,前來拜謁的各方謀士已經踏破了門檻。什麽樣的貨色盡皆見過後,對於道士這種爛大街的行當早已有些膩煩。
周遊也不氣惱,繼續指指屏風道:“太平盛世,為何這錦繡河山,如此烏雲蓋頂?”太子涼聞言奚落大笑:“道長豈不知潑墨山水乎?那道長從此畫中,看出什麽來了?”
“人潮如霓虹,煙雨入涼蒼。”周遊朗聲道。
太子涼:“哪裏來的人潮?此屏風所繪乃萬裏江山圖,道長你真會說笑。”周遊:“照此說來,大戎太子的萬裏江山中,沒有黎民百姓嗎?”
太子涼聞言微愣:“是我未曾描繪而已,你這道士為何揪住不放?”周遊笑笑:“不是你未曾描繪,而是你心中便沒有黎民。”
“本太子心中所想何事,你豈能知悉明了?”太子涼的眼神微微黯淡,周遊看他一眼,沒多說話,探手摸摸麵前茶具,笑道:“茶已溫涼,人該上路。”
太子涼聞言才發覺,自己竟然忘了給周遊倒茶,剛想補上禮數,周遊已然起身下階。
太子涼望著這青衫道士,眼中一抹青雲流蘇**漾。他微微起身,不曉得該做什麽,心中微微發空,手中茶杯溫涼發沉。
他起身追出幾步:“道長,你去哪裏?”
周遊大袖一揮,負手灑然離去,亭下侍女提燈阻攔,周遊淺然一笑,輕輕撥開。
“話不投機半句多,人無遠懷知音遲。你們家太子,還不如門外那個深情的傻子。”
周遊和太子涼這場初次會麵,就這般糊裏糊塗的不歡而散。
其實太子涼並無過錯,周遊是故意不答他的話,也是故意離場不給他情麵。至於具體原因他也想不明白,可能是這裏拒絕了李覺的進入,可能也是其他的一些原因。總之心之所向便是路之所往,他想這麽做然後便這麽做了。
凰棠別院中滿是紅杏,偶有竹林清幽,清泉點綴,不見秋色。
回去的路上,周遊和侍女踱步其間,悠然賞景,怡然自在。周遊:“這是什麽杏子,為何不見凋零?”侍女:“寒杏北方生,不是暖鄉的物事,偏偏隻在秋冬時節生豔,春二三月結果。”
周遊:“那倒是稀奇物事,從未聽聞過這般生物。”侍女:“陵陽城物華天寶,不稀奇的。”周遊:“依我看人傑地靈,才是根本。”
侍女:“我們凰姑娘確是綸巾娘子,鍾靈毓秀,造化天成,道長這話在理。”周遊:“姑娘你賢良溫雅,在下所指的是你。”
侍女麵色緋紅,素手輕掩,此時夜色初上,紅衣侍女提著紅燈籠,一路將周遊送到了別院門口。李眠已經喂好拐子馬,手裏抱著喝完奶的歸去來兮,正和凰丹尹說著話,見周遊出來,立刻引他與凰丹尹相見:“道長,這位是凰丹尹,太子涼的門內幕僚。”
凰丹尹一襲紫衣,束發高冠,淡施粉黛,柳眉蜂腰,手上戴著浮雕指甲,背後孔雀大氅修長七尾,三名侍女恭敬手托躬身跟隨,周遊乍見這般排場,沒有絲毫情感波動,禮貌性的衝她笑笑,隨即並未多言半分。
凰丹尹見他這般,還以為是周遊為人拘謹,當即主動開口道:“道長,太子的茶好喝嗎?道長此去何往?”說罷微微施禮,做的竟然是峨眉的禮節手勢。
“三分苦澀,七分矯情。我想去哪就去哪,不勞煩姑娘掛心。”周遊瞧見了凰丹尹的禮數,臉色忽然沉重了幾分。
他說完便走,凰丹尹眉間微凝,李眠略顯惶恐,忙叫住周遊慢走。
“道長,凰姑娘知曉道長乃學究天人,特在此禮讓恭候。況且凰棠別院是人家地界,咱們還是守些禮數為好。”
周遊聞言笑笑:“將軍要守便守,在下要去鴻樓喝酒,其他事明朝再說。”
凰丹尹聞言微微仰首,神情微凜,冷豔卓絕:“道長可能還未明白,這凰棠別院,不是你想走便走的地方,這太子,亦不是你想見便能見的人!”
話音方落,四周竹影斑駁,隱隱有亂流鼓動。李眠手擎紅纓長槍,將周遊護在自己身後,周遊將白貓接過,滿滿地抱在胸懷。
李眠:“凰姑娘,道長本就是遊方心性,並無惡意。林子裏的江湖兄弟,沒必要這般逢迎!”
凰丹尹不理會李眠:“我要聽這位道長跟我說,為何初見我便如此敵視?自從我入得江湖,還從未有人敢和本座此般說話。今日道長必須留步,我要聽聽你這牛氣衝天的道士,究竟是何般來路!”
周遊指指凰丹尹的紫衫:“你應該也是修行之人吧?這世間諸般人,無論喜怒哀樂,無不都是修行,法門不同而已。既然都是修行,那便是殊途同歸。照此說來你是何般來路,我便是何般來路了。”
凰丹尹抿嘴淺笑:“道長那你說說,我是何般來路?”
周遊舉手輕指:“紫氣東來,正所謂一氣化三清。你身披紫霞,頭戴高冠,沾染帝王龍氣,自然龍行虎步。不過畢竟是巾幗女子,紅梅花裝。縱然道法天成,運籌帷幄,但家國朝堂氣息太重,自然理解不了我的境界!”
這言語挑釁直白,一針見血。
凰丹尹有失顏麵,妝容冷若寒霜:“大話說的狂妄,你是何般境界?”周遊擺擺手:“無門無派,無根無萍,無方無向,無官一身輕!”
李眠恐再說下去,二人隔閡更深,當即便向凰丹尹說和,凰丹尹卻仍不放行。
凰丹尹:“你想離開此地,總該有個理由。還有,太子涼你究竟是幫還是不幫?”周遊撇嘴:“酒不好喝,姑娘太多,這理由應該夠了。至於太子涼,你放我出去,我就幫他回宮。他這事情不難辦,全憑在下心情!”
凰丹尹:“我憑什麽信你?空口無憑,你得留下些信物。”周遊:“我平生就三樣東西,一隻白貓,一匹拐子老馬,一把桃花木劍。你想要哪個便拿去罷了。”
“好窮的道士。”凰丹尹傲然哂笑。
周遊神色嚴肅:“因為我是真道士。”凰丹尹鳳尾大擺,轉身款款入門,身後一眾侍女提燈跟隨,排場浩大,淩駕眾生。
“今日我放你走,若是你做出出格之事,你身邊這位將軍,永生永世會被大北戎國放逐!”
她沒有去多看周遊一眼,也懶得和他再多說一言。不過她的臉色微微泛紅,從小到大從未有人敢這般觸怒於她,這個毫無來頭的素衣小道就這般渾然不把她放在眼中但偏偏奇怪的是,她竟然不會感覺特別的憤慨,隻想趕快離他遠遠地,至於為了什麽,她自己也想不清楚。
人群走後,天色更濃,李眠和周遊站在門口,互相看不清對方的臉。
李眠:“道長,你是不是和太子涼鬧了不快?又為何對凰姑娘這般?”
“沒有,我向來對峨眉門徒都沒好臉色,這是我師父教我的,她所在的凰門定然和峨眉有些關聯,方才她做的是峨眉禮數,而峨眉於我來說,可謂是水火不容。”
周遊說罷,回身便往外走,李眠快步跟上,略顯焦急:“道長不願多說我便不多問,那太子涼那邊究竟談的怎樣?”
“不怎麽樣,我不懂他,他不懂我。”
李眠聞言略顯尷尬:“那道長還願意相助於他嗎?”
周遊看看他的眼睛道:“將軍,你必須搞清楚一件事情,我之所以來陵陽,不是為了這個所謂的太子。而是為了幫你補上那最後一朵花。”他指指李覺的衣衫,李眠聞言,眼眶濕熱,感動莫名。
李眠:“有道長此言,眠一定能把她從蒼梧國給帶回來!”周遊:“時過境遷,她可能已嫁為人婦,究竟若何,你心裏要有所準備。”
李眠聞言黯然:“道理我懂,道長能幫我,已然是感恩不盡。”
周遊:“我們去正街上,我剛剛給他甩臉色無甚大礙,你不要心有芥蒂,最後我能把他扶上帝位才是真的,不過要扶這個傻太子,還得須從江湖入手。你去找你的八師兄,將桃花劍給我拿回來。劍不在身邊,總覺得差些意思。”
李眠:“道長喜歡便好,不過不見太子涼,單憑你我二人,確定能夠在陵陽掀起風浪?道長一人能解金鏞之困,我自然是信的,但陵陽臥虎藏龍,如今天下江湖各方勢力齊聚,朝堂上鄴王和溫侯俊平坐江山,這盤大局,目前來看,金鏞城絕不能與之相比擬!我擔心你我二人勢單力薄,無法撼動這大戎江山!”
周遊:“我不這麽覺著,隨隨便便打個天下,把江山社稷丟給太子涼,然後挑揀些陽春白雪,銀杏紅梅,我們帶著紅塵大世裏最美的姑娘,抱著小兮,牽著老拐,尋一處沒有江湖的地方,竹柏青青,山高水長,姑娘茶煮的好,我們酒釀的香,終日想的是餘生無多,沒有外麵的掛肚牽腸,醉裏大夢隨便一醒,便睡過了盛世半場!”
周遊說完笑笑,灑然前行,李眠望其背影,心中安穩如山。
李眠:“道長,咱們這樣活著,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