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中情怨血中藏

“你竟然識得刀門印信,看來我並未認錯人。不過你也不難找,畢竟任誰帶著這幾個累贅都是走不快的,而且右江州到南戎州隻能走水路。你門外那種黑瘦的汗馬子就更加招惹眼線了。

“說說吧,你改名換姓逃到這裏究竟為何?”

刀客拍案而起,嚇得兩位道童俱都震悚。

葛道士此時卻一反常態得坐懷不亂,隻不過額間細密滲出的汗珠,早已暴露其凜然的心緒。

“貧道葛行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閣下要麽是認錯了人,要麽便是說笑貧道。”

刀客聞言咧嘴大笑,笑聲狂妄不羈,驚得滿堂鴉雀無聲。他衝著兩個道童微微揮手,又朝另一側的店家指了一根指頭。

“光說話沒音律還是沒滋沒味,背琴那後生娃娃,來首歸去來辭,爺們就好這口曲牌兒。背竹簡那後生娃娃,給爺們兒也作首詩來嚐嚐。

“那店家你也莫要清閑,這潼淄城有兩位紅頂豪傑,你給爺們說道說道,也算是應了下酒的光景,不辱沒了這穆家門風!”

聽聞穆家字眼,葛行間的眼神倏忽間暗沉下來,方才的怯意也硬生生褪去幾分。

周遊二人害怕刀客發作責怪,顧不得詢問葛行間,一個撫琴彈奏,一個寫起詩來。

刀客見狀微笑點頭,又看看那店家。

店家晃了晃神,隨即便抖擻精神堆笑說道起來:

“這位客官,您瞅瞅您這做派,咱家一聽便知是打量那楊十三爺。您就放眼這潼淄城,隻要是花宵道的地界兒,逢人相麵都要給楊十三爺幾分厚顏呐!

“前些年長臨鏢改世風大亂的年歲,瀛洲的海客擾邊便是十三爺平定的。那一箭西來把瀛人給串了個囫圇,箭尖兒過了七道護心肉,尾羽的楊字連綴七顆心髒戲法連環!”

店家越說越酣暢,好似是說書人一般扯過凳子,賣力的討好眼前刀客的心思。

“還有那太掖亭的穆臨侯,一把官場七尺劍,捅穿了十八衙門不說,上到九門提督府,下到行省三百知州,劍尖一挑便是紅梅花開,劍鞘輕啟便照耀八千裏州郡。

“正所謂烏紗落盡潼淄起,紅頂劍客北關雨,真真是千古風流的絕代人兒!”

他一口氣說完,刀客聽得頗為滿意,但周遊的小嘴卻撅了起來。

刀客朝他瞧看一眼:“小道長,有什麽問題嗎?”

周遊微微懼怕,但還是開口回應:“他方才話裏有詩,隻不過對仗並不工整奇巧,算不得好文章。我聽了心裏憋悶,不好受。”

刀客聞言哈哈大笑,笑罷指指葛行間,語調沉如悶雷。

“這小道長的脾性爺們喜歡,比你這位師父坦率得多。不管是楊十三爺還是那穆臨侯,皆是那西梁上朝的穆府門客。你師父倒是抱元守一,砍菜切瓜般統統廢了手腳,丟到方才來的不渡長江裏滾了魚腹殘羹!”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隨即空氣漸冷,食客紛紛四散奔逃,霎時間已似關門閉店!

門外冷風過境,好似雨夜將至。

酒樓門閥半開半閉吱吱呀呀,好似玲瓏惡鬼嗚咽,吹散了屋內諸人身上酒氣,帶著徐徐**漾的血腥氣味。隻不過這次不曉得是從胸毛密布的衣襟上傳來,還是破爛深青的道袍裏醞釀了!

店家從未想過楊十三爺和穆臨侯會死,也從未想過自家生意會和他們產生何般糾葛。眼下見兩邊話已說開,自然便隻顧保全之道!

門窗來不及遮掩,酒錢也來不及算收,就這般慌不擇路的推門而逃,連帶著剛剛燃起的幾隻新燭也攔腰斷盞。

終於,潼淄城第二十五條酒巷第三家酒樓人去樓空。樓外原本熟透的夕陽徹底沉默,黑夜籠蓋四野,屋子裏漸漸黑的看不見臉龐。

葛道士也站了起來,和刀客遙相對望。

盞茶時間過後,周遊和周旋依舊在作詩彈琴。一個閉眼盲彈,一個信手盲寫,似乎早已熟悉此般場景一般毫無訝色。

不過,這個突然襲來的夜晚,真的很黑。

“如若我猜得不錯,閣下便是刀門門主李岸然吧。”

葛道士好似喃喃自語。他的臉色淹沒在黑夜裏,和碩大古琴一般黑的無華,和拐子老馬一般黑的深沉。

刀客沒有否認,隻是默默地抽出了桌上的第一把刀柄。

一抹寒光傾斜著逼成一絲銀線,隨著抽刀從身上劃到發尾。

刀客修長的眼睛一閃即逝,連帶著被斬落的額前幾根碎發,於無聲中隨刀光泯滅落下,飄飄忽忽,不用看便知斷口整齊鋒銳。

周遊見狀輕輕舒緩地吐了一口氣:“這頭發的對仗就很工整,舒坦!”

言罷,刀客訝異地瞧看了他一眼。隨即再次看向葛行間,言語裏已複雜了幾許意味。

“我知曉你為何會來此地,也知道船裏的殺人越貨之事你不是第一次做了。我也知你為何方才會畏懼於我,任你道術再嫻熟到家,如此近的距離,刀客亦是完全掌握先機的。

“你若是想從我眼前帶著他們走脫,真的是有些困難。”

李岸然此話說的分外自信,葛行間靜默佇立半晌,隨即輕聲哂笑起來。

“閣下言過了,貧道雖沒有家師之能事,但閣下僅僅拔了一把刀,貧道若是全力施為,未嚐不可全身而退。畢竟貧道還有拐子老馬,而閣下還未穿上甲胄。”

此番話裏有話,李岸然全盤聽完,似乎心中也在揣度。

倒是周遊再次插話:“師父說得在理,哪裏有什麽困難。我師父隻要不困,就不會難。”

說話間月華微露,酒樓裏的人影稍稍明晰。

李岸然再次坐下,從腰間扯出一塊油亮粗布,隨即開始很認真很認真地、慢吞吞地擦拭起刀麵來。

“我和你一般南下西進,也是因為某些事而不得不來到南戎。不過你殺了穆臨侯,動了穆家的人,這我便不能不管。因為我要做的這件事,必須要有西梁上朝皇帝穆藍微的支持。

“而我此番身入西梁,恰巧又沒有什麽稱心如意的見麵禮,因此此番見你,也算是我們三生有緣。”

葛行間聞言亦是緩緩坐下,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羅盤,靜靜摩挲,不知何物。

“你既然知曉我是何人,便應該明了穆藍微和我的仇怨。我長臨王世家流了多少血才換來的和平,被穆藍微這個篡位者於菩薩蠻毀於一旦!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像我這般做,說風涼話雖然容易,但閣下還是閉嘴為好!”

李岸然抿嘴淺笑,他默默擦完第一把刀,隨即抽出第二把繼續擦拭。他借著清冷刀光看向周遊二人,發現他們依舊是淡定自若,當下嘴角的笑靨不由得又濃鬱幾分。

“兩位小道長,你們說說看,你家師父有多大把握能活到天明,又有多大把握去到那西梁上朝呢?”

此話一出,周遊並未答話。反倒是琴聲戛然而止,周旋默默出言。

“我們從來不管這些,緣主若是真的逼迫家師性命,那明日破曉之時,緣主會否能夠再聽到這歸去來辭亦是尚未可知。不過我師兄擅長為人寫吊唁詩詞,這個倒是一定會賜予緣主。”

一旁的周遊欣然點頭:“小道從不拖欠詩稿,以往在道門中太師父便告誡我等,緣主也當謹記。紅塵大世裏最重要的事端,無非就是在死之前好好活著。”

李岸然聽罷似有所悟,輕輕點頭,隨即笑著抽出了第三把刀。

“據我所知,你們這位師父應當是已經叛出了道門正宗。畢竟想來也實屬正常,能夠肆意行凶作惡的家夥,本就應當是邪魔外道之流,又怎可辱沒道門清淨。照此說來,葛道士你倒是頗為自覺。”

葛行間對此嗤之以鼻,大袖揮舞間,桌上已經多了第二隻羅盤。

“邪魔外道亦是道,那又何必分正邪?各大門派亦是有男有女,武功俱是出手傷人,那為何還要有門戶之分?這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閣下自詡是善是惡?既然都分不清楚,那就莫要來指論貧道!”

此話說完,月亮升至高空,眾人再次沐浴月輝之下。

李岸然抗起三把刀,他若有所思的看看兩位道童,最終似乎有所決定。

他出伸手,輕撫兩下道童周遊的腦門,嘴角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靨。

“今後還會得見,希望小友喜好李某今番饋贈。”

這話說得雲裏霧裏,周遊聽不明白,倒是葛行間似有所悟,表情難以言喻得猙獰起來。李岸然朝他擺了擺手,隨即推門而出,站在門前長街上拄刀佇立。

葛行間知曉眼下不是亂想的時候,亦是拿出第三個羅盤,靜靜邁步往出走。

但兩位道童卻有些憂心地把他拉住,葛行間看看他們,微微一笑淡然如雲。

“不妨事的,為師已算過一卦,今夜這潼淄城裏不會有殺業。你們靜靜在此便好,明日天光一起,你們便去渡口借網捕魚,不然為師會餓的。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

兩位道童默默應允,周遊望著葛道士的高瘦背影,不放心的又補了一句:“葛師父,你還沒說你要吃什麽魚呢!”

葛道士沒有回頭,和這個夜晚一般靜默嚴肅。他輕輕擺了擺手,隨即便關上了酒樓的門閥。

“天網恢恢,肥而不膩。”

他說。

緊閉的酒樓裏麵很黑很黑,周遊拉著周旋走到門口,門縫處透進絲縷細微的暗光,照在酒樓案台左側的門柱之上。

那裏掛著一本泛黃的賬簿,上麵的水墨密密麻麻,但留在月光下的一行卻清晰可見。

上麵寫著,這是南戎州鴻靈元年。

當夜無話,周遊二人不知曉外麵發生了什麽,他們畏縮在門縫後麵瑟瑟發抖,腦子裏除了淒涼的夜風便是那三把明晃晃的刀。

周遊用手將周旋的耳朵捂上,兩個孩童緊緊抱在一起,就這般渾渾噩噩地熬過了這個漆黑的夜晚。

第二日天光破曉,周遊率先醒來。他不清楚昨夜是怎麽睡過去的,貌似被李岸然那隻手撫摸過便困頓棲身,直到現在還感覺渾身乏力。

他左右四顧,忽然發現身旁的周旋與老馬皆不見了蹤影。

他揉揉眼睛想要推開酒店門閥,發現自己竟然就躺在酒樓外麵的過街空地上。四下裏圍了一群指指點點的尋常百姓,表情皆是凝重且莫名惶恐!

他微微有些慌亂,想站起來卻發覺渾身刺痛,細細觀之竟然有數道深可見骨的刀傷。他的左手微微發沉,低下眼瞼輕輕一瞥,赫然發覺素白修長的掌心正擎著一柄凝結血痂的樸刀,再仔細瞧瞧看,竟然是李岸然昨夜拔出來的三把之一!

直到此時,他才注意到空氣裏彌漫著濃烈血腥味,一截染血的衣帶緊緊將手與刀柄綁在一起。刀身已經微微卷刃,上麵每一道崩裂的豁口都好似昭示著某種凶兆訊息!

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周遊四下探視,不見葛行間和李岸然的蹤影,便是周旋都已然消失不見。他掙紮著站起身子,亦是發覺身下全都是血。道袍黏在地上幹涸的血汙裏凝固成坨,每用力扯動便會發出嘶嘶啦啦的響聲!

滿身血汙的道童茫然四顧,眾人見狀好似躲避瘟神一般紛紛往後退卻。不過他沒有哭鬧也沒有過多情緒,麵容竟然出奇地淡然起來。

這便是道童周遊,他一直都是這般樣子,無精打采卻又波瀾不驚。

他朝著四下裏查看半晌,最後循著一條拖拽冗長的血跡邁開雙腿,就這般托著和他一般高的血刀鎮定上路!

詭異的一幕就此在懷化中候府念北渡第二十五條酒巷展開,一個少年道童拖著一柄比他還高的刀,在滿是血汙的酒樓街市上招搖過市。

刀怪,人也怪。

原地隻留下一灘濃重凝聚的汙血,一隻烏鴉靜靜從血地上飛掠升空,黑色的眸子俯瞰下方嘈雜的人群。

周遊走後,眾人將門前那灘血汙圍成了圈,討論聲此起彼伏更加熱烈歡快,而那灘血跡亦是刺目耀眼。好似有呼吸般隨風嗡動,像極了一隻即將爆裂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