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總需曾相識

第一卷 驚鴻陷落篇

西梁曆一四九年九月初八,右江州琅淮府的江上飄著一艘大船。

“師父,我寫的詩飛走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道童在船頭指著天上大叫。

天上正飄著一張紙,紙上工整地寫了四行行楷:

峨眉顰婢舊鄉聞,覆雪鴻儒現東陳。

瀛洲棄子無人問,西城少卿出道門。

野徑雲黑遮百鬥,星羅棋布姹紅塵。

由來相伴失意客,下馬上江過三春。

白紙越飄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道童氣鼓鼓地望著離不遠處的艙室,那裏正站著一位紮著雙花苞發型的女娃,正衝著他吐著舌頭做鬼臉。

“都怪你,你賠我的詩!”

道童輕聲抱怨了一嘴,但好似是懶得站起身子般紋絲未動。

女娃一副鬼馬精靈的皮相,努著小嘴一臉蠻不在意:“我又不是故意把它弄飛的,要怪你去怪江上的風,再說你寫的也不怎麽樣,我家裏那群白胡子老爺爺都比你寫的好!”

言罷,身後忽然出現一位品相狐媚的倌人,一把攬住女娃把她拉走了。

“靈瑜郡主,甲板上風大霜重,莫要和這般汙穢下人過多言語。”

女娃聞言一臉不情願,但還是乖乖跟著倌人離開。走的時候三步一回頭偷瞄小道士,腳上綁著一對鈴鐺清脆作響。

道童看看天,又看看那離開的女娃和鈴鐺,隨即伸手捅了兩下身邊的家夥。

身邊有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道士,完全不為所動,翻個身子繼續在船頭呼呼大睡。

道童似乎早已習慣他這副樣子,拿起筆繼續又寫了下去。他身邊有一位年紀相仿的道童,抱著一把比他還高的古琴,也在做著春秋大夢。

右江州在普天下十九列國中地處中部江北。大船離開右江州往南,跨越三國水域,直到南戎州的懷化中候府方才降了桅杆。

懷化中候府,念北渡,大船開始卸貨清人。

直到近乎清船的時辰,三個道士才緩緩走下來,身後還跟著一匹黑瘦的老拐子馬,看起來營養不良弱不禁風,眼睛倒是壯如銅鈴古怪玲瓏。

年紀稍大的道士名叫葛行間,一看扮相便知是北境中都府的道門人士。

方才船上寫詩的道童姓周名遊,眼皮半睜半閉好似從未睡醒。

背琴的道童是他的師弟周旋,濃眉大眼渾身整潔素淨,跟在他身後乖巧安靜。

他們兩個家夥,都是葛道士一路撿來的孤兒棄子。

南戎州地處西南,一入國境便幹燥似火。

葛行間以手遮目遙望遠方,晚霞熟透熱風鼓**。他看了看身後二位道童,打個哈欠說道:“找個下榻的地方,還是以往的規矩,不能睡覺,隻能吃喝。”

兩個道童齊刷刷的點頭,異口同聲:“葛師父,要喝酒!”

葛道士哂笑一番,抖抖手腕翻身上馬行路。周遊二人見師父應允亦是來了興致,毫無抱怨地從後麵扛著行李跟隨。

老馬的尾巴四處**滌搖擺,兩個家夥一個護著墨寶一個護著古琴,反倒是睫毛口鼻上盡沾了官道的灰燼,隨手摩挲幾把,便多了幾抹帶著指紋的溝壑汙痕。

從懷化中候府渡口北上,沿江一帶都是潼淄城的地界。

他們走了足足三條長街,逛了二十四個酒巷,但沒有一家酒樓願意施舍他們半盞薄酒。不過說來也實屬正常,畢竟道士沽酒怎麽看都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但這師徒四人倒是臉皮深厚,不但毫無怯意,反倒是腿腳順著酒香更為勤快起來。每到一處酒家便唱行酒令。

終於,第二十五條酒巷的第三家酒樓敗下陣來,這位店家在幾人於臨巷化緣之時便瞧看地仔細,到了自家巷子早已將耳根子磨軟。

他將這師徒四人帶進酒樓安坐,並賜予了兩壇太常卿的小悶燒。

三個酒徒見了酒便爭搶起來,渾然不分長幼尊卑。

店家趴著門楣佇立,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人:“牛鼻子,你們可曾來過此城?”

葛道士正忙著和兩個徒弟分酒喝,三個家夥吃沒吃相渾然無忌,好似是從未喝過酒一般往嘴裏遞送。

“我們初來乍到,店家你莫要理睬我等便好。”葛道士到底還是少年心性,飲酒後自然作樂,哼的小曲竟然也盡出勾欄染坊:

“山有緣,地有坤,南海有觀音。天無雲來地無痕,負卿性命爛柯人。黃粱夢,粟稻沉,他鄉有詩人。也無風雨也無魂,得了記性忘罪人!”

店家似乎也是風月場中趟過的人:“牛鼻子你講實話,你這曲牌分明是西梁上朝的詞令,但你這袍子卻又是那中都府的客卿。而且牛鼻子你初來乍到南戎州,為何對我等官僚大人的名諱如此心知肚明?”

葛道士聞言笑笑,並不去過多理睬他。

周遊半睜眼皮,抽出背後竹簡開始寫起字來。

另一邊周旋也抽出背後的碩大古琴,開始端莊彈奏起來。

那把古琴黝黑黝黑的,好似一點都不反射光澤。

葛道士邊飲酒邊麵露讚許,道童周遊卻搖搖腦袋好似不屑。

幾人就這般吃喝了半個時辰,門外忽然多了一位身形魁梧的浪人。

來客穿著東陳州特有的甲胄,麵長不寬,眉眼修長,鼻挺口翹,隱有潦草胡渣連鬢入耳。雖是男子卻長發近乎拖地,紮了馬尾卻好似野狗啃過般雜亂一片。

店家亦是明晰勢利的人,俯首低眉點頭哈腰的地熱情招呼上去。

不過來客卻絲毫不予理睬,虎目環伺一周,隨即徑直向葛道士一行桌前走去。

店家熱臉貼了冷屁股亦分毫不惱,堆笑從後方跟上。

畢竟不管麵前來客是否是伍邊的軍爺,但憑這番大馬金刀的氣勢便已然昭示得出,根本不用相麵揣度,這應該是一位值得招呼的主兒。

“哐啷——”

厚重的長條包裹砸在桌上,霎時打斷了琴聲,一直含墨書寫的周遊亦是眉間緊皺。

來客旁若無人地坐下,大大咧咧地脫下馬靴,又將身上甲胄一點點摞在桌上。甲胄似乎重量不凡,最下方的包裹被壓開了一個角落,裏麵露出三柄樸刀的尾巴。

看不到長短品相,隻感覺很重很黑。

“你這首鷗鷺忘機火候不到,琴曲還是先練好再拿出賣弄逢迎。”

來客咧開大嘴,毫無忌憚地嚼著桌上牛肉。他內裏穿的是黑色浪人服,已經經年破舊。胸膛微微張開,隱隱有疤痕露出,好似血管珊瑚。

周旋被突兀說教自然是心有不悅,但抬眼瞧看來者如此粗鄙凶厲,又心生怯意地看向葛道士。

葛道士也不喜眼前這無禮之徒,不過他心裏清楚明白,沽酒也好化緣也罷,得先有氣喘有命活,才能說其他事。

他看看露出的三把刀柄,又瞧瞧一旁這兩個孩子,便更加篤定了此般想法。

周遊看向他的眼睛,他讀懂了葛道士的心意。他一路走來和葛道士遇到過諸般險惡場景,清楚明白眼下必須是緘默屈從的好時候。

“壯士說教的是,劣徒學藝不精,讓壯士見笑了。我等接下來隻談花天酒地,不再搞琴瑟和鳴。”

葛道士麵露歉然,少見的收斂幾許痞氣。舉杯朝來客輕晃兩下,隨即一飲而盡,再順手拍開一壇封泥。

麵前男子盯住葛道士瞧看,葛道士默默給他遞了一碗酒。他目不斜視,潦草地一把抓起碗沿,半根拇指蘸在酒水裏亦渾不在意,仰頭一飲而盡,眼睛卻毫不遊移。

被他喝過的酒水略顯光澤,隱隱有幾抹風刀霜劍的味道流出,不過更濃烈的是不知人畜的血腥味道!

“道士,你從右江州來至此地,究竟所為何事?就算是為了這酒,那這酒當真好喝嗎?”

男子開口發問。

葛行間聞言搖搖腦袋,隨即又點點頭。

旁邊兩個道童見狀不明所以,也跟著搖搖腦袋,隨即點點頭。

來客:“你究竟是何意,這酒到底是好喝還是難喝?”

葛道士:“酒好喝,恰恰是因為它難喝。”

這話言喻隱晦,來客似乎聽懂了什麽,眼睛裏更添雪亮。倒是一旁看熱鬧的店家有些雲裏霧裏,不過碰到這些稀奇古怪的人,他也懂得緘默之道。

“葛某途徑此地,還要向北趕路,壯士吃酒便吃酒。這酒錢貧道已向店家賒了,遊兒旋兒,跟為師上路!”

葛道士起身便走,周遊二人似乎早已習慣這種突兀,絲毫不亂地收拾行裝背琴洗硯。

不過來客卻輕輕攬手,隨即輕拍三下桌上的樸刀刀柄,示意一行人坐下說話。

葛道士不由得再次看了看那些刀柄,特別是柄身上篆刻的精致雕紋。雖說經年使用已經磨滅殆盡,但骨架輪廓依舊清晰可辯:“閣下可還有事?刀門和劍門的恩怨,似乎與我道門無關吧?”

這話說的得極為謹慎,葛道士眉梢見汗,密切觀察著來客的動向。

聽聞刀門字眼,店家亦是蹭蹭蹭往後退了三大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三把微微露出的刀柄上。

不管是店家還是葛道士,俱都是見過江湖世麵的過來人。在酒樓這種閉塞的環境下,刀門刀客的一把刀,就足夠把滿屋子的頭顱趁熱端上桌麵!

更何況,眼前人有三把刀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