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峽受創

西峽從來沒覺得自己有一個值得讓人稱讚的兒子。西安是一個優秀的男人,這點不可否認,他從小就學習優異,做事老練成熟,大學畢業後直接被美國的那所公司高薪聘走。一年後,和一個金發碧眼的洋妞結了婚,生下了西希……他和兒子從來就沒有多麽親近過,兩人之間的接觸一直就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譬如七年前,他特地回國來,處理媽媽的後事,然後推薦他一個奇貴的養老院,就回去了——簡直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出差。

西峽喜歡西希。和西安一樣,這個孩子也是他一手帶大的。西希的父母都是大忙人,照顧不了她,於是就把她送回了花州市。西希是一個漂亮,乖巧,懂事的姑娘,西峽恨不得可以把所有的讚美之詞全部安在這個寶貝孫女身上。

回顧這還沒正式完結的一生,他想,自己擁有兩件值得驕傲的東西,一件是身為警察的豐功偉績,還有就是西希,他的天使。有時候,西峽在無聊的時候,會把自己放在這樣一個虛擬的難題裏——西希和誓言,你選哪一個?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至少直到現在,他還沒有一個答案。很多時候,他會驚歎自己怎麽會想出這麽變態的問題。

這一生,操蛋死了。西峽迷迷糊糊地想,1988到2068的今天,整整80年,自己像所有人那樣長大,上學,早戀,畢業,工作,娶了一個不是初戀的女人,但還是很愛她,努力生活,試圖充實地走完一場生命……小時候,老師在課堂上問,你們的理想職業是什麽。西峽寫了十個。他是那種人,永遠都不會有什麽明確的規劃,和目標。最厲害的是,那十個理想裏,沒有一個是警察。唯一一個與之最相近的是“私家偵探”。當然,是受到死神小學生的影響。

除了西希,和誓言,我是不是一無所有?在黑暗中,他問了自己這個問題。

“他動了!”一聲虛無縹緲的叫聲,很熟悉,又說不上來是誰——劉一山?

“什麽?一山,你真的看見了?”

西峽睜開眼睛,睜得太快了,對於一個昏迷了12小時的耄耋老人來說,清晨的病房裏,他和孫女婿大眼瞪小眼,像是兩副驟然吸到一起的吸鐵石。

“爺爺……”西希的聲音在旁邊傳進耳朵裏。

他挪動目光,轉到自己的寶貝孫女那兒。發現對方的眼神有一種不明覺厲的色彩。

“西希……”

西希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緊緊地咬住嘴唇,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把西峽看得很不是滋味。

“太危險了。”劉一山把手搭在西希的肩上,用一種近乎責備的語氣告訴他,“爺爺,我們昨天聽說你出事就立刻趕過來了——你從九樓的窗戶跳下來,摔在樓下2米深的水池裏,結果右腿跪到了池底,當場昏了過去……如果不是水池裏有人在遊泳,把你救起來,否則你就——”

說到這裏,西希瞪了劉一山一眼,他便不說下去了,隻是繼續看著西峽,西峽認得這種眼神,孫女婿的眼神,就像是初三的時候,他和女朋友翻牆逃學,結果在校門外摔斷了手臂,班主任在病房裏照料自己的同時,表現出來的樣子。很微妙,很難用言語形容。

他以前並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孫女婿。至少在他和孫女談戀愛的時候,自己曾一致地反對過,落得有些不愉快——劉一山的家室很好,自己也是創業有所建樹。一般的家長看見這樣的條件開心還來不及。但西峽就是覺得他配不上西希,一種奇怪的感覺……最後,還是西安的支持和插手,讓他最終放下了莫名的成見。

在這對年輕人結婚後。西峽發現了劉一山的一個不怎麽出彩的品質:那就是摳門,經常會因為幾塊幾毛地跟蓬頭垢麵的蔬菜小販討價還價。劉一山熱衷於免費電話軟件,在娶了西希後,就逼迫他和西希每人都裝了一個。時不時地,西峽都會接到來自冰島,倫敦,甚至是黎巴嫩的空殼號碼,那不是什麽騷擾電話,而是自己親愛的孫女婿,他必須打開那個軟件,一番折騰,才能正常接聽。

聽說這是完全免費的。

“寶寶呢?”他試著說一句完整的話,“咳咳,你說,你說你們昨天到現在一直在這裏?那寶寶——”

“不用擔心。”西希的語氣有些疲憊,有些哽咽,“我們讓保姆過夜了。”

西峽剛想找點什麽話說,譬如“我沒事的”“不要太當回事”之類的。這時,他終於感覺到自己右腿上的石膏。

“我的右腿……”

“骨折。”劉一山回答,“挺嚴重的。”

媽的!西峽聽後腦袋一沉——我就知道!骨折!媽的!

“你為什麽要答應他們呢?爺爺!”西希十分認真,嚴厲,用了西峽最不喜歡的一種語氣,顯得自己老得在思想上不能自理,“你已經80歲了!80歲!不像以前了!殺人案?爺爺我真的搞不懂你為什麽要答應他們,別告訴我什麽幼稚的理由!”

什麽理由?西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起碼,是描述不出來。

“師傅!前輩醒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張天他們的出現多少給當下的尷尬解了圍,同時也讓氣氛墜入了更加尷尬的境地——張天像一個中年脫兔似的,朝西峽的病床直奔過來。田曉然跟在後麵。李清泉推著肖衛兵,於最後兩個從狹窄的門裏卡進來。肖衛兵的手裏拿著醫院的一次性水杯。

在一番詢問,關懷之後,場麵就尷尬地冷掉了——病床的左邊是自己的專案組隊友,右邊是自己的孫輩家人。兩方麵麵相覷,誰都開不了什麽口。最後,西峽不得不出麵化解:

“西希,一山,你們麻煩可以出去一下嗎?”

西希一副想要反駁的樣子,還是劉一山率先朝病房外走去,她才作罷。

隨著房門“砰”一聲合上,西峽迫不及待地看向田曉然:“凶手抓住了嗎?”

田曉然一臉窘迫地看著自己,這讓西峽感覺很不好。

“抓住了沒有?!”

“沒有。”張天輕輕地回答,西峽大罵一聲:

“我打碎了他的移動門!我雖然沒有逮住他,但他應該是跑不出養老院的,不是嗎?操!他到底是怎麽,怎麽跑掉的?”

“很顯然。”李清泉拿起肖衛兵手裏的白開水,拘謹地喝了一口,“凶手還有一個備用的移動門。不止一個?我們也不清楚。”

“他跑了。”肖衛兵輕聲喃喃,“他跑了……”

“操!”

“他還監聽了我們的電話……雖然不知道是怎麽辦到的……”李清泉說著,張天就拿出一個嶄新的手機遞給西峽,“哥,還記得嗎?在養老院的電梯口,你剛跟我說你要去見霍雲,霍雲就被襲擊了……凶手躲在暗處,他在監視著我們,膽子很大。我們得有一些防備才行。”

這是一部一次性的手機,上麵的聯係人隻有四個——張天,田曉然,李清泉,和肖衛兵。擁有絕對的安全線路,如果凶手監聽的途徑隻是手機,那麽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就怕……

“我們以後互相通話,隻能用這個了。”田曉然揮了揮自己的。西峽凝重地點點頭。門外的毛玻璃裏,他看見西希和劉一山的輪廓。他們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這邊。西峽大略能猜得出他們的表情。

“我想你應該趕上進度了,”李清泉把肖衛兵的輪椅推到了病床的正前麵。西峽這才發現輪椅的側麵夾著一台很薄的筆記本電腦,並正在被輪椅上的老家夥抽出來。

“是發現什麽了嗎?”

“嗯。”肖衛兵點點頭,打開電腦,“關於50年前被碎屍焚燒嬰兒的真實身份,我想你應該,補一補了。”

*

“所以。”聽罷,西峽感覺有些詭異,“就是這樣嗎?”

肖衛兵點了點頭,把電腦合上。

“我來理一下。”他艱難地撐起身子,兩隻手臂開始隨著表述而揮舞,“嗯,就是說,我們沒有那個真正死去嬰孩的失蹤信息,是因為醫院給抹去了?”

大家一致地點點頭,除了張天之外——他正在忙著回複什麽消息,頭也不抬。

“當時的花州市,第,第幾——”

“第九。”田曉然提醒。

“對,第九醫院,那個孩子是花州市第九醫院降生的一個三胞胎之一……姚長春這家夥,應該是在第四案案發期間又進行了第五次犯罪。三胞胎的父親是當時的政府高官,醫院不想把事情搞大,就把三胞胎的信息改成了雙胞胎?因為那三個孩子嚴重亞健康,剛生下就被送去了保育室……等到家屬真正前來確認的時候,其中一個孩子已經失蹤了,就幹脆謊報了數量……所以,這是醫院內部的動作,內部,動作……”

“很震驚的發現。”李清泉最後補充了一句,“還有,哥,你現在總結的能力真是糟透了。”

“嗬嗬。”西峽如此回應,然後問始終是比較沉默的肖衛兵隊長,“全是從舊資料裏找到的嗎?篡改的痕跡……沒有還在世的證人嗎?”

“是這樣的,我們不知道這個隱瞞行為涉及了多少知情者,先假設,假設整個醫院的工作人員都知情——”

“那是不可能的。”田曉然插嘴。

“所以是假設啊!”肖衛兵不疾不徐,繼續分析,“額,當時在職的,擁有這種權利和行動力的員工,就算活著,也要跟我們一樣,抑或是更大了。再說,很遺憾,這麽久遠的時代,我們無法很容易地找到他們。”

張天放下手機,表情凝重空洞地對著後麵的窗戶:“但我們還是打算試一下。”他告訴西峽,“通過公安內網找一找依然在世的知情者。”

“你們不覺得這事情有些奇怪嗎?”西峽有些摸不著頭腦,“總感覺正常的醫院不會做出這樣荒謬的事情,被揭穿的後果可比直接承認大多了,不是?”

“或許他們覺得不會被揭穿吧?”李清泉想了想,“畢竟,還記得嗎,第二個被殺嬰兒的家屬,在真凶沒抓住以前,就把出事醫院告上了法庭……很麻煩,可能九院是不想被一個有政府關係的家屬搞吧?”

“好吧,這就是事實,那麽——”西峽覺得腦子很痛,想要把一些已知的事情結合起來,這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些天姚長春一連犯下了兩起案子——其中一個受害者被例常地分屍殘殺,還有一個卻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人販子手裏……是姚長春這小子良心發現了?”

“他是一個瘋子,好像不可能。”李清泉以那種顧問慣有的強硬語氣闡釋著自己的想法,“不,我覺得一定不可能。”

“小子,別光說可不可能,既然不可能,那你是怎麽想的?”

“我想,我們掌握的線索還是太少。”

“操!”西峽破口大罵,“如果能跟霍雲說上話就好了!”

沒有人回答,張天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西峽一把掀開被子,準備下來,被大家一並阻止。

“醫生說,你這得養!”肖衛兵哆哆嗦嗦地把手中的空水杯扔進垃圾桶,在其他人都上去攙扶西峽的時候:“剩下的,還是交給我們吧,老兄,你做得很好了。”

西峽想要罵人,但他並沒有——那右腿劇烈的灼燒把他給逼回了**,真的是很不甘心。大家離開後,他一個人留在了這間空曠的病房裏,無助和疼痛放大了衰老的感覺,正在肆虐地占領他的身體。直到西希回來,這種感覺才有所消退。

*

張莉莉始終覺得,爸爸的死自己也多少有一點責任。以至於在收拾房間和遺物的時候,她的心情很是不好。

如果!在把抽屜裏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裝進箱子的時候,她想——如果自己早點把爸爸告訴自己的秘密揭發給別人,雖然臉麵上不好看,但終究有機會救下他的命,不是嗎?

妹妹和媽媽出門了,去詢問葬場的價格——很少有人會在50歲的時候就給自己選好埋葬的地方。不過,誰也不能保證自己能順利看到明天的太陽。道理很多,張莉莉現在不願多想。

媽媽說她們要去卡帕大廈那邊,一個專門把死人的骨灰裝進一個個小櫥窗的地方。那玩意叫什麽來著?

抽屜裏很髒。張莉想要打掃一下——她在把有意義的,沒意義的物品分類裝好後,費勁地拆下整個抽屜。裏麵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是老舊木材特有的樟腦丸味。

刷子伸進抽屜的框架裏,把灰塵撣了出來。隨著灰塵出來的還有一張造型奇怪的紙條。張莉莉疑惑地把之從地上撿了起來。

她認得這個形狀——父親張麒麟是一位很細致的人,會把每一把備用鑰匙貼上這樣的六角長方形紙條,然後在紙麵寫上鑰匙的用處,譬如“客廳”“臥室”“小倉庫”之類的。這張紙條雖然也是相同的形狀,但並沒有連著什麽鑰匙。看著紙上被扯爛的一角,可見它曾經是連著一個鑰匙的。

“真相……”張莉莉不安地念出上麵的兩個字。真相?這可不像是一個屋子,一個抽屜,或是什麽的。

她突然回想起這個框架所在的抽屜,很亂,不像是爸爸的作風。

媽呀。

“莉莉?”是媽媽和妹妹回來了。大門開關的聲音把她給激了起來,扔下收拾到一半的書桌抽屜,飛奔出爸爸的書房。

“媽!”

“嗯?”

“你把昨天那個女警察的名片放在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