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城區的養老院
田曉然察覺到西峽的臉色變了，隨後，蹭地站起來，把她嚇了一跳。
“那個，這位女士。”西峽突然來了一句，“你知道什麽的吧？”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麽？”張莉莉在發覺這句話的對象是自己的時候，很快地反問了一句。田曉然認為這句“什麽”頗有防備意識。
她不知道西峽為什麽會說出這句話，太奇怪了，明明還沒有跟這個張莉莉打上正式的照麵……
“我想……”張莉莉眨了眨她靈動的大眼睛，裏麵有一抹灰色，“到書房裏麵說吧。”
“有什麽我們不能知道的？”她的妹妹激動地大喊，被她的母親抓住了胳膊。
“好的。”西峽同意，尾隨著這位大美人進了書房。田曉然發現自己愣得太久了，趕緊追了上去，並趕在那個房門關閉前閃了進來。
這是一間古色古香的書房，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在莉莉發話前，田曉然不自禁地瀏覽了一圈書架頂層的書——都出自20世紀，21世紀的文學大師，一本塔克風的《人間罪惡》係列第三部斜放在馬爾克斯的《苦妓回憶錄》上麵，兩本書的配色相同，在這排書的最左邊。很快，她發現整整一排書的配色底色都是相同的。頂層是紅色，下麵依次是白色，藍色，黑色……
西峽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催促著舉棋不定的張莉莉，張麒麟的大女兒。
“我和爸爸的關係很好。”她開始娓娓道來，“甚至有些事情他不會和我媽說，但會跟我說，和討論……可能因為我們都是文學愛好者的緣故吧？比較心靈相通？反正，重點是，我知道爸爸這幾個月一直都在調查自己的身世。”
田曉然感覺心髒激動地跳了起來，西峽貌似有些無禮地上前一步，大聲確認道：“調查，自己的，身世？！”
“沒錯。去年夏天，他在翻我爺奶的遺物，翻出了一封信，上麵透露了他並非親生，而是領養的事實。然後，然後嘛，他跟我說他打算找出真相，就這麽簡單。”
“他找到真相了嗎？”田曉然搶在西峽前麵問，張莉莉點了點頭。
“嗯。半年前，他就把我叫到這裏，跟我分享了他的發現——他說自己很可能是18年一起殺嬰案的擬定受害者，這也是自己原來的身份再也沒人過問的原因。他說他不知道很多細節，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是被一個人販子集團賣到我爺奶家裏的，爺奶當時都快要40了，還沒有一個孩子。他們買下了他，並接受了人販子團夥的虛假證明文件，就這樣，他們對我爸很好，視如己出……其實我也質疑過，質疑過我爸這樣調查真相的意義，我反正覺得爺奶就是我們的家人，他的家人。他沒有否認這點，啊，對，我想他隻是對自己的幼年的經曆十分好奇吧？”
這段話的信息量很大，田曉然好不容易才捋順，看西峽前輩那副表情，顯然是腦子不夠用了。半晌，他才恢複成正常的神奇，問道：
“他是怎麽查到的？”
“你們可能猜不到。”張莉莉一個苦笑，“在當職業作者之前，受到一些懸疑小說的影響，我爸當過五年的私家偵探，他有點調查的功底，和人脈。”
“那他，為什麽要自己調查呢？”田曉然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就開始問，“這種事情可以報警的嗎。”
“我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我爸有時候的想法挺奇怪的——他不喜歡警察，一直就不喜歡，抱歉。”
“你爸有告訴你是什麽人販子團夥嗎？”西峽有些神經質地窮追不舍。
張莉莉想了想：
“額，這……對了，好像他說過，就是19年被警方一網打盡，抓住犯罪分子200多人的那個！”
西峽的臉上閃過一絲恐駭的色彩，田曉然不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
“好的，好的。”他開始魂不守舍了，頭不住的發顫，“那我們，那我們就先——”
“還有一件事。”
“嗯？”
“還有一件事，我個人認為，可能與爸爸的死有關係。”
張莉莉告訴他們，在四個月前，張麒麟開始變得很奇怪，一直頻繁地出門，說是去見什麽人，搞得家裏人一度以為他有了外遇——不是的，就在那天，也是現在他們所踩的這個位置，張麒麟告訴他的大女兒，自己發現了一件驚人的事實，跟自己有關，也跟一個無辜的生命，和冷血的罪人有關。具體的他不願意多作透露，他說他掌握了一些證據，想要告白於天下，但還有一些疑慮，和需要進一步明白的事情。
“他不讓我參與了，”張莉莉開始哽咽，“我應該管管他的，不是嗎？雖然那時我就察覺到這件事情很危險，但我還是，放任，放任……”她說不下去了。
無辜的生命，冷血的罪人……田曉然覺得事情真是好可怕。西峽還是一副魂被打散的樣子，她嚴重懷疑如此重要的東西，這老頭是不是聽進去了。
他們在臨走前又查看了一遍案發現場——果真，什麽蛛絲馬跡也沒有，可見殺手的訓練有素……有沒有雇凶殺人的可能呢？那就更棘手了。田曉然的腦子很疼，突然很懷念在無人機調查組插科打諢的生活狀態。
“喂，前輩。”出門後，她迫不及待地問，“你怎麽了？看起來好像……”
“好像吃了屎一樣，是吧？”西峽自嘲地咒罵。田曉然不敢說話了。
“哎。”西峽歎了口氣，開始跟這個小丫頭解釋，關於剛剛他神情恍惚的原因——那不是因為困惑，相反，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準確的方向。
*
2018年那時候，除了轟動一時的殺嬰案之外，西峽跟田曉然說，還有一個件事情，在他的從警生涯，算的上是一段值得銘記的回憶。
“我們潛伏在暗處，觀察，記錄了一年多的時間。”自行車搖晃駛出綠城區，田曉然發現這並不是回公安大樓的路，“這個人販子團夥，涉及的人員廣泛，將近200多個人，還有明確的分級製度，在12年到18年作案無數。19年新年過後，我們終於摸清了它的整個體係，並出動龐大的警力，把231個家夥一網打盡，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又抓住了剩下的二十幾個，也算是全殲了。”
“你是，當時負責的警官嗎？”
西峽表示肯定：“是的，還有肖衛兵，和你門李顧問，這個案子是由我們三個人全權負責的。”
自行車駛進一處寬闊的非機動車道，近年可提供給自行車的專用車道越來越少了，花州市內被拆除了大半，畢竟現在是移動門，和有軌汽車的時代了。西峽知道這裏算是稀少的地帶了，有一條很完整的非機動車道。不過，整條街上貌似隻有他們一輛小車。
“這是去哪裏？”
“養老院。”
“養老院？”隻聽田曉然跳腳地來了一句，“你住在那裏？”
“什麽……不是！”西峽對著迎麵的狂風大吼。風越來越大，他希望接下來的話新搭檔可以聽見，“我們要去見一個人。”
田曉然問了一句什麽，風大太沒聽見，不過西峽大約摸能猜得到，她說的那個字是“誰”——“誰啊……是一個老混蛋，他——”
風大得越來越誇張，兩個人放棄講話，隻聽著這輛40幾年的老捷安特被吹得嘎嘎作響。
藍城區的花州市級養老院，被人戲稱為“老年富人區”。西峽還記得七年前，老婆去世的時候，那個在海外工作的兒子回國，跟他商量後事。他的兒子叫做西安，是美國一所跨國公司的高管，常年不能回家……這個穩重，世故，有時候還有點混蛋的寶貝兒子，建議西峽住進養老院，畢竟成天一個人呆著是有點孤單。
“藍城區的那所養老院不錯。”兒子認真嚴肅地告訴爸爸。
“很貴吧？”
“錢不是問題。”
最後，西峽沒有住進去，嫌貴是一大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很重要的，他不是那種跟誰都能合得來的老人。
“西老爺！”令人吃驚的是，這個養老院的中年門衛，竟然還認得出自己——他們唯一的交集就是七年前的參觀，最後不了了之的那半個小時……
“你還記得我啊？”
門衛露出一抹不怎麽溫暖的邪笑：“怎麽？老爺，七年三個月，終於下定決心了？”
“沒有……”
“啊！”門衛把目光轉向田曉然，發出一聲了類似於驚歎的氣音，“您的孫女嗎？好漂——”
“我的同事。”西峽沉下氣，回答，隻見這個自大的家夥咯噔了一下。他亮出了臨時證件，“我們是警察。”
“哦哦，哦。”對方有點懵了，恍惚地看了看搜查證，又依次打量西峽和田曉然這對忘年組合。
“霍雲還住在這裏吧？”西峽用下巴點了點身後那龐大的，如大學城般的建築。
“霍雲？就是那個——”
“刑滿釋放的人販子，是的。”
“他還在這裏，你們是要……抓……”
“不，隻是問一些問題而已。”
二人在打聽到了那難背的房間號後，進了大院。沒走幾步，那門衛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說道：“所以，那個人也是警察嗎？”
“啥？”
“五個月前來看霍雲的那個男人，戴著一副眼鏡，他和你們是一起的？”
“不是——等等，你說的那個人……曉然，給他看張麒麟的照片！”——
“沒錯，就是他！”記性奇好的門衛有些亢奮地喊，“不過，照片為什麽是，黑白的？”
“他五個月前來過？呆了多久？”
“額……一個小時吧？他第二天又來了一次……媽呀，這人是不是死了？”
西峽和田曉然地頗嚴肅地對望了一眼，撂下門衛，快步往大樓走去。
“霍雲是為數不多在世的人販子了……他也是僅存的唯一一個不在監獄裏的——他搞的是通訊工作，沒有真正綁過孩子，所以出獄得早，然後老了就一直住在這裏了。”
“重點是。”田曉然總結，“這是張麒麟可以唯一接觸到的線索。”
“沒錯。”
“那個，前輩。”
“嗯？”
“張麒麟的女兒說的，你都聽了吧。”
“當然。”西峽皺起眉頭，兩人並肩走進無人的電梯。
“信息量很大。”
“你怕我聽不懂？”
“不是，不是。”電梯開始上升，“我隻是奇怪，你為什麽對很多地方都沒有看法。”
我有看法。西峽無奈地想，隻是沒有煞有介事地告訴你罷了。沒錯，張莉莉分享的證詞很有價值，可以得知的是，張麒麟曾為了尋找當年的真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也找到了真相，這可能正是他慘遭刺殺的原因。
有一個惡魔……西峽和田曉然一樣，對張莉莉最後的那幾句話心有餘悸——無辜的生命，和冷血的罪人……他真的知道的比誰都多，不是嗎？說不定還知道殺害自己的凶手是誰！他最後一個月頻繁見麵的人，難道就是凶手本人嗎？
在電梯升到九樓的時候，西峽的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寫著三個清晰的大字：李清泉。
這小子，是來詢問進度的。西峽站在九樓的電梯口，開始挑著重點匯報——
“所以，你在逆向調查？”
“算是吧？”他想了想，“是，在根據張麒麟查到的東西反著琢磨呢——他神奇地查到自己是被19年那個人販子團夥拐賣的，我們就想著來跟霍雲那小子談談。嘿！還別說！張麒麟和霍雲幾個月前還真的見過幾麵！”
“很有突破。”李清泉感歎。
“你呢，小子？”
“還是雲裏霧裏，不得不說，我給你們拖後腿了。”
掛斷電話，西峽一下子沒有找到田曉然，著急地四處張望，隻見她正站在走廊遠處的一扇門前。
“就是這裏？93102？”
“是的。”
他們各自在這高級的鐵門上敲了幾聲。裏麵傳來窸窣起身的聲音，一聲沙啞的“來了。”，讓西峽頭皮一陣發麻。
門鎖開始扭動。這小子，大白天鎖什麽門？
那新型材質的大把手轉到一半就停住了，西峽莫名惱怒，試著開了開門，又奮力地敲了幾下。
“等等！”田曉然用氣音把他叫停，“你聽！”
霍雲的腳步聲走遠了，像是朝窗台的方向走去，邊走還邊嚷嚷著什麽。在背景音後麵，西峽聽見了那街頭經常會發出的聲音，呲呲呲呲……
“是移動門。”田曉然捂住嘴，“是不是——”
“帶槍了嗎？”
“啊？”
“槍！媽的給我你的槍！”
就在西峽接過那把迷你警用槍的時候，房門內傳來驚慌失措的大叫聲，並很快轉變成慘叫。要來不及了！他用最快的速度打斷防盜門的鎖芯。
門彈開了。陰暗的房間裏充斥著不自然的炫光，光源就在窗台前，是一扇高級的警用移動門。炫光打在凶手的黑色風衣，和黑色的白板麵具上麵，顯得十分詭異。
“別動！”西峽忍住一個咳嗽，大吼，“我要開槍了！操你聽見沒有？”
那人佝僂著背，以至於無法分辨他的真實高度。旁邊躺著的是血泊裏的霍雲，心髒的部位被插了一刀。媽呀，這小子怎麽這麽老了？
凶手沒有停住，麵對槍口，他好像很有信心，知道警察不會直接把他打死似的，奮力地朝移動門裏躍去。
說時遲那時快，西峽扣動扳機，那人下意識地在蹦跳的中途一低頭——子彈沒有擊中他，因為這本來就不是對著他打的——中彈的移動門變成了一堆粉碎的特殊玻璃，散落在窗台前，使得那個全副武裝的家夥直接從窗口越了出去。
田曉然尖叫，西峽還記得，七年前，這下麵的八樓是一個露天遊泳池，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媽呀，可不能讓這家夥就這麽跑了！
他邁開僵硬的雙腿，用最大的力氣於前者之後越出了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