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險情(下)

當無人機突然開始射擊之前,田曉然正在和肖衛兵極其認真地商量著:

“一定有的。”她無比堅定地說道,肖前輩不安地摩挲著手掌,“要不你覺得那個女人是怎麽過來的!她是開車過來的,這是唯一的可能。如果我們能找到她的車,一定就在附近,就在——”

走廊上的爭吵聲越來越響,終於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他們在吵什麽?”

“聽不見。”“肖衛兵回答。

“天呐,都這種時候了。”田曉然豎起耳朵,聲音被外麵的烈火幹擾,根本聽不清楚。

張天抽搐了一下,血浸濕了圍在肚子上的紗布。謝天謝地。他們在廚房的一個抽屜裏找到了急救箱。裏麵的藥劑全部過期,但好在紗布隻是有點舊而已。田曉然冒死探出頭,把紗布在手龍頭上衝了幾下,然後紮在了隊長的傷口上麵。

他有救了。田曉然看著止住血的張天,無不悻悻地想——隻要接下來不出意外。她扭過頭,想繼續跟肖衛兵討論如何找到那輛車子,無人機突然從已經布滿彈孔的損壞玻璃上撞了進來。

一切都發生在數秒之間。離窗口最近的張天被打成篩子,血漿四溢。她尖叫,大腦一片空白,攤在地上。然後被及時趕到的李清泉救了出去。

“不!不!”她不敢相信剛剛發生了什麽。張天被殺死了!一個朝夕相處的同事死了——在李清泉把他們拚死救出,並一把拉上廚房的鐵門後,她感覺腦部缺血,幾乎昏倒。迷迷糊糊地,看見跪在走廊中間的西峽前輩,兩眼空洞,可怕。

“張天,張天那小子他——”西峽喃喃道。

“你們得衝出去!”肖衛兵用他最大的嗓門吼道,好讓所有人都聽清楚,“別管我了,我太慢了。聽著!無人機現在已經學會了突破窗戶,這個木屋要失守了!剛剛我和田曉然討論了——這附近一定還有一輛車,是那個女人的座駕,沒錯的,你們找到它!逃走!媽的,別管我。”

“我們不會丟下你的。”西峽趴過拐杖,站了起來,苦笑,“按你的說法,我也是個瘸子,現在,我不也是累贅嗎?”

“其實正好相反。”

“嗯?”

“其實正好相反。”李清泉抬起頭,眼睛散發著可怕而堅毅的光,“我們需要一個健全的人留下來,其他人才有機會逃掉。”

田曉然擠擠眼睛,清楚地看見李顧問的表情,她知道他要幹什麽了!

“讓我去。”顧問拍了拍胸膛,“曉然還年輕,不值得這麽死掉。我反正已經活了七十幾年了,也夠了,哥——我先從後門跑,讓無人機追過來。然後我繞著木屋轉圈,能堅持多久算多久!你們從另一邊,來的方向走吧,最好找到那輛車,如果找不到就一直跑,然後跑出無人機的檢測範圍。”

“小子!!”西峽哭了,樣子嚇人,“要走一起走,你這樣算什麽?”

“我知道你們都懷疑我。”李清泉的語氣有些壯烈,“剛剛西峽跟我說了,你們想要抓我,懷疑我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我想我也沒什麽必要狡辯了——怎麽講都很蒼白的是吧。我是警察,我沒有殺人,我問心無愧!現在,我就要用行動證明——跑!”

說罷,李清泉大叫著,朝後門狂奔而去。在他衝出木屋的一刹那,西峽決定不要辜負自己的老朋友:

“曉然,推著肖衛兵——我們也走!媽的快啊!”

田曉然讓自己振作,用力握住肖衛兵輪椅的手柄,在西峽的助推下往前門衝去了。她聽到後麵西峽前輩用拐杖拚命遁地的聲音。我們會活下來的,是吧?

*

“一山呐。紙尿褲用光了。”

“是嗎?”劉一山穿過公司的走廊,雙手各拎著一遝文件,所以隻能把手機別在脖子上,“那我回來的時候買一點——對了,你是不是說上次那個酷奇思牌的不好?”

“對,還是買幫寶適吧。”西希回答,背景音是孩子的哭聲,“老牌子雖然貴點,但還是比較可靠的。”

“好的!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就——”

“你知道我爺爺還在調查那個命案嗎?”

“啊?是嗎?”劉一山停下來,把文件壘在旁邊的咖啡機上,終於解放了脖子,“那個老頭,骨頭都斷了,還那麽倔啊?”

“請不要這麽說我爺爺。”

“抱歉。親愛的。”他下意識地低了低頭,“要不要等明天早上一起去一趟公安大樓,再勸勸他?”

“可以啊。”

“那就這樣吧。”他意識到必須要掛了。還有一整個會議室的下屬在等他。畢竟,老板不是那麽好當的。還有,連續幾天的夜班真的是夠了。

*

他們三人跑到了木屋南邊的空地上,林蔭路在前方二百米的位置,隻要能趕到那裏,被擊中的風險將會減少很多——換那句話說,現在正是最危險的時候。

“最快的速度,曉然,別管我!”西峽朝前麵五米開外的兩人大喊。他感覺自己最後會落下超過二十米。不過換個角度,這也許是好事……

李清泉中彈了,子彈打中了他下身的哪個地方——那小子還在跑,繞著木屋外圍。無人機轉彎的速度不快,所以一直狼狽地跟在後麵,無法超越。那細小的槍口不斷地冒出火花,想要把他打成碎片。

西峽感覺自己又要哭了——他很少哭。在步入老年生活之後,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何時哭過。而今晚,他哭了兩次。其中,這次哭得最慘。眼淚像是衝破提防的大浪,從淚腺裏噴湧出來。

大片的樹林離他們越來越近。西峽回頭望去,卻不見李清泉其人,和無人機的身影。那小子在屋子裏麵,最後,他看到窗戶裏幾次閃過的人影,和無人機製造出來的火光。

西峽發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小子已經渾身是血了。

就在他準備加快速度,繼續往前跑的時候,後方傳來比剛剛警車爆炸還要劇烈三倍的聲響,他們三個同時被氣浪衝倒在地。肖衛兵被甩出輪椅三米遠,險些落下懸崖。

是木屋的煤氣爆炸了。一定是無人機擊中了那間儲藏室裏的煤氣罐。西峽連滾帶爬地起身,想繼續跑,卻不自禁地看向身後那已經被炸飛一半的木屋。另一半已經燃起了大火。

“嘿!小子——李清泉!”他撕聲大喊,喊破了嗓子,“告訴我你還活著!”

那熟悉的身影從一個完好的窗戶裏冒了出來。西峽感覺到心裏有一股暫時的暖流,隨即便被地獄的熔岩所替代——整個木屋都爆炸了,在被炸成碎片之前,他清楚地看見李清泉,那個家夥,抬起了右手,穩穩地在火浪襲來之前,敬了一個標準禮。

“操!!!”西峽抱住頭,看著老友被聚爆的火焰淹沒,發出了此生最響亮的叫罵聲。

他希望無人機也被炸毀了。大概是被炸毀了,因為它剛剛也在這木屋裏。

安全了?

真的安全了嗎?

媽的,還沒——那頭白色猛禽破竹般地從火焰裏麵紮了出來。

“繼續跑!它來了!”西峽想喊,卻沒發出聲,不過田曉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此刻她才剛剛把肖衛兵拉扯回輪椅,西峽一聲令下,他們又開始朝既定的方向狂奔。

“你看!車子!”田曉然叫道。很快,西峽也看到了那臥在林蔭入口一片草叢裏的紅色汽車。方位大概是木屋的兩百米開外。

“快進去!”他很確定田曉然能發動那個車子,這種險情中求生的技能,每一個警察都學過,在初級的培訓課上……就算這丫頭不會,肖衛兵一定是會的,所以,不用擔心。

西峽忽然右轉九十度,朝車子和被毀木屋的對角線方向跑去。

“前輩!”

“西峽!回來,你去哪裏?!”

“走!你們快走!”做出這個決定不容易,他發現這是一輛電汽車,不能直接發動,需要拆開電路板。然而光是打開車殼就要一分鍾,他們沒有這麽多時間,除非能讓無人機繞一下遠路。

就在改變方向後,可能是覺得自己肯定要死了,那持久的腎上腺素終於降了下去,西峽十分疲憊,以至於步伐變慢了,按照這個速度,不出兩分鍾,自己就真的會死。

那嗡嗡聲越來越大。他開始踉蹌和恍惚起來。如果可以,他想在臨死前再見西希一眼。理想中的臨死畫麵,應該是在柔軟的床邊,播放著西希和自己最愛的那首老歌,鹿先森樂隊的《春風十裏》,然後握著孫女的手,微笑著,前往天國,和老伴會合——而不是這樣,像條狗一樣死在郊外的草地上。

“我在二環路的裏麵,想著你,你在遠方的山上,春風十裏,今夜的風吹向你,下了雨,我說——”音樂在西峽的耳邊響起。這是幻覺,是的,可見自己是有多想,多想再見西希一麵!

咦?為什麽幻覺的音質這麽差呢?他驚覺過來,同時覺得不可思議——這是他的手機鈴聲。怎麽可能?怎麽會有信號了?按理說,隻要無人機還在上空,外界根本無法撥通自己的電話!這就是幹擾器的原理。

“媽呀媽呀媽呀媽呀——”他哆嗦著,囈語著,邊跑邊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信息化解了一些困惑——來電的歸屬地是巴基斯坦。這是一通多轉的免費電話,跟普通電話的原理不一樣。具體怎麽不一樣,西峽不知道,不過,這真的是神了。

“一山!一山!你聽著——”

“你為什麽說話這麽慌?”免費通話的音質很差,孫女婿的聲音卻極其親切,“爺爺你在哪裏?”

“我要死了。”

“啊?”

“所以聽好了,你小子。”西峽發現自己的速度又被提了起來,“現在,你要救我。給局裏打電話,立刻!告訴他們這個坐標,坐標——”他頓了三秒,才把坐標完整地背下來,再晚幾秒,估計就有點問題了,“就說,立刻派小隊過來,我們都快死了。”

“爺——”

“快!”西峽吼完,掛掉電話,回頭看去。那無人機真的朝自己來了,馬上就可以進入射程範圍。

最後,他不知道自己狂奔了多久,直到被一隻臭鼬絆倒,摔在一片不深不淺的草叢裏,再也爬不起來了。

頭頂上,無人機的呼嘯聲越來越尖,最後近乎變成了一種歇斯底裏的尖叫。西峽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