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險情(上)

田曉然不想死。她知道警察是一個危險的職業,但卻怎麽也沒想到,死神這麽快就光臨了自己。

她哭得厲害。那疑似車門一部分的鐵東西撞碎了廚房盡頭的大理石櫃,連帶裏麵的瓶瓶罐罐,在一連串巨響中變成了廢墟。

“張天!張隊他——”一想到隊長還在外麵,生死難料,多半是死了。田曉然一個克製不住,把腦袋給探了出去。

“回來!”西峽那強有力的大手又把自己壓了下來——她沒看見張天,從木屋通往那一堆廢鐵的路上,並沒有任何人影和跡象。

那無人機特有的嗡嗡聲由遠及近地響起。田曉然閉上眼睛。

我就要死了。

我如果死了,會怎麽樣呢?

會不會到另一個世界?還是走向虛無,這是一個永恒的謎,不是嗎?

她最心疼的還是爸爸媽媽。他們反對自己上警校,成為警察。在她拿到警徽的那天,他們還是到場了。坐在學校大廳席位的第三排第四列,第五列。田曉然記得很清楚,在公安領導走近自己,把警徽放到自己手上的時候,他們倆笑了。從餘光裏,田曉然看見,然後就哽住了,差點忘記跟領導敬禮。是的。她清楚地知道父母不讚成自己當警察的原因,特別是爸爸。所以,當他們盛裝出席,為自己女兒喝彩的時候,那股強烈的感情猶如洪水般難以收住。幸福的洪水。

這得從田崢的童年說起。田崢是田曉然的父親。這個高高大大,麵容卻異常溫柔的男人,他很疼愛自己的女兒,過於溺愛了,原因是自己的兒時創傷——他的父親,也就是田曉然的爺爺,是一位業界聞名遐邇的大警探。他的名字是田羅。田羅爺爺在一個遙遠的城市當了20年警長,破獲了許多震驚全國的大案,重案,連環殺人案——水果犯,小惡魔軍團,破法者,這是田曉然最常聽到爺爺跟自己說起的三個故事。爺爺對自己很好,但從前,爸爸小的時候,他有嚴重的吸毒問題——具體的田曉然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在爺爺戒掉毒之前,爸爸的日子很不好過,可想而知了。爸爸說那是那些極惡的罪犯感染了他,讓他陷入了深淵。

爺爺生前,會在一些晚上,偷偷給她講故事——都是從前的故事,幾十年前的G市,發生了一些恐怖的案件。爺爺並不是故意要灌輸可怕的事情給孫女的,那時他已經神誌不清了,吸毒者年老後普遍的症狀。但曉然很愛聽。有一點,她和爺爺的想法總是一致的——這個世界上沒有罪人,隻有需要幫助的人,和需要拯救的人。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田羅爺爺是她決定當警察的原因。她不是那種追求刺激的人,相反,她討厭刺激,和邪惡。但她想用自己的正義去感化它們,幫助,並拯救它們。這也是爺爺冥冥中希望的吧?

但是,田曉然不想就這麽死去,在案子,自己,和一切都還沒有起色的時候,這麽悲慘地死去。

“我看到張天了!”李清泉顧問扒在櫃子的邊沿,探出小半個頭,喊道,“他還活著!”

張天隊長在一棵樹的後麵,癱軟地趴著,肚子上貌似有什麽異物。田曉然眯著眼睛,認為那是車子的零件,爆炸飛濺後刺進了隊長的肚子裏。

“我們得去救他!”肖衛兵指出。

“可——”李清泉指了指上空,那白色的無人機時遠時近,直徑不過半米,卻能裝得下500發子彈。

“操!操!”西峽數著彈匣裏的子彈,大聲咒罵。田曉然希望這架無人機不是根據聲波來定位目標的,否則他們就真的玩完了,“這是什麽?凶手的圈套嗎?”

“也可能是從西邊飛過來的,落單的一架……”李清泉拚命縮著頭,把身子壓到最低。

肖衛兵終於蹭到了李顧問的旁邊:“可能嗎?無人機會飛出它既定的範圍嗎?”

一陣沉默。隻剩下窗外警車燃起的熊熊烈火聲。

“是那個凶手。”西峽吐了一口唾沫,透明粘稠的**擊中對麵的桌腳,就這麽掛在了上麵。他重新把槍上膛,“那家夥想要把我們一窩端!”

“他是怎麽拿到這種無人機的?”田曉然問,同時不自然地看了李顧問一眼。李顧問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隻是神情恍惚地回答道:“可能是自己拚裝的,也可能……是收繳庫裏偷的?”

“哎呀!先不管這個!”西峽握住手槍,一副準備拚死一搏的樣子,“我們得把無人機打下來!”

“你的槍速比不過它的。”肖衛兵過分理智地指出,“我不是針對你——無人機的反應程度超過了音速,我們隻要出現在它的可攻擊範圍內,就基本上是完了。”

“那該怎麽辦?”田曉然帶著哭腔問。所有人躲在櫃子下麵,麵麵相覷。

“給局裏打電話。”李清泉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振奮起來——這麽簡單的方法,怎麽一開始就是沒想到呢?武裝部隊利用移動門,來到這裏不過幾秒鍾的時間。

燃燒的警車發生了第三次爆炸。他們也差不多麻木了,看著李清泉用那修長,發抖的食指撥著號碼,然後把手機貼到了布滿老年斑的太陽穴上。

“沒有信號?”

“什麽?我試試?”

大家紛紛拿出了各自的手機,信號格都是滿的,但就是撥不出任何一通電話。看來是被什麽東西幹擾了。肖衛兵分析,那個幹擾物可能就被安在無人機的電池裏麵。

“我們得先把張天弄回來。”西峽深吸幾口氣,道,“那小子快死了。”

“怎麽弄?哥,如果我們就這麽出去——”

“閉嘴,聽我說,我有一個辦法!”

*

車子是瞬間爆炸的,然後才開始起火。無人機射出的第一發子彈就精確地擊中了油箱的位置。張天的心髒現在還在猛烈跳動,右邊的耳朵暫時聽不見了,隻剩尖銳的嗡嗡聲。最要命的,是那塊鐵皮,深深地紮在了他的肚子上。

趁無人機還在對警車進行瘋狂掃射的時候,他慌不擇路地跳到了一棵大樹後麵的草叢裏。現在,他知道,自己被困在這裏了。和木屋裏的四位隊友一樣,再無回天之力。

要等那架殺人機器找到自己,隻是時間問題。這句話放在其他四個人身上,也是適用的。兩個字——完了。他開始後悔自己怎麽這麽傻,竟然這看做是一次再簡單不過的外勤任務?

血越出越多了。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隻知道自己快死了。那邊的火情蔓延到周邊幾米的草皮上,散發出的熱量讓張天冒汗,汗水刺到肚子上的傷口,那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灼燒感。

車子已經被燒成了一個炭色的空殼,但火仍然很旺。無人機蜜蜂振翅般的動靜一會遠,一會近,聽得特別清楚。張天知道若是那聲音足夠近,自己就可能一秒鍾歸西。他看過很多被無人機殺害的人的圖片,在前幾個禮拜的時候。結合剛剛那具女屍,他仿佛能在腦中勾勒出自己死去時的畫麵。

忽然,隻聽“咻”的一聲,張天覺得這是子彈出膛的動靜,就要結束了,就要——

無人機發出可怕的動靜。張天緊閉眼睛,心想他媽的,為什麽子彈還沒有射進自己的顱骨?背脊?或者肩膀?

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握住了他的右臂。他抬頭,看見田曉然警員,和師傅正站在自己麵前,試著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支起來。

“你們!”

“別說話,隊長。”田曉然的聲音還是那麽熟悉,此刻竟荒唐給了自己一些安全感,“你在流血,我們有大概五秒的時間。”

“什麽——五秒?”

他們開始跑,張天覺得這種痛楚一定是從地獄來的,不是常人能夠忍受的。可惜,他正是常人。

在跑到木屋門口的時候,張天聽見後麵的無人機呼嘯而來。田曉然於第一個閃進屋內,努力拉扯著自己,而師傅,這個被自己認定為惡魔的人,正在室外,不顧一切地把自己往裏推。

最後,他們安全進屋,把無人機關在了門外。

“那鐵皮掉了!”田曉然驚恐地喊道,而張天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哎呀!傷口,傷口太大了!顧問,我們怎麽辦?”

“先把他拖到廚房裏再說。櫃子裏,有急救箱!”

張天在失去意識之前,最後感覺到的兩種事物,是地板的粗糙而冰涼,和一老一少兩雙手的溫度。

*

西峽知道計劃奏效了。多虧了自己的臂力還是未減——在初中體育中考的時候,他扔鉛球就是全校冠軍。現在,六十幾年過去,他仍可以把一個碩大的白盤子從後門朝天空扔出十幾米遠。

無人機馬上朝盤子的方向追去了。幾乎是零時差。他立刻縮回腦袋,同時,李清泉和田曉然從前門箭步衝出,把張天爭分奪秒地拉了回來。

張天翻白眼了。是失血過多,不過還有一口氣。田曉然哭了。西峽覺得這姑娘哭得很對,如果再聯係不到外界,不隻是張天,他們全部要完。

西峽想要說髒字,好不容易忍住了。這是第一次。

他們不想坐著等死,起碼要做點什麽,李清泉提議要去檢查木屋所有的窗戶和門。因為根據經驗,無人機屬於人工智能,僵持得越久,它有可能會自己發現鑽窗縫的技巧。

“肖隊,你和曉然看著他。哥,我們去檢查一下吧。”這裏的他,指的是張天。西峽應了一聲,跟著李清泉走出了廚房。

一共有兩扇窗留有縫隙。一進門,如果感覺房間兜風,那就應該是有點問題了。他們在關窗的時候,盡量不伸出頭,隻用手,以蹩腳的角度把縫隙貼合。在檢查完最後一個房間——廁所之後,兩人在走廊裏直起了身子。西峽感覺腰間被懟上了什麽異物。他在前幾秒都沒往“那是槍”的方向去想,直到發現那確實是槍,身子骨開始寒冷。

怒氣如約而至。他媽的,這個小子果然有問題。他是造成一切的人。他偷走了收繳庫裏的無人機,想要把查出苗頭的我們全部都埋葬在這裏!

“你,你!”西峽由於情緒太過激動,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更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了。隻是任由那把警用手槍冰冷的槍口頂著背脊,全身不住地發抖。

“你小子,你——”

“把無人機停掉!”李清泉壓低聲音,用極其不理智的口吻說道,“給你一分鍾的時間,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什麽!狗屎!”西峽把拐杖向後揮去,正中李清泉的小腿骨。對方呻吟一聲,西峽用最快的速度回旋身體,打掉了槍,也失去了重心,兩人互相壓著摔到了地板上。

還未拆石膏的小腿被壓到,那些好不容易消散的痛楚又回來了。西峽忍著劇痛,咬著牙,想要爬起來,卻被李清泉用雙手鎖住了脖子,扯回地上。

“你是凶手。”李清泉猙獰起來,西峽從沒見過老友現在的樣子,凶狠,對自己帶有強烈的攻擊性,和防備性,“不管你在試圖掩埋什麽,我的朋友——那是不會成功的。如果你真的犯下了罪惡,我們會把你打!入!地!獄!”

西峽的力氣比李清泉大,他掙脫了那雙細長的手,然後反擒。把刑偵顧問的眼眶掐到凸起。他感覺到用力過度,和事情錯誤的解決方式,便開始刻意地消除怒氣,把手給鬆開了。

“你認為我,是凶手?”

“難道不是嗎?”這小子捂著喉嚨,踉蹌地爬起來,“難道不是嗎?你瘋了,不管你在想什麽,哥,把無人機停掉。求你了,田曉然警員還那麽年輕,他不值得死在這種地方!”

“額,你才是凶手。”西峽回敬,“別再亂扯了,小子,我知道,我們都知道了,隻是因為我比較,怎麽說,念舊,才遲遲沒有叫張天逮捕你。”

李清泉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裝得太像了。西峽由衷地想。

“我犯錯了,我不該這麽護著你。”他又惡狠狠地加了一句,“如果五天前就把你抓起來,現在的鬧劇就不複存在了。”

“張天,要逮捕我?”

“是的。”

“你們都認為我,是凶手?”

“是的。”西峽開始冒汗,好像屋外烈火的溫度已經傳了過來,“不要狡辯了。你根本就沒有去追查什麽移動門的失竊,因為移動門根本就是你偷的,不管是內部設計圖,還是實物!小子,你在跟蹤我!是吧!否則你是怎麽知道我接電話的時候就在九樓電梯口的?你倒是說啊,你是怎麽知道的!”

李清泉麵色發青,看起來就像是是一個胃癌晚期的病人。在這個黑得要死的走廊上對峙,對身體和心理都是巨大的考驗。這屋子沒有剛才的黑了。西峽知道這是適應問題,現在不借助手電筒,他們倆也能看見對方那老得一塌糊塗,流著大汗,表情病態的臉。

“你在跟蹤我!在我即將要得到線索的時候,殺死了證人。”西峽決定把話全部說清楚,畢竟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了,“一直就是你吧?李清泉。五十年前和殺嬰案產生了瓜葛。然後現在終於出了岔子,你為了保全你的聲譽,所以不惜殺了所有知情的人……你在叨咕什麽?”

對方一副虛脫的樣子,嘴巴張張合合,西峽專注於自己說話,沒有聽清他到底說了什麽。

“我是在跟蹤你。”

“你承認了?”

“但,我不是凶手。”李清泉開始直視西峽,那眼神找不到形容詞來形容,讓西峽冷汗直冒,“我跟蹤你,隻是因為我認為你是凶手!在案件剛發生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你了,哥。”

“為什麽?!”

“聖誕晚會。”

“啥?”

“就是五個月前的聖誕晚會,你出席了,和老肖。”在李清泉解釋的當間,無人機貌似就盤旋在屋子的正上方,他們的頭頂上,那聲音猶如一種高頻的喪鍾,但西峽現在無暇去理會這些,“還記得我帶你們參觀了我的辦公室嗎?”

西峽舔舔嘴唇。他知道這小子要表達的是什麽了:

“你覺得我偷了你電腦裏的,圖紙?”

“沒錯。我記得你那天在我的辦公室裏獨處了20分鍾,不是嗎?”

“我沒有偷任何東西。”

“那誰知道呢!”

“媽的,你給我聽著。”無人機的聲音越來越響,離屋子更近了,可能已經貼在了屋子的哪裏,“凶手殺死霍雲的時候我在場,怎麽,難道我還能有分身?”

“共犯!”李清泉大聲宣布,“你起碼有兩個共犯,一個是那個一蔚藍的女人,還有一個就是動刀的男人!”

西峽頓時無語,無話可說。好像,站在他人的視角,這麽說,也沒毛病?

“而且。”李清泉繼續道,“凶手如果跟50年前的案子有瓜葛。那他起碼也要有70歲了,不是嗎?這點你和老肖完全符合。加上你們都在聖誕晚會上出入過的我的辦公室——我懷疑你們兩個。於是就佯裝請你們再次出山調查,實則是在觀察你們。我沒有排除老肖的嫌疑,但明顯,你更可能,不是嗎?你的行動力比他強得多。最重要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你無緣無故地在我的辦公室呆了很久!”

“別扯淡了。如果你真的這麽懷疑我,以你的職位,可以直接把我抓起來。還觀察。嗬嗬,小子,咱們講點邏輯好不好?”

“那是我不敢相信。”李清泉哭了,他竟然哭了。這把西峽嚇了一大跳。在黑暗中,他隱約看見兩股眼淚從對方的臉上流下來,“我不敢相信你就是凶手之一,哥,我認識你這麽多年,真的,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我隻是想委婉地消除自己的疑慮,直到那死在廚房的女人。她在電話裏告訴我們,凶手就在我們身邊。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額!”

“所以你倒是說啊,你為什麽要在我的辦公室裏——”

“因為——”西峽剛想要解釋,隻聽廚房裏傳來一連串恐怖的掃射聲,田曉然的尖叫聲同時響起。他們都愣住了,一齊朝走廊的那頭,廚房的方向看去。

“糟了!”李清泉今晚不知多少次地用右手捂住嘴。

“媽逼。”西峽想要衝過去,結果忘記了掉在地上的拐杖,手掌一離開支撐的牆麵,便摔了個大滿懷。李清泉越過他的身體,歪歪斜斜地朝廚房跑去。等到他站起來,掃射聲已經結束了,三個人先後從門裏出來,狠狠地關上門,因為廚房已經被突破,不再安全了。

少了一個人。西峽遲鈍地接受著眼睛給大腦傳送的種種信息,心裏升起一股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感覺。仿佛有一個無形的魔鬼,可以在一瞬間吞噬所有的希望殘餘,把人置於一個絕對黑暗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