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身之憾

天使孤兒院遠在郊外的瞿陽山上。

瞿陽山位置偏僻,離市區快有兩個小時的車程,那兒鮮少人跡,是一個易遭世人遺忘的地方。

粗獷的越野車在彎曲邊緣長滿青苔的公路上緩緩行駛。

“林隊,你覺得我們能查到兩個孩子的身份嗎?”陳雅望著綿長無盡的環山公路,有些氣餒。

“我不知道,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還是不明白那顆子彈代表的是什麽意思。”

“我和你一樣,完全沒有任何頭緒。”

“不過,全市有那麽多所孤兒院,你為什麽一定要先去天使孤兒院,而且你確定這條路沒錯嗎?”眼前的這條環山公路讓陳雅很疑惑,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麽偏僻的地方。

林嶠轉過頭看了陳雅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天使孤兒院是林嶠父親一生的心血,他怎麽會不知道這個地方。不過想到待會兒就要見到父親,林嶠的心情就特別沉重。

當汽車盡力吐出最後一縷尾氣的時候,天使孤兒院長滿紅鏽的大門便矗立在他們眼前。

隻見孤兒院高聳的深青色圍牆被碗口粗的玫瑰荊棘所纏繞包圍,玫瑰花像血一樣點綴在歪扭的枝葉上,幾隻不知名的黑鳥在花叢深處哀哀啼鳴。

如果不是大門上方掛著“天使孤兒院”幾個大字,陳雅還以為眼前的這棟建築就是童話故事裏,屹立人間千年的古老城堡。

“哇,林隊,這裏的建築真是美呆了,你確定這是一座孤兒院?”陳雅的眼睛都看直了,頓時少女心泛濫成災,她完全不能相信一所孤兒院竟會如此的宏偉,壯觀。

“這些年,孤兒院變化太大了,多了好幾棟大樓,我都快不記得它原先是什麽樣子了。”林嶠苦笑著,心裏也暗暗為孤兒院的變化驚歎不已。

“你以前來過啊?”

“我爸……是這裏的院長。”

陳雅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沒說話。

孤兒院門口有一個小房間,是一個崗哨,裏麵坐著一個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粗壯,穿著淺綠色製服的門衛。

大清早的,門衛看到林嶠和陳雅向他走來,還以為看到了鬼,明顯有些大驚失色,畢竟他值班以來從沒看過這麽早來孤兒院的人。

林嶠和門衛說明來意之後,門衛才長舒一口氣,他讓他們在門口稍等片刻,接著就整個人縮回他值班的小房子裏了。

透過玻璃,林嶠能看得出他在撥打電話,而且他的眼神應該是在詢問上級或是在通風報信。

林嶠進入院長辦公室的時候,父親正站在窗前,背對著他。

父親還是那麽高大魁梧,看起來沒有一點老態。

林嶠想起,八年前,當父親得知母親要走的那一刻,也是像現在一樣默默地站在窗前,落寞地看著外麵的世界。

那時候,父親得知母親非走不可,也努力過,試圖挽留母親,可母親仍然不為所動。

最後,當父親不得不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上自己名字的時候,他近乎瘋狂地爭取對林嶠的撫養權,他通過一些門道,獲得了完全壓倒性的勝利。

一直到現在,林嶠還依稀地記得母親離開家的那天,她緊緊地擁抱著林嶠,哭著對他說:“阿嶠,媽媽希望你永遠快樂,善良,在成長的過程中,你要永遠有一雙明辨是非的眼睛,做一個好人。我會時常來看你,孩子。”

林嶠不理解母親前半句話的意思,不過,此後母親沒有履行承諾,再也沒有來看過他。

甚至是父親為了林嶠上大學的事情,和林嶠翻了臉,母親也沒有出現在他的麵前。

當初,如果不是善麗阿姨幫助他,林嶠有可能連大學都沒辦法上。

那個時候,他多麽需要她啊!

“怎麽會來這裏找我?”林國棟轉過身來,看見訪客就是兒子林嶠,非常詫異。

“我有事要你幫忙。”林嶠很幹脆地回答。

“先坐下吧。”林國棟大手一揮,走到辦公桌前坐下。

“你還沒和我解釋取消婚禮的事情!”林國棟忽然生氣地說。

“有空再說吧。”林嶠不想提這件事。

“你說你什麽時候有過空?”

林嶠有些不耐煩,“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林國棟哼了一聲,掃了一眼林嶠,“那你說吧,有什麽事情?”

林嶠朝陳雅揚了揚下巴,陳雅會意。

她從一個紙袋裏拿出兩張照片,不卑不亢地遞給林國棟。

“幫我查查這兩個孩子是不是孤兒院裏的人。”林嶠說。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昨天你們公安局也來過好幾個人,帶著十幾張照片來問我一樣的問題。”林國棟皺眉道。

林嶠知道,肯定是郭一鳴帶人來過了。

他沒有回答林國棟的問題,而是問道:“那十幾個孩子也不是孤兒院裏的?”

林國棟搖搖頭,滿腹狐疑地看了林嶠一眼,“當然不是!”

兩人停頓了一會兒。

林國棟對秘書喊道:“小柳,你帶這位女警官去找蘇院長,讓蘇院長幫她查查!”隨後,他看著林嶠,似乎有些溫情地說,“我有話要和你說。”

林嶠對陳雅使了一個眼色,讓她放心去,陳雅才跟著那位秘書小姐朝外麵走去。

“你剛才說蘇院長?”林嶠像是猛然回過神來。

“蘇紫嵐,是你繼母,有什麽問題嗎?”

林嶠心頭微微一震,快速地問:“沈阿姨呢?”

“她幾年前就離開了孤兒院,我也不知道她在哪。”林國棟不緊不慢地回答,他清了清嗓子,然後問,“你是不是和宋佳分手了?”

“不是。”林嶠垂著眉,簡單明了地回答。

“你們為什麽要取消結婚?”

“我說了不要再問這個問題。”

“這是婚姻大事,怎麽能和小孩子過家家一樣,說不結就不結呢?”林國棟怒道。

林嶠沒有說話。

“你現在住哪裏?”

林嶠遲疑了一秒才回答:“朋友家。”

“朋友家?為什麽不回來住?”

林嶠清雋的眉目透著冷峻,他反問道:“我有必要回去住嗎?”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林國棟從抽屜裏拿出一串鑰匙,放在林嶠身前,語重心長地說:“這本來是我準備給你結婚的時候住的,你把鑰匙拿走,今晚就搬進去。”

林嶠連看都沒看那串嶄新的鑰匙,冷冷地說:“我說過,這房子我不要,我絕對不會搬進去住!”

林國棟頓時怒火中燒,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發泄,辦公桌上的電話卻急促地響了起來。

林國棟吸了口氣,然後拿起電話。

林嶠看著父親緊皺的眉頭,和他臉上露出的悲惶之色,就知道一定發生了大事,心裏直打鼓。

短短幾分鍾後,林國棟終於把電話重重地放下,汗水從他的腦門冒出。

“出什麽事了?”林嶠問。

林國棟奇怪地盯著林嶠看了半天,並不想開口回答。

“到底出什麽事了?”

林國棟遲疑了很久,才回答:“林嶠,是你善麗阿姨打來的電話,她要我轉告你……”他的聲音很沉重,像一扇破舊厚重的木門時隔多年又被打開,發出嘶啞聽著讓人難受的聲音,他停頓了一會兒,有點說不下去,“你媽……她今天去世了……”

林嶠聽完後,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的頭頓時像是塞滿了鉛,胃翻江倒海似的抽痛。他想緊緊抓住些什麽,以至於整個身體不會跌入萬丈深淵時,卻忽然發現,什麽也抓不住。

“她希望你能去參加你母親的葬禮。”這個消息對於林國棟來說一樣震驚,他從來沒有想過,前妻會這麽快就死了,此刻,他的心裏像是有無數把刀在攪動著。

林嶠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總之又痛又恨,他咽了口唾沫,“她還說什麽了?”

“沒有了。”

林嶠點點頭,他努力想把顫抖的嘴唇張開,卻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

“你是怎麽想的?”林國棟問道,聲音有些顫抖。

林嶠繼續沉默著,他腦子裏全是八年前母親離開家的場景,那時候他哭得多麽痛心。

林國棟繼續問:“你會去的,對吧?”

“她和我們已經沒有瓜葛了……八年前,她拋棄了我們……她憑什麽……”林嶠的上半身微微前傾,雙手交握,擋住自己的半張臉,搖晃著腦袋,他開始變得手足無措,口齒不清,大腦空白。

林國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他已經私自為林嶠做了一次決定,所以,他不能再自私地替林嶠做另一個決定。

雖然他知道,一旦林嶠去參加前妻的葬禮,就必然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到時候林嶠會恨他,但是,他還是希望林嶠能去一趟,去參加那個曾經傷害過他的女人的葬禮。

他把地址寫給林嶠,然後對林嶠說:“你還是去一趟吧,畢竟她是你的母親。”

陽光照耀在大地上,洋溢著一派祥和之氣。越野車和來的時候一樣,狂野地飛馳在環山公路上。

車內的氣氛很凝重,陳雅甚至能感受到林嶠沉重的呼吸聲。

“林隊,這兩個孩子不是天使孤兒院裏麵的,我看了所有的資料,根本查不到嘛,依我看,他們會不會和童工案有關啊?”陳雅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舒服一點。

林嶠“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們還要繼續去其它孤兒院查嗎?”

林嶠沒有吭聲。

陳雅感覺怪怪的,她又問:“哎,林隊,那個蘇院長真是你繼母嗎?”

林嶠兩眼盯著前方,又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陳雅有點鬱悶,她不時地看看林嶠憂鬱的表情,那雙眼睛冷冽得就像一塊寒冰。

“林隊……你到底怎麽了呀?”最後,陳雅實在憋不住了,這種古怪的氣氛讓她難受。

不過,她的熱忱卻沒有被林嶠搭理。

“喂,你如果不想讓我一直煩你,最好馬上告訴我!”陳雅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

林嶠很短暫地看了陳雅一眼。

“如果你的母親,在八年前拋棄了你,之後再也沒有和你有過聯係,而現在,突然得知她去世的消息,你會去參加她的葬禮嗎?”

陳雅一怔,如夢初醒。

“我剛剛得知她今天過世了,我……”林嶠握著方向盤,眼淚又開始決堤。

“對不起,林隊,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陳雅內疚地說,她後悔自己剛才那麽吵了。

“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去的。”她的語氣有些悲傷,卻又苦笑道,“不過,我媽……她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林嶠知道,十年前的那天,對於陳雅來說,一定是墜入地獄般的痛苦。那時候,她在短短兩天之內,失去了哥哥,失去了母親……最後又失去了姐姐。

“我知道,你母親給了你很多痛苦的記憶,讓你的生活突然變得很糟糕。可是,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如果站在她的角度來看問題,也許當年她也是被逼無奈才會選擇離開,要知道,天下沒有哪個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你想過沒有,每當夜深人靜,當你在思念她的時候,她甚至會帶著更多的自責和慚愧思念你,她活得不比你輕鬆。況且,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你應該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選擇原諒她,也放過自己。無盡的怨恨與悲傷,隻會讓你更加痛苦和絕望!”

林嶠沒想過陳雅能把事情分析得如此透徹。是啊,這麽多年,他對母親除了恨,還是恨,他從未試圖選擇原諒。

“陳雅,謝謝你,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他的心裏真的很感激,如果不是她的這番話,他還不知道要躊躇多久才能明白這個道理。

回到市局後,林嶠直奔局長辦公室。

郭誌清還在為媒體添油加醋地報道童工案而怒氣衝天,坐在辦公室的他,又是拍桌子,又是大喊大叫的,劉玥完全不敢進去。

劉玥看見林嶠,便指了指裏麵,輕聲說:“正在氣頭上,你還是先別進去了。”

林嶠搖搖頭,然後直接推門走進辦公室。

郭誌清嘴裏正叼著一根煙,臉上全是皺紋,他看著林嶠,卻一言不發。

“郭局……我有事要和你說。”林嶠先開口說。

“什麽事情,又是謝連雲的事情?”郭誌清把煙頭往煙灰缸裏一扔,煙頭仍然冒著一縷白煙。

林嶠沒有開口,他不知道該怎麽說。

“沒有查到線索嗎?”郭誌清像是換了一個人,語氣淡定地說,“沒關係的,這童工案一鬧,我也不敢隨便讓你結案了。”

“郭局,這案子我查不了了。”林嶠說,“我有點事,恐怕要請幾天假,你讓別人……”

郭誌清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冷笑,“你現在跟我說查不了?笑話,什麽時候,還有你林嶠查不了的案子?昨天你說什麽也要查下去,今天就說查不了,你小子有種再說一遍試試?”

“郭局你誤會了,我必須去參加我母親的葬禮,我沒辦法……”

“什麽?你母親的葬禮?這個……這個……”郭誌清不敢置信地說,然後用手指敲了半天桌子。

對於這樣的事情,郭誌清也不好拒絕。

最後,他準了林嶠三天假期,並對林嶠說:“案子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

林嶠強忍著悲傷,點點頭。

在去機場之前,林嶠打了一個電話給宋佳,他想讓宋佳和他一起去參加母親的葬禮。

很意外,宋佳竟然破天荒地接了電話。

也許太久沒見,兩人竟像陌生人一樣,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當林嶠把母親去世的消息告訴宋佳的時候,林嶠聽到電話那頭有方毅的聲音。

現在是早上八點,快是上班的時間,方毅怎麽會和宋佳在一起?

林嶠很納悶。

不過,林嶠很快就想起宋佳之前患有抑鬱症,如果她在方毅診所裏看病的話,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沒有繼續深究。

林嶠沒想到宋佳會直截了當地拒絕他,語氣沒有絲毫委婉,覺得抱歉。

她的理由很簡單,他們已經分手了,她不知道以什麽樣的身份去參加他母親的葬禮。

不過,林嶠覺得很奇怪,他竟然沒有感到失落,反而特別輕鬆。

大概,在他的內心深處,宋佳的地位,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宋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