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退役

從成天律師事務所出來之後,林雲舟沒有立刻回家。反而是步履飄飄地隨便打車去了周圍一家大超市。

超市裏處處洋溢著幸福而滿足的生活氣息,周圍成雙成對的情侶或是夫妻刺得他雙眼有些發疼。

和其他人的言笑晏晏不一樣,似乎隻有他渾渾噩噩地遊走在貨架之間。

林雲舟推著購物車,車裏堆滿了速食產品。各式各樣的泡麵、速食湯、餃子……這些是他這一個星期退役以來,在家裏最常用於飽腹的東西。

幾年以來,他幾乎一心撲在了電競上。平日裏俱樂部解決飲食,他也從沒想過要動手。而這次的退役,卻將他的人生推至了一個新的窘迫境界。

沒了他熱愛的事業,他幾乎什麽都不會,也似乎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林雲舟漫無目的地在超市裏逛著,也不管周遭人異樣的眼光。就這樣推著購物車從糧油貨架,走到了冷凍貨架,又走回了零食貨架。

走到飲料專櫃時,他終於停下了腳步,躊躇了一番,終於還是沒忍住拿起了貨架上最顯眼的可口可樂。

他捏著瓶裝的可樂,不經意間發現了外包裝紙上的容量早已經從500ml變成了600ml。

林雲舟愣住,原來不僅是人,就連商品也挨不住時間的蹉跎,悄然變了模樣。

不是沒有想過終有一天還會和周阮相見,但也絕對不是現在這樣。

他想象中的,是某一天,他可以站在世界最高的那個獎台上,捧起屬於自己的獎杯時,能夠驕傲地再度說出那兩個字,她的名字,告訴世人那是他這幾年來一直魂牽夢繞的人。

他想告訴世人——他林雲舟完成了自己前二十多年來的夢想,接下來的日子他想要去追求另一個夢。

那就是周阮。

他想象中的,絕不是現在他萬分狼狽地從最接近頂點的位置摔落,狠狠地跌在這個穀底,近乎萬劫不複,再難翻身,然後再和她尷尬地重逢。

——

剛到家沒多久,林雲舟就接到了周阮的微信。

他正忙著把剛買來的速凍餃子塞入冰箱,沒來得及看手機。

這棟單身公寓是一年前自己掏錢買的,不在市中心,位置有些偏,但也沒讓家裏出錢。

職業選手合同的年薪,按照慣例,他是一分為二的。每年都是一半分給家裏,一半留給自己存著,平時在俱樂部吃住都包了,成天忙著訓練和比賽也沒有什麽日常的開銷。

這正是他這幾年來自己的存款,一年前他看著銀行卡裏的餘額,咬了咬牙一口氣付了全款買下了這套房子。不是別的,就是花錢給自己買個心安罷了。

當時買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能夠這麽快住上,退役了之後,自己暫時沒和家裏說這件事,想著等一切處理好了再告訴家人,省得他們操心,於是倒也暫時在這裏住了下來。

房子裝修完全是係統的精裝標準,簡單又沒有人情味。

林雲舟倒了杯水,猛灌了幾口讓自己冷靜了下來才神色複雜地拿著手機解鎖。

“晚上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她發了條語音過來,不長,也就五秒。可,林雲舟卻反反複複聽了好幾遍。

算上下午在成天她對他說的話,這大概是這麽多年後,她對他說過的第五句話。

——

那一年,他結束了青訓,她也剛從高考的重壓之中逃脫。

夏日的長沙格外的悶熱,連夜晚的空氣都是沉沉的。那是他第一次嚐試酒精的滋味,他們倆都有些喝醉了。

醉後的周阮有些大舌頭,雙頰緋紅,連路都走不穩了。

他不比她清醒到哪裏去,卻還是攙著她,隻覺得自己一腔柔情都要滿溢了出來。

兩人一路無言,就這樣伴著彼此,在湘江風光帶上走來走去。

周遭都是唱著小曲兒跳著舞的大爺大媽,不遠處是閃著霓虹的遊輪拖長了音調鳴笛緩緩滑行在江麵上。他就是覺得此刻時光再難得,也不願意開口將這份寧靜打破。

像是江風把周阮吹醒了,可她又不像是醒了。比起平日裏軟糯內向的她,那晚的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勇敢和一往無前。

她緊緊捏住林雲舟的手,隻覺得自己口幹舌燥。

林雲舟反過來握住她的手,看著她亮如星辰的雙眼,像是預料到了她要說什麽,一時間急著不肯讓她說出口。

然而,周阮沒能讓他如願。

她不大不小的聲音,恰好落入自己的耳中。

林雲舟聽見她的聲音還在強烈克製住自己的顫抖和緊張。

她說:“林雲舟,我喜歡你很久了,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一時之間,蟬鳴和江邊二胡聲交錯,江上船鳴也要來湊熱鬧。許多聲音攪合在自己的記憶深處,林雲舟幾乎都快要忘記了自己的回答。

他看見記憶裏的自己一臉錯愕和慌張,雙唇一張一合,聲音卻湮滅在眾多雜音之中……

——

“晚上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手機裏周阮的那一條語音不知已經被播放了多少遍。然而此刻林雲舟卻驟然從回憶中驚醒,因為那一晚,是沒有結局的。

五年前,她表白的那一夜之後,她便再沒有了音訊,隻留下了一句,“對不起,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和你做朋友了。”

自開始打職業後,林雲舟本就已經脫離了原來高中的那個圈子,和眾人沒了聯係的他隻剩下偶爾和同學寒暄時,幫他們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弄來幾場常規賽的門票。

他沒有刻意去打聽過周阮的下落,周阮也從未曾出現過,不論是聚會或是平日聊天。

她好像就這樣消失了,從他的世界裏,一夜之間,不留任何痕跡。

也有人問過他:“誒,林雲舟,高中時候你那個小跟班,叫周……周什麽的,怎麽現在不見你們聯係了?”

他也隻好苦笑著搪塞了過去。

“記不清了。”他是這樣告訴其他人的。

林雲舟不敢給她回語音,怕她察覺到自己不對勁的情緒,於是久久才用文字回了一個“好”字。

很快的,周阮幹脆給他播了一個語音電話。他不敢不接,躊躇了半會兒,清了清嗓子才按下接聽。

她那邊還有點兒吵,來來往往的,人聲沸騰,應該是還沒有回家。

“喂?”她捂著話筒,試圖隔絕噪音,“林雲舟你在嗎?”

聽見他許久不說話,周阮疑心他沒有在手機旁,這才出聲詢問。

林雲舟錯愕,連忙應了一聲,“我在。”

那邊舒了一口氣,又像是和其他人在說什麽,很快又跟他說:“你稍等一分鍾,我換個地方跟你說話。”

林雲舟“嗯”了一聲,就這樣耐心地等著她,也不覺得無聊。

隨著她略為平緩的呼吸聲,和漸漸清晰的高跟鞋聲,那邊終於安靜了下來。周阮問他,“你晚上有什麽想吃的嗎?”聲音裏還有回音,空曠曠的,像是在某個樓梯間般。

“你……”他遲疑了一下,回想起隊友以前曾說過上海有家火鍋很不錯,“你來上海的次數應該不多,我帶你去吃一家評價不錯的火鍋怎麽樣?”

周阮一口應下,沒反駁他,末了還補了一句,“其實這一年,我一直在上海。”

“你怎麽沒和我說過?”林雲舟沒忍住,問她。

“隻是偶爾在上海落腳,我現在在當導遊,全世界到處飛,在國內的時間不算多。”她刻意忽略了他話裏不算好的語氣,解釋道,“晚上再詳細說吧。”

林雲舟自然也察覺到了自己急迫的語氣,匆匆附和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擔心周阮等不及,掛了電話沒多久,林雲舟就換了身衣服拿上錢包出了門。

到達琴園火鍋的時候,正是五點,離他們約好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林雲舟也不急,窩在包廂裏百無聊賴地打著手遊。

一款射擊類手遊,對他這種長時間在FPS(射擊類)遊戲職業賽場上打C位的選手來說,實在不要太簡單。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屏幕上一直在顯示著越來越多的Combo(連擊)數,他也沒心思去計算自己究竟殺了多少個敵人。

終於,周阮來了。

她還是下午的那套衣服,似是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眼圈有些黑,像沒休息好的樣子。

她一來,就率先坐下來,不急不慢地接過他遞來早就倒好的檸檬水,喝了口,才問他,“等久了嗎?”

林雲舟搖頭,卻禁不住偷偷地觀察她。

周阮實在變了太多,高中時候的她像一個軟糯糯的包子,就算他再怎麽戳,她也愣是蹦不出幾個字來。若是他存了心去逗她,她還會時常鬧個紅臉出來,弄得他滿心愧疚。

而現在的她自信又美麗,氣場十足,甚至隱隱有了自己當年張揚的風範。

林雲舟:“剛才回國嗎?看你像是沒休息好的樣子。”

周阮聞言一笑,笑得他心肝都在抖。

“是啊,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剛從美國趕回來,時差還沒倒就去大成辦事,結果就遇上你了。”

林雲舟不動聲色地給她的茶杯添了些水,掩飾住自己語氣裏的心疼,說:“怎麽不再休息一會?”

“沒事兒。”她沒再繼續解釋,林雲舟也不好再問。

等菜好容易上齊時,周阮才挑著眉看著他,“你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麽?”

記得,怎麽會不記得?

林雲舟默不作聲,不回應她,腦海裏卻靜靜地在念著幾個名詞——豆腐、豬血、紅薯粉……

在長沙讀高中的那段日子,那時的周阮雖然人如其名,性子軟了些,可口味一點也不軟。反而是口味重得很。

林雲舟總拉著她在校門外一家麻辣燙吃東西,周阮就總愛點這些,末了還不忘吩咐老板,“記得多加點辣啊!”

看得林雲舟是一愣一愣的。

然後吃完麻辣燙的她,還要津津有味地跑到隔壁甜品店再去打包一份草莓布丁離開。

見林雲舟不願意正麵回答,周阮倒也不繼續追問了,反而跟他話起了家常。

“你現在有地方住嗎?”周阮問。

“嗯,”林雲舟想了一下,還是回答了,“退役之前有買一套房子,恰好現在用上了。那你呢?”他沒太控製住自己想要得知她近況的心理。

“我?”周阮笑了,“我跟你一樣,也在上海有套房,不過沒你那麽厲害,貸款買的罷了,十足的房奴了。

“雖然我常在外麵飛來飛去,也沒什麽時間住,不過這樣自己好像更有安全感一點——哦,對了,我畢業了以後當了個導遊,大學期間學了幾門語言,所以現在混得也還算過得去,隻是成天在外麵漂泊罷了。”

“那也很不錯了。”

“不錯什麽不錯?都快奔三的人了,還成天漂泊在外,也沒個定數。”

林雲舟搖頭,表示反駁。

言語之間,林雲舟仿佛覺得時間像是回到了從前,他們像是從未曾分開過一般的熟絡。唯獨不一樣的是,那時候是他常聒噪著說東說西,周阮安靜地聽著,而現在反倒是周阮說著,他安安靜靜地聽著。

林雲舟也隻是笑笑,手下沒停下替她燙菜的動作。他心想:我們給自己獲得心安的方式好像差不多——就這樣,又為自己和她找到了一個共同點。

“你呢?”周阮蘸著調料,將頭發挑到耳後,眼睛盯著他問。

林雲舟刻意將眼神,凝聚在她抬起的左手上。

幹幹淨淨的無名指,沒有戒指,也沒有戒痕。

“你……”他沒留意到周阮的問題,有些遲疑地開口。

察覺到他的視線,她低著頭,禁不住埋頭偷笑。

“怎麽?”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又恢複成了那個優雅從容的周阮,“在看我是不是結婚了?”

沒等林雲舟回答,她又說:“沒結婚,而且也沒談過戀愛。”

周阮:“說了這麽多我的事,還不打算談談你自己嗎?”

“我?”林雲舟一頓,筷子上夾著的菜不小心又重新掉落回了熱鍋,“你不是知道我退役了嗎?”

“為什麽退役?”周阮執著。

一時之間,房間裏隻剩下火鍋沸騰著咕嚕嚕冒泡的聲音。

沉默許久,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指節,才開口到:“打不下去了,我扛不住壓力。”

末了,他又輕聲重複了一遍,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周阮似是冷笑了一聲,“我不信,”她停了一下,“你不可能是這樣。”

林雲舟被她突如其來的篤定哽了一下,心裏複雜的滋味一時間難以紓解,他低下頭悶聲說:“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