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星

很久沒有睡過這樣沉的一覺了。夢裏幻想和回憶交替進行,也不知道是彩色還是黑白的影像一幕接一幕地播放。

像所有的過往悉數按了快進正在上演:初遇時他頭也沒抬,隻聽一個女孩軟軟的聲音怯懦地報出自己的學號;網吧裏她亮晶晶帶著崇拜的眼神,是他這麽多年來每每堅持不下去時為數不多的動力所在;夕陽下兩人逐漸分開的剪影,金色的黃昏讓一場別離也籠上了格外溫柔的氣息……隻是那時他不知道,有些人,遇見了,就是要惦念一生的。

緊接著的,便是身體重重墜下後的失重感——他醒了。

大夢初醒,林雲舟無力地靠著床背大口地喘息著。太久了,太久沒有想起過這個人了,以至於現在猛然夢見她時自己手足無措。

真的好久了。

算算,也有五年了。

自己怎麽會竟然還恬不知恥地妄想著再見?

——

上海的秋天不像北方。

不是逐漸冷了天後葉子一片片掙紮著掉落,預示著冬日的靠近,而是一夜之間城市裏就堆滿了澄黃的落葉,低溫驟然而至,狂風呼嘯而行。

市中心行人步履匆匆,大多都是裹著大衣捧著一杯熱咖啡在CBD中穿梭的青年白領們,行色匆忙,爭分奪秒。

成天律師事務所裏也是一樣的繁忙。格子間裏此起彼伏地打字聲猶如機械一般整齊而又令人聽著不由得膽顫和緊張。工作人員低著頭,整理資料,都忙著自己手頭的事。

在這樣一片統一而又冰冷的背景音之下,陳鳴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敲響。

陳鳴正靠在座椅上休憩,腦子裏還在回想著昨日電話裏自己朋友懇切的囑托。

雖然自己信誓旦旦地應了下來,終究還是覺得有些沒底,隻說是要見了麵才能判斷這件事究竟有多少轉機。那邊自然是很開心,直說今天就讓人去所裏找他。

末了還頓了頓,想著什麽似的,補充了一句:“他最近因為這件事可能心情不太好,如果有冒犯到你的地方,你多擔待一些。”

陳鳴笑說:“我們倆什麽關係?你委托的事怎麽能辦不好?再說了,我自己的客戶可是自己的上帝,我又怎麽會拒之千裏。”

兩人又笑說了一會兒才掛了電話。

門外的助理溫聲對他說:“陳律師,昨天您接下的那個案子,委托人已經到外麵了,您看是不是先把他帶到會客室去?”

果然很準時,陳鳴心想。

“你先把人安頓好,我等會就到。”陳鳴說,話音未落又補充道,“別弄出太大動靜,尤其是不要讓新進來那批實習生發覺,動作小些把人帶去那邊。”

助理饒是跟了他多年,此時也不明白他的用意。隻是心裏嘀咕了幾句:是什麽大明星嗎?但出於自己的職業素養,便沒有再問下去,按照吩咐做了。

助理踏著五厘米的黑色小高跟,邁著細碎而又優雅的步伐走到了公司的前台。

前台的來訪沙發上坐著一位年輕男子。

他穿著簡單的黑底白色字母連帽衛衣和齊腳踝灰色運動褲,腳下踩著的是很常規的三葉草運動鞋。黑色的頭發像是很久沒有剪了,耷拉在頭上,陰影恰好遮住他的眼睛。

他低著頭,此刻助理很難觀察到他的神情。

可從側麵看,還是能看到他臉的下半部分,是筆挺的山根和緊緊抿著的

雖然他周遭都是“生人勿近”的氣息,助理因為工作的緣故還是壯了膽子問他:“請問是不是林先生?”

男子抬頭,臉色有些灰白,像是常年在室內的那種不正常的病態白,但他的神情仍然冷冽。

他抿著唇點頭:“是,我是林雲舟。”

林雲舟抬頭後,助理才有機會好好觀察他,這才明白為什麽陳鳴剛才會有那番話。

眼前這個男子的容貌實在太出眾,縱使他就穿著街上千篇一律的簡單大眾款式的衣服,也掩飾不了他不同於常人的氣質。

浴血後的肅殺感。

助理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找到了這樣一個短語用來形容他。

就像是在昨晚八點檔電視劇裏的戰場的扮演年輕將軍的演員一樣,還沒來得及出戲,渾身充滿了陰鬱的味道,讓人有些心驚。

她撥弄了一下自己耳邊的碎發,試圖展現出一個精致又完美的笑容,她勾起嘴角,沒忍住自己內心的好奇,說:“林先生是不是明星啊?”

沒想到,林雲舟卻冷著聲音道:“不是,”說完皺著眉補充,“我難道就一直坐在這裏嗎?”

助理如夢初醒,被他略有不滿的話刺得滿臉通紅。此刻也是在暗自懊惱自己的職業素質全部被拋到了腦後,她竟一時之間就被美色衝昏了頭腦,問了一句不搭邊際的話。

她努力撐起自己的笑容說:“不好意思林先生,這邊請。”說罷伸出手為他指引了一個方向,腰微微拱起,低下頭掩飾住自己尷尬的神色。

然後才將人從側門偷偷帶進了會客室。

陳鳴初見到林雲舟時,也是有些愣住,訝異他出眾的氣質。在他的眼裏,這個行業的從業者無一不是頹廢的,甚至有些個因為長期保持坐姿,身體有些不合時宜的臃腫。可眼前這個男人不是,除了他的臉色有些差之外,身材和五官竟然是出乎意料地好。

但很快,由於他出色的職業能力,他便平定了下來。

他向林雲舟伸出手來,微笑著說:“小林,你好。我是陳鳴。”

林雲舟也沒閃躲,徑直握住了他的手,周遭冷冽的氣息稍微收斂了一些,也勉強將自己嘴角的弧度扯出一些,答他:“陳律師你好,我是林雲舟。”

招待他坐下後,陳鳴也沒有多說多少客套之詞,單刀直入:“小林,關於你的事情,我的朋友,也就是你們HND俱樂部老板唐至誠已經跟我說了。”

林雲舟雖然雙手環肩,似有不耐的樣子,但陳鳴看得出來,他是在仔細聆聽的。

“既然這樣的話,我也就不說暗話了。小林你這種情況,根據當時和各個廠商的合同來分析,非正常原因在合同期突然退役肯定是要賠不少錢的。所以賠錢這件事已經沒有回轉之地了,隻看能怎麽操作,讓你少在這方麵吃些虧了,”

他停了一下,躊躇半天才問,“但是我聽至誠說,你退役似乎不像是明麵上說的那樣?也有他們俱樂部的原因在。我想說不定,你可以以這個原因來辯解,這樣你承擔的也能少一些。聽至誠的語氣來說,他們俱樂部對你也是很愧疚的,因此也不要擔心他們會回絕……”

陳鳴遲疑著,很好的隱藏剛才俱樂部電話裏的交待,反而是用他代理人的身份誠懇地為林雲舟提出意見,試圖讓他接受俱樂部的幫助。

“不用。”

哪知,林雲舟沒聽他說完,就直接了當地拒絕了他,語氣不容置疑。

“不要把俱樂部扯進來,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希望讓俱樂部出麵。我賠多少錢都可以。”

他堅定的語氣也是讓陳鳴一時間陷入無語。他從未見過這樣不為自己利益著想的委托人,陳鳴有些為難:“那些合同我都看過了,違約金算下來可能你很難承擔得起。”

“我可以,”林雲舟堅持,“這幾年打職業,存了不少獎金。我來找你,就是希望在不牽扯到俱樂部的情況下,將損失降到最小。這損失指的是對俱樂部的名望的損失,不是對我金錢上的損失。”

陳鳴拗不過他,隻得鬆口:“既然你這樣說,那我當然隻能按照你的意願來處理了。”

一場談話近乎不歡而散,沒有持續多久就結束了。

陳律師讓助理將林雲舟帶走後,自己還坐在會客室裏呆坐著。

他扶住額頭,有些頭疼地掏出手機來給自己的老朋友打電話。

“老唐啊,你這拜托給我的委托人怎麽回事?我可是照你的意思說了,讓他把事情都推給你們俱樂部,他還是強著不肯鬆口,隻說自己承擔就行了。看他那性子,我勸也沒有用啊。”陳鳴有些無奈地和唐至誠抱怨。

唐至誠也是明白林雲舟性子的,知道這次談話很可能不成功,歎了口氣:“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勸不動的。”

他思考了一會說:“不然你想想辦法,跟他說賠實際上三分之一的錢,剩下三分之二我們俱樂部墊上,別讓他知道。”

陳鳴瞠目結舌:“你們這是怎麽回事,一個個攬事攬得比誰都勤快,都不願意讓對方承擔。”

電話那頭長長地一聲歎氣:“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小林那個性格強著呢。終究是我們俱樂部虧欠了他的。”

“聽你這話說的,難道他這件事還有別的隱情不成?”陳鳴驚訝。

“這些事不說了,他也不想提這些,你也別在他麵前說。”

陳鳴聽到老朋友的話,這才妥協認命:“行吧,既然你們雙方都是這個態度,我也不費太多心思替你們省錢了。”

最後自然是朋友間一番嬉笑怒罵搪塞了過去才掛了電話。

——

天終究是涼了下來。就連在寫字樓裏,也能感覺到冷風無處遁形。涼意從衣袖、領口,各個角落躥了進衣服來,一直冷到了心頭。

林雲舟覺得有些冷,隻好裹緊了衣服,低頭加緊腳步往電梯處走,盼望著趕緊回家才能暖和起來。

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思緒漫無目的地四處亂飄。周遭的環境全部像是靜了音,完全不能灌入他的耳中。

可是就在這一片寂靜之中,他卻忽然聽到了電梯到達鈴響後,電梯裏熟悉的聲音。

他猛然抬頭。

雙手還插在兜裏,就這樣呆愣著抬頭看向那個聲源處。

霎時間,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世界時間線又開始走動起來。隻是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黑白,隻有那處才是色彩鮮豔著的。

好像是昨夜夢境故事的延續——時隔五年,那個女孩就這樣從他的回憶裏走出來,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現在他的眼前,如此明豔。

她留了一頭長發,幾乎要及腰了。栗色的卷發搭在耳邊,露出她小巧又精致的臉龐,連她的眉眼在他眼中都是不可思議的完美弧度。

林雲舟看見她正和朋友搭著話,神情自然而快樂,可在下一秒她轉頭看向電梯外的他時,卻立馬錯愕了起來。

幾秒之後,他聽見她的聲音飄渺著,像是穿越了幾個時空一樣,從幾年前飄過來。悠悠****的,充滿著不敢置信。

“林雲舟?”她抖著聲音問。

——

起初,周阮並沒有看到林雲舟。

隻是在電梯緩緩開門的那零點幾秒中,沒由來地覺得心悸,就好像即將要發生什麽事一樣。下一秒,當她的眼神投向外麵時,才毫無預兆地愣住。

短暫的錯愕之後,周阮的用指甲拚命捏住自己的手心,妄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好一會兒,她才敢開口詢問眼前那個已經在她夢裏出現了好久,卻在她的世界裏消失了好久的人。

“林雲舟?”周阮問。

眼前的人眼神有些躲閃,磨蹭了很久,才悶聲應了一句。

話音剛落,熙熙攘攘的人群從電梯間裏湧了出來,林雲舟不得不往一旁挪動了幾步,好在這樣也可以短暫地避開周阮直勾勾的目光。他暗自呼了一口氣……

人終於走完了,隻剩周阮和站在她身邊剛才正在說話的朋友。見兩人似乎有話要聊的樣子,朋友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樣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悄悄退到了律師事務所的門口。因此此時此刻,站在原地的隻有林雲舟和周阮而已。

沉默了半晌,周阮將散落在臉頰的頭發別至耳後,“好久不見。”

這時林雲舟終於肯抬起頭了,“好久不見。”

闊別五年的重逢,像夢一樣的場景,最終以這輕輕巧巧的四個字開始,可是一旦開了這個頭兩人又尷尬地不知如何相處,於是隻得繼續沉默下去。

終於還是周阮先忍不住,開了口說:“我看到你退役的消息,為什麽不繼續打了?不久之後不就是APAC(在華舉辦的守望先鋒世界性邀請賽,匯聚中、美、韓、日頂尖戰隊和選手的比賽。)了嗎?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突然退役?”

林雲舟一怔。沒由來地就想起昨晚的夢境——那是他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和眼前這個女孩保證,他一定會在職業選手這條路上出人頭地。可是多年後相見,他卻落得這個境地,而且就是這樣的巧合,她第三句話就恰好踩到了他的痛處。

林雲舟嗓子眼有點堵,將手貼近褲縫,不自覺地緊緊摩擦著以抵消自己的緊張感。

“就是不想打了。”

他不願說出實情。

周阮笑了一聲,“真的?”

林雲舟:“真的。”

不知道為什麽周阮的笑容在林雲舟看來有些不明所以的諷刺。周阮還想說什麽卻隻聽見剛才退到一旁的好友明萱喚了她一聲:“周阮!”

“那頭,”她小步跑過來,明萱指了指事務所,“輪到咱們了。”

說完她又湊到周阮身邊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沒打擾到你倆吧?”

周阮搖頭:今天的確不是個適合敘舊的日子,她和林雲舟看來都是還沒準備好的樣子,因此她也不便急於此時了。

林雲舟看穿了她現在應是有事要忙,索性給雙方找到一個台階,“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周阮似笑非笑,盯著他,“不想見我?”

林雲舟急著擺手。

她心情大好,消了打趣他的念頭,沒再繼續問下去,立馬拿出自己的手機,快速地點了幾下屏幕就朝他伸出來。

“我的微信,你加一下。”

林雲舟僵硬地掏出手機來掃碼。

“我先進去了,之後我們有空再聯係。”周阮說,末了還補充一句,“不要不接我電話。”然後便留下一個背影離開。剩下林雲舟在原地發愣。

周阮這邊剛進門,就接受到了好友明萱探尋的眼神和八卦的詢問:認識的?

她一怔,想起現在也許還站在門外的男人。這麽多年了,沒想到現在是她周阮更像十六歲的林雲舟,而他比起從前卻是沉默寡言了許多。當真是時光容易催人老。

周華很快笑著說:“何止認識?”她摸了摸自己的鎖骨,隔著內裏薄薄的襯衣,手指還是有些冰涼,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得難受。

明萱和她熟識多年,自然明白周阮指的是她自己鎖骨處那個紋身,頓時也心如明鏡般噢了一聲。

“你的星?”

“我的星。”周阮肯定地點頭。

——

作者注:

APAC:在華舉辦的守望先鋒世界性邀請賽,匯聚中、美、韓、日頂尖戰隊和選手的比賽。

守望先鋒:由暴雪公司發行的,於2016年5月5日開始壓力測試的一款6V6 FPS射擊類團戰遊戲。本文虛構了時間,設定在2016年幾年後的時空,嚴格來說本文是發生在“未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