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進入鎖妖結界約莫一個月有餘,成煜一直都在山洞裏繞著圈子。

洞裏時不時有一團團的黑霧在四下竄動,最開始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這些黑霧對人的身體有什麽傷害,任憑好幾團進入身體裏。然而黑氣入體的刹那,他渾身的血液就像是瞬間被凍住了一樣,刺骨的冰寒如同一排排細密的小刺,要從他的心髒裏往外冒。

成煜幾乎是瞬間就捂著胸口蹲下了,渾身不住地打著寒戰。

這種寒戰發展到後期就變成了劇痛,那種將人凍成一根冰棍,再“砰砰”用棒子打碎的那種劇痛。

若是內門弟子被拋進來,還能念個訣扛一下嚴寒,然而成煜不行。可那女人敢放他進來,就必然清楚這些,所以眼前這些景象必然不會是一定得用法術才能解決的。

幻象!

他當機立斷,一頭撞向山崖,“嘭”的一聲頭破血流,劇痛使他瞬間清醒了過來,刺骨難耐的嚴寒立刻便消失了。

判斷正確!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作為打底,接下來的路就好走多了。

他帶著一身的傷,在山洞裏掙紮了一個多月。分不清楚方向的黑暗,確定不了是否前行的一模一樣的崖壁,他開始覺得比起找入口,這種籠中困獸般的體驗才更讓人難熬。

直到約莫一個時辰前,他轉過一座帶有小凸起的崖壁。那段崖壁剛好卡在一個拱形洞口的中間,裏麵有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縫隙。

這是沒有出現的新地點!

成煜不假思索地彎腰爬了進去,進去之後才發現那縫隙很窄,成年人大概很難通過去,但好在少年人身量瘦小。他從那個洞口裏鑽了進去,隨即便被眼前那一望無際的冰原給怔住了。

縫隙之後居然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冰雪世界,凜冽的妖風用力地刮著,仿佛在淩遲著人的血肉。

這時,風中傳來一個女人拍著巴掌帶笑的聲音:“我在這裏待了快一千年了,終於等來了第二個闖進這裏的倒黴蛋!喂!你從哪兒來的?是自己倒黴進來的,還是被人坑進來的?”

成煜循聲抬頭望去,漫天風雪中,天地間飄然行來一道紅影,如踏雪紅梅。

“……難怪不見人影,這小子進到我的記憶石裏了。”令紅煙站在後山陣前,無語地拿手掌蓋住臉,似乎想擋住自己一言難盡的表情。

“記憶石?”月袖有些迷茫,他沒聽主上提起過這段。

令紅煙的表情更一言難盡了:“我吧,當初走的時候,怕心境被那裏頭的東西幹擾,就把那玩意兒……留裏頭了。”說完,她捂住了臉。

月袖驚訝:“那這麽說,成煜此番闖入,在裏麵就會看到……”

“沒錯。”令紅煙歎了口氣,黑曆史被人翻出來,估摸著是板上釘釘,“他多半會在裏麵遇到兩千多年前的我,也就是……成為月神之前的令紅煙。”

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成煜隻怔了一瞬,便立即恢複了警惕:“你在這裏等我?”

對麵的人茫然地應了句:“啊?”

成煜皺眉:“難道不是我通過考驗了?”

對麵的人衝著他邊搖頭便“嘖嘖”輕歎:“誰啊,把你騙到這兒來接受考驗?”

成煜無語。

對麵的人:“多損啊。”

成煜麵無表情:“你啊。”

對麵的人一頭霧水。

成煜也意識到這人的不對勁之處了。她雖然長了一張跟那女人一模一樣的臉,可給人的感覺卻不太一樣,難道是他已經成功進入萬魔窟了,魔氣形成的幻象?

這麽想著,他的一隻手暗暗背到身後,從乾坤袋中摸出一把淬了符水的匕首,蓄勢待發……

對麵的人忽然眯了眯眼:“你藏什麽呢?”

成煜一驚,手臂上已然挨了一記重擊,他轉身去保匕首,卻被對麵的人瞄準機會一腳踹飛出去。

“嘭!”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匕首脫手落地。

對麵的人走過來,半蹲在他麵前,拾起匕首用刀尖拍了拍他的臉頰:“喂,沒人告訴過你,不要做這種沒把握的偷襲嗎?”

成煜麵色發冷:“你究竟是何人?”

對麵的人撇嘴:“不是吧?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打我,你這人心也太壞了吧?”

“瘋言瘋語。”兩綹額發垂下來遮住了他的臉,他別開臉不去看她。

對麵的人扔了匕首,好笑地撈起他的頭發,恰好瞥見那蒼白的麵龐上被凍得有些泛粉的鼻尖。她尷尬地咳了一聲,伸手過去,示意他起來:“算了,看在你這麽弱的份兒上,原諒你好了。”

一個“弱”字惹得成煜的眉頭挑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順勢夠住了那隻伸出的手,那人手上使勁,一拽……

“嘭!”冰原上飛濺起大片的雪沫。

她抬頭望著反身將她壓在身下,嘴角噙著冷笑的成煜,視線疑惑地往邊上一瞥,炸了。好家夥,這臭小子反手就撿了匕首插在地上當著力點陰她呢!

“我好心拉你,你還算計我?”她怒道。

成煜:“你不是她。你若是她,絕不可能就被我反製。”

她氣笑了:“你說誰?你祖宗?”

成煜不理她,空著的那隻手伸向她的臉,細細地撫摸著。他常年習武,手指修長帶繭,酥麻的觸感蹭得身下的人頭皮發麻。等到那指頭沿著麵頰爬了一圈,即將摸向後腦勺時,她終於抖著渾身的雞皮疙瘩大叫出聲:“你小子往哪兒摸呢?”

“不是人皮麵具,後腦也沒有符法紋路。”成煜收刀起身,喃喃自語道,“應該是誤入了什麽封存類的陣法中。”

“喂!”身後的人狼狽地從冰層上爬了起來,喊住他,“你把我壓著動手動腳這麽半天,連句解釋都沒有就想走?”

成煜微微偏頭:“反正你遲早也得折騰回來,就當是……一報還一報。”

嗯?

她怔忪間,忽然聽到成煜行進路上的冰層傳來了“哢嚓”一聲脆響。

成煜似乎也注意到了腳下的不對勁,原地往外一個翻滾。

“轟!”他剛剛站過的冰層瞬間便塌了。

冰原裂出一道巨大的裂縫,一個足足有數十米高的妖獸從冰原下一躍而起,撲向了他。

成煜在冰原上打了一連串的滾,堪堪避開了妖獸的攻擊範圍。他穩住身形,抬頭看清了眼前的巨獸,魚身人手,長著一張鱷魚般尖長的傾盆大口,他一怔:“佛手獸?”

“跑啊你!傻站在那裏不動等著給它加餐呢!”紅色的身形伴隨著清冽的劍光,當即出鞘,一劍戳穿妖獸的左眼。

“這裏怎麽會有佛手獸?”他避開一擊,高聲問道。

半空中正與那妖獸作戰的人也大吼著回答了他:“這裏是佛手獸、鷹嘴獸乃至各種各樣獸的老巢!你在人家家門口撒野還問人家為什麽出來捶你啊!你是不是傻!”

說完,她沒好氣地將那妖獸給紮了個對穿,一座移動的小山般的巨獸瞬間消散成一團渾厚的魔氣,剛想逃離便被女子一劍徹底打散。散掉的魔氣化作一道金光,落入了女子手中的簿子內。

她跳回地麵,站在成煜麵前,抬手撐起了一道防風結界,然後低著頭誠懇道:“到底是誰給你的勇氣到這兒來的?”

成煜沒在意她的嘲諷,反而凝視著她手中的簿子:“這是什麽?”

“你問這個?”她眉梢一挑,兩手往他眼前一攤,空了,“就不告訴你。”

幼稚無聊。

在佛手獸忽然發動攻擊之前,他便已然明白了自己目前所處的到底是個什麽狀態。

月錚長老曾在課上說過,高階陣法中有一個陣法名為“記憶石”。一些修士在修煉過程中若遇到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創傷或打擊,能夠將這種情緒從腦海中抽離出來,封於“記憶石”中保存,以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

而剛才他又見到了佛手獸,那是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萬魔窟之戰中就被月神帶領初代的月下樓弟子殺到完全滅種的妖獸,若在此時此地出現,隻能說明,眼前的一切包括麵前這個女人,都確確實實是來自於至少一千三百年之前。

對麵的人見他不說話,揚起嘴角嘲諷道:“喲,又傻了?”

然而他們沒注意到的是,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整個冰原上的惡劣環境正在逐漸加劇,上千股強大的風流正在慢慢地匯聚,形成一個巨大的風眼,正悄無聲息地向著他們挪來……

結界之外,後山。

月袖問:“主上,如果確定成煜現在就在您的記憶石內,是不是就說明他如今是安全的,那我們是否就不必再闖……”

這話問出來,月袖其實是有私心的。

一道陣法的強弱是由布陣人決定的,如果被人從外界強力突破或者破壞,那麽陣法必然會對布陣人造成反噬,越強大的陣法對布陣人的反噬越大,甚至可能會造成重傷。而月袖是絕不可能坐視令紅煙再度受傷的。

“不,”令紅煙表情嚴肅地搖了搖頭,“我的記憶石在裏麵被封存了太久,早已與萬魔窟中的世界融為一體。記憶石裏的那片冰原,是關了我上千年的地方,那裏麵有多危險,沒人會比我更清楚。那裏非但不安全,相反……它是整個萬魔窟內,最危險的一個幻境。”

結界內,冰原。

成煜最先反應了過來,皺眉道:“好像不太對勁。”

對麵的人一愣:“怎麽?”

成煜:“你看那邊。”

她聞聲回頭,然後驚呼出聲:“什麽時候這麽黑了?”

整片冰原都寂靜了下來,翻滾的烏雲將天幕給染成了墨染的純黑色,巨大的狂風形成的風眼如龍嘯般在天上盤旋著,已經行至跟前。

她看直了眼睛:“這是……什麽啊?我發誓,我在這裏快一千年了都沒見過這東西!”

結界內忽然出現了從未出現過的東西?連一直待在這裏的她都沒見過。

成煜跟著跑了幾步,忽然停步,轉身,向著風暴眼的方向衝去。

“喂!你找死呢!”

她隻覺得身邊沒了第二個人的腳步聲,愕然之下回頭一看,差點當場罵人:“你幹嗎呢!還不跑等著被那妖風當下酒菜?”

風暴呼嘯而來,她當即幾個縱身躍起避開,再回頭的時候,冰原上已經不見了成煜的蹤影。

她試探著叫了句:“臭小子?”

沒有人回應她,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那團巨大的暴風流。

“混賬!瘋子!給我回來——”

成煜主動地被吸進了風暴中。

在逃跑的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了,為什麽冰原上會突然出現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是不是……這就是能夠解開他體內封印的方法?

於是他不再遲疑,幾乎是半擁著風暴被卷上了天。

一片混亂,四處龐雜,那風暴流真實得驚人,冰碴、斷枝、砂石,滾滾的魔氣,所有的東西都在往他身上亂砸,它們拚命地往他的眼睛、鼻子、嘴裏鑽。

他在陷入風暴的第一秒就瞎了。

鮮血從他堵滿泥沙的耳朵裏往下流,一個帶著森森魔氣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放棄吧,孩子,隻要你放棄,你就能得到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

聲音的方位是哪兒?它是從哪兒傳出來的?成煜仔細地分辨著。

四處都是,每一個方位都是,這聲音像是直接從他的天靈蓋裏傳出來的一樣。

“記住,裏麵的東西將你體內的魔氣抽離完成之際,它會做最後的掙紮,使出各種手段來**你放棄神智,與它徹底融為一體。”進來之前,那女人的話在他的耳邊回響。

撐住!他告訴自己。當那個聲音傳出,就說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這就是能夠破開他封印的東西。

胸口熱得發燙,伴隨著撕扯感,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將他的心髒強行撕開,但他卻興奮得想要呐喊,那些禁錮了他數年,帶給他無數怨恨、辛酸、不甘的枷鎖似乎有了鬆動的痕跡。

耳旁忽然多了很多聲音,它們拚命地往他的身體裏鑽,耳邊妖魔的囈語一聲連著一聲,“把一切都交給我吧”“放棄吧”……

“噗——”一大口鮮血從他的口鼻間噴了出來!

“臭小子!你給我清醒一點!”一道怒喝喚回了他的神誌。

忽然感受到腰上有一股向外的大力,成煜覺得自己似乎倒飛了出去,像是被放飛的風箏一樣被人硬生生地拖出了風暴的中心!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有一抹紅色忽然從眼前閃過。它衝到了最高空,然後又像是終於被風暴扯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無力地向下墜去,猶如一片被風卷走的紅葉。

成煜忽然瘋了似的揮舞著雙手,拚命地想要抓住那片搖搖欲墜的紅葉!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那片紅葉的下方,冰原上不知何時重新裂開了一條大縫。縫隙的裂口處,佛手獸張開了它那張數米寬的大嘴,正姿態慵懶地等待著食物入口……

“不——”

紅色的碎紗片自空中飄落,輕輕地覆在他的眼睫上,整個世界被刺目的紅色所覆蓋。血色幕布下,他的瞳孔中似乎也染上了不該有的紅,刹那間,天地之間寂靜無聲。

“嶺上疏星明煜煜……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成煜吧。”

“我有未完的事情要去處理,很抱歉,小成煜。”

“這裏有什麽不好嗎?”

“你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吧,我相信你。”

……

“所以,你到底為什麽要救我?”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了時隔久遠的聲音,她的,還有他自己的。

“啪嗒,啪嗒——”有什麽溫熱的東西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成煜自嘲地一笑,他總不能是……哭了吧?

“成煜。”

有人在喚他,他覺得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來在幻術中陷得最深的一次。哪怕是在夢中,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小成煜?”

那聲音還不肯停下。

一定要這樣嗎?成煜的嘴角露出一個苦笑。

總不能這麽沒出息到,對她連恨都沒有了吧?那之前又算什麽呢?這些年孤衾難眠的日子又算什麽呢?

他將手背慢慢地貼近自己,想要嚐嚐那眼淚是不是苦澀到令人無奈,卻驀地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辛辣的、刺鼻的,鐵鏽的氣味……

是血!

“唉……”

有人輕歎了一聲。下一刻,一股清冽的草木氣味便將他整個人包裹了起來,他隻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柔軟又熟悉的懷抱中——一如多年前的那般。

“小成煜,我從前不是告訴過你嗎?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如果連跑都跑不贏的話,就大聲喊我救命。”有人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成煜的背,好似在安撫他,“怎麽,難道我救你,是一件讓你這個男子漢覺得很丟臉的事情嗎?”

他眼眶忽然一燙。

這次是真的要流淚了……

“嘭!”

令紅煙一記手刀下去,成煜便靠在她的肩膀上不動了。

風眼內肆虐的魔氣正在瘋狂地凝聚,它們淒厲地號叫著,漸漸凝聚成了一個人臉的形狀。

令紅煙望著那張人臉,淡淡道:“你的對手是我。”

生出了人臉的魔息望著麵前猶如神兵天降的令紅煙,恨恨道:“月神……你居然還敢回來?”

在魔息們眼中,這世間大概不會有比麵前的女人更討厭的存在了。她帶著她那些像蚊子蒼蠅一樣趕不完、打不死的凡人手下,一把火將整個萬魔窟給徹底焚燒殆盡,永遠地封存。

“我有什麽不敢回來的?”令紅煙的掌心凝聚起一個如月光般皎潔明亮的光輪,將成煜的整個身子全都籠罩了進去,“當初說要燒了你們,我燒了。後來說要封印你們,我成功封印了。現在不過是闖個陣來會會手下敗將,我有什麽不敢的?”

魔息忌憚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一愣,隨即便發出了狂妄而輕蔑的笑聲:“哈哈哈哈!月神啊月神!真沒想到,現在你的實力居然已經下滑到了這種地步!”

令紅煙:“哦。”

魔息被她噎了一下:“隻有化神期的實力你也敢來跟我單挑?當神當久了你腦子壞掉了?你被關在這裏的時候實力都遠不止這麽一點!”

“說你蠢你還真是蠢,打架這種事情要是靠等級高低就能決定的話,那還打個啥啊?大家直接列張單子排序不就好了?”

手中的光點凝出一柄長劍,令紅煙遺憾地低頭看了眼手中這把仿造的山寨貨,心道要不是自己的斬月劍在跳墮仙台的時候給弄丟了,否則就憑斬月劍,她捶麵前這團黑氣,也容易得很。

她抬手打了個響指,昏迷的成煜立刻就從戰場上消失了。

“我月下樓的弟子,從來都不是孤軍奮戰。”她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冷冷地看向對麵的魔息,“你要是想傷害他們,那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吧!”

成煜醒來的時候,是在外門弟子的寢所內。

他睜開眼睛,聽到自己的房門響了一下,掙紮著想要坐起來,隨後便聽到鍾離的大嗓門:“哎呀,你怎麽自己爬起來了?快快快!快躺回去!不對,躺回去之前先給我把藥給灌了!”

成煜揉了揉被震得有些嗡嗡的腦袋:“我怎麽會在這裏?”

鍾離像個老媽子一樣對著他叨叨個不停:“我還想問你呢!今天我和靈淮剛從山門那邊回來,就看到你渾身是傷,半死不活地被七八個人抬著往這邊走,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呢!你這些天到底幹嗎去了?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了?”

成煜沒吱聲,閉著眼睛拚命地揉著太陽穴,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鍾離:“你別揉了,再搓下去都要脫皮了。來!把藥喝了,靈淮給你熬了一個上午呢!你要不喝,她該打死我了。”

成煜伸手接過藥碗,入口的藥汁苦得他眉頭狠狠地皺了一下。

鍾離見狀,從懷裏摸了包蜜餞出來遞給他:“就知道你怕苦!來一顆!我偷偷溜出山門買的,覺得好吃就留你這裏了。”

成煜沒接,沙啞著嗓子說了句:“謝謝,不用。”

鍾離把蜜餞往桌上一放:“沒事,你想吃的時候再吃。”

“是……誰把我帶出來的?”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中隱隱含著一絲期待,盡管這份期待他不想承認。

“唔……說是你因為試煉倒在後山了,後來,樓主叫了幾個人把你抬了回來……看著你半死不活地被他們抬進來的時候,我魂都快嚇沒了!”

他一把抓住鍾離的衣袖:“那之前呢?”

“之前?之前……得問樓主吧,我不知道啊……”鍾離撓了撓頭,“總之你先別想那麽多了,好好休息吧。”

成煜沉默地點了點頭,躺了回去,渾身上下骨頭錯位一般的疼痛提醒著他身體被碾壓了一遍的事實。

鍾離這大老糙難得心細地給他掖好了被角,看著成煜望著天花板雙眼放空的樣子,調侃了句:“還走神呢?小心讓靈淮看到了拿你去試她新畫的清醒陣。”

成煜:“你要是能老實地叫她師姐,她就不會成天給你下禁言術了。”

鍾離:“你閉嘴睡覺吧。”

鍾離離開之後,成煜閉著眼睛昏昏沉沉地躺在**,似乎做了些什麽夢,但夢境混沌複雜,醒來又似乎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睜開眼睛,四下一片漆黑,屋內隻聽得到鍾離規律的呼吸聲。他扶著額頭從**坐起來,默默地注視著窗外,近處的鍾離被驚動地翻了個身,又繼續睡死過去了,大有天塌下來他也不會醒的架勢。

成煜無奈地歎了聲,又躺了回去,然而閉上眼睛卻久久不能入眠,隻覺得心神不寧,似乎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滴答,滴答……”有水聲。

成煜向窗外看了眼,外麵沒有下雨,是屋簷上承載的水珠超出了負荷,不堪重負地墜落了下來。

水聲!

他猛地一驚,終於想起了那件被他遺忘了的事。

那辛辣的、刺鼻的,鐵鏽的氣味……是血,是誰的血?

不是他自己的。

那會是誰的?

“當然是那個女人的啊。”房間裏忽然憑空多出一個戲謔的聲音。

“誰?”成煜警覺地從**坐起,四下張望。

一陣笑聲響起,那個陌生的聲音道:“我在你的身體裏,我就是你啊。”

這個聲音和他當時在幻境內聽到的**他的聲音十分相似,成煜隻驚訝了一瞬,便反應了過來,沉聲試探:“你是萬魔窟內的……魔息?”

那個陌生的聲音冷笑了一聲。

成煜的語氣變得肯定:“你潛入到我的體內了。”

魔息嗬嗬地又笑了兩聲。

成煜冷靜道:“什麽時候進來的?”

“那女人現在的法力大不如前,從她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潛進你的身體裏,很難嗎?”魔息又笑了起來。

成煜心頭一震:“你傷了她?”

“不,我親愛的宿主。”魔息低緩帶笑的聲音響在他耳邊,“是你……你傷了她。”

月下樓後山,煙月小築。

夜色下,清流潺潺,院中一株千年紅楓。林風一剪隨波去,半染紅塵半守清。

急促的叩門聲擊碎了紅葉逐水的靜謐。

門開了,出來的卻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樓主……”

月袖麵沉如水,比往日在樓內見到的更要不近人情幾分。他強壓著怒意麵對著成煜:“大半夜的不待在屋子裏睡覺,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饒是他此時心亂如麻,卻仍舊撐著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我有話想問月煙師父,她……她還好嗎?”

月煙師父,煙月小築。

名字也好,住的地方也好,都是成煜從別的弟子處打聽來的。

這世上還有比他更虛偽更可笑的人嗎?念了七年,罵了七年,最後回過頭看看,連她的名字都不曾知曉。

“她很好。”月袖聽完他的話,眉心突突地跳了兩下,一向沉默有禮的人終於沒忍住爆了粗口,“好什麽好!你瘋了一樣直接拿帶符的匕首把她捅了個對穿,她身上原本就扛著闖陣的反噬,又受傷,又得把你從裏麵帶出來,不死都算命大!”

成煜一臉錯愕。

月袖揉了揉眉心,回想起當時令紅煙從萬魔窟內殺出來的場景。

“快!”令紅煙身上的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著血,麵色蒼白到手有些使不上力氣,一出來就直接脫力,將懷中的人給摔到了地上,“喊醫堂的人過來!他衝封印的時候身上的骨頭斷了不少,不趕緊接上根子就廢了!”

然而她自己明明傷得更重!

月袖:“主上,您……”

令紅煙吐掉一口血,笑得有些無奈:“沒大事,就是進去的時候這小狼崽子被魔氣擾瘋了,咬了我一口大的。”

說著,她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腹部衣衫被鮮紅的血洇得發黑。月袖恍惚間想起許多年前令紅煙曾經跟他開玩笑說為什麽喜歡穿紅衣服,因為如果這樣的話,哪怕是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很多的血,人家也隻會以為你是打得太熱出汗了,騙得了敵人,穩得住自己人,如此外用良衣,實在是當主上必備。

令紅煙重傷昏迷。

月袖沒驚動醫堂,卻把月錚長老給喊來了。

誰不知道月下樓內最好用的就是月錚長老了,從教學生到算賬到治病,無一不通,有時就連令紅煙看了都眼饞,懊惱自己當年怎麽就沒月袖好命,能找著這麽一個十項全能的下屬然後自己當甩手掌櫃。

月錚長老給令紅煙探了丹田靈脈,饒是早有猜測,卻仍舊為她體內的修為之深厚而訝異。

原來這就是……更何況,還有大半被封住的跡象。

“並無大礙,休養數月便可。”他微笑地站起了身,向著樓主一稽。

月袖看這老狐狸的麵色就知道他什麽都門兒清,隻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裝不知道罷了,他歎口氣:“月錚……拜托了。”

月錚長老微笑:“樓主放心,屬下今日隻是來匯報外門弟子入選名單,旁的事都沒有。”

此刻,月袖睨著跪在泥地裏的成煜:“你跪在這裏給誰看?”

十六歲的成煜身形無比瘦弱,仿佛大一些的風就能將他整個人刮走。他一身泥濘地跪在那裏,脊背挺得筆直,好似一座人形泥塑。

“她什麽時候醒過來,我就什麽時候離開這裏。”

月袖的嘴唇抖動了一下,隨即別開臉:“你有工夫在這裏跪著,不如去後山看看。”

成煜渾渾噩噩地拖著醫堂弟子們接上還沒幾天的骨頭往後山爬,中途摔了好幾跤,差點把那本就不大結實的骨頭給再摔散架。可他渾然不在乎,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月袖走時說的話。

“你不是一直恨她不管你嗎?去後山看看吧,看看她沒管你的那七年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午後的陽光於枝葉縫隙處灑下,在那層層紅楓屏障之後,他終於看到了埋藏其中的秘密。

靈石……滿地的靈石,鑲嵌堆砌在巨大的符紋陣圖中。天價的高階靈石像是不要錢一般地在他麵前堆成了小山,然而上麵本該炫目的華光卻好像是被抽走了似的,變得黯淡、發灰。

——是有人將這些高階靈石全部煉化了,作為壓陣的陣石,這才以後山為範圍,撐起了一個巨大的清心陣。

自他踏入清心陣內,他體內躲著的魔息就開始痛苦地嘶吼著:“出去!出去!快給我滾出去……”

他的胸腔處仿佛縈繞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涼爽,輕鬆,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暢快……他忽然蹲下來,抱緊了雙臂,心髒蜷縮**著。

“我該死……我真該死……”

成煜在煙月小築的門前跪了整整一個月。月袖派來給令紅煙送藥的弟子們但凡從門前走過,都能看到他。

“成煜啊,你再這麽熬下去,沒準兒得走月煙師父前頭,真的。”靈淮和鍾離放下食盒,發愁地看著成煜跪在地上吃東西。

成煜搖了搖頭。

邊上收食盒的兩人對視一眼,有些無奈。

這也就是仗著自己是修仙之人,雖還不會法術,但是這麽多年打下來的根基,也足以讓他們的身體比普通凡人強上千倍了。這要是換作尋常人,在這裏一動不動地跪上一個月,還真不知道裏麵的人和外麵的人誰先死。

“吱呀——”

這天清晨,那扇封閉了一個多月的門終於開了。

成煜驚喜地抬起頭,卻看到月袖走了出來,還冷冰冰地望了他一眼。他正以為希望又一次落空了,卻看到月袖的身後露出一點紅色的衣角。

令紅煙在**躺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爬起來想曬曬太陽活動活動筋骨,屋門都沒邁出去,就差點被成煜那張門神似的苦瓜臉給送走。

“月……樓主!你又虐待他幹嗎!”

那張灰敗的麵孔在看到令紅煙安然無恙地出現時,忽地就染上了色彩,像是水墨丹青圖上點就的朱砂。

月袖有些委屈:“沒有……”

令紅煙無奈地歎了口氣,跨出屋內,幾步到了成煜麵前:“跪我門口幹什麽呢?打算給我當門神?”

成煜伸手,從胸口處摸出一把匕首,沉默地將它舉過了頭頂。

令紅煙挑眉:“怎麽?”

成煜沉聲道:“月煙師父於我有恩,我卻頑劣無能、不服教導。空有雙眼而不能明辨是非,白長唇舌卻隻會口出妄言。自感愧對於你,懇請挖去成煜雙眼唇舌,以儆效尤。”

說完,他抬起頭來定定地注視著令紅煙。

他好似今天才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他這麽多年以來一直是在恨誰呢?她嗎?

不……

令紅煙沉默良久,看了一眼刀子:“你在我這兒跪了一個多月,就是希望我醒來之後把你的眼睛、舌頭全給挖了好讓你心裏能痛快一點兒?”

成煜不語,別說是挖眼睛割舌頭,就是讓他即刻把命交出去,他也會毫不猶豫。

“好吧。”令紅煙居然真的點了點頭,拿起了他舉在頭頂的刀子,“對了,我剛醒,手可能不是特別利索,疼的話你就多擔待點兒。”

成煜跪在地上,心甘情願地閉上了眼睛:“動手吧。”

令紅煙眯了眯眼,手起刀落,“唰”的一聲,一綹黑絲飄然而落,跌入了她的掌心。

成煜跪在地上等了半天,卻遲遲沒有感覺到疼痛,忍不住睜眼,想看看怎麽回事,然後便看見令紅煙手上攥著一綹長發,正嚴肅地看著他。

“凡人常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們把頭發看得像自己的命一樣重要。”令紅煙托著那綹頭發,“我現在割了你的頭發,所以從今天起,你的命就歸我了。”

成煜愣愣地看著她,後知後覺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腦後。

他還沒到加冠的年齡,和所有外門弟子一樣,一頭長發用白布束於腦後,隻留後腦勺那一塊披散。令紅煙一刀下去,削掉了他後麵一小股頭發。

令紅煙見他那副摸著自己後腦勺,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終於笑出了聲。

她微笑道:“我既割了你的頭發,你又跪了我,不如我們順水推舟一下,做對師徒怎麽樣?”

令紅煙原本的打算中,隻是打算做個深藏功與名的場外指導,保證這小子能走回前世老路就成,但就在剛才,不知怎的她心念一動,熱血上頭,說出口的話就變得衝動了許多。

怎麽樣?

她滿懷期待地望著成煜,這可是她第一次想要親自收一個徒弟!機會難得,小成煜,你可一定要珍惜啊!

成煜的指尖直接紮入了掌心中,連身形都有些不穩了。他不知道該如何來表達心中的狂喜。

他恨的哪裏是她啊,他厭惡的明明是自己。

這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明明遙不可及,卻又偏偏多番牽扯。因為自慚形穢,所以才拚了命想要抓住不放,於是心生怨懟。

令紅煙見他呆呆地望著自己,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暗笑,果然還是個孩子,果然她魅力大。於是月神大人便十分大方地向他張開雙臂,打算補上之前那場不太美好的久別重逢儀式。

成煜伸手,像擁抱一個夢一樣,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令紅煙,將頭慢慢地貼在了她略顯單薄的肩膀上。

他聽到令紅煙低笑著說了句:“都十六歲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一樣……”

成煜喃喃道:“從今天起,我就把命交給師父了……”

令紅煙不解深意,笑著應了句:“好啊沒問題,隻要有我在,誰也不能隨便欺負我徒弟。”

成煜的嘴角輕輕扯了扯,後麵的話終究是沒說出來。

從今天起,我就把命交給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