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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年後。

“且說日神下界之時,剛正不阿,除魔衛道,一身清俊之氣撩得當時還是肉體凡胎的月神芳心大動,追至上界,卻不見昔日郎君蹤影,故而棄神位於不顧,跳下墮仙台,追隨景郎而去……”

令紅煙合上了手中這卷通篇盡是杜撰的《日月神尊演義》,嫌棄地扔在了一旁的大石頭上。她窩在後山這裏勤勤懇懇搭了七年的清心陣,結果剛一出關,半句表揚沒撈著,她的話本子倒是翻了新:“這種話本子,賣半個鐵幣我都嫌多,上界那幫文曲星是怎麽有臉賣出兩百靈石的高價的?”

邊上那人答道:“主上為眾人所仰慕,所以眾人自然願意出高價了解主上的生平。”

令紅煙微笑:“我的生平裏沒有景旭,謝謝。”

邊上那人沒答話,然而臉上的神情暴露了他的所想——不信。

令紅煙扶額:“蒼天……我發誓我有生以來就見過景旭兩麵!怎麽也不可能對他生出什麽情愫來吧?”

那人問:“哪兩麵?”

令紅煙沒好氣道:“一麵我出生,一麵他戰死。總時長加起來不超過一盞茶,能記住他長什麽樣子都算是我記性好吧?”

那人聽完歎了口氣。

令紅煙見狀眯眼:“月袖你就這麽不信你主上的話?”

那人連忙低頭:“屬下不敢。”

邊上那人便是月下樓的現任樓主月袖。

月下樓為令紅煙未飛升時所建,她飛升之後便將樓主之位托付給了下屬月袖。直至今日,月袖已然在樓主位置上坐了近千年了。

月袖恭敬地聽他家主上扯了半天的廢話,終於說起了今日的正事:“今日門內大考,主上可要屈尊前去?”

令紅煙表情複雜地盯著他手裏那個熟悉的畫軸:“如果你能放棄當著我的麵給我上祖宗香,然後一群人對著我的遺像默哀開追悼會的這個環節的話,我就去。”

畢竟,她沒有悼念自己的這種喜好。

月袖搖頭,作為月神最狂熱的信徒,他的態度十分堅決:“月下樓曆代弟子必須接受月神的教誨,這是規矩。”

令紅煙:“你們開心就好。”

月袖見她是真不想去,麵色有些失望,忽然又想起什麽,補了句:“主上,這一次的內門考試,那位也要參加。”

令紅煙聽到“那位”兩個字,拒絕的表情一時鬆動:“嗯?他都長這麽大了?”

月袖點頭:“是,入門滿七年,今年十六歲了。”

令紅煙點頭:“好,大考我會去的。”說完,她便覺得一道如炬的目光直奔後腦勺。

她歎氣:“我對景旭,真的隻是道義相報而已。”

月袖目光幽幽,終究是沒說出後麵的話。

是啊,不過是跳下界花七百年找到人家的轉世,帶回樓內悉心撫養,還閉關七年特意替他在後山造了龐大的清心陣,這怎麽能叫私情呢?這叫人間道義,嗯。

“成煜!”

門外傳來一聲熟悉的高呼,屋內的少年放下手中的書本,慢慢抬起頭來:“怎麽了?”

鍾離捂著腰吱哇亂叫地從外頭闖了進來:“你快給我看看我的背!”

成煜皺了皺眉,兩指扒開了鍾離的衣服,隱隱紅光勾勒成怪誕的符圖,在他的後背上若隱若現。他將衣服穿回去,又坐回了原處:“逗人酸痛麻癢的小懲戒術而已,你又惹他們了?”

“什麽叫惹他們?”鍾離背抵在桌角,姿態不雅地蹭著,“我這叫為兄弟兩肋插刀!”

成煜手指一頓:“我的事與你無關。”

鍾離不滿地叫了一聲:“怎麽能這樣呢?明明你的課業成績比他們誰都要優秀,術法也認得好,他們憑什麽那樣說你?你明明……”

“就憑我入門七年了卻仍舊使不出任何的術法。”成煜打斷了他,神色卻十分平靜,“他們說得沒錯,照目前看來,這次內門大賽我一定會在第一輪就被踹下擂台,然後收拾包袱滾……”

鍾離打斷他:“不,你不會。”

成煜為他這萬分篤定的語氣一頓。

下界修真之道繁盛,前所未有,於是各宗皆以天資為甄選標準,將弟子分出上、中、下品。唯月神所創月下樓不問天資,廣納弟子,教習門中弟子即便天資欠缺也可修習陣法圖與符篆術法,也正是因為如此,明明位列三大宗之一的月下樓總是被人戲稱為“修界垃圾回收中心”。

月下樓準許外門弟子每七年參加一次大考,考核通過即可入內門,正式成為月下樓修士。如果失敗,則必須離開。

一個修士如果連月下樓的陣法圖和符篆術法都學不會的話,那麽他於修真一途,也就再沒有繼續的必要了。

成煜倒不是學不會,而是無論如何也使不出,前者是愚蠢,後者是無奈,然而從結果上來看,並沒有什麽區別。

尋常弟子入門一年便可以劍指淩空,畫出基本的符圖,而他即便對陣法、符圖爛熟於心,卻仍舊畫不出任何一條線。每每運氣時,隻覺得胸中有一道沉重的枷鎖壓在上頭,怎麽也掙紮不破,當年的一腔意氣,終究化為死寂。

鍾離:“別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你的話,肯定不會這麽輕易就被……”

“快去找靈淮師姐解了這術法吧。”他對鍾離下了逐客令。

“好吧。”鍾離知道他心情不佳,便沒再做過多的糾纏,神色懨懨地走了。

鍾離走後,成煜丟開了手中的書卷,按著頭坐在位置上,再也看不進去。

他是七年前被人帶到這裏的。

記憶中的那人一襲紅衣絕世,眸如星辰,是她親手將他從大陸邊界的人販子的牢籠中解救出來,握著他的手,一路帶著他穿山越嶺,為他取名,教他識文斷字,那是他人生中最溫暖的片段。

他自嘲地將手輕輕地按在胸口的堅硬處,從裏麵掏出一塊木牌。

刻字人下筆圓而有棱,秀極雅極,烏木之上刻著兩個字——“成煜”。

記憶中的那人一邊親手替他刻著名牌,一邊眨著眼睛對他笑:“嶺上疏星明煜煜。從今以後,你的名字就叫成煜好了?”

“成……煜……”

他淡淡地念出那兩個字,溫暖一夕流失,化作令人生怨的冰冷。

……

“你要去哪裏?”山門前,他焦急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可她卻微笑著掙開了:“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成煜,聽話,你跟著長老進去,他會把你安頓好的。”

他站著不動,半晌才出聲:“所以,你救我出來,一路護著我,就隻是為了把我送到這裏而已?”

她有些失笑:“這裏有什麽不好嗎?”

他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一點也不好。”

是啊,一點也不好。

成煜垂下眼眸,山門外一別,整整七年杳無音信,就仿佛世界上從未有過這個人一般。

他是憑空被送入樓內的,沒有與他同時入門的弟子,走到哪裏都是突兀,再加上一直學不會術法,同齡弟子的譏諷從未少過。最難挨的時候他腦子裏唯一能想到的人隻有她。甚至,他曾去問過接他入內的月錚長老,可知道那個送他入門的女子姓甚名誰,如今去了何處?

他得到的是月錚長老溫和卻疏離回避的答複:“成煜,前些日子課上習得的符圖可背會了?陣法圖呢?”

“明白了……”不是月錚長老回避他,是她在回避他。

自此,他再沒問過她的事。

“成師弟!”一道女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身著內門紅衣的女弟子擰著鍾離的耳朵從外頭走進來,痛得鍾離不住地喊著:“疼疼疼,靈淮!你想變成母老虎不成!”

“叫師姐!”靈淮凶了鍾離一句,轉頭對成煜道,“成師弟,大考就要開始了,月錚長老讓我來喊你們集合。”

“請樓主過目本年度有資格參與大考的弟子名單。”月錚長老將手中的名單遞到了樓主月袖的手中。

月袖接了名單,大致地掃了一眼,微微點了下頭:“不錯,今年你們的入圍成績,比你們的師姐師兄要強上不少。”

聽到樓主這話,內門那些已經通過大考的紅衣弟子,麵色不由得有些羞赧。

當初令紅煙在時,定下規矩,月下樓收弟子不問資質。因此,弟子整體實力偏弱,逐漸留下了“垃圾回收中心”的諢名。

於是,在月袖繼任樓主之後,為了改變這種情況,月下樓開始建立嚴格的考核體係,將收進門的弟子以每五年一次的資質大比進行篩選。考核成績上佳者繼續留在樓內修煉,轉為內門弟子,失敗者或離開月下樓自尋出處,或參加兩年後的二次補考,若補考再沒通過,將被強製逐出月下樓。

考試分為兩部分。

第一部分是寫在功德簿上的日常基礎分,包括課業成績、日常表現,有賞有罰,由長老月錚負責登記管理,剛才月錚給樓主看的就是這份功德簿。功德簿上的分數超過七十的人,才有資格參與今日的弟子大考,也就是第二部分,關於陣法和符篆實踐的考試。

那些想要留下的弟子,多半都會絞盡了腦汁想到月錚長老那裏多討一些平時成績。

月錚長老的長相十分有親和力,平日裏又溫和愛笑,好像完全沒有脾氣,弄得那些新進來的外門弟子賊心大起,一個個都想從月錚長老手裏討便宜。

每當這時候,內門的紅衣弟子們總會用譏諷的目光看著這些師弟師妹:嗬嗬,一個個年紀挺小的,想得倒是挺多。

現在,月錚長老接了樓主命令,開始按照分數從低到高地念入圍弟子名單。

果不其然,那些平日裏對月錚長老動過拉攏賄賂的小心思的弟子,都無一例外地在考試中落榜,一個個垂頭喪氣的,甚至有人不可置信地望著月錚:“長老,您可是收了我半年的生活費啊?就這?”

月錚長老合了冊子,對著台下的弟子一笑,看上去還是那麽溫柔可親:“這一次不合格的弟子們一定要在補考中好好努力,不然是會被逐出門派的。”

“至於那些在我這裏寄存了東西的同學……”他衝著目瞪口呆的眾弟子比了個請的手勢,“你們的東西這邊領。記住,下不為例。”

卡在七十分邊緣的那些名字過了,中腰上的那些名字也過了,越到後麵分數拉得越大,名次也越來越靠前,到了這種時候,大部分弟子都已經不怎麽在意自己的成績,而是純粹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看看今年又有哪幾位弟子笑傲群雄,會成為新一代的天之驕子了。

月錚:“第三名,龍子軒,八十五分。子軒還要再接再厲啊,你的心法有幾門功課的分數還有待提高。”

被叫到名字的那位弟子應了一句:“子軒謝長老教誨。”

月錚:“第二名,樓焦,九十七分。”

話音剛落,場內響起了窸窸窣窣不小的議論聲,一些內門弟子紛紛哀歎“後生可畏”,他們當年可沒人能考出這樣的成績,更何況這還隻是第二,那這第一名的分數得有多逆天?

月錚:“樓焦已經非常優秀了,各門課業幾乎都是滿分,希望你繼續保持。”

樓焦握緊了拳頭,似乎對自己這個成績並不十分滿意,他抬起頭來,向著月錚不甘地發問:“敢問長老,第一名是誰?”

月錚笑眯眯道:“有競爭意識,這很好,馬上我就來宣布今年弟子考核的第一名。”

“噗!”人群中,不知是誰忽然嗤笑了一聲。

一直袖手旁觀的成煜忽然感覺自己的袖子往下一沉,回頭看去,果然是鍾離一臉不忿地望著他:“論課業基礎分,那些人誰比得過你,要不是……”

成煜麵無表情地將一根食指豎到了唇邊,示意他閉嘴。

“第一名,成煜,滿分。”月錚念完了,他合了冊子,對成煜笑道,“成煜的話,我沒有什麽好評價的,月下樓建立至今兩千多年,從未有過哪位弟子的課業成績可以做到像成煜這般完美的,哪怕是初代樓主月神在場,也會認可他的優秀。”

鍾離聽到月錚長老這麽說,立馬對著早上捉弄他的那群人擠眉弄眼。看吧,連長老都說成煜優秀。

那群人氣煞,憋出一句:“一個連最基本的陣法和符篆都畫不出來的人,算什麽優秀?上了比試台,一根手指頭就能戳死他。”

鍾離聽到氣得差點蹦起來,卻被成煜按住了。

“吵贏了又如何?”他淡淡問道。

鍾離憋屈地閉上了嘴。

不遠處的看台上,令紅煙一襲紅衣,麵上覆紗,立於台側角落內,嘴角微微上翹著,成煜和鍾離的爭論通通落入了她耳中。

“想當年,景旭還是日神的時候,哪怕就是整天把自己關在日神殿內閉門不出,上界那些仙君也沒哪個敢去觸他的黴頭,想不到還能看到他這麽弱的時候。這趟便宜孩子還真沒白撿!”她傳音入密給月袖,聽口氣簡直想來盤瓜子。

月袖正在考慮要不要真給她來盤瓜子的時候,第二輪實戰的大考就已經開始了。

內門的弟子們抬上一個大簽筒,抽簽決定出場順序。令紅煙望著台下那瘦弱少年伸進盒子裏的手,心念一動,單手就捏了個替換術。

成煜的手從簽筒中拿了出來,守在簽筒旁的月錚長老不經意間往台側的陰影處瞥了一眼,念出了竹簽上的名字:“樓焦。”

方才那群和鍾離吵架的弟子,在聽到“樓焦”這個名字後,都麵露喜色,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成煜。

這可是樓焦啊,外門弟子中課業和實戰成績雙優的樓焦啊!聽內門的師兄師姐說,樓焦雖然還隻是一個普通的外門弟子,但是他的實戰能力,並不比一些內門弟子差。

令紅煙聽著他們的議論,嘴角還沒來得及又翹起,就收到了月袖的悶聲傳音:“主上……”

令紅煙微笑:“下不為例嘛。”

月袖隻好隨她去。

故意把樓焦換過來,主上對景旭大概不是有愛,而是有仇吧?

成煜站上了第二輪實戰考試的比試台,毫無懼色。

少年的身形清瘦,脊背卻挺得筆直,在一眾彎腰駝背的弟子中異常顯眼,仿佛白花花的蘆葦叢中一株突出的雪鬆。

樓焦麵色複雜地盯著成煜看了一會兒:“你下去,我不喜歡欺負弱者。”

成煜淡淡道:“你怕我?”

樓焦眉頭一蹙。

成煜:“你的課業成績一直被我壓了一頭,所以今天實戰也想主動認輸?”

樓焦不悅:“誰被你壓……不對!誰說我要主動認輸了?該認輸的難道不是你嗎?你陣法、符篆一個都使不出來,隻能站在原地像個木樁子似的被我按著打,我和你打除了欺負弱小能有什麽快感?”

成煜:“你才是弱小。”

樓焦以為自己聽錯了:“嗯?”

成煜:“打不打?”

樓焦:“打打打!你找打我還客氣什麽,我跟你說你待會兒別跪在地上抱著我的大腿哭!”

對麵的人成功被成煜的挑釁激起了怒火,淩空抬指就要畫個陣法教訓教訓他。

“唰!”一道黑影從他的視線範圍內消失了。樓焦一怔,忽然發現對麵站著的成煜不見了。

看台陰影裏的令紅煙饒有興味地“嘖”了一聲。

下一刻,一根杯口粗的棍子迎風直直地照樓焦麵門揮來,他驚得連忙往邊上一滾,半空中的陣法符畫了一半被人打斷,那紅光在空中晃晃悠悠了兩下,消失了。

樓焦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看成煜手裏的東西,氣笑了:“你從哪兒摸的擀麵杖?”堂堂修士,被一根擀麵杖逼在地上打滾,可丟死人了。

是堂堂修士,居然拿一根擀麵杖打人,丟不丟人啊!

成煜瞥了眼手上的東西:“昨晚從廚房拿的,隻有這個趁手。”

那擀麵杖通體滾圓,又粗又壯,像極了加粗版的體術的樹杈子。

樓焦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成煜剛剛用的根本不是什麽修為,而是最基本的體術。樓內有體術訓練,教體術的長老月湘也挺嚴苛的,但是大部分弟子都當那玩意兒是學來強身健體的,哪怕是長老月湘自己,也隻是把它當作加快對陣時的反應度和敏捷度的工具罷了。

樓焦怒了:“你拿我當練武的木樁子?”

“沒有。”成煜的話音落地,樓焦隻覺得背後一涼,擀麵杖便兜頭劈下,他又聽成煜道,“起碼你廢話比它多多了。”

“咚!”

一聲棍響,外門的天之驕子仰麵跌倒在地。

月錚長老走到中間,宣布比試結果:“成煜勝。”

人群中響起了一陣細細的嗤笑聲,內門那些紅衣的師兄師姐捂嘴竊笑著,無他,這比試的場麵實在是過於有喜感。

那頭令紅煙又對著月袖傳音“嘖”了句:“這孩子的性格好惡劣。”

月袖以為她是在埋怨自己管教弟子不嚴,剛想解釋,就聽到她又來了一句:“不過我還挺喜歡他的。”

月袖有些無語。

令紅煙:“你看他多聰明啊,咱們月下樓的陣法和符篆術好學好用,但是其實是不適合在比試台上單挑的。隻要對手打斷了你的步驟,讓你畫不成圖,就隻能被動挨打了。你看他打樓焦,那真是往死裏針對他啊。”

月袖沉默半晌,道:“可是主上,這樣的速度也不過是針對樓焦這樣還未入門的弟子有用罷了。若是再過個幾年,他仍然是學不會那些,對手的體術反應隨著修為變快,那挨打的人就變成他了。況且陣修和符修本就比其餘修士慢,等到他……不會太晚了嗎?”

令紅煙挑眉:“那他不學陣法和符法不就得了?”

月袖:“啊?”

令紅煙:“月下樓什麽時候也開始要求所有弟子都得一樣了,我們的宗旨不一向都是隨他們去嗎?”

月袖第一次知道,原來門規是這麽解釋的。

台下,鍾離用胳膊肘撞了撞成煜的肩:“還說自己一定會在第一輪就被人踢下去呢?明明是你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深藏不露啊!哼!就該這樣,看誰還敢在背後笑話你!”

可是,成煜卻並沒有多高興,而是搖了搖頭:“沒用的,今天行,可幾年之後,躺在地上的人仍舊會是我。”

那頭,令紅煙感慨了句:“唉……算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成煜是我帶回來的,我得對他負責。”

這話說得極有歧義,月袖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令紅煙仿佛看穿了他的念頭:“我再說一遍,我真對景旭沒想法,你不要用這麽八卦的眼神看著我!”

“嗯。”

令紅煙憤憤地想著,這家夥的“嗯”可真是言不由衷。

後山風景很好,奇花、靈芝生於絕巘之上,湍流急瀑汛於亂石之間,月神會選在這裏清修,大抵也是因為這裏的風景絕佳。

這裏的陽光被山崖和樹木層層遮擋,相較於外麵要昏暗不少。此刻,成煜站在一塊大一些的山石上,用力地揮舞著手中的樹枝,仿佛它就是他此刻全部的信念和動力。

“這麽打不行,會拖慢你的速度,你得把力氣用到腳上而不是手腕上。”

忽然,背後響起了一道懶洋洋的女聲。

“誰?”少年的目光機警得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小豹子,手中的樹枝毫不猶豫地就朝著背後的出聲處擊去。

“嘖,真凶。”一道紅影閃了一下,直接飛身落在不遠處的一棵參天大樹上。

成煜的手僵住了。

紅衣女子麵向他,眸光如記憶中一般,燦如繁星,笑眯眯地衝他張開雙臂:“好久不見啊。小成煜都長這麽大了,有沒有想我呀?”

想……她?成煜以為自己聽錯了,麵色從初見時的恍惚愣怔,還有他絕不可能承認的一瞬狂喜,變為咬牙切齒。

令紅煙望見他的神情在看清她的臉之後便一寸一寸地黑了下去,許久,他才緩緩道出一句:“原來是你。”

她張著的雙臂一僵。

嗯?怎麽他的臉色看著不太像是久別重逢甚是想念的樣子,難道她是有什麽地方誤會了嗎?

成煜此刻要是能聽到她的心聲,多半會冷笑一聲,嗬,那誤會可大了去了。

她聽到下麵的樹幹響了一下,低頭一看,成煜腳一蹬地,拎著根折斷削尖的木棍,騰身朝她刺了過來。

嗯?

“喂喂喂!”她一邊躲閃,一邊抱怨著,“不帶這樣的吧?我哪兒得罪你了,你還特意把木棍削尖了來削我?”

成煜聞聲麵色更黑,動作愈發狠厲了。

令紅煙不敢出手,怕力道不對傷著他,隻能四下躲閃,偏偏這孩子就跟瘋了似的,對她窮追不舍,一來二去,她的耐心終於耗盡:“臭小子,我跟你說,你可別來勁!你……你別以為我不打小孩兒!”

“那你打啊!”他大聲吼道,聲音和力道都失了分寸,猝不及防下木棍尖端貼著她的手背用力地擦了過去,留下一道清晰的紅痕。成煜見她真傷著了,手一停,終於被令紅煙瞧準時機,反手剪住。

令紅煙氣道:“還橫不橫?我還治不了你了是吧?”

成煜奮力掙紮了幾下,終究因修為隔了天塹,不敵。

他以一個背對著她的姿勢,十分屈辱地被按倒在樹上,發絲被打得淩亂,虛虛地垂落下來,飄在耳邊。他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記憶,沙啞著嗓子道:“你殺了我吧。”

令紅煙沒聽清,低下頭去:“什麽?”

“你當初既然能丟了我……如今殺了我也沒什麽吧?”他自嘲一笑,“反正,我在這世上原本就無牽無掛,如今又一事無成。當初扔掉我的時候,你一定很開心吧?”

令紅煙聽著,眉頭一點一點地皺起來:“我開心?”

“是啊……畢竟我於你而言,不過就是一個舉手之勞救下,結果卻不知羞恥地拖著你不放的累贅而已。”

令紅煙聽著他那喪氣的話,簡直心頭火起。一想起自己在後山忙活了整整七年,就是為了給這個不知好歹的小沒良心搞清心陣,氣就更加不打一處來。

她鬆開了他的膀子,凶道:“站好!不然我還把你腦袋按到樹上去!”

成煜神色懨懨地站在那裏,令紅煙簡直恨得拳頭癢。

半晌,兩人都沒開口。

許久……

“吃了嗎?”她幹巴巴地問道。

他冷笑。

“行,那你看著我吃,餓不死你!”

她說到做到,當即就從乾坤袋裏取出了一桌冒著熱氣的飯菜,就坐在成煜站著的那棵樹下,拿眼睛挑釁地瞪著他。

成煜的眉梢挑了挑:“你修為不低吧?都辟穀了乾坤袋裏還收著這個?”

令紅煙笑眯眯道:“為了氣你啊。”

成煜扭過頭去,不看她。

至於他為什麽不走?那是因為令紅煙在他腳邊畫了個結界圈,硬生生地將他困住了。

令紅煙拿著筷子不住地往嘴裏塞著菜,頗有些食不知味。本來這些東西其實是給成煜準備的,畢竟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看上去瘦得跟個小雞崽似的,萬一營養不良長不高了豈不是罪過。看在他們多年不見,本以為應該是執手凝噎,誰知道這家夥居然上來就喊打喊殺的,活該餓著他。

她一邊吃,一邊豎起耳朵等著成煜喊餓,然而等了半天,她覺得這人多半不用吃飯。她詫異地揚了揚眉:“你是提早跨越修為限製學會辟穀了,還是樓裏虐待了你七年沒讓你吃過一頓飽飯!”

他還是一聲冷哼。

哼完,他肚子響亮地叫了一聲。

令紅煙愣了下,當場笑噴:“哈哈哈——”

成煜的麵色變得相當好看。

令紅煙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彎腰按著自己上千年都沒活動過的笑肌:“可以……可以……厲害,這都能強忍!不愧是你,小成煜。”

成煜的臉更黑了。

“別叫我。”他別過頭去,垂下眼眸,眼中萬千情緒翻湧,“你沒資格這麽叫我。”

她怎麽能笑得這麽開心呢?成煜心道。她或許已經忘了,那一年在牢籠外她對自己說了什麽。

“如果我……我跟你走,你……能給我什麽?”記憶中的他握著牢籠外遞來的一個餅,哪怕是那餅的香味引得他都快要發瘋了,他仍然警惕地望著對麵的女人,不敢下口。

“嗯……”她似乎是在思考,隨後篤定地拍了板,“我保你一生無虞。”

一生無虞……說得真動聽啊。

騙子。

嗯?

他嘴裏忽然被人塞了個餅,令紅煙蹲在他麵前,有些苦惱地看著他愣怔的模樣:“你氣性好大啊,都在樹上捆了這麽久了,還沒消氣呢?”

成煜真的笑了,給氣的。你見過誰把人綁在樹上讓人消氣的?這是想要氣死人吧?

令紅煙:“你還是起來吧。這麽跟你說話,我累得慌。”

她其實就是想氣死他。

令紅煙守信用地給人鬆了綁,然後麵帶笑容地威脅道:“再不老實就不是綁在樹幹上了,我給你吊到樹頂去,讓你在上頭風幹一天。”

成煜哼了一聲,終究是屈服在了這女人的**威之下。

兩人看似相安無事地對坐在桌邊。

令紅煙再度威脅:“吃。”

成煜悶不吭聲地動著筷子,令紅煙解脫一樣地丟了筷子,撐著頭,笑眯眯地看著他吃。

“辟穀之後就是這樣的嗎?”

令紅煙:“嗯,不但不用吃飯,而且還可以不用睡覺。”

“唔……挺好。”

“挺好?”令紅煙挑眉,“不會覺得生活少了很多樂趣嗎?”

成煜:“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令紅煙嗤笑:“小小年紀,跟個小老頭似的,一點都不活潑可愛。”

對麵的人拿眼睨她,似乎在說,拜誰所賜?

可惜令紅煙對少年人心性研究一事,基本上屬於抓瞎,隻能寄懷疑於他眼珠子斜了需要矯正。

成煜見她沒反應,冷漠地扯了下嘴角,把頭低了下去。

還在這裏抱什麽希望呢?

他食不知味,對麵的人卻心大地在研究著他的眉眼。成煜的五官生得精致利落,眉毛十分濃密,看著很英氣,眼睛和前代日神挺像,都是漆黑的瞳仁炯炯如星,垂下來時卻有些柔軟的濡濕感,可愛得讓人手癢。於是令紅煙手一癢,那爪子就不安分地薅了上去,被那家夥警惕地一躲:“你做什麽!”

“哎!”令紅煙頗為遺憾地叫了一聲,隨即誘哄道,“我就是覺得……我們家小成煜生得好看。”

成煜麵色一僵。

令紅煙卻渾然無所覺:“別露出那副表情嘛,誇你生得好看又不是說你實力不濟隻能靠臉混飯吃,天生一副好相貌本來就是優……”

“夠了!”成煜驀地打斷了她。

令紅煙閉了嘴,心說這孩子真難搞,怎麽誇他也不高興。

成煜:“你一見我便舉止輕浮,滿口胡言亂語,我念在你曾於我有恩,不同你計較,但若你今天的目的是來羞辱我的話,那現在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令紅煙這下真傻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滾!”

“於是我就碰了一鼻子灰。”令紅煙說完悻悻地摸了下鼻子,“他倒是也說說他在氣什麽啊?”

月袖抬手從門派事務堂的藏書閣內隔空招來本簿子,“唰唰”幾下翻開,遞到令紅煙麵前,言簡意賅:“成煜的。主上閉關前讓屬下去查,這是結果。”

“什麽啊?”令紅煙疑惑地接了過來,一看,臉色變了,“這……”

月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她把簿子一扔,無奈地用手扶額:“我錯了,我錯在不該長這張嘴。”

月袖難得地沒反駁她。

“月袖……”她喃喃道,“你說我放著他七年野生野長,是不是做錯了?”

成煜一個人在訓練場奮力地擊打著木樁子。

這個點早訓的人早就散了,整個場地裏隻能聽到他一個人訓練時的“砰砰”聲。

他的心很亂,說不清是難過還是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的難堪。閉上眼睛,耳畔是掌風帶起的“呼呼”聲響,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天雪地的牢籠中。

又餓又困,渾身上下都被冰冷的鎖鏈鎖著。

“嘩啦啦——”雪地裏響起了鎖鏈拖地的聲音,他死死地閉著眼睛,感覺到一捧雪兜頭砸了過來,雪水融化,鑽進了身上裹著的結成鐵板似的棉被中。

他費力地抬起眼皮有些疑惑。

麵前站著一個同樣用鎖鏈綁著的少年,光著腳板,嘴唇紅腫,目光呆滯,身上卻違和地披著一件極為昂貴的狐裘。

拉鎖鏈的人揪著少年的頭發扯到他麵前,細碎的叨叨聲消散在了風雪中,他隻聽清了些什麽“進去……新衣服……火爐……熱湯……”之類的破碎的句子。

他張大了嘴,漫天的風雪灌了進去:“滾——”

“成煜——”

一聲熟悉而又高昂的呼喚,將他從神思中喚了回來。

成煜頗為嫌棄地望著不知何時躥到他身後的鍾離。

不過鍾離是察覺不到這種不太明顯的嫌棄的,不然也不會打小就纏著成煜不放。按照鍾離的話說,這世上有看上去心軟的和真心軟的,成煜是那種真心軟的,哪怕他看上去就像塊硬邦邦的鐵板。

每當他這麽說的時候,周圍的人總會露出那種看自虐狂一般的憐憫神情。

“成煜,成煜,”鍾離還在傻樂嗬地對著他笑,“樓主喊你過去。”

“樓主喊我?”成煜挑眉望著麵前的紅衣倩影。

“是我喊你。”令紅煙轉過身來,麵上那令人上火的笑卻消失了,她的目光有些嚴肅,“成煜,想知道你為什麽使不出術法嗎?”

成煜被她戳中心坎,沉默片刻道:“你說。”

“與你的……”令紅煙本想說“與你的前生有關”,但想想又咽了回去。人死燈滅,前塵如煙,這輩子活好了何必管上輩子是哪頭蒜?

“沒什麽。你身體裏有一道封印,你得把它解了,你這些年吸納進去的靈氣才能釋放出來……也就是說,你到那時候才能知道,現在的實際修為究竟如何。”

令紅煙說完,等著他提問。

“原來如此。”成煜的手按在胸口處,“我一直覺得丹田處似乎被什麽東西壓住了,原來竟是道封印。”

令紅煙笑道:“不想問封印怎麽來的嗎?”

成煜淡淡道:“你不想告訴我。”

令紅煙沉默。

成煜:“所以有什麽好問的?”

令紅煙腹誹,他真的一點都不可愛!

成煜:“你幫我解掉它。”他真的不想再像從前那樣,做個任人魚肉的弱者了。

“可以。不過……開始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成煜以為她要提條件,皺眉道:“你說。”

“你怕死嗎?”

成煜一愣:“不怕。”

令紅煙輕笑一聲:“這麽自信?”

“對。”

令紅煙:“即便有可能死無全屍?我可不是在嚇唬你,如果失敗,別說骨頭了,你連絲魂魄都不會剩下。”

這話還真不是恐嚇。作為一個曾經在萬魔窟中被困了好幾千年的人,令紅煙對此事特別有發言權。要不是當初她有聚魂幡保命,幾千年前她就魂飛魄散了。

成煜認真道:“照現在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也會死,我可以死,但我不想死得毫無價值。至少現在,我可以為了活而去死。”

這賭徒一般決絕的話立刻收獲了同為瘋狂人士的令紅煙的好感。

“三個月。”令紅煙的掌心凝聚起一團紅光,平地上霎時狂風肆虐,虛空中破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儼然是這狂風的風眼。風眼之內,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鎖靈陣可以直接連接萬魔窟,但前提是,他要找到進入萬魔窟的路,“這個陣眼隻能開放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之內你要在鎖妖錄的結界之內找到入口。它可能是山壁,也可能是你腳邊最不起眼的一朵花、一株草、一顆小石子,全憑你自己去感知,它會與你體內的封印相吸,指引你前去找到它。”

“但是,記住,萬魔窟很危險,裏頭的東西會使出各種手段來**你放棄神智,與它徹底融為一體。如果你扛不住**成了它們的傀儡,”成煜看著麵前的女人對著他溫柔慵懶地揚了揚嘴角,眼中卻流露出一抹寒光,“我會直接捏碎你的元神。記住了嗎?”

“我覺得還要再多廢話一句。”

成煜麵無表情地睜開了眼睛,示意她趕緊把厥詞放完。

“不是所有誇你好看的人,心裏都抱著什麽齷齪的念頭。”午後陽光正盛,細碎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連上頭細小的絨毛都鍍上了一層鎦金,看上去就和他們初見那天那般,茫茫雪地上豔麗的一株紅楓,如同神明降世,“你得試著打開自己,走出去,成煜。”

成煜心念一顫,繼而倔強地扭開頭,冷笑:“你以為我還會信你嗎?騙子。”

令紅煙見哄孩子失敗,眼角抽了抽,隨即一巴掌過去,直接把成煜拍進了陣眼裏。

“沒禮貌的家夥……”

屋內,令紅煙架起了觀水鏡。

滴血入鏡,以血為媒,喚醒了鎖妖結界和令紅煙之間的契約連接,成煜進入結界內的畫麵傳送到了水鏡之中。

起初一個月,他都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結界內亂竄,連魔息的影子都沒摸到,隻偶爾遇到過幾團微弱到不行的魔氣的侵擾。成煜沒有法力,也沒有學那些內門弟子都會的除魔清心咒,隻能靠著自身的強大意誌力去硬扛。

觀水鏡外令紅煙看著他的表現,不住地點頭:“不錯不錯,意誌力還挺強,沒準有戲。”

這一天,令紅煙如往常般一大早就打開觀水鏡,打算看看成煜今天在裏麵又是怎麽像個打不死的小強一樣挺過去的,結果一開觀水鏡,她嘴角的笑容便凝固了。

“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