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成煜半懸在空中,身體被籠罩在一片足以刺瞎人雙目的金光下,那柄雪鞘長劍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怎麽也刺不進去。

可不刺進去是不行的,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聚魂幡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世間最強的魂魄收納器,有了它,死去的人能夠通過另一種“方式”複活,就是不知道這複活出來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了。

就像那兩個傀儡藥童一樣。

下方師父正和那個陌生的男人戰在一處。他們的外圍被師父撐起了一道巨大的護盾,將整個院子籠住,唯恐爆炸的火星走空,波及豫州城內的無辜百姓。那男人本就修為不低,眼看著師父一邊打鬥,一邊還要費力支撐護盾,男人陰冷地笑著,積極地利用這一點,下手越發肆無忌憚,招招都直取麵門,讓師父應付得有些吃力。

另一頭華遷修為太低,樓焦一個金丹初期一邊要應付兩個實力與金丹期等同的傀儡藥童,一邊還要分出精力保護華遷不被他們抓走挖心,雖勉強牽製住了,但明顯的疲於奔命。

可好在正是因為如此,才沒人有精力去管懸在半空中的成煜。

究竟該怎麽做呢?

記得月下樓的課堂中,月錚曾教導這些年輕弟子:法器,分為有主法器和無主法器。有主的法器,法器本身和主人形成血脈勾連的契約,要想控製住法器,需要殺掉法器的主人;無主法器原本不應被人使用,卻由於某些原因被一些修為極其強大的修士所喚醒,出於修為壓製的原因被他們所使用,本身並沒有完全臣服於使用者。所以,在這種時候,如果能夠強行與法器建立契約,就可以收服無主的法器。

當然,月錚長老說完之後,看著下麵的學生眼中冒出希冀的目光,沒忘記笑眯眯地給他們澆盆冷水:“收服一個強大的法器的難度比殺掉控製它的修士本人都難,別做夢想著趁亂撿漏了,提升實力才是根本。”

他這一盆冷水下去,硬生生地把下麵的人全澆蔫了。

成煜抬手召回法劍,一刀刺向自己的胸口。

“噗!”長劍入肉,一條赤蛇般的血線從胸口處流出,自劍身蜿蜒而下,上頭猙獰的符文被瞬間喚醒,散發出淡淡的金芒,將他識海深處沉睡著的魔息都給喚醒了。

他的識海中爆發出一聲魔息驚恐而憤怒的吼叫:“你這小子又在發什麽瘋!”

成煜不理,猛地將劍從胸口處拔出,“噗”地帶出一股殷紅的心尖血,染血的長劍不再猶豫,再度刺向法陣——

“嘭!”

正在纏鬥中的令紅煙似乎感應到了什麽,猛地回頭:“成煜!你瘋了!”

“噗!”對麵年輕男人的拂塵柄沒入了她的胸口處,令紅煙艱難地回過頭去,那男子衝著她怪笑一下:“月神殿下這時候跑神,難道是看不起我?”話落,拂塵柄隨之抽出,血花飛濺,令紅煙連退數步,嘴角墜下幾滴殷紅血跡。

她抬手,緩緩地擦去嘴角的血跡,冷笑道:“你說得沒錯。”

令紅煙已經想明白了,成煜無非是想要破掉聚魂幡的法陣,所以才要冒險想要收服聚魂幡,而其實有一件事情做起來比那要容易得多。那就是——殺掉麵前的男人。殺了他,聚魂幡自然就破了。

“那麽,接下來……我可不會再分心跑神了。”

半空中,沾著成煜心間血的長劍和法器用力地衝撞在一起,震力之大仿佛要將他渾身的經脈全部震斷然後倒飛出去!不過,他卻無比興奮,終於不是那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了!

聚魂幡似乎很排斥他的這種強行融合的行為,旌旗上的日冕圖騰驟然變亮,噴湧而出的熱浪將他堅毅的麵龐照得通紅。他的識海中,魔息正在尖叫:“啊——太刺眼了!太燙了!成煜!快滾開!快滾開啊!”

成煜的眼睛被這直射的強光直接刺瞎,雙眼流下兩行血淚。他幹脆閉了眼,冷聲嗬斥:“給我忍著!”

魔息怒了,它開始掙紮著想要從識海中破土而出。什麽美味的滋養,什麽絕妙的飼養容器,它全都不要了!它必須要立刻湮滅成煜的意識,奪得成煜身體的控製權,然後逃離這團宛若地獄明火般的烈焰!否則,它就要陪著這個瘋小子和那聚魂幡同歸於盡了!

一麵是魔息在識海中瘋狂地衝撞,一麵是聚魂幡法陣將他的神魂架在烈焰上炙烤。冰一半,火一半,成煜的靈台在這劇烈的衝撞中搖搖欲墜,意識如浩海中獨行的孤舟,隨時有被風浪吞沒的凶險。

他猛地用力,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舌尖血噴出的瞬間,精元濺出,靈台重新找回一絲清明。

然而,成煜看不見的是,舌尖精元噴出的刹那,有那麽幾滴星火般的精元僥幸地濺到了聚魂幡的日冕上。

血色淡去,金色的光斑順著日冕一圈一圈地試探著向上蔓延,似乎聚魂幡法陣也在判斷,究竟是什麽東西正在慢慢地消融、馴化著它。成煜的眉頭皺了一下,他雖然看不見了,卻明顯能感覺到那烈焰正在逐漸減弱……

終於,那烈焰消失了,堅硬的屏障化為溫柔的流光緞子,將半空中的成煜包裹。他的額頭上隱隱生出了一個金色的日冕圖案,同一時間,身體內分裂製約平衡的兩股力量失衡,識海之中,魔息破土而出。

日冕中一個模糊虛化的影子衝著成煜微微躬身:“吾等恭迎日神歸寧……”

院中聚魂幡帶來的罡風消散,仙器已然認主。

“怎麽會……”年輕男人低喃一聲。

令紅煙奮力一掌,直接將失去聚魂幡庇佑的青年擊得倒飛出去,狠狠地撞在門板上,將那門板直接撞得粉碎。

月神秘術——碎神掌。

不出則矣,出則化金丹、滅元嬰,是月神的術法中殺傷力最大的一種。這麽數千年,她使出此掌,也不過零星幾次。

她趁著空中罡風消散的片刻,對手那一瞬間的失神搶出的那一掌。這一出手,她就沒打算留那男人一條性命。

男子的元嬰徹底被那一掌擊滅了,一身重傷,修為全廢。聚魂幡已然被成煜收服,男子想利用聚魂幡達到不死神的願望一下子成了空談。換句話說,他死定了。

令紅煙並沒有半分留手。男子的嘴角血流如注,止都止不住地嘔出一口又一口的血,但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半空。

“景旭的轉世……”他吐掉一口血,恨恨道,“他居然真的把日神的血脈給喚醒了……”

令紅煙幾步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果然,你見過前代日神。”

他冷笑了一聲。

令紅煙蹲了下來,逼迫他直視著自己的眼睛:“告訴我,閣下看我如此不順眼,又這麽不滿前代日神,你究竟是哪位?”

“月神殿下高高在上,如我這般小人物,在您那光輝漫長的仙途中,連顆路邊的石子都算不上,您又怎麽會記得我呢?”他冷笑一聲,幹脆直接閉上了眼,“我的確是輸了。不過,您也別高興得太早,一切都還隻是剛剛開始……”

“什麽意思?”令紅煙皺眉。

男子嗤笑了一聲,忽然猛地抬手一掌擊向自己的天靈蓋。

令紅煙躲閃不及,紅白相間的腥臭**濺了她滿臉。她沉著臉,拂去了麵上的汙漬,表情晦暗不明。

剛剛開始?

這時,華遷的一聲驚呼打斷了她的思索:“成兄!”

她心下一緊,猛地抬頭。成煜滿臉血淚,從虛掛著在半空中跌落下來,渾身隱隱縈繞著森森的魔氣。令紅煙長歎一聲,飛身上去,接住了他,將他抱在懷中:“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啊,怎麽把自己搞成了這副德行……”

成煜雙目緊閉,已然不省人事。

華遷抖著手將兩張焚燒符拍在了藥童的身上,業火騰起,那兩個傀儡藥童現出了真麵目,原來是草木拚就而成的。他長舒一口氣,跌坐在了地上:“總算結束了……”

樓焦:“月煙師父,我已經把傳送令發回門派了,樓主回信說三個時辰之內就會派人來打掃這裏。趁著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先到城中找一家醫館給成煜看看吧?他好像傷得還挺重的。”

“不,不等那些人來了。”令紅煙低下頭,用自己的衣袖細細地擦去了成煜臉上的血,“我們直接上黃道宮。”

成煜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混亂而迷茫的困境中,半夢半醒不知現實。眼前是不見五指的黑暗,他的腳被釘死在原地,一動也動不了,可他似乎還能聽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對話聲。

師父?

他不確定地想著。

“景宮主,我需要借用貴派天階洞府一用,把成煜放進去,控製他體內即將爆發的魔氣。”他聽出來這是師父的聲音。

景恒宮主似乎沒說話,而是另一個聲音將話頭接了過去。

“或許我們還有一種更利落的做法,”那人說,“比如,直接殺了他。”

“唰!”

似乎是長劍出鞘的聲音,還有景恒的一聲厲喝:“樓長老!住口!”

令紅煙的長劍架到了樓長老的脖子上,冷聲道:“我數三下,讓你收回自己剛剛的話,不然的話,我的劍可沒長眼睛。”

樓長老的眼睛瞄著架到脖子上的長劍,一時間有些啞然。麵前的女人常年紅紗覆麵,他也隻依稀知道月下樓有這麽一位非長老也非門生的特殊存在,麵相極美,很少示人,被樓主月袖圈養在後山的煙月小築中。

那隻握劍的玲瓏素手就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散發著幽幽的冷香。樓長老一時間不知從哪兒萌生出了一股勇氣,他惡狠狠地道:“有本事你這一劍就真的揮下來啊!我倒要看看你無理取鬧殺了黃道宮的長老,月袖到底會不會為你撐腰!”

景恒的臉色變了。

令紅煙劍尖一頓,挑眉玩味一笑:“你說……樓主會不會為我撐腰?”

樓長老輕蔑一笑:“那……”

不等他說完,便被景恒一袖子扇飛出了院門。樓長老並不知道,景恒這一下算是救了他。

令紅煙淡漠地看著倒飛出去的樓長老:“景宮主的意思我明白了,正如您家樓長老剛才說的,天階洞府您不願交出來,對嗎?”

景恒:“那是黃道宮曆代宮主和長老修煉的地方,我不可能放一個外人進去。”

“外人?”令紅煙嗤笑了一聲,轉頭望向**躺著的成煜,輕聲道,“景宮主說……他是外人?”

“難道他不是嗎?”景恒淡淡道,“他隻是前代日神的轉世,又不是日神本人,他是你們月下樓的弟子,黃道宮沒有拿宮主和長老的待遇來救他的理由。”

他說得很對。

成煜又不是景旭。

“我已經讓人去查那個修士的身份了,隻要有了答複,我會立刻稟告神尊。”景恒背過身去,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此次豫州城事件,景某感謝神尊和月下樓的警醒和傾囊相助。之後,黃道宮會派人回收誤發給百姓的符紙,搗毀那些散布謠言和信仰的假修士團體,神尊就不用再多插手了。”

令紅煙怔了怔,嗤笑一聲低聲道:“景宮主真是天真,他們都已經敢捅到明麵上來了,受毒害的又怎麽可能僅僅隻是一個小小的豫州城呢?”

她還沒有忘記,那個修士臨死的時候是帶著多大的惡意留下的那句,一切才隻是剛剛開始,那種飽含著報複的快樂的語調。

景恒聞言一僵,緊了緊拳頭,抿唇不語。

……

成煜躺在**,他們的對話聽得不是很分明,卻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關鍵詞。

比如師父似乎想要將他送到黃道宮的禁地裏,但是被景恒宮主拒絕了。還有就是……他們兩人提到了他的身份。

眼前的黑暗中漸漸現出了一個瓶口大小的洞,有光從裏麵透出來。成煜動了動四肢,他忽然發現自己又能動了。

他下意識地跑到了那個洞口前,將眼睛對了過去。

洞內是一個小世界,熟悉的一望無際的冰原,白雪紅影,這是他在鎖靈錄的陣中見過的,一千多年前的萬魔窟。

凜冽的風雪中,有一個黑衣銀甲的男人手持長劍,背身而行。他歎息著抱起了地上的紅衣女子,抬手替她療傷。數千年的修為源源不斷地注入了女人的身體裏,成煜隔著洞口默默地望著他,白花落於黑發之上,最後黑發融入風雪中,與冰原渾然一色。

不必再多想些什麽了,成煜心道,那男人畢生的修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滿頭白發的男人轉過臉來,成煜愣住了。

那張臉,與他看上去是那麽相似,兩人的差別僅僅隻是穿戴和眼神的不同。

——男人是日神景旭,而景旭懷中的女子是他的師父。

一時間他心下大慟,耳畔又忽然傳來了森冷的笑聲……是魔息!這一次不是在識海深處,而是在他耳邊!

成煜猛地坐起身來,後背被冷汗濕透。視角天旋地轉晃了幾下,定格在一處陌生的天花板上。

耳邊傳來了興奮的一聲喊,是華遷:“成兄!你終於醒啦!成……成兄,你的眼睛怎麽了?”華遷的聲音遲疑著,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成煜的眼睛上。

成煜心下一沉,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睛怎麽了?”

“就……就血紅色,一閃一閃的那種。”華遷似乎有些畏懼他的眼睛,視線躲閃著完全不敢直視他。

床板邊靠著的一個人一巴掌招呼在了華遷的後腦勺上:“哪那麽多話?有你什麽事啊?成煜受傷那也是我們月下樓的弟子,你不乖乖去做你的早課,在這兒湊什麽熱鬧,嫌自己修為太高是不是?”

成煜轉過頭去,樓焦抱著手站在床頭,見他看過來還衝他翻了個白眼:“看什麽看?你這眼睛還沒四五年前紅,我有什麽怕的。”

樓焦那一巴掌到底是扇醒了華遷,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反應過激了,但他的確是第一次直麵這眼睛血紅、有如妖魔附體一般的成煜。他支吾著,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我……成兄……”

成煜沉默地抬起一隻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魔息……他到底還是沒能完全控製住。他垂下了頭,忽然笑了一聲。

樓焦和華遷都愣住了。成煜一向冷漠,他還是第一次在月煙師父不在場的情況下展露笑容。

“多謝。”他們聽見成煜低聲道。

一時間兩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道謝弄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是不適應見到這樣的成煜,還是尷尬。

樓焦猛地從床板邊站直了身子想要消除尷尬:“我去喊月煙師父,華遷你留在這兒!”隻要我跑得快,尷尬就是別人的。

華遷一急:“可是……”

樓焦打斷了他:“你不是有東西要給成煜看嗎?”

華遷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來:“啊對!畫!”

成煜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畫呢?”他一把抓住華遷的肩膀,動作過快造成的眩暈差點沒讓他重新躺回去。

樓焦見成煜抓著華遷,趕緊趁亂走人:“你們倆慢慢看吧,我去叫月煙師父來。”

樓焦走後,成煜稍微冷靜了一些,伸手:“畫給我。”

華遷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然後從乾坤袋中拿出了一個卷軸:“這畫原本收在曆代宮主的祠堂內,平日裏除了專門負責打掃祠堂的弟子外,誰都不準進去。我拿二十塊高階靈石給了那個弟子,這是他用複刻術臨摹的,你看完記得收好,別讓我們門派裏的人發現了。”

畫卷被成煜迫不及待地攤開,畫中人烏發金冠,手持長劍,一身黑衣如夜般寂靜沉重。

——他徹底確定了,方才夢中冰原上的那個男人就是日神景旭。

“啪嗒。”手中的畫卷滑落在地上,正巧這時門開了,得到樓焦消息通知的令紅煙推門闖了進來,無意間一腳踢到地上的畫卷,低頭一看,僵在了原地。

“師父,你來了。”

令紅煙撿起地上的畫,對傻站在一邊的華遷說了句:“華遷,你先出去一下。”

華遷回神:“好的,好的!”

令紅煙:“把門也帶上。”

華遷將門關死,直接守在門口做了門神。

令紅煙走過去,在成煜的床邊坐下,望著他那雙漆黑不再的眼睛,心下有些刺痛:“身上有沒有特別難受的地方?”

成煜搖了搖頭。

令紅煙拎著手中的畫:“你……想問我些什麽嗎?”

“我和日神景旭真的是一個人嗎,師父?”他問。

“不是。”令紅煙解釋,“你雖然是他的轉世,但是你是你,他是他。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們是一個人。”

成煜似乎是沒想到她會給出這樣的答案,怔了怔,隨即一笑:“師父……很喜歡他吧?”

這笑容中帶著些許苦澀。他想起了夢境中景旭耗盡修為之後滿頭的白發。景旭和師父那般情深義重,甚至肯豁出性命去救她,師父也是為了他才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吧。她的愛人身死道消,便去找到愛人的轉世,再重頭來過。

令紅煙答道:“是,我非常尊敬他。日神景旭是一個值得所有人尊敬的神明。”

成煜抬頭仰視著令紅煙,赤紅的眼眸中有晶瑩淚光在閃爍:“我也……一直很尊敬師父。”

他真的很想問令紅煙,如果她從來沒有將他當作是景旭過,那又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好?如果她一直將自己當成景旭,那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溫情是假的,無條件相護是假的,永遠陪在身邊也是假的。那些都是給景旭的,不是給他的。

他九歲那年在人販子的牢籠外遇見了令紅煙。那麽冷的天,但她身上的紅衣如同火一般明亮,驟然間就將他的整個生命燃燒了起來。人生中第一隻向他伸過來的手,他握住了,以後還想一直握下去,卻忽然沒有了機會。

“師父……”他問,“如果我消失的話,他會回來嗎?”

令紅煙一愣。

成煜赤紅色的瞳仁忽然閃爍起來,像是倒計時一般預示著危險即將逼近。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一把推開俯身下來想要查看的令紅煙,用手擋住自己的眼睛:“師父……別碰我,會……會傷害你的。”

他的身上迸發出森森的魔氣,令紅煙毫不猶豫一記清心咒打了上去。但這隻是杯水車薪。

成煜的身子蜷縮在床榻上,將身下的被單扯得粉碎。

令紅煙轉身:“我現在就去求景恒!”

“師父!”

令紅煙停下腳步,她隱約覺得成煜似乎想要對她說什麽。

成煜的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魔息此刻正在他的靈台處衝撞,不僅是身體,乃至靈魂,都像是塊破布一般被它揪在手上,即將撕碎。

“成煜?”

“早去早回。”他到底是咽下了嘴裏的話。

令紅煙走了。

成煜望著那扇閉合的房門,目光有些期盼又有著貪婪,想象著或許它會再打開一次。許久,他低下頭,伸手捂住了臉,重重地喘息著,指甲不住地往自己的皮肉裏紮。

此生的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即便是快要死了,他也想給她留下一個好一些的印象。

他就是這樣,虛偽、貪婪、懦弱。

“紅煙……”他喃喃地叫著這個禁忌的名字,“紅煙,紅煙。”

這個名字他活著的時候不配喊出口,到死了也隻能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滿足自己羞恥的私心。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一個貪心的人。我想著……如果你之後因為惡心厭惡而不願再記得我了……我大概……連死都不會安寧。”

他顫抖著,口中念念有詞,一簇亮藍色的火焰於指尖升起。他抬起指尖,慢慢地將那簇火苗湊到了唇邊。

體內,即將衝破令紅煙清心咒的魔息發出了瀕死的尖叫。

不再猶豫,他張開嘴,將那簇火苗徑直吞了下去。

“轟!”亮藍色的火苗瞬間燃遍全身。

世間至毒至純的丹爐之火,能滌**妖穢,冶煉神魂。

火光中,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發絲皮肉被火焰燒得劈啪作響,散發出一陣焦臭,耳邊魔息的唾罵聲不絕於耳。

它怎麽也沒想到,費盡千年好不容易從鎖靈陣中脫身才找到一個絕佳的爐鼎正待修煉,可這爐鼎卻是個瘋子,寧願自焚而死也不願意苟且偷生。

成煜忽然想起了什麽,劇痛中他艱難地彎下腰,燒得焦黑的手指從肋骨處摳出一個完好的竹筒。

“幸好……”他如釋重負地笑了一下,身體倏地化灰,支離破碎。

火光熄滅,床榻上,隻剩下一攤衣冠和一捧黑色的骨灰。

不久,房門被忽然打開。

令紅煙從外麵折返推門,麵上還掛著笑容:“成煜,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景宮主已經答應把洞府借給……成煜?成煜!”

月神生平第一次失態,驚慌失措地跑向了床榻邊,她拾起那捧骨灰,雙目失神,指尖不住地顫抖:“不會的……不會的……怎麽會這樣……”

她緩緩地跌坐下來,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不知想起了什麽:“對不起……我終究還是……一個人也留不住……”

忽然,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個小竹筒。竹筒的邊緣滑溜溜的,一碰,便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下。

令紅煙怔怔地低下頭,拾起了那個小竹筒。

她曾經見過這個小竹筒。那是他們來豫州城的第一天,成煜去橋上接她,見她好奇調侃,便慌亂地將這個竹筒背到了身後不讓她看,麵上的紅雲忽然就燒到了耳根。

她打開了竹筒。

裏麵是一幅畫。紅衣的美人站在橋中央,橋上是楊柳垂蔭,橋下是煙波浩渺。少年在橋下遠遠地望著她,一腔深情,自數年之前,至今如此。

令紅煙這一沉寂,便沉寂了整整十日。

她攥著畫紙靠坐在成煜自焚的床榻上,不哭不笑,也不讓任何人進來,就好像整個靈魂都被人掏空了一般。

這些天裏她一直在回憶著過去,回想他笑著叫她師父,回想他對著她冷臉發脾氣,回想他無數次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然後將她擁在懷中。那麽真摯的一個靈魂,卻到底還是被她給毀掉了。

或許,成煜這輩子最倒黴的事情就是被她救下了。

有了這個開頭,才造成了今日的下場。

她低下頭輕嗬了一聲,然後閉上了眼睛:“我根本就不配做你的師父。”

屋內忽然起了一陣風,她手不穩下意識地抓了一把畫紙,回頭卻是景恒從外頭走了進來。

“其實,”她看著**被風揚起的黑灰,“成煜一直就不是一個學東西特別有天賦的孩子。

“他築基成功後,我教過他很多陣法和心法,可是他一直都學不好。後來我覺得他在月下樓的術法上實在是沒什麽出路了,就隨他自己摸索,於是他就去練了劍。練了劍之後,那些原本就學得半吊子的心法和陣法就被徹底扔光了。”

景恒靜靜地聽著。

“可是景宮主你知道嗎?他什麽法術都學不好,卻唯獨這丹爐火術學得出神入化。他住到煙月小築之後,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他在院中打水沐浴,胸前衣服散了,露出來的那塊皮肉上燒傷疊著燒傷,可我連說都不敢說他一句。

“我其實知道他自卑,也明白他那麽努力學會丹爐火術是為了能夠隨時約束自己……甚至殺掉自己。可我不敢開口勸誡他,我想不出他還能做出什麽更加過激的事情傷害自己。”

他就是這樣,對自己決絕到有些殘忍。

“景宮主,你說,”她失神地望著天花板,紅了眼睛,“他怎麽就這麽傻呢?”

景恒沉默片刻,開口道:“神尊,我現在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說,現在有一股更強的魔氣正在豫州城集結。”

令紅煙一怔,她想起了那個被她一掌拍碎元嬰的男人。

這就是……他所說的後續嗎?

景恒繼續解釋道:“這股魔氣的集結方式極為特殊,不是憑空出現的龐然大物,而是如同水滴一般點點滴滴地聚集。您可以想象一下夜空中的星辰隨著夜幕落下的時刻開始逐一閃現,那些魔氣就像這些細碎的星星一樣,從大陸四周一點一點地凝聚,慢慢包裹了整片豫州城,或許將來還有彌散到整片鴻蒙大陸的可能。您是上界的神尊,這種聚沙成塔的煉化模式,您應當比我更熟悉。”

令紅煙:“但是這種煉化模式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積累,怎麽可能會突然出現,難道不應該是有一點苗頭的時候就被發現然後被掐掉了嗎?”

“有人遮住了它。”景恒道,“有一位修為十分高深的大能,施法遮住了它,騙過了我,騙過了進緣禪師,騙過了月樓主,也包括您。現在,這個遮蔽被人撤掉了。”

令紅煙哼笑:“什麽大能,連我都能騙過?”

“這便是問題所在。”景恒道,“我想不到下界有什麽大能可以騙過神尊,散仙也做不到,除非……”

令紅煙接茬:“除非是飛升失敗,自行兵解之後放棄輪回,多次曆雷劫的散仙。”

景恒:“不錯。”

令紅煙:“可這種在人間活了幾千年不飛升也不死的真的存在嗎?”

景恒道:“或許。”

“我同意你的猜想。”令紅煙淡淡道,“那個被我一掌拍死的修士,我從他身上就聞到了一股非常濃鬱的王八味,但他已經死了。所以應該還有一隻更老的王八給他引路。你們查他的時候可以順帶著去先輩堂那邊聞聞那些老頭子身上的味道,應該差不多。”

景恒沒作聲。

“走吧,我現在沒有精力跟你好好聊天。”她的麵色很平靜,仿佛根本沒有為徒弟的離世感到悲傷,但是景恒知道,她不過是在強行掩飾罷了。

說到底他也在這裏受夠了令紅煙的氣,要不是看在這女人一副連掩飾都掩飾不住的樣子,管她神尊不神尊,他早就甩臉走人了。

於是他道:“這就告退,神尊請便!”

“嗯。”

走了兩步,他忽然又折返了回來。

令紅煙不耐煩地抬頭:“回來找罵?”

“看您傷心過度有些糊塗了,我好心提醒您一句。”他耐著性子把話說完,“令徒抬回來的時候,我看他額上的標記分明就是聚魂幡認主的標記。所以……他真的死透了嗎?”

令紅煙怔了怔,望著那抹黑灰苦笑:“他都決絕到把自己燒成灰了,聚魂幡還有用嗎?”

“雖說沒有先例,但從理論上來說,骨灰未必不可算作自身殘存之物,以此為媒介,或許可以生效。”景恒道,“所以……之前神尊和我商定好的洞府使用條件,若是那骨灰生效了,我這裏依舊算數。”

成煜這把火到底還是點早了。

所以他大概並不知道自己的師父為了和黃道宮交換幫助他祛除魔息的洞府,究竟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

景恒從門內走出,看到了守在門外的華遷,皺眉喝道:“給人家月下樓的人當門神很光彩嗎?還不快去做你的早課!”

華遷嚇得連忙跑路了。

景恒負手站著,想起令紅煙為借洞府一事和他談判時的場景。

“如果你把洞府借給我,我願意以自身修為為爐鼎一千年,滋養償還你的洞府為成煜拔除魔氣所造成的損耗。”她道。

“一千年?”景恒記得自己當時直接愣住了。

以個人修為去滋養一個天階的洞府,還一千年,就算是神也承受不了這樣的損耗。這種行為,跟修為散盡幾乎沒什麽兩樣。不,其實倒還有所不同,因為你是看著自己的氣府中辛苦積攢的靈力一點一點地散盡,看著自己的頭發一寸一寸地變白。

這種方式對於一個修士來說,大概比死還要折磨。可是月神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答應了,為什麽?就為了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徒弟?還是說為了給前代的日神報恩?至於嗎?

景恒這個千年老光棍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感情這種玄學問題。

“難道神也有感情嗎?”他疑惑地呢喃道。

“成煜……成煜……”

恍惚之間,似乎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他心說或許是身死之後,魂魄飄到了忘川奈何橋,那橋頭的擺渡人撐著船,看著他們這些新魂,叫他們的名字罷了。

那人見他連睜眼都欠奉,似乎無奈地輕笑了一聲,然後開口:“成煜,你不想再見到你師父了嗎?”

聽到“師父”這兩個字,成煜立刻睜開了眼:“我不是死了嗎?你能讓我回去?”

話音落下,他看清了眼前人的全貌,一愣。

對麵的人似乎很清楚他在想什麽,衝他微微一笑:“我們的確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

“日神景旭……”成煜的臉上說不出是什麽表情。

對麵的人笑著點了點頭:“不錯。”

“這是什麽地方?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麵前?”成煜的臉上流露出警惕,一雙眼睛四下打量著。四處都是混沌的光,很像他曾經參悟時遇見過的靈台中的小世界。

“這裏是聚魂幡內的小世界。因為你死了,所以聚魂幡主動地吸收了你的魂靈,溫養在這裏。”景旭笑著說,“你的長老們應該教過你,擁有聚魂幡可以獲得不死身吧?”

這就是不死身?成煜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腳身體,的確跟生前沒什麽兩樣,隻不過……他抬起手掌,混沌的光線從中不受阻礙地穿過。隻不過,聚魂幡的身體隻是一抹虛影罷了。

成煜:“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因為我已經死了。”景旭微笑,“這是我死前留下的一抹神識,算是……該怎麽說呢,留給我的轉世的一點小禮物?”

成煜沉默片刻,開口:“那麽請你告訴我,怎樣才能讓我回去?”

“你知道聚魂幡給予修士不死身的原因是什麽嗎?”景旭笑著問他。成煜看著麵前這個背著手溫柔和煦而不失端正威嚴的男子,不得不承認,自己師父身上有一部分氣質大概是脫胎於此人。

這麽一想,他的心中泛起了一股難以抑製的澀意。

“是什麽?”他聽到自己問。

聚魂幡是上界神器,下界鮮有人見過,大多數人隻是聽說過神器的名字,但是根本就沒有見過它。

景旭:“聚魂幡其實並不能真正將已死之人複活,它本質上其實是一個大型的回溯法陣,能夠回溯時間,將已經死去的人帶往生前的任意時間,然後在過去的軀體中重生。”

成煜皺眉:“也就是說,借助過去的自己重生?那麽過去的我又會去哪裏?我又該如何回到現在?”

景旭微笑道:“世界法則是公平的,一個身體中不會同時存在兩個不同的靈魂。一個新靈魂的出現,便昭示著原有靈魂即將消亡的事實。”

成煜擰眉,沒有聽明白景旭的意思。

可誰知,麵前微笑著的男人卻忽然拂袖一扇,他整個身子倒飛了出去,陷入了那片混沌白光的中心……

“去吧……”他聽到景旭輕歎了一聲,“去找到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