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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城內,近日來多了一道奇怪的風景。一對中年夫妻背著一個還沒斷奶的娃娃在城中一步一叩地拜行。據守城官說,這兩人是三天前來到豫州城的,守城官們去城外的烽火台換崗的時候就看到他們了,還湊上去問過,問他們在拜什麽,需不需要幫助。

那個妻子告訴守城官,他們是從西邊來的,兩個人老來得子,生下一個孩子得了怪病,在老家那邊散盡家財,尋遍名醫,都沒有找到醫治的辦法。後來聽人說,豫州這邊有一位隱世的聖手名醫,能治世間百病。隻不過這位醫者收病人的要求特別高,心要誠,還要肯付出所能付出的最大的代價。於是夫妻倆便這麽從家鄉風餐露宿,一路磕到了豫州城。

守城官問她:“那你們知道那位名醫姓甚名誰,家住豫州城何處嗎?”妻子苦澀地搖了搖頭,轉手握住了丈夫空空的右邊袖管。據說,他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劫匪,不光身上的盤纏被搶光了,丈夫的手也被砍掉了一隻。

城中的百姓可憐這對夫妻的遭遇,看著他們在城中一步一步地磕著,感歎他們可憐,不少婦人們抹著眼淚從家中拿了吃的塞到妻子手上。

那妻子看上去軟弱善良,看到那些婦人遞來的東西,嚇得驚惶推拒:“這……這怎麽可以?”

婦人將食物放在了麵前的地上:“米湯喂給孩子吧,別沒見著大夫先餓死了。”

“謝……謝謝。”

婦人搖了搖頭,走開了。她打算回去問問自己的丈夫,看看能不能幫忙打聽到那位醫者的住址。

“師父,這些東西真的收下嗎?”邊上的“丈夫”低聲問了一句。

“妻子”笑了笑:“別人的善意當然要收下了……不過,回家之後,她大概會收到一份驚喜吧?”

那婦人拎著空背簍回到家中,放下背簍,彎下腰預備從米缸裏舀米煮飯,突然覺得今天的手似乎伸進去伸得有些太淺了。她疑惑地將頭探進去一看。嗬!婦人瞪大了眼睛,已經見底的米缸不知什麽時候被人全部裝滿了,他們全家人一年的口糧都有了著落。

……

令紅煙輕笑一聲:“神因人的信仰而存在,信善便會得到神的眷顧,作惡,心魔也就自此而誕生。為善也好,作惡也罷,不要以為無人知曉。”

成煜將那隻完好的手靠在牆邊坐下來:“徒兒受教。”

然而剛才還一本正經的師父卻忽然驚叫一聲:“喂!你起來!壓著我們的孩子了!”

成煜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將那句“我們的孩子”含在舌尖甜蜜酸澀地回味了許久,才開口道:“不是假的嗎……為何這麽緊張?”

令紅煙無語地將他的背從牆邊扒拉開,取下了他背上用稻草變出來的假孩子,抱在懷中假模假樣地拍著背哄著。

“假的你也得演像一點啊……好歹得有個當爹的樣子吧?”令紅煙邊說邊瞪了一眼邊上被訓得有些手足無措的男人,“哪有爹會把自家孩子懟牆上當靠背使的?”

成煜尷尬地偏過頭去,咳嗽了一聲。

那日令紅煙問他,一般來說,什麽樣的人最容易被這種散播神跡謠言的宗門哄騙?然後她當即就給出了答案——老、弱、病、殘。

令紅煙秉著做事要做全套的原則,飽經風霜的中年夫妻、丈夫殘疾、孩子重病,一套身份直接老弱病殘、五毒俱全。然後,他們就這麽風餐露宿了三天。期間還碰見了跑消息路過的華遷和樓焦,結果這倆也沒認出他們來。

華遷和樓焦看到他們,同情心瞬間上頭,二話不說便齊齊掏兜給銀子,推都推不開。成煜把銀子扔回去,拿眼神暗示他們,還被不明所以的樓焦鄭重地拍了拍那隻完好的手臂:“好樣的!有骨氣!我欣賞你!但還是拿著吧,將來有錢了再還我。”

成煜有些無語。

兩人離開後,令紅煙頭靠著牆眯眼笑道:“完了成煜,我真的好喜歡他們兩個啊!”

三天的時間,外地來的叩頭的可憐夫婦的事情基本上傳遍了全城,令紅煙估計著暗處的人差不多再觀察一下,就要來找他們了。

於是當天夜晚,起風了。

三月中旬,百花待開的時節,居然刮起了北風,一時間仿佛重回寒冬臘月一般,尋常人要是這個時節坐在大街上,估計早就凍得哆嗦了。

“今天是倒春寒嗎?”成煜將背上那個假娃娃用城中百姓施舍的毯子裹了起來,他已經在很努力地按照令紅煙說的演戲一定要演得像的那個方向靠攏了。

“不是,是人為製造的。”令紅煙低聲道,“現在開始,撤掉身上所有的禦寒法訣,我要暫時封掉我們兩個人身上的修為,不然他們就會發現我們的修士身份。”

成煜微點了下頭,刺骨的寒意立刻湧上,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師父,有人來了。”

令紅煙也察覺到了,於是她立馬縮在成煜懷裏不動了。

腳步聲在呼嘯的北風中愈發清晰,有兩個人走到了他們跟前,動作輕柔地推了推她,又推了推抱著她的成煜。

成煜先行睜開了眼,令紅煙假寐了片刻,揉著眼睛悠然醒轉,身上被來人蓋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

“二位遠道而來,真的辛苦了。”說話的那人一身散修的打扮,看上去像個藥童模樣,但令紅煙現在修為封住了,看不清楚他是個什麽東西。

那藥童道:“楚真人讓我們來接二位去看診,二位放心,楚真人是醫修出身,雖然常年隱居此地,但放眼整個下界,大概沒有比楚真人醫術更高明的醫修了。”

她隨口編的此地有神醫就真的冒出來一個?一個冷淡的隱居醫修會因為區區一個凡人心誠就大半夜上趕著過來救人?令紅煙又不是不清楚上界那幫醫仙都是什麽德行。

令紅煙怯怯道:“這位楚真人……難道就是我們要找的神醫?”

藥童笑道:“如果你們聽說的是隱居在豫州城內的神醫,那確實是楚真人無疑了。”

好的,王八腦袋終於露出來了。

令紅煙暗暗對成煜比了個手勢,成煜會意,鬆開了她,單手抱起了地上的假孩子,向著藥童躬身:“多謝。”

藥童看著麵前的男人在寒風中身上騰騰冒起的白氣,那是習武之人內力禦寒時的狀態,將體內的真氣運轉形成一個保溫的屏障,又見他雖然斷了一隻手臂,卻氣度不凡,試探地問道:“兄台習武?”

成煜:“從前拜過山門,但天資不足,就半途而廢了。”

“原來如此。”藥童一副唏噓之態,不過看神色卻像是終於放下心來了,“那事不宜遲,二位速速隨我去見楚真人。”

這位傳說中的楚真人就住在豫州城東南方向山腳下的一座小院裏。院子的布景看上去非常世外桃源,一看就非常適合隱居。

兩個藥童把他們引進去,告訴他們:“真人喜歡安靜,這裏隻有我們和真人三個人。”

再往裏走,兩個穿著和他們身上同款粗布衣服的一老一少從院內相扶著走了出來,看見他們,一愣:“你們終於也找來這裏了?”

令紅煙真情實感地疑惑了:“你們是?”

兩人中那個年輕的凡人開口:“我爹病重,我在城裏看到你們磕頭,就向人打聽了一下,沒想到運氣好,比你們先碰見楚真人,所以就到這兒了。”

原來他扶著的那個老人是他爹。

令紅煙眼角抽了一下,所以……他們這次還幫騙子做了一次免費宣傳?

這時候,屋內走出來一個鶴發雞皮的老人,喚走了兩個藥童:“無憂、無為,把孩子抱進來!”

“是,真人。”

在場四人不約而同抬起眼皮,原來這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楚神醫啊!

“不哭不哭……”令紅煙照著孩子的背拍打了幾下,然後將手中的假孩子交給了藥童。她完全不擔心被識破,月神的代行術,識不破是正常,若是識破了,那不用揪什麽幕後操縱者了,把這三人直接按倒審問就行。

下界出現比她戰力還強的修士,本身就很離譜。

三人一進去,令紅煙立馬放鬆了下來,連帶著成煜。

修士的壽命很長,但不是所有修士都能在青年時代成功結丹,所以金丹修士中有不少都看上去年歲挺大。但是,一旦修為到了元嬰以上,就具備了返老還童的能力,身體會隨著碎丹成嬰的時候,機體重返年輕。

這位楚真人沒能返童,或者壓根無法返童,都證明了一件事,他的修為等級一定不高,甚至沒在正經門派裏待過。

令紅煙和成煜兩人對視一眼,應該隻是一個小嘍囉。

她偏頭看了一眼,那對父子的臉上也隱隱帶著失望。

令紅煙詫異了一下,他們難道也是修士假扮的?是黃道宮的巡查弟子?成煜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用眼神詢問令紅煙,是否挑明身份。令紅煙搖了搖頭。先不急,看看黃道宮是為什麽而來的再做打算。

兩名藥童很快就從屋中出來了,說是真人已經大致了解了他們的情況,又轉告令紅煙,孩子已經在裏麵安頓好了。

“念子心切”的兩人想要進去看孩子,卻被藥童攔下:“真人有規矩,診治期間外人不便打擾,否則治療就會失敗。”

令紅煙心下冷笑一聲,麵上卻一副深信不疑的樣子:“好的,好的,一切都聽真人的。”

那對父子也問:“真人何時為我們診治?”

藥童安撫道:“不急不急,院中屋舍眾多,諸位可以先行住下,等待一些時日。”

令紅煙與成煜是“夫妻”,被分到了一間屋子裏。

屋內,成煜問道:“這些人把我們留下來想要做什麽?”

令紅煙:“從他們挖丹這件事來看,是典型的妖修和魔修想要提升修為的舉措。帶走小孩子我也能理解,總有一些妖修功法裏,小孩子的心髒是有煉藥的大用處的。”

成煜:“那對父子?”

令紅煙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啊,師父修為封了,現在跟你一樣,也是抓瞎。沒關係,時間還長。那對父子多半也不是正經看病的,我們可以觀察一下他們都做些什麽,這樣也能探探黃道宮的情報。”

成煜點了點頭。

“另外,你身上的魔氣要小心了。”令紅煙這下真的嚴肅了,“不要暴露,成煜,現在你的修為被我封住了,但是魔氣卻還在你的身體內,心境一旦不穩,立刻告訴我。所有這些事情都沒有你的安全重要,明白嗎?”

成煜點了一下頭。他現在的心境很穩定。其實隻要能夠每時每刻都待在師父身邊,她站在他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上,他的心態就能一直穩定下去。

她就是他的清心陣,是他的安神香。

四個等待救助的“病患”就這麽在小院中生活了下來。令紅煙白日裏在院中假裝熱情地幫助兩個小藥童洗衣、做飯、打理藥園來表達感謝,暗地裏卻在悄悄觀察著他們。

那位父親演病重演得屁股底下安了釘子似的,根本就躺不住,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羨慕地望著自己那個能四處活動的兒子。那個兒子就更有意思了,成天圍著藥園子四處打轉,想要拿鏟子刨土翻東西的心思溢於言表。

這天,對麵那兒子居然穿過他們相隔的藥園,直接從對麵的院子到他們這裏來了。那兒子探頭朝著他們院子裏四下掃了一圈:“那位兄台不在?”

令紅煙熟練地攏了下耳邊的頭發:“我夫君不愛見生人,有什麽事情你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這……”那兒子猶豫了一下,很快便下定了決心,隨即,令紅煙便看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沉重的錢袋子。那兒子直接將錢袋子塞到了她懷裏:“裏麵有很多銀子還有靈石,靈石就是石頭,你要是不認得就交給你夫君,讓他拿到市集上去賣給修士。這些錢足夠你們找最好的大夫來給孩子治病了!”

令紅煙打開之後驚叫一聲把錢袋子丟了回去,然後雙手抱胸:“你要做什麽?我喊人了!”

那兒子額角上冒起一塊明顯的青筋:“你在想什麽,我怎麽可能會對有夫之婦感興趣?給你錢是希望你能幫我做一件事,不是要輕薄你!我沒那麽下作!”

令紅煙見好就收:“什麽事?”

那兒子道:“我冷不丁地突然經常去藥園子裏轉會很顯眼,但你不同,這些天,你一直跟在那兩個藥童後麵打理藥園子,他們早就習慣你了。我希望你能幫我挖挖看,藥園子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沒有?”

令紅煙故作不解:“什麽叫奇怪的東西?”

那兒子四下看看,見沒人看他們這邊,便從口袋裏摸出一遝符紙,遞給她:“你什麽也不用知道,就隻要還像以前一樣跟著那兩個藥童,然後找機會偷偷把符紙燒了就行。符紙燒了,我自然就知道你看到什麽了。”

令紅煙拿著符紙,一臉被嚇到的樣子:“你是修士?天哪,原來你不是來找楚神醫看病的嗎?”

“是什麽人告訴你豫州城有神醫的?修士嗎?”

“我不知道……”

“什麽神醫!”那兒子“哧”了一聲,“他根本就是個魔修扮的假貨!還有那兩個藥童,上回我刻意碰了那個無憂的手一下,體溫都沒有,天知道他們是人還是傀儡!”

令紅煙跌坐在石桌上,口中喃喃自語:“怎……怎麽會這樣?那……那我的孩子……不行!我要去救我的孩子!萬一那妖怪傷害他怎麽辦!”

忽然,她猛地跪下,抓住了麵前人的衣擺:“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你是一個很厲害的修士對不對?求求你救救他!”令紅煙拚命憋笑,眼淚都憋出來了。

那兒子見她哭得聲淚俱下,鄭重地答應了她:“這妖修無道,我身為名門正派的弟子,既然看見了,就一定會為民除害!你幫我去藥園子裏燒符紙,我一定會救他平安出來的!”

令紅煙:“嗯!多謝這位少俠!”

“哈哈哈哈哈……憋笑真的太辛苦了,我剛剛……我剛剛眼淚都笑出來了。”令紅煙一關屋門便開始狂笑。

成煜放下手中的清心卷軸,問她:“怎麽了?”

“認出了兩個傻孩子,咳咳。”令紅煙嗆了口水,咳嗽了兩聲,“對麵那對父子,老的那個,華遷扮的;小的那個,樓焦扮的。他倆應該是那天給咱們塞完錢,再加上在城內收集了那麽多信息,也意識到了豫州城不該有什麽神醫這件事吧?”

成煜一怔:“你怎麽認出來的?”

令紅煙扯開剛收到的錢袋子,往桌上一扔:“裏麵的靈石有月下樓的徽記,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傻孩子!”

成煜盯著靈石看了一會兒,然而他沒看出什麽特別的徽記來,大概是隻有長老還有樓主們才能看出來吧?他望著令紅煙想,師父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開誠布公地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他呢?

“我也真是佩服樓焦,他怎麽想的?我要真是個凡人女子已經被他嚇死了好不好?哪裏還有理智去幫他做事啊?不行,我必須要給月錚還有樓主打小報告,提高樓內弟子的交際能力真的勢在必行……”

令紅煙還在吐槽著樓焦和華遷的不細心不靠譜,卻發現成煜居然一直沒捧她場,疑惑地扭頭,看到她的小徒弟又看著她在發呆:“你……幹嗎呢?”

“沒什麽。”成煜回神很快,“他們是怎麽藏住修士身份的?”

令紅煙愣住:“哎?你都不問我為什麽不告訴他們我已經認出他們了嗎?”

成煜輕笑一聲:“大概是因為,師父看上去很開心吧。”看熱鬧看得挺開心的。

令紅煙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她都不知道成煜是什麽時候把她這惡劣的性格給看得這麽透徹了。她清了清嗓子:“因為有隱蔽修為的符紙。雖然那種符紙很貴,時效性也不長,我們祈禱一下樓焦同學事後能還得起華遷的符紙錢,或者幹脆把他賣給人家抵債好了。”

說著,她晃了晃手裏的袋子,裏麵全是銀錢和靈石,八成樓焦已經把自己玩得傾家**產了吧?

收了那麽多靈石,令紅煙倒真的開始盡心盡力地給他們打掩護燒符紙,嫋嫋青煙還未來得及升起,就直接被她一鐵鍬土給填沒了。令紅煙杵著鋤頭笑著低喃:“內門弟子眼力考核,如何從一堆無效信息中提煉出有效的信息呢,小樓焦?”

那頭院中,樓焦正困在椅子上掰手指頭數數,他這個兒子當得,也就比躺**不能動彈的老父親華遷要好些。這時,他察覺到胸口的接收符紙發燙了,一躍而起,直接衝進了屋內:“快起來!教我這符紙怎麽用!”

“來了,來了。”華遷從口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瓶子,裏麵裝著化符水,他們現在封閉修為,根本就點不著符紙。瓶口一斜,倒了幾滴在上麵,那符紙便自燃起來。

“嗬!”樓焦忍不住感慨了一聲。

當日在月下樓內,他看令紅煙用回溯法陣是怎麽進行情景再現的,這符紙就是怎麽情景再現的。這簡直就是把一個小的回溯法陣給壓在紙上了啊!

“這符紙很貴吧?”樓焦看著屋內清晰的藥園子的畫麵,問道。

“沒事兒,沒事兒,有用就行。”華遷連連擺手,憨憨地笑著,“反正,我這麽廢也幫不上你什麽忙,也就隻有這點錢還拿得出手了……”

樓焦聽著他的話,忽然有些氣悶,於是當即便開罵:“廢廢廢!天天就知道說自己廢!成煜當初更廢呢,不也站起來了!我當初還因為半點練劍天賦沒有直接被自己親爹從黃道宮踢出來呢,我說什麽了嗎?”

華遷愣愣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樓焦為什麽會突然發這麽大脾氣。

樓焦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廢算什麽啊?誰不是從沒天賦慢慢爬起來的?就算是天才也有被人蒙住眼睛按在地上打的時候啊!天天自怨自艾的,我看見你這種人就來氣!這些符紙你不是會用嗎?用啊!做符修也可以啊!為什麽明知不合適還偏要去和劍道死磕呢?大路走不了換條小道繞點彎,一樣可以走回正道上,那種連繞彎的勇氣都沒有的人,才是真正的廢物!”

“我……我也不想的,我就是……”華遷重重地垂下了頭。

樓焦深吸一口氣,好像終於從激憤的情緒中緩和了下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把那種憋屈、不滿的情緒全部轉嫁給華遷了。這家夥……不會真的被他給罵到懷疑人生了吧?

樓焦:“我就是提個建議,沒有說你……說你的意思!”

華遷苦笑了一下:“樓兄放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其實你說得也沒錯,我就是太懦弱了,明知道不對卻不敢去改變現狀。說什麽拜師,其實也就是指望別人能屈尊托我一把……”

屋內一陣沉默。

樓焦抬起胳膊肘,撞了撞他:“那你先把那些符篆教會我用。”

“啊?”這話題跳得有點快,華遷一下子有些不明所以。

樓焦別過臉去:“符修不得先精通各種符篆嗎?你先教我,教會了我,你不也就熟練了嗎?符修和月下樓的心法有共通之處,你要真想學,我幫你去問問那些長老……我也不是不可以……”

華遷眼睛一亮站起來:“真的?”

“真……”樓焦回頭一看,華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眼神亮晶晶的,他的頭皮瞬間就從腳底麻到了手指尖,“你……你先看這些符篆!”

“我今天在藥園子裏什麽都沒發現。”令紅煙疲憊地靠坐在床板上,凡人真的好累,凡事都要親力親為,挖了一天的藥根她感覺自己已經廢了,“兩種可能,第一,什麽都沒有;第二,東西埋得太深,我沒修為看不見。”

成煜:“不是有他們的符紙嗎?”

令紅煙搖了搖頭:“沒用,符紙掃不到,非得用修為來看。”

“那明天換我去吧。”成煜說,“這種髒活累活,本來就不應該由師父去做。”

“唉,你可拉倒吧。”雖然偷懶這件事情聽上去挺令人心動的,但她理智還在,“我的人設是感激涕零所以主動提出幫忙的妻子,可是你的人設是一個冷漠寡言的丈夫,主動幫忙,不是很奇怪嗎?”

成煜抬頭,淡淡道:“沉默寡言的丈夫和深愛妻子疼惜她的丈夫,這不衝突吧,師父?”

令紅煙聽得直接心梗了一下……什麽意思這是?!

這時候,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令紅煙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這敲門聲簡直就是對她的拯救,忙不迭地打開了門,哪怕看到的是那兩個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小藥童站在外麵,都無法打消她的欣悅。

令紅煙問:“這麽晚了,二位是有什麽事情嗎?”

成煜在室內聞聲,手按在了腰間做樣子的匕首上。那兩個小藥童站在門口,向著屋內的兩人禮貌道:“楚真人請二位過去。”

憋了這麽多天沒動,終於要開始作妖了?

令紅煙扭過頭去,一臉求助地看向成煜:“夫君,那位真人叫我們過去呢!那我能見到我的孩子嗎?”

“當然。”小藥童點頭。

成煜走了過來,手在令紅煙的背上拍打了幾下,令紅煙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小藥童引著他們穿過藥園,路過了樓焦他們所在的園子,見裏頭燈火通明,令紅煙故作奇怪地問:“隻叫了我們,那對父子呢?”

小藥童:“等到真人開始為他們診治的時候,自然就會叫他們了。二位,請進。”

他們進的是第一天來的時候被攔下來的那間架著煉製爐的藥室,進門就能看到一個巨大的煉藥爐,那個鶴發雞皮的假神醫就在裏頭等他們。

見他們進來,楚真人淡淡道:“無為、無憂,取血。”

兩個小藥童立刻捧著兩個碗過來了:“請兩位各取自己的一滴舌尖血,滴到碗中。”

身為修士不可能不知道舌尖血的作用。修士們將人舌尖下半寸位置的那口血稱為真陽血,是一個人身上精元最重的地方。修士遭遇妖魔近身,情急之下可以咬破舌尖以血退敵,但同時,如果心甘情願將舌尖血交出,被有心之人得到,就可用作他途。

成煜毫不猶豫便咬破舌尖吐了一口血進去,令紅煙眼底笑意隱去,也原樣照仿。

他們當然給得坦坦****,修為低的人拿到修為高的人的心尖血是沒用的,因為有修為壓製。

小藥童問:“二位可是心甘情願交出這舌尖之血的?若非真心,這藥引便會失去藥效,你們的孩子也就救不回來了。”

令紅煙:“絕對真心!求求你們,一定要救救他啊!”

小藥童側開身子,示意她可以去看一眼那邊的孩子。令紅煙忙不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滾到那頭的小竹籃邊。她用代行術捏的那個假孩子正好端端地在裏麵躺著,根本沒有人發現造假的事實。

“太好了,太好了,你終於有救了……”令紅煙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探向那個假孩子。

“別碰!”楚真人怒喝一聲,嚇得令紅煙的手哆嗦了一下。兩個小藥童連忙簇擁過來將人請出了屋子。

小藥童:“都說了是在診治期間,您怎麽能亂碰呢!還惹得真人生氣!”

令紅煙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小藥童生氣道:“現在對不起也沒用了。記住,再有下次,真人那邊可就不能保證絕對給您治好了!”

“是是是……”令紅煙邊說邊目送著兩個小藥童進屋,然後“嘭”的一聲用力關上了門。她向成煜使了個眼色,兩人回了住處。

令紅煙:“剛才那假神醫一定嚇著了。我要是真那麽一摸,他的鬼把戲可就露餡了。”

成煜:“那孩子死了嗎?”

“嗯。”令紅煙點頭,“多半是被挖了心,隻要摸上去就知道身子冷得不正常,隻不過拿幻術撐起了他的正常呼吸罷了……還好那隻是我用代行術變出來的假孩子。不過……”

她走到窗邊,視線投向夜色下一片漆黑的藥園子。

“誰又能知道,在我們看不到地方,埋著多少數不清的屍骨呢?”令紅煙輕笑了一聲,“我啊……最看不得這些害人的髒東西了。別急,都會還回來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成煜明顯地感受到了一股氣勢上的壓迫。他心頭一震,忽然有些膽怯地想到了自己:“那麽,師父是如何看待……那些妖魔的?或者說……那些墮落了的正道修士的?”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令紅煙抬高手臂,然後在成煜驚愕的目光下摸了摸他的頭,笑著感慨,“好久沒摸了,還有點懷念那時候天天帶著你的日子。傻瓜,你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你和那些妖魔怎麽會一樣?”

成煜那有些動搖的心境,又被她硬生生地給穩了回去。

“樓主天天給你們念叨的月神的訓誡你還記得嗎?有這麽一句,‘誅不問正邪而問有過否’,這就是月下樓的態度,也是我的態度。”她道,“是人、妖、魔、仙中的任何一種,我都不介意,也沒有看法,更不會看到妖魔就對他們喊打喊殺。我隻懲戒作惡的人、妖、魔、仙,並且也許他們有過去,有苦衷,我願意去了解,但是絕對不會體諒。

“成煜啊,你要記住,體諒惡,本身就是對那些無辜受害之人最深的嘲諷,是對那些每日行善之人最大的褻瀆。”

這便是他一直那麽喜歡她的原因。

她的確是一個真正的美人,明眸皓齒、顧盼生姿,美豔到不可方物,但她最神奇的一點就是,她總能讓你忘記她還是個美人。

可也正因為如此,他總覺得她就像夜空中的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令紅煙此時回過頭來,恰好同成煜未來得及收回的視線撞了個正著,溫柔如斯,專注如斯。又是這種眼神,她心下“咯噔”一聲,暗道不妙。

於是她幹咳一聲:“也不知道那倆傻孩子怎麽樣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得找機會給他們打個暗示什麽的?”

這個話題轉得十分生硬,她在給成煜台階下。

事實上,成煜的確感覺到了這一點,但隨之而來的便是如墜深淵般的無力。

她很聰明,她察覺到了,但她在裝傻,她在刻意地將他往外推。

師父她是什麽時候開始敏感起來的呢?是樓主和她說完那番話之後嗎?那之後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什麽,在她眼中又是什麽?可笑的欲蓋彌彰?

他抬頭望去,對麵的人臉上的笑都仿佛拿捏著分寸,算好了距離,停在原地就是師徒之間剛好的親切,再近哪怕一步都不行。

絕對不行。

他忽然有些恨她這種聰明了。

於是他做出了一個十分不理智的決定,上前一步,硬生生地跨過了這道天塹般的距離,逼近她問道:“師父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為什麽要關心旁人呢?”

令紅煙噎了一下:“因為你們都是我的晚輩啊,長輩關心晚輩,不是應該的嗎?”

成煜搖頭:“師父錯了。”

令紅煙一怔:“哪兒錯了?”

那張臉低下來,湊到與她平視的位置,他一字一頓道:“你我現在……是夫妻。”

令紅煙登時有些慌。

她第一反應是,這小混賬居然連師父都不叫了?然後又覺得,成煜的個頭似乎真的比她高上許多了。記憶中那個牽著她的衣角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孩子,是什麽時候長成了一個鋒芒畢露的男人了呢?

她心下有些恍惚,猛然間意識到他好像總是在不遺餘力地做這些事情,總是在向她證明,他長大了。所以,他現在想要的是……

令紅煙一驚,猛地打住了自己的想法:“成煜,你記住,凡事有可為,有不可為!”

這話已經有些嚴厲了。

成煜:“那麽我於師父呢?我是可為,還是不可為?”他有些急躁,在逼問令紅煙。或許今天的時機不正確、場合不對,但是他的心中卻忽然生出了一腔孤勇,他似乎太想要一個結果了,無論合不合適,今天都想得到這個答案。

“你自然是……”令紅煙脫口而出的話忽然卡殼。

可為,還是不可為?她忽然覺得自己沒辦法很輕鬆地給出這個答案。理智上告訴她,他們是師徒,是互相陪伴的親人,她終究是要身死道消的,而且應該會比成煜早很多。成煜是日神的轉世不錯,但他並不是日神,也沒有日神的人生經曆和記憶。年輕的人喜歡年長者是因為他們看上去迷人,身上散發著歲月沉澱過後的痕跡,他們貪戀、仰慕這種痕跡,把這種痕跡當作深愛。

可就在她遲疑的時候,成煜開口了:“師父,我累了,休息吧。”

令紅煙沒來得及反應,成煜已經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閉目打坐調息。她沉默了半晌,開口:“修為被封了,你現在就一凡人,調哪門子的息呢?”

說完,她便清楚地看到成煜坐得筆直的背部,有一絲尷尬的僵硬。

“別裝了,到**睡覺去。”

她說完,成煜的眼睛便猛地睜開:“你還敢讓我睡在你旁邊?”

他方才那番剖白,可是直接到隻差捅破那層窗戶紙了!

“不然呢?你想睡地下,還是睡外麵?”令紅煙抱手看著他,仿佛剛才的對話根本沒發生過,“我們現在都沒有修為,你覺得明天早上藥童來的時候誰反應得過來?”

“那師父休息,我就坐在這裏給師父守夜。”說著他坐到了小桌旁,拎起桌上的冷茶,對著壺嘴便直接灌,給自己提神醒腦。嘴角漏出的水珠順著脖頸滑過,在頸骨上絆了一下,滑進深不見底的衣領內……

那頭望著他的令紅煙心也被絆了一下,向著某個方向偏了些。

她居然隱隱覺得有些遺憾。

為老不尊!她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句。罵完後,她又故作輕鬆地調侃了成煜一句:“小成煜啊,這麽正人君子,以後可是找不到道侶的啊……”

成煜吹熄了燭火:“誰知道呢?”

次日清晨,令紅煙睜眼的時候,屋子裏已經空了,隻剩了她一個人。成煜昨晚一夜沒睡,天一亮就頂替她去了藥園內。

藥園內,兩個藥童警惕地望著麵前這個身形高大,卻總是沉默寡言的獨臂男人:“尊夫人今天怎麽沒有……”

成煜單手扛起鋤頭:“你們需要人幫忙,我來,這種髒活累活怎麽能讓一個女人來做?”

兩個藥童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名藥童問道:“看來您十分愛惜您的夫人?”

“有什麽愛不愛的,”成煜哂了一下,“她就是我的命。有我就有她,我沒了,她也得在。”他說完手頓了片刻,然後繼續用鋤頭除著草。師父教他撒謊演戲,他卻一不留神將真心話說出來了。大概是這些話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裏,既不想改,也不願更改了。

“這樣啊……”藥童們微笑地點著頭,放下了鋤頭,“真人有事傳我們,勞煩您繼續幫我們把草除完。”

成煜看著那兩個小藥童離開後,手握著鋤頭,運氣丹田,一道雄渾的真氣直接順著那東西的鐵嘴,砸入了地裏,地麵上瞬間陷下去一個足足有十幾尺深的錐形尖坑。鋒利的鐵鋤碰到了坑底的什麽堅硬東西,濺出來幾個白色的不明物體。

他彎腰拾起其中一個,豎而尖窄,下部有斬斷的痕跡,這是人的指骨。

“找到了。”

令紅煙沒了修為,即便能猜到下麵有東西,也很難當著藥童的麵挖到這麽深,於是成煜便直接順著她提供的思路,暴力解決了。畢竟師父說他們倆的優勢是身手好,那還糾結什麽?直接按照自己習慣的路子來就好了。

成煜也沒著急把土填回去,將指骨扔到地上,從懷中摸出了樓焦給令紅煙偷塞的符紙,點燃。

藥園另一頭。

屋內兩人看著符紙傳送過來的畫麵,有些麵麵相覷。

樓焦:“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口氣很像一個人?”

華遷麵色蒼白道:“我不光覺得很熟,還覺得這話是對我說的……”

樓焦:“成煜?”

華遷長歎一聲捂住了頭:“是成兄沒錯了!”

樓焦的臉一下子綠了:“他是成煜的話,那麽那天我塞錢的女人就是……”

華遷:“月煙師父,肯定是了。”

樓焦羞恥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他幾乎能夠想象到那個女人在看他熱鬧的時候忍笑忍得有多難。門派裏那些前輩,除了樓主和癡迷練武的月湘長老勉強能算是個表裏如一的好人以外,月錚長老和月煙師父基本上就是半斤八兩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華遷也是一臉悲摧,他覺得成為成兄小師弟的夢想似乎又離他遠了一些。他正發著愁,忽然一拍腦門:“我怎麽把那一茬給忘了!”

樓焦疑惑地看著他:“你怎麽了?”

華遷:“我之前答應成兄,說要給他找一幅畫,他當時給了我一塊千金石作為締結契約的信物,說是隻要我替他找到了那幅畫,他就無條件答應我一件事情。我隻要幫他找到了畫,再向他許諾想要當月煙師父的弟子不就行了?”

樓焦不明所以:“他要你找的什麽畫啊?”

“就是……”華遷手捂在嘴邊,壓低了聲音,“我們黃道宮的前前任宮主,日神景旭的畫像。”

成煜推開了屋門。

夕陽西下,橙紅色的餘暉落在他的肩上。屋子裏沒有點燈,靜悄悄的,他朝屋內喚了一聲:“師父?”

沒人回應他。

他的心一下子便提了起來,快步走進去:“師父!”隨後,他便看到桌子上趴了一個人,已經伏在上麵睡著了。她的腦袋旁邊還擱了一個巨大的海碗。他走近一看,那是一碗肉粥,用手試了試,還是溫的。

成煜挨著她坐了下來,用勺子小口小口地舀著往嘴裏送,碗勺碰撞的聲音輕到幾乎沒有。他默默地注視著身旁人熟睡的側顏,眼中溫柔得如同沉入了一汪淺水。

他猛然間覺得,其實不能得道成仙也沒什麽,隻要能夠永遠地留在師父身邊,一直這麽看著她、陪著她,對他來說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忽然,他的眉頭猛地一皺。下一刻,他的雙手就不受控製一般地顫抖起來,手中的海碗“嘭”的一聲摔碎在地上!

清脆的破裂聲將睡夢中的令紅煙直接驚醒:“怎麽了?”

然後,她便看到成煜整個身子蜷縮在地上,用力地用頭撞著堅硬的桌角。

“師父……”成煜的嘴唇顫抖著,“我滴進碗裏的那滴血好像生效了……”

令紅煙急了:“生效了?怎麽可能呢?你是元嬰修為啊!那個假神醫連返老還童都做不到,頂多金丹的修為!你的舌尖血他怎麽可能用得了!”

成煜的嘴角流下了一道殷紅的血線。情急之下,是他奮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才勉強換得了片刻清明。

“師父……我感覺到一個非常強大的修士在強行操縱著我的身體……我……我大概清醒不了多久了。”成煜仿佛每說一個字都是在強行擺脫那股力量的操控,“你……你要保護好自己,危險的時候,不要管我。”

說完,他的瞳孔迅速地暗淡了下去,像是有人在上麵蒙上了一塊灰布。下一刻,成煜僵硬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如同戲台上被人扯著線的皮影一般,呆板地拖動著步子,一腳踩在地上打翻的粥漬上。

令紅煙注視著他的背影,指甲無意識地刺入了自己的掌心,仿佛在用這種方法緩解著什麽抑製不住的情緒。

她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眼底已經和成煜一般褪去了生機,動作遲緩而笨拙,一張臉木木的,像具移動的屍體,跟在成煜的身後一步一頓地走著。

——隻是在臨出門的時候,這“屍體”的嘴唇輕輕地嚅動了一下,語調溫柔而又飽含無奈。

“傻瓜。”

她跟在成煜的身後,穿過藥園。

夜色下,正前方兩個搖搖晃晃的影子被簷角的燈光拉得奇長。

令紅煙暗歎一聲,得,團滅,那兩個也沒逃過去……

假神醫並著兩個藥童站成一個橫排,正站在那間小屋的門口等著他們,臉上掛著古怪而詭異的微笑。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來什麽了?令紅煙暗忖著。

以她的視角來看,她到現在也沒看出來這個所謂的楚真人和他身邊的兩個傀儡藥童到底有多高深的修為。

絕對未到元嬰,她到現在也仍然可以以月神的名頭起誓。那麽,成煜他們為什麽會被操控呢?樓焦和華遷一個金丹、一個幹脆和凡人沒兩樣,修為不夠被暗算她能理解。成煜?不應該啊,成煜可是元嬰的修為!還有,成煜失去意識之前說有一個極為強大的高修為者在操縱著他,那個高修為者現在隱藏在楚真人的背後,還沒有現身?

她這麽想著的時候,一雙眼睛和周圍三人是如出一轍的空洞,絕對不敢**半分的神思。

對麵那三人像狗一樣地湊了過來,一個接著一個地趴在他們身上用鼻子亂嗅著,先是湊到成煜和令紅煙身上,滿臉嫌棄,那個假神醫還啐了一口:“呸,兩個沒用的凡人!”

令紅煙沒有被控製,所以她在自己和成煜身上下的修為禁製暫時還沒有被打破。

令紅煙心下一沉。啊……原來是想要將他們煉成傀儡啊,跟那天遊行的時候撒符咒的修士們一樣?

正好這時一個藥童驚喜地叫了一聲:“呀!這兩個居然是修士!”

令紅煙心道,完了,符紙失效了,那倆倒黴蛋被發現了。

楚真人一陣煙似的飄到了樓焦和華遷麵前。兩雙眼睛呆呆地看著他,沒有半點反抗的意思。楚真人眼睛一眯,伸手用力一掏,兩張符紙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他興奮地蹦起來,用腳用力地碾著地上那兩張符紙:“哈!抓到你們了!居然是修士假扮的!”

兩個傀儡藥童的眼中冒出貪婪的光,看表情簡直就要口水滴答了:“真人……我要是吃了他們的金丹,是不是很快就能重新長出一顆心了?”

這兩個傀儡藥童都是從前被楚真人暗算挖丹的修士,死了之後被煉成了傀儡,從此行動受限,一舉一動隻能聽憑楚真人的吩咐。如今看到自己有希望重獲自由,自然是無比期待。

可那楚真人怎麽可能輕易地就如了他們的意?他怎麽知道這倆東西重獲自由之後會不會反倒聯起手來把自己給解決了?於是,他狡黠一笑:“我剛剛探了這兩個修士的修為,隻有一個人是金丹期的體內有金丹,你們兩個人一顆丹,怎麽分,不如剖半?”

兩個傀儡藥童一聽,臉色驟變。

怎麽可能剖半?這金丹又不是丹藥,從體內挖出來連血肉吞下去才有效。剖半?那就直接碎掉沒用了。

“我的!”一個藥童猛地躥起,向呆站在原地的樓焦撲過去,手向著他胸口的位置一掏,“唰!”

一把匕首不知道什麽時候橫在了麵前,直接切掉了那隻探向樓焦胸口的手。

“啊——”那隻手直接飛了出去,被切掉手的藥童慘叫一聲,當即痛得滿地打滾。

“哈哈!這金丹是我的了!”埋伏同伴得逞的那位伸出舌頭,貪婪地舔掉了刀尖的血,眯著眼睛怪笑道,“別急,我來……”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愣愣地看著那隻從自己的胸口處探出的手。

“撲哧!”那隻手拔了出來,先前被切掉手的那位晃**著自己殘存的斷手,怪異地笑著,“想要?做夢!”

握刀的心頭怒火中燒,暴喝一聲:“找死!”

兩人徹底扭打在一起,在地上胡亂地翻滾著,始作俑者楚真人鄙夷地看著他們,“哧”了一聲:“果然,心被挖了,腦子也就不存在了。”

楚真人不理他們了,他將頭扭過來,重新看向麵前這四個已經“完全中術”的人,糾結地考慮著:“先從哪個開始呢……不如就一起開始吧!”

他怪笑一聲,掌中忽然紅光大放,那刺目的紅光晃得令紅煙的心跳直接慢了一拍。什麽東西?

——是聚魂幡!

“轟!”巨旗落下!

令紅煙抬手一揚,修為禁錮解除,綻放的銀光猛地和旌旗衝撞在一起,“轟!”

楚真人狼狽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尖叫道:“什麽人?”

令紅煙長袖一拂,現出原身,連帶著另外三人的禁錮也直接解開。成煜的眼中瞬間恢複清明,“當啷”一聲長劍出鞘。樓焦和華遷一個摸著胸口一個按著脖子,臉色看上去都不是太好。

令紅煙高聲道:“你們三個,都退到我身後來!”

華遷直接奔了過去,樓焦看了眼場上的形勢,服從命令,不情不願地退走,唯成煜粘在她身側一動不動。

令紅煙偏過頭,喝道:“這時候耍什麽脾氣!你身上有魔氣,扛不住聚魂幡!退!”

成煜冷聲道:“那就看看是它攻不可破,還是我心性堅韌!”

“唰——”他話音剛落,手中的長劍便直搗聚魂幡陣心而去。無論多麽高深的法器,要想破壞它,有一個原則是恒定不變的:若破法器,先破法陣。就是說,要想把法器廢掉,就首先要找到為它提供法力的法陣在何處。

聚魂幡的陣心日冕,正是法器中法陣的所在。成煜這家夥居然一眼就看穿了!

日冕上忽然金光乍現,那把鋒利的長劍一穿進去竟如泥牛入海,完全找不到發力點。

“當!”成煜的長劍被日冕猛地回彈回來,令紅煙一看心道不好,趕緊抬手攔住。可惜她如今的修為早已不能與當初做月神時相比,聚魂幡這種頂級神器回贈的全力一擊,她擋不住。

令紅煙悶哼一聲,長劍沒入掌心,直接紮了個對穿。

成煜瞳孔巨震:“師父!”

“慌什麽。”她咬著牙,出聲穩住了成煜差點崩塌的心境,“紮個手心而已,離死還早。”

她麵不改色地將劍刃從掌心抽出,濺了自己滿臉的血。紅色的血柱粘上她的眼角,向下汩汩流動,仿佛落下了一行血淚,堪稱妖異絕豔。

“說。”她衝著對麵的楚真人冷聲道,“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聚魂幡這樣的神器,你這點修為也配用?”

天空中驀地傳來突兀的巴掌聲,伴隨著一個人拿喬而又洋洋自得的笑聲:“一眼就能認出聚魂幡這樣的頂級神器,還把我的寶貝們給弄成了這副樣子?看來這句話我得還給你啊,大美人?你又是個什麽東西呢?”

一個身披灰白色法袍、頭戴黃道宮宮主金冠的年輕男人手持一尾拂塵,飄然如仙地從空中落了下來。他的五官十分平庸,屬於那種看一眼完全記不住的長相,但這並不妨礙他那滿臉的優越與傲氣。

令紅煙看著他的打扮,挑眉:“喲,你的打扮怎麽看著和黃道宮的宮主那麽像呢?”

令紅煙雙手在眼前一拂,男子的修為在她的眼底暴露無遺:“渡劫中期?不錯嘛,修為上的確比景宮主要高上一些。難怪那時候在我們月下樓裏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上了景宮主的身。所以你們是什麽關係呢?你這麽針對景恒,這是你們黃道宮的私仇?”

“隻不過……”她忽然話鋒一轉,四周的空氣一時間有些動**不穩,無數的塵埃、砂石晃動著從地麵上懸浮而起,停頓在半空中。

月神秘術——搬山。

“轟!”整個藥園直接被連根掀起,四下眾人齊齊抬袖掩鼻,滿地的狂風!滿眼的飛沙走石!風暴過後,藥園的所在地變為一個巨大的深坑,隱藏在坑內的真相就這麽清楚明白地展現在眼前。

“天哪……”樓焦驚呼了一聲。

那開得繁盛茂密、靈氣四溢的藥草下麵,居然埋著的全是森森的白骨。足足有上千具!

“既然你討厭的是黃道宮的人,自家地盤裏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也就算了,你動這些凡人做什麽?”令紅煙冷著臉,終於問完了剩下的那半句。

年輕男人笑了笑,忽然出手。

“噗。”空氣中又是一道血肉破碎的悶響,楚真人的胸膛處憑空多出一隻手來。他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了眼年輕男人,又是一聲“噗”,帶著血肉的內丹從裏麵硬生生地被掏了出來。

華遷被這場麵衝擊到了,當場就背過身去幹嘔起來。

一根細細的紅線從楚真人的身體中生出來,尾端勾著個虛影的金色小人。那小人被青年捏在手裏,掙紮了幾下,就被他連著內丹一並吞了。

是煉魔繩把元嬰給勾了。煉魔繩居然也在他身上!

吞完楚真人的金丹後,年輕男人居然打了個飽嗝,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最近進補不少,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你把他的元神也給掏出來吃了,看來這些日子在月下樓還有在豫州城內挖元神的東西就是你了。”令紅煙冷眼道,“你很狂啊,小子,故意跑到月下樓去犯事兒,現在還敢跑過來現身……想讓我直接送你一個形神俱滅是嗎?”

“形神俱滅?”年輕男人一笑,“嗬嗬,說起來,喜歡我之前在日神祭上送給你們的煙花嗎,大美人?”

令紅煙聽到這個輕佻的稱呼,眉梢一挑,他這是找打來了。

他眼眸一沉,居然對令紅煙使了一個傳音入密:“還是說……你更喜歡我稱呼您一聲月神殿下呢?”

那頭華遷還一臉疑惑地在問,什麽煙花啊?這邊令紅煙已經回了年輕男人一道傳音入密。

“你知道我?”

“在下不才,不光認得您,還認得您的老相好呢。”

能不能不要每個人都把景旭跟她扯上關係?

年輕男人密回:“嗬,我說了,我是黃道宮的人啊,我見過前代日神的畫像。”

令紅煙:“一張畫而已,怎麽可能還原得那麽像。你沒見過景旭真容?我不信。”

年輕男人好像不在乎她信與不信,直接結束了這場傳音入密。

看起來,他似乎不太想讓令紅煙的月神身份就這麽公之於眾?

年輕男人笑了笑,指著天上高掛著的聚魂幡:“你對著頭頂上的這個東西發誓,你真的拿我有辦法嗎?”

令紅煙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是的,沒有辦法。哪怕是在上界,聚魂幡也是神器中赫赫有名的“不死金身”。如今他手上有聚魂幡,就算把他殺了,元神也打得稀碎,隻要任他逃出了一絲魂魄,哪怕是一根頭發,他都能重新複原。

成煜見她眉頭緊鎖:“師父怎麽了?”

令紅煙沉吟道:“聚魂幡在,我們殺不了他。”

成煜若有所思:“就是說……隻要破了聚魂幡就可以……”

“別胡鬧!退!”她低喝道,“煉魔繩和聚魂幡是什麽東西月錚那老頭子沒教過你們嗎?一個是勾魂鏈,一個是不死身,你們三個小蘿卜頭切吧切吧還不夠人家做一盤菜的,趕緊帶著樓焦和華遷撤!我在後頭掩護你們!”

“撒謊。”成煜淡淡道,“你明明是想自己一個人留下來。”

令紅煙沉默。

眼看著成煜是真打算把她的話當耳旁風了,她隻能高聲道:“樓焦!華遷!符紙拍到你們成兄腦門上去!帶著他立刻滾!”

結果,話音剛落,身後兩道影子“嗖嗖”散開,樓焦拎著華遷的衣領子衝向兩個傀儡藥童,成煜滿身血煞之氣,劍指聚魂幡。走位整齊有素,仿佛訓練過一般。

“別以為就師父會用傳音入密。”天空中落下來輕飄飄的一句話。

令紅煙直接氣笑了。合著他不光想自己莽,還偷偷攛掇著另外兩個陪著他一起莽。可以的,成煜,你真的很可以!你還真長成男人了啊!

“行吧,行吧,既然他們都決定留下來,那我就專心致誌地對付你就好了……”她頓了頓,“等我扒了你的皮,就能夠知道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