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記/三師公和二缺

【一】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二月初五剛過,蜀中就開始濕潤起來,蛇蟲嘶嘶從草葉間鑽過。

坐掌西南一帶的武林門派是以醫毒聞名的回春司,驚蟄這天是回春司照例分發祛邪丸的日子,若百姓們有其他冬日裏攢下來的毛病,也能在這天來尋醫問藥。

可謂是回春司最熱鬧的日子。

初春料峭,回春司最小的弟子魏枝蘿年方十五,整日貪戀床榻,今天卻起了個大早,連早飯都沒用就背著她的小藥箱偷摸去占了個不起眼的攤位,不知打著什麽鬼主意。

藥市很快便開場了,攤位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魏枝蘿心不在焉地派藥,盼來盼去,終於盼來了她的閨中密友—知府家的三小姐淼淼。

知府家教森嚴,女眷輕易不得外出。魏枝蘿雖不是官家小姐,卻也沒比淼淼好到哪兒去,回春司以醫術毒術為主,不重外家功夫,在武林中不得男兒親睞,所以偌大一個回春司,除了打雜的仆役,不管是司主長老還是弟子,皆為女子。

因此作為門派中最小的那個,魏枝蘿受盡師姐們的管束。吃糖葫蘆臭豆腐?不準。去茶樓聽說書?不準。酉時都過了還沒回來?不準。

幸得交了淼淼這個朋友,兩人成日裏飛鴿傳書說說話,還算有趣。

“那本《碧桃傳》你看完了沒有?”魏枝蘿一邊佯裝整理攤位擺設一邊問便裝出來的淼淼。

“看完了,我都看了三遍了。今天帶出來還你。”淼淼給身邊的貼身丫鬟使了個眼色,叫她趕緊把書掏出來。

然而,魏枝蘿連連擺手:“別別別!你隨處找個書鋪賣了它吧,帶回去讓我師姐們發現我又該抄醫書了。”

“啊?賣了多可惜啊。”淼淼一張俏臉苦了起來,“我還指望著哪天再重溫一遍呢。溫大俠真的鐵血丹心,又意外柔情,對碧桃也是以命相護啊。”

“什麽?你竟然喜歡溫若揚?”魏枝蘿表示驚訝。

“我跟你講那種在現實武林裏根本就不存在,長得好看的全是花拳繡腿,要麽就是滿臉胡楂的老大叔,練完功渾身臭汗連澡都不洗就睡覺的。還是九王爺謝橋好,為了碧桃一擲千金,管它是海裏的還是天上的稀世珍寶,說送就送,又博古通今,還會寫情詩,真真的風流倜儻啊!”魏枝蘿滿臉向往。

“嘁,你才傻呢。官場天家,哪個不是薄情寡義,泡在脂粉酒肉堆裏長大的,哪裏還會有什麽真心。你不如承認了你就是喜歡謝橋的長相吧。”淼淼嗤之以鼻。

“承認就承認,謝橋長眉入鬢,目若桃花,不笑時高貴出塵,一旦看著你笑起來,眼裏便是春水脈脈,寵溺極了。”

“我覺得溫若揚才好看呢,星目劍眉,寬肩長臂,這才像個男人。”

兩個少女頓了頓,互相瞧了對方一眼,繼而同時偏過頭去,“哼”了一聲。

十五歲的少女哪有不懷春的,奈何魏枝蘿和淼淼各有各的苦衷,連懷春對象也隻能在這些雜書禁書裏尋覓幻想。

藥市黃昏前開始步入尾聲,回春司眾人收攤上山。酉時,天已經全黑,飯堂亮著燈,閉關許久的司主魏山縈竟然現身了。

她先是處理了些回春司裏近來的事務,接著把魏枝蘿叫到身邊,抬手便是一頓揉捏,罷了,還感慨:“長大了啊,手感倒沒有小時候好了。”

“今日我收到了一封試劍山莊的飛鴿傳書,陸老莊主的餘毒已經解得差不多了,讓我近日再過去一趟瞧一瞧。這一去沒有大半年是回不來的,今年我司招收新弟子的事情還勞煩幾位長老了。”

眾人沒有想到司主剛出關就要走,很是失望。其中要數魏枝蘿最為失望,她打小便是魏山縈親自帶著的,這位司主一向我行我素,但是術法高超,也不顧及什麽門派規矩,帶著魏枝蘿從小野慣了,現在才被眾師姐管得渾身難受。

還沒等魏枝蘿傷心完,司主就給了她一個“大禮包”:“枝蘿和我同去。你飛雲師姐特意在信中表明說想你了,邀你去揚州一聚。”

魏枝蘿愣完神後立馬滾回房裏去收拾包袱,開心得想放禮花。

終於可以去外麵玩了!

一路車馬勞頓,魏山縈和魏枝蘿師徒二人進入揚州時已經五月了,江南正是柳絮紛飛的好時節。與西南不同,這邊吳儂軟語,酒旗行人隨處可見,連糕點都分外精致。

許是從前在此住過四年的緣故,魏枝蘿回試劍山莊就像回家一樣熟門熟路。再者說試劍山莊是名門正道中的第一者,修建得氣派非凡,在揚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連官府也得賣幾分薄麵。

一進山莊,她們便被仆從們帶往正廳與陸老莊主敘舊。魏枝蘿表示自己還小,隻想去找飛雲師姐玩兒,就先行告退了。

等她進了後院才記起試劍山莊弟子下午要去校場練功的規矩。百無聊賴的魏枝蘿決定幹脆溜進飛雲師姐的書房裏找點點心吃。以前便是這樣,飛雲師姐偷偷寫小字條告訴她書房地磚下有一塊是空的,裏麵經常會藏一些點心或者有意思的小玩意。

誰料她剛打開房門準備閃身進去,便覺胳膊被人一拽。

略帶薄怒的聲音自魏枝蘿身旁響起:“何方宵小,光天化日之下闖我試劍山莊。”

這聲音竟然還挺好聽的。魏枝蘿沒臉沒皮想著,抬眼望去—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碧桃傳》中的謝橋本人。

長眉入鬢,眼若桃花,黑發隻鬆散地綰著,卻自帶貴氣。

魏枝蘿看傻了,呆呆地盯著他的臉。誰料看著看著,這位公子卻忽然笑了,那一刻宛如千樹桃花開,魏枝蘿呆得更厲害了。

“魏枝蘿?丫頭長這麽大了。”

他笑著,一個指頭彈上腦門,硬生生把魏枝蘿彈醒了。

“顧歸鴻?”魏枝蘿被這個熟悉的彈腦門喚醒記憶,一時驚得瞠目結舌。

“是我。”白衣公子微微頷首。

當年那個整天陪她一起插科打諢的顧歸鴻是怎麽長成這樣子的?她回西南的三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二】

七年前的夏夜,魏枝蘿牽著魏山縈的衣角第一次來到揚州試劍山莊。這是她第一次來江南,一切都很新鮮,但因為年齡小,顯得有些怯生生的。

魏山縈二人到時恰是掌燈時分,山莊上下開始用飯,陸莊主便盛情邀請她們入宴。

名門正派需有名門風範,試劍山莊規矩比回春司嚴得多,魏枝蘿是不能與長輩共坐一桌的,於是她便被安排去了側廳吃飯。

那一桌坐的全是陸莊主的親傳弟子,其中最年長的就是陸莊主的獨女陸飛雲,也是眾人的大師姐。

魏枝蘿剛進門,一位少年便姍姍來遲地衝了進來,帶著滿身熱氣和剛沐浴完的皂角香。他頭發高高束起,發尾微濕,眉目間還稍顯稚氣,但是臉龐輪廓已經開始慢慢明晰了。

他看到席間突然多了一個小姑娘,愣了一下,便走上前,裝模作樣地問道:“敢問姑娘是?”

“我叫魏枝蘿,是蜀中回春司弟子。跟隨師父來此為陸莊主診病。”八歲的魏枝蘿人生地不熟,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什麽答什麽。

“蜀中啊,那你這發飾是那邊的流行嗎?”

“我不知道啊,這是我師姐送我的。”

“那衣裳呢?”

“長老給我做的呀。”

“她們怎麽待你這麽好?”

“因為我是門派裏最小的?”小枝蘿歪了歪頭。

此話一出,激起千層浪。少年突然就發脾氣了,扭頭向座上諸位師兄師姐道:“同樣都是門派裏最小的,憑什麽我就貓嫌狗不理,你們都向人家師兄師姐學學啊!”

“你怎麽不看看人家長得多乖,哪像你這麽皮。”一位師兄一語紮心。顯然這位師兄還不知道,表麵看著乖的其實更皮。

陸飛雲師姐也笑道:“更何況你已經不算門派裏最小的了,這不來了個小師妹嗎?”

“你多大?”少年轉頭問魏枝蘿。

“我八歲了。”

“我十三。”少年昂起頭對她說,“那你就坐我旁邊吃飯吧。”

“對了,我叫顧歸鴻。‘昔為萬裏別,歸送北征鴻’的歸鴻。”

因為陸莊主的毒積鬱已深,調養起來很費時日,魏山縈說“短則八九月,長則四五年”,但魏枝蘿又正是打基礎的年紀,不好這樣長時間廢了修行,便當了試劍山莊的記名弟子,課卻是與顧歸鴻他們這些親傳弟子一塊上。

試劍山莊的課業和回春司很不一樣,回春司醫毒之術仰仗自然萬物,所以修煉時間四季皆有不同。而試劍山莊以外家功夫為主,規律嚴謹,卯時一到便要起床,紮馬步跑操,用過早飯後去學堂聽先生講課。下午則是練功夫,拳劍騎射樣樣都要學。

這可苦了魏枝蘿。

“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後一句是什麽?魏枝蘿,你來答。”先生捏著胡子問道。

“嗯……所藏什麽不恕,喻人嗯……未之有也!”

“什麽亂七八糟的!一派胡言!將此篇抄上二十遍明日檢查!”先生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含怒下課。

下午在校場上練功,還沒過一個時辰魏枝蘿就開始吱哇亂叫:“我不行了,我真的打不動了,你想怎麽打隨你便吧。”說完便懷抱木劍往地上一躺。

與她對練的顧歸鴻:“……”

吃過晚飯後,魏枝蘿又拖著顧歸鴻去學堂裏。

“先生罰你抄寫你把我拉過去幹嗎?”

“萬一我抄錯了呢。反正你也沒事了,過來陪我嘛。”魏枝蘿才入試劍山莊不過三月就已經兜不住她撒嬌耍潑的真性子了。

結果坐在學堂裏點了燈寫了才兩個字就把筆放下,她哭喪著臉說:“下午練功傷了手腕,捏不住筆了。”

“不如你幫我抄吧?”魏枝蘿閃著希冀目光的大眼睛看向顧歸鴻。

顧歸鴻:“……”

“師兄,求求你啦!”魏枝蘿雙手合十乞求道。

“你怕是早就打著這個算盤吧。”顧歸鴻瞥了她一眼。

魏枝蘿訕笑兩聲,顧歸鴻手一抬就賞了她腦門上一個彈指,吩咐道:“行,我幫你抄。那你去把我剛洗的練功服晾起來吧。”

“嘿嘿,好。”

一個時辰過後,顧歸鴻抄好了,前去院子裏找魏枝蘿,才發現她已經溜回房內睡著了。而答應得好好的晾衣服也晾得像兩團梅幹菜。

顧歸鴻歎口氣,隻得重新將衣服取下來撣平整再晾一遍。他追憶起自己作為小師弟的美好歲月,徒留傷感:“天道好輪回啊。”

時光飛逝,一轉眼,魏枝蘿就在試劍山莊待了四年。顧歸鴻此時已經十七,照例是可以自由出入山莊的年紀,但每出去一回在街上溜達個把時辰也隻夠滿足魏枝蘿這個小祖宗的。

要西街杏花樓的綠豆蓮蓉酥,東市如夢閣的束發繩,尾巷王婆婆家的牛乳糖……

這天,顧歸鴻又帶著鼓鼓囊囊一口袋回來了,魏枝蘿正在後山池子裏喂魚喂王八。

“師兄你回來啦!我要的東西都買到了嗎?”魏枝蘿遠遠地聽見腳步聲就知道是顧歸鴻來了,喜出望外道。

“有事叫師兄,無事顧歸鴻。”顧歸鴻提著袋子走了過去,在她腦門上賞一彈指,“放開你手裏那隻烏龜,它要被你晃死了。”

結果當日晚飯,試劍山莊就傳來一個好消息。莊主陸榮翁的毒終於得回春司司主相助給解了,山莊上下都對回春司感激不已,望魏山縈能多留幾日,試劍山莊必當好好招待以表謝意。但魏山縈卻說此來揚州時日已久,擔心司內情形,還是準備早日回去,日後江湖有緣再見。

第二天,魏枝蘿便隨魏山縈匆匆離去了,連告別也沒好好道過。這一回去,就是三年。

【三】

男子二十弱冠,則身量已成。從少年意氣到有匪君子也不過瞬息之間。

而同樣長了三年,尚已及笄的魏枝蘿除了臉沒小時候那麽肉了之外,無他變化。

本來故人重逢最是激動,但是兩人都長大了,已經不能像青梅竹馬的時候那樣無法無天、胡作非為,相認過後反而略顯尷尬起來。

今時不同往日,兒時與魏枝蘿一起的師兄師姐都大了,有回到自己家鄉成立分支別派的,也有在山莊內成家了的。如今論輩分已經可以和陸莊主眾長老同桌,隻是人也再湊不齊了。

這回飛雲師姐特意叫魏枝蘿隨山縈司主一同來揚州也是因為她快要成親了,婚期就定在乞巧節那日。

吃飯的時候,魏枝蘿還是像以前一樣坐在顧歸鴻身側,但是他不會像以前一樣給魏枝蘿夾菜,魏枝蘿也不敢跟從前似的在他碗裏搶吃的了。

這次前來試劍山莊魏枝蘿隻是純粹的客人,沒有再住在當年的弟子內院,而住在專門待客的廂房裏。她也不知道顧歸鴻是不是還是整日裏都在練功,隻是現在住得遠,十天半個月也不得見麵幾次。

六月初七一過,就是大暑,離陸飛雲的婚期恰好一月,試劍山莊上下都開始張羅起來,每個人都開始為試劍山莊大小姐的成親勞心勞力。

“莊內女弟子本來就少,與我親厚的除了枝蘿也沒有旁人了。那我成親那天的擺飾與妝奩就讓枝蘿去給我置辦吧。”

陸飛雲幼年喪母,陸老莊主一向是什麽都依女兒的。

接著,飛雲又說:“隻是枝蘿也許久沒來揚州了,不如歸鴻你帶著枝蘿一起吧。”

魏枝蘿一驚,抬頭看向陸飛雲,但飛雲師姐隻仿佛了然什麽似的,促狹地朝魏枝蘿眨了眨眼。

如此這般,魏枝蘿便拿著禮單和顧歸鴻一起上街去了。

“先將胭脂水粉什麽的備齊吧。顧歸鴻,你以前都在哪兒給我買頭繩來著?”

“小時候你自己指定的自己卻忘了?是如夢閣,跟我來。”說罷,顧歸鴻月白的衣裳一擺,麵無表情地轉了個彎。

魏枝蘿跟在他身後嘀嘀咕咕:現在怎麽這麽冷漠啊,難道顏值長了脾氣也跟著長?

女孩終歸是女孩,一到了如夢閣這種店內總是挪不動腳。即使隻挑那麽兩三件東西也花了一個多時辰,但顧歸鴻竟然沒有不耐煩,就那麽一直等著。

逛了許久兩人肚子都有些餓了,便隨處找了個餛飩攤坐下歇息。

此時天已快黑,半數店家開始掌燈,街上人影綽綽,看得有些模糊。

正當餛飩熱氣繚繞端上桌的時候,一個人影忽地就從魏枝蘿身旁閃過,將她剛買的東西順走了。

那一包東西裏除了些胭脂水粉還有一些精巧的首飾,雖然不算特別貴重,但對於普通人家來說也值數個月的口糧了,想必這小賊從在店裏起就盯上了他們。

魏枝蘿反應也算迅速,在那一瞬間就伸手去抓那小賊,但是礙著那碗滾燙的餛飩,失了手,還被刮傷了。

隻是那小賊如何逃得過顧歸鴻,他一手攬住了站立不穩的魏枝蘿,另一手從筷筒裏抽了一支筷子朝那小賊擲去。不知點中哪個穴位,那小賊立馬栽了一跤,偷來的東西也滾了一地。

料理完這賊之後,顧歸鴻才回頭來看魏枝蘿,發現她不僅沒捉住賊,自己的手還受傷了。

“腳步虛浮,發力慢怠,你的功夫怎麽退化至此?”顧歸鴻皺著眉把她數落了一通。

經年未見本該喜相逢,結果自見麵起顧歸鴻就一直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態度,今日上街也是一言不發,好不容易主動說個話還都是責備之言。

魏枝蘿的委屈湧了上來,一張嘴就化成淚珠子往下掉:“我們回春司本就不重外家功夫,你讓我放個蠱試試,包那小賊天涯海角都逃不掉。這麽多年不見,你也不和我敘敘舊,天天冷著張臉給誰看啊。”

顧歸鴻臉色軟了下來,歎口氣彎著腰用手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我就是拿你沒辦法。”

說罷,他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拉過魏枝蘿的手給她輕輕上藥。魏枝蘿輕輕啜泣著,呆呆看著,問:“你這上藥手法怎麽這麽熟練啊?”

“也不知是誰小時候老挨先生戒尺然後讓我給擦藥的。”說罷又是一個熟悉的彈腦門。

魏枝蘿破涕為笑。

自此後,魏枝蘿就開始日複一日地去內院騷擾顧歸鴻了。今日送盅綠豆湯,明日親手做個藥膳,讀了風月詩詞要和他月下相見,多戴了個頭飾也要特意過來溜達溜達。

顧歸鴻若是拒絕了,魏枝蘿就要說:“那可不行,我得多陪陪師兄,來謝謝師兄對我兒時不離不棄的照拂之情啊。”

到底是誰陪著誰啊……

很快就到了七月初七,陸飛雲身著大紅嫁衣端坐在房內,喜婆給她打點好一切之後就出去了。

陸飛雲把魏枝蘿留在了身邊。

“好看嗎?”陸飛雲問。

“當然好看。”魏枝蘿癡癡地看向陸飛雲,青絲綰成髻,精心修飾過的臉龐在珠簾底下影影綽綽,沁出嬌美的紅暈。

“你加把勁也能穿上。”

“啊?”魏枝蘿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不是在追顧歸鴻嗎?”你師姐還是你師姐,不愧是武林第一門派家的大小姐,即使要成親了也從不嬌柔婉轉。

陸飛雲問得太直接了,一時魏枝蘿手足無措,話沒說出半句反倒先紅了臉。

“這種事,往往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可據我推測,他應該也是喜歡你的。你還記得你來試劍山莊的第一年嗎,那年冬天的課業學年考察,你剛來跟不上進度,被先生重罰,倒在了雪地裏。後來我們幫你向先生告了一段時間的假讓你休息,我還給你留了一張字條,說我的書房地板下麵有個空箱,讓你可以經常去淘淘好東西。”

“當然記得啊,那可真是百寶箱,裏麵的大部分東西都是我很喜歡的,師姐你真的太懂我了!”

“其實那是顧歸鴻的主意。”

魏枝蘿直接愣住了。

陸飛雲接著說:“他害怕你受了委屈要提前回西南,不想讓你走才想了這麽個辦法討你開心。所以除了字條是他央求我寫的之外,百寶箱是他做的,裏麵的東西也是他放的,連假也是他幫你向先生討來的。

“隻是自從你回西南之後的第二年,父親身體好轉,便開始帶他單獨練功。時間一久,他也漸漸和我們這些師兄師姐生疏起來,到後來直接連性格也變了,總是冷冷淡淡的模樣。”

魏枝蘿聽了這麽多心亂如麻,陸飛雲伸手像小時候那樣拍了拍她的頭,說:“你要是真的喜歡他就大膽去追吧。聽魏司主說父親的身體恢複得很好,我今日成親之後你們也就該回去了。西南至揚州山高水遠,不知下回再見就是多少年後了。”

七月初七,試劍山莊大喜,萬裏紅妝,禮箱如山,魏枝蘿卻恍惚了一整日。

入夜後賓客散盡,杯盤狼藉。陸老莊主感慨萬千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留了幾個得力的親信弟子收拾山莊。這其中就有顧歸鴻,魏枝蘿也主動留下來幫忙。

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夜已深了,山莊到處黑漆漆的,顧歸鴻送魏枝蘿回廂房。

“希望師姐能一輩子都過得開心。”魏枝蘿道。

“嗯。”

她今夜喝得醉醺醺的,走路也有些搖搖晃晃,顧歸鴻時不時地就拉她一把怕她摔跤。

“顧歸鴻,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嗯。”

“倒是讓我想起一句詩‘花有清香月有陰’。”魏枝蘿抬頭看向他,麵上強裝淡定地問,“前一句是什麽來著?”

“……春宵一刻值千金。”

魏枝蘿腿一軟差點倒下去,這前一句詩到底是什麽兩人心裏又怎麽可能不知道。隻是她沒想到,顧歸鴻竟然真的回答她了!

酒壯人膽,眼見廂房就快到了,魏枝蘿眼一閉,那些話本子裏學來的不三不四的話脫口而出:“顧歸鴻,我喜歡你!你願不願同我在一起?你若是舍不得揚州我就陪你留在此處,你若是想去西南我們回春司裏也是熱熱鬧鬧的,你若是想四海為家我們就仗劍走天涯,你鋤強扶弱我救死扶傷,豈不天作之合?”

夜來風拂葉,一時之間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傳來。半晌過後,魏枝蘿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逆著月光,顧歸鴻的臉上卻好像蒙了一層霧一樣,怎樣也看不清。隻有他的聲音伴著花葉摩挲的聲音傳來,那麽好聽,像月光下一壺清淡的美酒,寂靜但卻無悲無喜—

“魏枝蘿,莊主已經傳授我封心決了,你還是,陪魏司主一起回西南吧。”

九月重陽佳節,天朗氣清,正適合登高望遠。回春司眾人都遵循舊例去山上插茱萸,往年要屬魏枝蘿這丫頭最積極,可她今年卻興致缺缺,沒有參加。

師姐們隻以為她是舟車勞頓地剛回西南,累著了,便也沒強求她。

魏枝蘿窩在自己的房裏,提筆寫了封信讓信鴿送去了西南知府的三小姐淼淼手裏。在揚州發生的這些事她甚至都不敢細細回憶,語句顛三倒四,還望淼淼可以讀懂。

隻是沒想到,這封回信卻等了足足半月才收到。

枝蘿,展信安。

我早已收到信,隻是家中近來多事,一時也不知道怎麽回你。你們二人本是青梅竹馬互生情愫,但你說他所習功法需絕情絕欲,所以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自身的前途。我不能說這是對是錯。

我從前隻以為權貴門第才身不由己,原來江湖之大,何處皆如此。

這大概是我與你能通的最後一封信了,家中已把我許配給當朝皇帝的第七子,再過三日就要啟程入京。說到底我喜歡溫若揚不過是喜歡那種恣意放縱的生活罷了。

北鬥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與人駐顏光。

望君珍重。

淼淼

後來回春司的所有師姐回憶起那個秋天時都說,我們家枝蘿長大了。

魏枝蘿再也不賴床,不吃冰糖葫蘆臭豆腐,也不再偷溜出去聽說書了。她開始勤勤懇懇地鑽研藥理,修習功法。本就是司主收的親傳弟子,天資如何會差,春去秋來不過兩年,魏枝蘿便成了回春司默認的下一任繼任司主。

與此同時,江南的試劍山莊有消息傳來,說是陸莊主最得意的弟子顧歸鴻功法修習不當,被師門散盡修為趕出,不知所終。

【四】

魏枝蘿二十歲這年,十年一次的武林大會再度開啟,她作為回春司的新秀代表出戰,一路過關斬將,做了二十場連勝的小擂主。

“第二十一場,回春司魏枝蘿對遊俠昔別—”

這也是位武林新秀,招式雖師出無門,但底子極好,像是曾係統訓練過的正道中人。他的名字自這屆武林大會才起,眾人都說他這是想當盟主的意思。可奇怪的是,他卻忽然放棄自己連勝三十場的擂台去挑戰一個回春司的小姑娘去了。

因此這場比試可謂是十分吊人胃口了。

魏枝蘿自己也很奇怪,尤其是看到這位所謂的遊俠昔別竟還戴著麵具上台,不以真麵目示人。

“為何上台比試還戴著麵具?”魏枝蘿昂聲問道。

“在下麵貌醜陋,怕嚇著姑娘。”他的聲音也像是特意壓著從喉嚨裏傳出的一樣。

整個人都像個謎。

但台下早已萬眾翹首,他們可不管什麽奇不奇怪,他們隻想看比試。

武林大會不得使蠱毒之術,因此魏枝蘿還是以長劍為武,那遊俠昔別使的也是一柄長劍。武器中以長劍最為瀟灑,劍花閃爍,身形若蛟龍般賞心悅目。

可魏枝蘿打得很氣憤,她明顯感覺到這人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可又偏不贏了去,反而像貓逗老鼠般逗著她。

兩人就這麽你一招我一式地打來打去,打得底下的觀眾都散了大半,沒勁透了。最後,魏枝蘿終於將耐心耗盡,牙關一咬,再也不點到為止,招招致命,長劍似毒蛇一般向他繞去。

但當她的殺招向他使來的時候那人卻分毫不躲,反而像算準了她的招式似的將胸口迎了上去。

薄薄的劍身閃著寒光自上往下斜斜挑去,先是割斷了那人的麵具,接著就有溫熱的血珠濺在了魏枝蘿的手上。

那人胸口插著魏枝蘿的劍倒在她懷裏,唇擦過她的臉頰還咬了一下她的耳朵,笑著說:“欠你的我終於還清了。”

魏枝蘿抱著他跌坐在台上,整個人都愣住了,手腳冰涼。她懷裏的那個人,長眉入鬢,眼若桃花。

昔為萬裏別,歸送北征鴻。昔別,歸鴻。

陽春三月,被迫請出關的司主魏山縈不悅地挑著眉提著醫箱前往回春司的待客院子。

“你們試劍山莊真是沒一個讓人省心的啊,治完老的治小的。本司主統共這麽點清修時光都貢獻給你們了。”

司主一出手可謂是萬物回春。

魏枝蘿天人交戰了快一天,終於鼓起勇氣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去看望顧歸鴻。

“怎麽空手就來了,也不給師兄帶個藥膳什麽的。”顧歸鴻舉起手彈腦門的動作倒是絲毫不受受傷的虛弱影響。

“顧歸鴻,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所有的一切,為什麽?”魏枝蘿緊緊盯著他問道。

對視良久後,顧歸鴻歎了口氣,道:“我從來都是喜歡你的,隻可惜明白這點的時候我已經修習了封心決。若要在一起你就要習焚心決,受焚心之苦。你這丫頭,從小怕疼怕苦又怕累,修習焚心決有多苦,你願意我也不舍得,所以我隻能把你先哄回去再說。”

“那你的功法?”

“你走後一年我對莊主說不想繼續修習封心決了,莊主對我大為失望,最後我隻好自廢修為離開師門。接著我獨自一人在外修養了好幾年,摸索出一套自己的劍法,才成了如今模樣。”

說到此處,魏枝蘿已經開始淚眼汪汪。她看著顧歸鴻蒼白的麵色心疼不已,繼續追問道:“那你為何非逼我在武林大會上刺你一劍?”

顧歸鴻像當年一樣,眼角眉梢柔和下來,全是無奈寵溺之情,伸出手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痕,道:“當年我那樣傷了你的心,不知道你還會不會接受我,如果讓你傷我的心一次能換回你,那也值了。”

魏枝蘿簡直被他氣笑,一拳捶上他肩頭,卻被他半途截和,用手掌包住了她的拳頭,說:“疼。”

魏枝蘿漲紅了臉:“無恥!”

顧歸鴻卻轉移話題,抓著她的手也沒放開:“你看,月亮已經升上來了,讓我想起一句詩。”

“什麽?”

“花有清香月有陰。”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