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不好啦/金羽

【一】

“大大大……大王!”

阿竹的喊聲在山洞裏回**不息,哭喪一般一陣接著一陣。

最近夜間難眠,此時我趁著午休好不容易醞釀出的睡意,又瞬間煙消雲散。

我睜開眼睛,見阿竹正跪在床前,麵如土色,神情慌張得像是有人在他臉上刻下了“到此一遊”。

“怎麽了?”我搓了搓臉,勉強清醒了些。

“大大大……大王!”

身為一隻翠竹精,阿竹身材修長、模樣標致,又忠心耿耿,向來深得我心。

隻有一點不好,碰見什麽急事,總會抽風似的結巴個不停。

我瞪了他一眼:“有事說事!”

“大王不好啦!外麵闖進來個拿劍的男人,說要拆了我們的洞府!”

對於我們這群占山為王的妖精,被人登門踢館這種事自然是時有發生的。阿竹也經曆過不少,但從沒有此時這般驚慌。

定是事出有因。

我急忙問:“那人還說了什麽?”

阿竹淚眼蒙矓:“他還說,要把我們的洞府改建成茅廁,把洞裏的大夥全都打回原形關起來。蛇妖和穿山甲衝上去和他較量,都被那人……”

我心中一驚:“殺死了?”

阿竹臉上滑過兩行清淚,搖頭道:“不,都被那人打得鼻青臉腫。”

好毒辣的招式!

樹活一張皮,妖活一張臉。所謂“打妖不打臉,揭妖不揭短”,來人這般做,看來是抱了與我們不死不休的決心。

真是可惡!

我怒上心頭,從**跳下來,赤著腳跑到一邊的梳妝台邊,將黃銅鏡向右一旋,“轟隆”一陣巨響後,打開了牆壁上的密道。

珠寶、胭脂、銀票、衣裙,這些都是生活的必需品。我急著打包,卻被阿竹抱住了腿。

“大大……大王,您這是?”

“打包逃命啊,我可不想被揍成豬頭!”

我用力地掙脫阿竹,卻沒想到他力氣大得出奇,此時竟死死抱著我不放。我隻能妥協:“算了,帶你一個,你快收拾東西跟我走吧!”

“不啊。”阿竹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下一刻,竟當著我的麵脫下了上衣。

我:“……”

這般緊要關頭,他竟然獸性大發,真是喪盡天良,泯滅妖性!

我抽出掛在床邊的劍,正要一劍刺過去,卻見阿竹張開胸膛,露出胸口上的兩行字:

爾等宵小

可敢與我一戰

血跡未幹,應該是不久前刻上去的。

阿竹抱著衣裳,號啕大哭:“士士……士可殺不可辱,大王為小的做主啊!”

傷我兄弟,就等於傷我本人,叫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隻是那人隻身闖進青木洞,想必實力不凡。

見我猶豫不決,阿竹繼續哭道:“那人現在就在洞府大廳裏,他……他還喝了大王昨日買來的女兒紅。”

斷人吃食,比毀人容顏更狠毒。不,是更惡毒。

我披上外袍,腳下生風,衝出了臥房,卻在門外猛地停住。

“那個,阿竹你記著,以後進門的時候記得敲門。”

阿竹愣了一愣:“啊?”

他不解的神色讓我有一絲為難。

“大王,這是為什麽?”

“老娘是女孩子啊!”

【二】

山洞的大廳裏一片狼藉,破碎的酒壇翻倒在一邊,到處都是陳年女兒紅的香氣。

我心中一陣疼痛,這可都是銀子的味道。環顧四周,蛇妖和穿山甲正窩在牆角,哼哼唧唧哭個不停。

一個男人側臥在大廳中央石台的寶座上,一隻手拿著酒壺,一隻手握著長劍。

他長眉細眼,麵容清秀,此時正半眯著眼睛,臉上寫滿了漫不經心。

我咬了咬牙,對上他的目光:“酒好喝嗎?”

男人微微一笑:“還行,隻是窖藏的時間還不夠。”

“胡說,這分明是十年陳釀。”

“嗬。”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戲謔,“隻怕是你被騙了。”

我又羞又怒,撲上前猛地刺出一劍。不料那男人身法極為靈活,隻是一個側身,便躲過了我的劍。

他跳下石台,隨手挽了個劍花:“你便是這青木洞的主人吧,我顧某不殺無名之人,報上名來!”

“你姑奶奶!”

兩劍相碰,鏗鏘交鳴。

我刺出一劍:“姓顧的,你為何闖我山洞?”

男人側身一避:“我為何而來,你心知肚明!”

“呸,我看分明是你在挑事!”

“嗬,廢話少說,速速束手就擒!”

我和男人出劍極快,片刻之間便鬥了十幾回合,我劍法稍有不及,隱約竟被男人壓了一頭。

男人一邊運劍一邊說道:“天地有靈,生出人妖神魔,各自修行有路,切不能誤入歧途!”

我冷哼道:“囉唆,管好你自己吧!”

誰知他竟毫無收斂,又嘮叨道:“人與妖本無貴賤之分,能和睦相處,你又何必毀人家庭,遭人怨恨!”

我去,這姓顧的還說上癮了。

我又不是小妾之流,何來毀人家庭一說:“老娘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你休壞我名聲!”

下一刻,男人手中長劍淩空斬下,我急忙把劍身一橫,勉強抵擋,卻還是踉蹌退了兩步。

這時大廳外突然傳來一道響聲,像是幼貓的叫聲,又像是小兒的哭啼。

男人臉色一變,下一刻便躥出了山洞。

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三】

許久沒碰到這麽強勁的對手,我竟累得喘氣連連。我暗自舒了口氣,若再鬥下去,我定會敗在男人劍下。

蛇妖和穿山甲仍縮在牆角哭個不停,真真是有哭的力氣,卻沒有上前助陣的力氣。

我走上前,拍拍蛇妖:“別哭了,等到下次蛻皮就好了。”

“還要等上兩個月,可是真的很醜哎。”蛇妖抬起頭,露出兩隻又青又紫的眼圈。

那模樣實在滑稽,我沒忍住笑了一聲,下一刻,就看到蛇妖變了臉色。

“這人來得蹊蹺。”我急忙岔開話題,“快,快去把穆長老請來。”

蛇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穆長老三天前就被大王您關了禁閉。”

我猛地一怔,這才想起來三天前穆長老給我算了一卦,說我紅鸞星動,姻緣將成。我欣喜不已,心想熬了這麽多年,終於能抱得美男歸,卻又聽她說這卦象中暗藏殺機,想成就這段姻緣怕是困難重重。

這分明是在詛咒本大王,我雖然是妖,但向來尊老愛幼、和睦鄰裏,又有誰會對我動殺心,簡直是“瘋言瘋語”!我一怒之下,把穆長老關進了小黑屋,並吩咐下去,七天之內不許給她吃飯。

“那就把穆長老請出來啊!”我兩眼一瞪,“平時是怎麽教育你們的,做事不要死腦筋,要靈活,要變通!”

蛇妖撇了撇嘴,冷哼了一聲,**地扭著腰走開了。

這家夥,真是連規矩也沒有了!

我決定明天就把《三字經》納入青木洞的訓練之中,讓這幫目無尊長的家夥好好學一學長幼之序、君臣之禮。

不過現在還不是為這些事煩惱的時候,我輕輕拍了拍穿山甲的頭:“那個,幫大王辦件事。”

穿山甲身子一顫,不情願地抬起頭來—他的臉已經不再流血,隻是雙頰腫得像兩個饅頭。

我狠狠在胳膊上擰了一下,忍住沒笑出來。

穿山甲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幹嗎?”

蒼天,這幫天殺的是要把我氣死才算了結。

我忍住怒火,強行擠出了一個微笑:“剛剛那人極有可能去而複返,你擅長遁地,幫我偷偷跟上他。”

“不。”穿山甲晃了晃頭,“我受傷了。”

如此言之有理,我竟無從反駁。

我把手搭在穿山甲的肩膀上,稍稍用了點力:“你不用靠近,隻需要遠遠盯著那人就行,事成之後,大王獎給你一瓶穆長老的神奇膏藥,保證讓你的臉恢複如新。”

穿山甲小眼一轉:“三瓶!”

我急忙討價還價:“兩瓶!”

“成交。”穿山甲頗為得意地點點頭,身子猛地一縮,鑽進土裏不見了。

“同為一窩妖,彼此心不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無奈地歎了口氣,一時間黯然神傷。

這時,沉重的拐杖聲從大廳外傳了進來—穆長老走到門外,胸前的口袋裏鼓鼓囊囊,仔細一看,原來是好幾顆雞蛋。

“小玉,借口鍋。”

“做什麽?”

“煮蛋。”

【四】

個大圓潤的雞蛋在沸水裏滾來滾去,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中,穆長老瘋狂地咽著口水。

雖然對她煮蛋一事見怪不怪,我仍不禁問了句:“穆長老,這鍋裏煮著的是什麽輩分啊?”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困難,穆長老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穆家第五十係後代,不過也難說,畢竟它們是孵不出來的。”

穆長老是個母雞精,下蛋、吃蛋是她的日常。她活了五百歲,十年為一係,如今的子孫已經排到了第五十係。

這種行為想想還真是殘忍,但其實並沒有什麽,因為我也吃過穆長老的雞蛋。而且別說,味道確實極好,那叫一個濃鬱爽口,令人回味無窮。

穆長老剝著蛋殼,說道:“那男人你見過了吧?”

“什麽男人?”

“命中注定的男人。”穆長老滿臉的皺紋攢在一起,“你倆交過手了,怎麽樣?”

我心中大驚,若真按穆長老所說,方才那個私闖山洞的男人竟是我命中之人。

荒謬!

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嘴裏吃著雞蛋,自然不方便反駁穆長老,隻能含糊地回應:“人模狗樣的,還算周正!”

穆長老“咯咯”笑個不停,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好個屁。我腹誹,表麵上卻也跟著穆長老笑起來,畢竟,雞蛋是真的好吃。

穆長老把鍋裏剩下的兩個雞蛋撈出來,放到我麵前,一臉嚴肅:“小玉啊,這兩個雞蛋你拿著,千萬別丟了。”

“那我可以現在把它們解決掉嗎?”

“不行。”穆長老瞪了我一下,“揣在身上,等該吃的時候再吃,它們可是決定你姻緣成敗的關鍵。”

穆長老的話向來管用,我雖然暫時想不通,還是按照她的吩咐把雞蛋用手帕包起來,放在了身上。

穆長老拄著拐杖站起來:“吃飽了,我就回去了。”

“去哪兒?”

“小黑屋,七天禁閉剛過去了三天,還有四天呢。我年紀大了,也不愛湊熱鬧了。”

穆長老說話時神色平淡,不像在跟我慪氣。她拄著拐杖,站起來朝外走去。

我急忙喊道:“穆長老,我還有事要問您呢。”

“不必了。”穆長老又“咯咯”笑了兩聲,“一切都自有安排,你會知道答案的。”

我看到穆長老的背影,恍惚間,竟發現她又佝僂了幾分。

不多時,阿竹瘋了似的跑了進來,他肩上扛著穿山甲,衣服被穿山甲的血染紅了大半。

我迎上前去:“這是怎麽了?”

阿竹淚眼汪汪:“大大大……大王!”

我按住他的肩膀:“快說事!”

“我……我發現穿山甲的時候,他已經暈倒在青木洞前,背上刻了一行字,我還沒來得及細看。”阿竹一邊說著,一邊又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我走上前去看穿山甲背上的字:

爾等的下場皆是如此

今夜子時望月崖,你我決一死戰

和阿竹胸口上一樣的字跡。

穿山甲渾身密密麻麻全是傷口,鮮血淋漓。我心中大慟,怒上心頭:“現在什麽時辰?”

“亥時三刻。”

“你們在洞中守著,我去去就回。”

“大王保重!”

阿竹的聲音落在身後,我手持寶劍,毅然走向山洞。

【五】

青木洞外火光搖曳,燃燒的火把在夜色中猙獰得像一頭頭凶獸。

我剛走出洞口,就被一群村民圍住了。他們高舉著鋤頭糞耙,怒氣衝衝。

“這又是怎麽回事?”

來了一個姓顧的還不夠,這幫村民竟也跟著鬧起來。好在我常和他們打交道,眼前的這些人中也不乏熟悉的麵孔。

我指了指第一排中間的在村口賣酒的老李頭,歎道:“老李啊,我常去你家買酒,你我也算半個熟人,你說,你們為何來我青木洞前鬧事?”

誰知那老李年過半百,此時竟似聽不懂人話,他雙目圓睜,大叫道:“你個臭妖怪,雖然我賣給你的酒貴了些,你也不能把我的孫兒抓走啊!臭妖怪,你還我孫兒!”

這邊老李頭還沒說完,那邊賣胭脂的孫大娘也喊了起來:“你還我孫女,你還我孫女!”她扯著嗓子哭號,下一刻竟然“哦嗚”一聲,悲傷過度抽了過去。

我:“……”身體不行就好好待在家裏嘛!

什麽孫子、孫女,我堂堂青木洞大王,此刻竟成了他們口中的強盜。

我滿腦子都是望月崖上的約戰,根本沒有工夫理會這幫村民,於是心念一動,片刻間現出了妖形—一隻尖牙長耳的兔子。

民間有句俗話說“怎麽可以吃兔兔”,凸顯了兔子的可愛。但當這可愛之物放大了百倍出現在人們麵前,其效果便不是一個“恐怖”能形容的。

如我所料,片刻之間,山洞前的村民見鬼似的大叫著,四散而逃。

那老李頭還算有情有義,逃命的時候竟不忘拖走昏過去的孫大娘。

真是鄰裏一家人,互助大家親啊。

我心想,若我能活著從望月崖回來,一定要邀請老李頭來青木洞演說一番,讓蛇妖和穿山甲那幫家夥好好學一學互助互愛的精神。

事態緊急,我耽擱了一下,便趕到了望月崖。

那姓顧的男人先我一步到了,此時正背對著我坐著,一柄長劍擱在手邊,他一身白衣披著月光,竟生出了一種視死如歸的決絕。

我冷哼一聲,搶占先機道:“我青木洞楚紅玉不殺無名之輩,你速速報上名來!”

不卑不亢,中氣十足,我心想,輸人不輸陣,即使技不如人,也要在氣勢上壓人一頭。

沒想到那姓顧的連頭也不轉,淡淡道:“遊俠顧清河,年二十一,家住洛南城玉溪村,家中父母早亡,僅剩一兄。”

怎麽像是上門提親的?

我眼前突然閃過穿山甲的慘狀,忙怒斥道:“廢話少說,如今時辰已到,快快動手吧!”

“也是。”顧清河拿起劍,轉身麵向我,竟躬身道,“顧某有一事相求。”

這……這怎的還不按套路來,我心中警惕不已,但是見他態度誠懇,隻好應道:“有事快說。”

“若此戰顧某戰敗身亡,還勞煩姑娘收斂顧某屍身,將其送回顧某的家鄉。”

我微微一怔,下一刻隻見顧清河拔劍而出,喝道:“請姑娘賜教!”

刹那間,風起雲湧,天地變色。

顧清河的劍法淩厲至極,我運足妖力,才能勉強與之抗衡。但我近年來疏於修煉,劍術生澀,不過短短半刻鍾,身上便多出了兩道傷痕。

我的手被劍柄磨得生疼,原本滿腔的怒火也被夜風吹去了大半,此時仔細一想,發現事情何以至此。

穿山甲身受重傷,但並不致命;顧清河硬闖我山洞,喝光了女兒紅,我也可以大人大量,不與他計較。

如此一來,我無非是要討個公道,與這姓顧的講一講道理,何必以命相搏。

這樣想著,略一失神,身上便又多了一道傷口。我狼狽擋開顧清河一劍,倉皇退後。

我疼得齜牙咧嘴,根本顧不上平日裏的淑女形象。顧清河攻勢迅猛,我隻好一邊閃避一邊大叫:“姓顧的,女兒紅的事本姑娘便不與你計較了;至於穿山甲的傷,你也不用完全負責,療傷用的錢全由我出。”

本姑娘好言好語,這顧清河竟全然聽不懂一般。

他運劍如風,喝道:“廢話少說,你做了壞事,今日便由我替天行道!”

我心頭一驚,莫非,那件事竟被顧清河知道了?

我胸膛失守,肩膀上又中了一劍。簡直欺妖太甚,兔子不發威,你當我隻會啃蘿卜!

我心口一熱,身形暴漲,片刻間便現出了妖身,接著抬起前爪往前一拍,狠狠把顧清河擊退了去。

“老娘不就是藏了個小金庫,雖然有錯,但你也不用下這樣的狠手吧!”

我越說越覺得委屈,收回前爪,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委屈是真的,丟人也是真的。

女孩子的眼淚對於男孩子來說,果然是最有力的武器,顧清河頓時愣住了。

我又羞又惱:“不許看,沒見過女孩子哭呀!”

顧清河一怔:“不,我還是第一次見兔子哭。”

嘁,我也是第一次遇見這麽不解風情的男人。

顧清河看著我,終於暫時停下了攻擊:“那些村子的小孩,真的不是你擄走的?”

我收回妖形,哭道:“小孩?什麽小孩?我最討厭小孩了!”

顧清河皺起了眉頭:“青木洞附近的村子丟了一些孩子,村民們說,是被洞裏的妖精搶了去,所以我這才闖進青木洞。真不是你?”

回想起方才青木洞前的那些村民,我隱約明白了什麽。但小孩子又哭又鬧,簡直比嘮叨起來的穆長老還要可怕。

我搖頭道:“天地為鑒,絕不是我。”

雖不是我,卻極有可能是洞中的其他妖怪。

“這,那……”顧清河的臉竟然紅了起來,他朝我看了看,眼神閃躲,“我,你……”

不得不說,這般模樣的他竟有點可愛。

我白了他一眼:“什麽你啊我的,這件事情怕是有人,不對,有妖在幕後操縱,當務之急是把那個天殺的揪出來!”

不管是誰,老娘都要胖揍他一頓,再罰他一個月不許吃飯!

這樣想著,頭頂上方的月光驀地暗了下來,我看到顧清河臉色變了,接著在一陣巨響之中,我跌進了一處柔軟的地方。

天地震顫。

【六】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的味道,我睜開眼睛,卻發現周圍一片昏暗,隻有石頭的縫隙中透著幾束月光。

顧清河坐在一旁的角落,右手捂著左臂,臉色蒼白。

“你還好吧?”我湊上前去。

“還好,隻不過左臂受了點傷。”他的聲音十分虛弱。

想起剛剛一瞬間顧清河把我護在懷裏的情景,我心跳加快,嘴巴卻笨拙了起來:“謝謝……謝謝你。”

顧清河搖搖頭:“你沒受傷吧?”

“沒……沒有。”

可惡,這結巴定是從阿竹那兒染來的。

“有人從山頂上落下巨石,把我們困在了這兒,我方才試了一試,石頭太重很難推開,至於其他地方,暫時沒有發現出路。”他看了看我,“之前誤會了你,抱歉!”

“沒沒……沒事。”我急忙岔開話題,“把我們困在這裏,幕後之人定還有其他的行動,我們得盡快脫身。”

話音未落,我的肚子竟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剛剛的戰鬥耗費了太多的妖力,此時竟餓得不行。

摸出揣在懷裏的兩顆雞蛋,我伸手送出一顆,問道:“這是穆長老生的……青木洞特產的雞蛋,味道很好,你要不要嚐一嚐?”

顧清河愣了一下,接過我手中的雞蛋,小聲道了聲謝。他把雞蛋捧在手心,沒有吃隻是問道:“你平日裏也是這樣和村民做交易的?”

說到做買賣,我瞬間來了興致:“你從村子趕往青木洞的路上,可曾看到兩個特別大的草場?”

顧清河點頭:“看到了,草場上還有成群的牛羊。”

我拍拍胸脯,心中燃起了身為畜牧場場主的自豪:“那兩個草場以及牛羊均是青木洞所有,我們平日裏便用成熟的牛羊來和附近村落的村民交易。

“除此之外,我還組織大家定期上山采藥,采來的藥材也拿來換取錢糧。

“說到做買賣啊,最關鍵的就是誠心一顆,我們青木洞的牛羊肉質肥美,而且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所以村民們才這樣喜歡和我們交易……”

我滔滔不絕分享著自己白手起家的輝煌經曆,顧清河卻哧哧笑了起來。

他看向我,一挑眉:“你這樣的妖我還是第一次見,挺特別的。”

“你你你……”一瞬間,我的臉熱得滾燙,“你這是做什麽?”

我表麵故作生氣,實則欲拒還迎,期待顧清河更多的稱讚。

隻見月光映照下,顧清河嘴角一翹,開口道:“也挺傻的。”

這……這又是怎麽個說法!

我一愣,接著就聽顧清河說:“我來時聽村民說,青木洞裏的大王是個姑娘,長得俊俏,脾性也好,就是……”

“就是什麽?”

“就是有點傻。旁人四兩銀子一頭牛,到她這裏隻賣二兩,收錢的時候還樂嗬嗬地傻笑個不停。”

我僵在原地,心裏計算著過去幾年的損失,隻想哭天搶地號啕大哭。可穆長老說,矜持文靜是女孩子最好的品格,在顧清河麵前,我要忍住。

我悶聲道:“所以他們以為我察覺到了,一怒之下抓走了他們的孩子?”

“是。”顧清河眼中帶笑,“不過我現在覺得,雖然傻了些,倒也分外可愛。”

他笑的時候眉眼彎彎,十分好看,我一時竟看得癡了。卻不料下一刻,我身子一軟,竟癱倒在地變回了原形—一隻巴掌大小毛茸茸粉嫩嫩的紅玉兔。

穆長老又說過,平時出門用人形,戰鬥時化妖形,隻有在心上人麵前才能變回原形。

可……可是,此時我分明是因為體力不支才變回原形的。

“羞死了!羞死了!”我急忙往石縫裏鑽。

顧清河卻先我一步,把我拎起來放在了手裏:“這便是你的原形,也很可愛!”

他的掌心暖暖的,我不由得一愣神,前爪抱著的雞蛋脫手而出,摔在了地上。

蛋殼應聲而碎,裏麵竟流出金色的濃漿。濃漿香氣撲鼻,卻不是雞蛋的味道。而片刻之後,濃漿的香氣竟引來了兩隻老鼠。老鼠從一旁的石縫鑽出來,圍著濃漿打轉。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穆長老口中的玄機!

我急忙對顧清河說:“跟著這兩隻老鼠,說不定能找到出路!”

兩隻老鼠把地上的漿液舔了幹淨,又合力抬起破掉的雞蛋,沿著原路鑽進了石縫。

顧清河把我放在肩上,右手拿劍開路,緊跟在老鼠後麵。說來也奇怪,老鼠路經的石頭竟脆弱得出奇,輕輕用劍一碰,便豆腐似的裂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最後一堵石壁破開後,出現在我們麵前的竟是我臥室後的一截密道。

“這是通向青木洞的密道,我知道開啟的方法。”我頓了一下,兩隻前爪扒住顧清河的脖子,“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

“不能再在洞裏的妖怪身上刻字!”

顧清河遲疑道:“刻字?什麽?”

他的反應與我被質疑捉走小孩時如出一轍,我猛地一驚,原來刻字挑釁一事竟也是假的。

“那穿山甲也不是你打傷的?”

“不是。”

“那你為何會出現在望月崖?”

“我收到了一張字條,上麵說,你約我在望月崖一戰,若我贏了,你便放了被擄走的孩子。”

一連串的場景從我眼前閃過—當初前來報信的是阿竹,發現並帶回穿山甲的也是阿竹。我呼吸一滯,竟找到了令我難以接受的答案—幕後之人,十有八九,便是阿竹。

他擄走村民的孩子,借此引來顧清河;之後打昏穿山甲,假傳消息,為的是讓我和顧清河鬥得兩敗俱傷,以便他從中獲利。

可是,他究竟想做什麽?

【七】

青木洞大廳中血氣彌漫,當我趕過去時,激戰已經結束。

洞府妖精的屍體散落遍地,阿竹癱在地上,手裏大刀上的血跡還沒有幹。

他看著顧清河和顧清河肩上小小的我,發瘋似的大笑了起來:“殺光,殺光,把你們都殺光!”

我從顧清河身上跳下去,想要走到阿竹身邊,卻又被顧清河抓在了手裏:“別去,太危險了。”

我掙脫不了,隻能看著阿竹又哭又笑:“那群凡人燒了竹林,毀了我的父母兄弟,隻有我一人逃了出來,但也元氣大傷。三年前我投奔到這兒,原以為能借青木洞之手屠戮凡人,卻沒想到你楚紅玉竟是個傻子,又是養牛又是養羊,竟跟凡人做起了交易!還說什麽鄰裏和睦,和氣生財,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你手下這幫妖怪,聽到你死了的消息後,竟也不願同我下山殺人,反倒拚死阻止我。楚紅玉,他們和你一樣可笑!”說著,他吐了一大口血,仍是又哭又笑,狀若瘋癲。

想到與他共處了三年,我卻沒有察覺出異常,以至於讓他走到了這一步,我雙眼發脹,鼻子也酸了起來。

“那些孩子呢?”顧清河問道。

阿竹冷笑不止,下一刻,頭一歪沒了生氣。

大廳裏死寂一片,我看著滿地屍體,驀地,有一種荒誕至極、恍若隔世的感覺。幾個時辰前還在我麵前活蹦亂跳的夥伴,此時竟都冰冷冷地躺在血泊之中。

我淚流不止,顧清河張了張嘴,似乎想安慰我,卻沒有說出話。

“嘰!”

“嘰嘰!”

微弱的叫聲從顧清河的袖口傳出,循聲看去,隻見方才我給他的那個雞蛋從袖口滾了出來,跌在地上。

蛋殼碎裂,一團黃澄澄的絨毛從裂口處鑽了出來—竟是一隻雛雞。

還未來得及驚愕,又見光芒一閃,地上的蛋殼化作無數光點,四處飄散,緩緩融進了周圍的屍體裏。

各色的光芒倒映在我和顧清河的眼中,隻見地上那些屍體周身發著光,體積漸漸縮小,變回了修煉最初的原形—穿山甲、青蛇、狸貓……

它們像初次降生一般,好奇而機警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不一會兒便四散而去。

竟是又一次新生。

“嘰!”

雛雞啄了一下顧清河的鞋麵,接著掉頭朝大廳外走去了。

我恢複了一些力氣,從顧清河手上跳下來,化成人形。

“跟上它!”

我拉起顧清河的手,跟在了雛雞後麵。顧清河支吾了一聲,沒有掙紮。

一雞兩人在洞府裏繞來繞去,最後來到了青木洞的深處。我們麵前是兩扇木門,木門之後是青木洞儲藏糧食的倉庫。

門向兩側緩緩打開,露出後麵一群模樣惶恐的幼童。他們有的已經睡著,更多的則是瞪著眼睛,又驚又怕地看著我和顧清河。

一個紮著衝天辮的男娃跑了出來,一把抱住我的大腿,哭喊道:“阿娘!”

我雙眼一瞪:“叫姐姐!”

不料,那男娃哭得更凶了:“阿娘,二狗好害怕呀!”

有人帶頭,密室裏的孩子全都哭了起來,我一時間手足無措,卻見顧清河彎下腰來,一個個撫摸孩子的頭。

他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打開來,竟是花生糖:“別哭別哭,阿爹喂你們吃糖,好不好?”

我心頭一顫,暗叫不好—這男人,竟然該死的溫柔。

有糖吃,孩子們的哭聲漸漸止住了,連二狗也不再哭爹喊娘,隻是仍抱著我的腿不放。

他看看我,又瞅瞅顧清河:“阿爹真好,阿娘也漂亮!”

我:“……”看在誇我漂亮的份上,便不與你計較了。

腳邊的雛雞發出一聲脆鳴,翅膀一抖竟化作一攤黃土,黃土上寫著幾行字—天賜良緣,望君珍惜;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眼淚流過臉頰,我卻又笑起來。我知道,這是穆長老留給我的祝福。

【八】

當我和顧清河把最後一個孩子送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微亮。

阿竹所化的翠竹被我栽在了青木洞前能一眼看到日出的地方。

我看著湛藍的天空,心裏像是空了一處,正自顧自傷感時,一隻手卻被顧清河牽了起來。

“我家裏沒有陳年的女兒紅,但有新釀的桃花酒。”

“嗯?”

“那裏沒有大山,隻有一條淺淺的小溪。”

“嗯?”

“我大哥性子有點急躁,但待人很是熱情。”

“嗯?”

“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嗯。”

輕快的鳥鳴聲從遠處飄來,天空之中萬裏無雲,日色晴好。清風拂過山洞外的翠竹,竹葉輕輕擺動,像是在送別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