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逢應不識

鏡竹雪嶺地處天海以南,是南方天宮境下一至寒至靜之處。地如其名,竹成嶺,雪如鏡。

修瀾站在冰湖邊,伸手結了個陣,平靜的水麵便慢慢浮出了冰淩。那冰淩不斷延伸,勾畫著屋的椽、房的甍,不一會兒,一座壯美的冰宮便立於水麵。

神鳥渡渡張開手,滿臉享受:“沾主子的福,有幸去了那麽多好地方,卻還是覺得咱們鏡竹雪嶺是最好的地兒。”

修瀾踏著湖水,**漾的湖水霎時凝結成冰,渡渡小碎步跟在後麵,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了殿中。

這座宮殿是她花了整整一百年打造的,裏麵清明如鏡,在裏頭看四周,景象一覽無餘。

修瀾將在人界得來的畫掛在冰牆上,渡渡沒見過修瀾收藏過畫,更沒見過她給這宮殿置辦任何裝飾,所以這幅畫顯得尤為特別。

“主子,這畫何處得來的?方才在人界沒見著主子去買畫啊?”

修瀾語氣頗為平淡:“搶的。”

渡渡啞然。

畫掛好後,她四下打量一番,道:“總覺得這家中還少些生氣,你改日去找找有什麽能開在寒水裏的花,拿來種在這冰湖裏,以作裝點。”

“可咱們不是一向以素雅為美嗎?”渡渡問道。

思考一會兒後,她笑看著修瀾:“莫不是主子在那繁榮的人界待得久了,也喜歡起花裏胡哨的東西來?”

修瀾輕“嘖”一聲,拿出玉笛摩挲著。渡渡立刻識趣,咧嘴一笑:“我現在就去。”

神界入夜,修瀾躺在寒冰之上看著天海的星辰在空中遊動,拖著明亮璀璨的光線勾勒著變化萬千的圖像,百餘年來,那些圖像似乎從未重疊過。

曾有人跟她說,比起天宮遊動的星辰,人界靜止的星河才是最好看的。可她看了三千年,還是覺得天宮的星河比人界的好看得多。

想來又覺著好笑,不過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連這樣一句隨口的話也不過是個謊言,她卻偏偏記得這麽清楚。

晨曦乍現,修瀾剛醒,渡渡便焦急地跪在地上,醞釀了半天的情緒才道:“我昨晚本想尋些花草栽種,結果迷了路,承蒙一個男子相助。後來在祗檀山尋月寒花時,我發現他是一個十分帥氣的神仙,便動了情,又怕他不依我,我隻好一棒將他打暈了,扛回了鏡竹雪嶺藏在了我的床底下。此刻,他怕是,怕是……要醒了。”

難怪她聞著這冰宮裏有生氣,以為是渡渡帶回來的花草亂了她的嗅覺,卻沒想到向來膽小的渡渡,這次竟有如此作為。

她順順頭緒,問:“那你知道他是什麽身份嗎?”

渡渡撇著嘴,搖了搖頭。

“你就這麽把人家給扛回來了,不怕他討厭你?”

渡渡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望著修瀾,一副要哭的架勢:“我……我也沒有想那麽多,隻是喜歡,就……就帶回來了。”

仙獸犯錯,難辭其咎的自然是管教不嚴的主子。

可這主子還未來得及開口,便又聽這膽大妄為的神獸低頭咬著食指無辜地補充道:“除了這個……”渡渡心虛地抬頭瞄了一眼修瀾尚算平和的臉色,“我還擅自給他種了同心鎖……”

“嗯?”修瀾錯愣。

同心鎖是內丹精元所凝的法器,算是渡渡鳥一族的獨門絕技,但渡渡鳥一生隻認定一個配偶,故這同心鎖隻能許給自己的配偶,以示彼此的忠貞。

修瀾幹巴巴地盯了渡渡好半晌,才扶額認命道:“罷了,帶我去看看,我給你想想法子。”

渡渡喜出望外,立刻將困在她床下的男子拉了出來。

男子一身鳳羽織成的衣裳鮮豔卻不俗氣,五官端好,膚白細膩,很配得上渡渡那“十分帥氣”的誇讚。

修瀾用神力探了探他的底,發現他的原身竟是上古九頭鳳凰,身上還帶著她熟悉的木蘭香。

修瀾心頭一顫。

這樣看來,他長得的確很像古曦的坐騎子捷。這想法剛從腦海中冒出來,湖岸刮來淡淡清風,帶著一絲靈氣。

修瀾追溯片刻,道:“他主子來尋他了。”

“那……如何是好?主子,渡渡跟了你兩百年,這是頭一次紅鸞星動,你可得幫幫我。”

“我先看看是誰。”

修瀾說完,閉上眼睛用仙術細探來者。怎奈來者靈氣渾厚,修瀾連朦朧的意象也看不見,看來是個大麻煩。

正謀劃著帶渡渡逃時,眼前繚繚繞繞的仙霧中浮現一支紫金發髻,影影綽綽的身影肅然立於湖邊。

她猛地睜開眼睛,那靈氣中與生俱來的木蘭花香撲麵而來。

果然是他!

昨夜子時,子捷被帝君古曦傳喚。

他記得不久前橫空冒出個藐視神威,欲反上三十六重的東陵族。東陵族來勢洶洶,族人善戰,皆非等閑之輩,一時間,天宮陷入恐慌。

可他家主上也隻是坐在後院呷了一口茶淡淡道:“野族而已。”

次日辰時,東陵族全軍覆沒。

在子捷心裏,他的主上就該是這般雲淡風輕、操控全局的人。

可昨夜他急躁而擔憂的神情,子捷記不得有多少個年頭不曾見。

古曦急切道:“隨我去一趟祗檀山。”

來到祗檀山,他們兵分兩路。

夜裏的祗檀山十分險惡,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這兒一直人煙罕至。

四下漆黑,天海的星辰被襯托得更加明亮,耳邊蟲鳴不斷,有些奇異碩大的花朵散著腐蝕般的惡臭。

找了兩個時辰,終於叫子捷找到了大晚上害他遭此磨難的罪魁禍首。

這罪魁禍首蹲在一棵古樹下,看到子捷時竟毫無懺悔之意,天真爛漫道:“哥哥,你是這兒的土地仙嗎?我迷了路,本想借貴地躺一覺,不知哥哥可是來帶我出去的?”

子捷仔細打量著“罪魁禍首”,原來是一個修為尚淺的渡渡鳥所化的女孩兒。

她與自己同為上古神獸,隻不過渡渡鳥一族不會飛,迷路這種事於他們而言算是家常便飯。羽族一直覺得渡渡鳥一族當算走禽,可他們偏生長了一對漂亮的羽翼,硬是強行算入羽族之列,倒是有“寧做鳳尾不做雞頭”的覺悟。

然,有雙羽翼卻隻做擺設,算得上羽族的奇恥大辱。

子捷冷淡道:“祗檀山夜間險惡,你無心闖入,我帶你出去便是。”

“可是哥哥,我還沒找到我要的東西。”

“找什麽?”

“一種能開在寒水裏的花。”

“月寒花?”

“月寒花可以開在寒水裏嗎?”

“你不知所尋何物就敢隻身前來?”子捷歎了口氣,複又搖了搖頭,“真不知該不該誇你膽識過人!”

渡渡揚揚得意:“哥哥過譽!”

語畢,看著夜下挺拔的身姿一怔,她不再言語,氣氛霎時有些尷尬。

渡渡低頭看著腳尖:“本以為祗檀山奇花異草姹紫嫣紅,大飽眼福,哪曉得奇花食人,殷紅致幻,要是事先曉得這麽恐怖,給我一匣子東海明珠我都不來的。”

子捷語氣頗有些無奈:“罷了,正好祗檀山出口長滿了月寒花,我帶你去。”

“罪魁禍首”驚喜到跳起:“真的嗎?謝謝你,你真是個好神仙。”

再後來,子捷也記不清發生了什麽,隻知道他帶著她走到了祗檀山的出口。突然一道晃眼的強光閃過,腦後被人重重一擊便不省人事。

想來他子捷跟著古曦帝君曆來風光,幾時落到這般被人暗算的地步了。

他腦子昏沉空白,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一位裙擺鮮紅,周身自下而上漸變至素白的女子,聽得女子語氣鬱憤道:“渡渡,你不惹事便罷,一惹就惹上了中央天宮的古曦帝君,真不知該如何說你。”

渡渡驚叫一聲,震耳欲聾:“啊!主子,他好像醒來了。”

女子回過頭,模樣落在子捷眼中,很是熟悉。

女子湊近,子捷正欲好好端詳,可見女子手裏的玉笛一揮,他便再度沉睡過去。

修瀾戳了戳昏死的子捷道:“把他拖到床下,待會兒古曦問你時,你便說渡渡鳥一族但凡被異性觸碰,便算有了肌膚之親,是要以身相許的。但若看不上這異性,就隻有將他打暈了放在床下一夜去去黴頭。不管那古曦帝君信不信,看在你與九頭鳳凰皆為上古神獸這一層,也不會難為你。”

渡渡囁嚅道:“若我這樣說了,是不是與他再無緣分了?”

修瀾用玉笛敲了敲她的頭:“都這時候了,還想什麽緣分!還有,我現在要去趟人界。”

其實並不是需要去趟人界,而是去一個他不會見到自己的地方即可。

明明自己無罪,如今也無須再躲,可經曆了這漫長的三千年,連修瀾自己都搞不清為什麽要躲,或許她隻是將逃避當成了習慣,又或許隻是不願見到他。

“主子,你留我一個人我害怕,那萬一古曦帝君要將我問罪,等你回來,我估計就剩一堆白骨了。”

“你打暈子捷的時候膽子不是很大嗎?你按我說的做,不會有事。”她繼續道,“可萬一我讓古曦帝君發現了,他非要命我回天宮任個職,我可就再沒辦法帶你過逍遙日子了。”

渡渡恍然大悟,半晌,正了正身子道:“原來主子不是怯於帝君威名棄我,而是恐去神界任職?如此我便沒有顧慮了,我渡渡鳥一族為情而生,紅鸞既動,死又何懼?”

聽到渡渡此番言論,修瀾頓時對自己親手養大的仙獸大為改觀,一向惜命的渡渡竟能為一個隻見了一麵的小鳳凰道出“死又何懼”四字,世間情字,委實令人費解!

修瀾挑眉瞧了瞧渡渡,正色道:“古曦帝君劍指之處,狼藉白骨。你私自拘了他心腹,你以為向來殺伐果斷的帝君會因動情之說饒你性命?”

渡渡愣住。

修瀾神色有異,瞳孔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淒涼之色:“帝君怕是早已不知情為何物。”她頓了頓,複問,“你執意不用我說的計策?”

渡渡難得堅定:“此計雖能脫身,但若要和子捷斷了緣分,我做不到!”

修瀾沉思須臾,說:“你我主仆兩百多年,我總不得任由你赴死,你同我一起去人界,惹不起,就躲。”

渡渡盯著昏睡的子捷躊躇半天不舍道:“可是我……”

修瀾拉起她:“別可是了,來日方長。”說完便拿出玉笛,輕聲吹起,婉轉音光從腳跟生出,從裙尾的紅色旋進上身的素白,最後籠罩二人,霎時消失於神界。

神殿高懸的聖靈珠一片清澈,以示天地盛平安寧。按例舉行的朝會上眾神無事上奏,如此,便早早地結束了朝會。赤帝病情越發嚴重,本就無心打理朝事,便由著他們去。

仙霧繚繞的回廊上,終於等到下朝的神仙們爭先恐後地透過雲鏡觀賞人界一年一度的花燈節。人界花燈節也是仙界牛郎織女相會之日,就此事而言,很是無聊的神仙們倒是把觀眾一職當得盡職盡責。

人界已經入夜,明明滅滅的花燈籠罩著整片國土。大胤王朝是人界第一大國,此時在成千上萬盞花燈的映照下,大街小巷光怪陸離熱鬧非凡。

向來喜歡雲遊四方的荒鰭真君撚須道:“本君走遍六界,還是覺得人界的花燈節最讓人流連忘返,如今少有機會再去,幸得東海龍王送天宮的這一麵雲鏡,讓我等還能在此觀看。”

過來湊熱鬧的一個小仙雀司道:“說起東海,前些日子,我隨師父去了一趟,見到一隻青鳥銜石填海,已然將龍宮數座宮宇填平,那東海龍王央我師父在赤帝麵前求個情,不知各位可知他要求的是個什麽情?倘若是隻無事生非的鳥,捉了它便是。”

旁邊一位長須飄然的神仙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小仙友,這話可不能亂講,那青鳥不是隨隨便便能捉的,更不是我等能議論的。”

雀司扒開老神的手更加好奇:“哦?莫不是那青鳥大有來頭?”

每每提到青鳥填海就不得不牽扯到南方天宮的一樁舊事,這樁舊事發生在三千年前,細枝末節早已被時光磨滅,如今想來也隻是模糊的梗概。

那青鳥本是南方天宮的四公主女娃,深得赤帝喜愛,與中央天宮的古曦帝君本有一樁美好姻緣,卻不料被心生妒忌的仙婢所害,溺死於東海化作青鳥。

古曦帝君大怒,將那仙婢放盡血後扔下了無生崖,可赤帝卻因為痛失愛女落下病根。

雀司大驚,卻隻問:“傳聞古曦帝君三世真元之身不重情愛,卻對這四公主如此上心,莫不是情竇開了?不知四公主是何等風姿,比起兩百年前的那位女天神,如何?”

說起兩百年前的那位女天神,又是神界的另一個傳奇了。但凡是天宮的神仙,無論老少都知道兩百年前出了一位曠世奇才,僅三千年的修為就升了天神,此事超今冠古,被六界稱為一段傳奇。

這位天神在中央天宮與洪荒凶獸對陣之時,神界大小神仙皆去湊了個熱鬧,把中央天宮圍得是水泄不通,場麵之熱鬧堪比當年鴻鈞老祖的壽宴。

本以為會是個男神,卻不承想是個身縛漸紅長裙、亭亭玉立的女子,隻見那女子在雲彩中身姿翩翩,對戰千萬凶獸更是從容自若,看得一旁眾神連連叫好。

可從那以後,便再未聽聞有關於那位女天神的半分消息,有傳言說她心性高雅,歸隱在了某處福地。

雖是匆匆一麵,眾神回憶起來,那場景卻還曆曆在目。

這其中就數愛湊熱鬧的東芝上君印象最為深刻,這廂東芝上君摸了摸下巴沉吟道:“論起她與四公主的風姿,倒比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是兩者性格不同,找不出可供對比之處;二來嘛,慚愧,我與諸位一樣,隻見過那位天神的身姿,樣貌未曾看得真切。”

小雀司聞言不免有些失落,便噤聲同眾神一道看雲鏡裏各色各狀的花燈或隨著湖水浮浮沉沉,或帶著人們美好的祈願隨風騰起。

花燈上有人寫“願修成神”,可雲鏡前卻有神想做一世人。

大胤王朝占據九州交通要塞,是人界的經商大國,王朝幾代皇帝用了幾百年才迎來如今這太平盛世,百姓生活富足和睦,好學之風興盛,其他國家的小孩尚不懂什麽是方程術和大衍求一術時,大胤王朝的小孩卻早已精通算學。

對此,修瀾深有體會。因出來匆忙沒帶金珠,她瞧上兩盞花燈便從渡渡頭上取下支珍珠釵換取。

渡渡堂堂神獸卻惜財得很,百般不情願,胖乎乎的臉皺得如同包子一般。

賣家是個六歲的小孩,他一副大人模樣將珍珠仔細考量後,不多時就把兩盞花燈和找零的金珠交在了修瀾手裏,分毫不差。

所謂的花燈節無非是癡男怨女訴訴衷腸,許許諾言,再以祈願的名義給天上單身了幾萬年的神仙秀上一把恩愛罷了。

渡渡學著別人的樣子握筆在花燈上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她看了看修瀾,問道:“主子,你怎還不動筆?燈油耗盡了,可就飛不起來了。”

修瀾思忖了一會兒,饒是她在這天地混跡了三千餘年,雖說不上無欲無求,但其實她也隻求過一件事。

三千年前她卑微地跪在太陽神殿上求他信她,可那時他倜儻而立,眉峰上揚:“信之一字,我既給了你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

時過境遷,這件事已久遠得像是別人的故事。

修瀾放開手,目送花燈搖搖擺擺扶風而起:“我倒真不知該祈個什麽願,何況你我本就為神,這個願又能向誰祈呢?”

渡渡聞之有理,把好不容易寫明白的幾個字又給畫了。

周圍的人無論是身著華服,還是粗布裹身皆朝著花燈升起的方向虔誠祈願。

密密麻麻的人中有個素衣女子,一對細眉鎖著滿臉的憂愁。修瀾對她頗有些好奇,施法瞧了瞧她花燈上祈的願才知,她所求的是見一麵遠在邊境捍衛國土的心上人。

人界交通不便,寫信寄相思的感情若能長久委實不易,想來她心上人那方或許也升起了一盞願景相同的花燈。

十裏加急的馬蹄聲將寧靜的月夜撕破一道長長的口子,騎馬的男子筋疲力盡,癱軟在馬背上,隻有揮鞭右手不斷抬高落下。

男子吃力地抬起頭看到山的盡頭處有一方被燈火照亮的城池,帶著滿目血絲,他露出一絲笑容。

終於要到了。

他喃喃道,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

馬在耳邊嘶鳴,可他太累了,他想休息。

兩個月的奔波,從邊境到都城,他們守住的這大胤江山竟如此遼闊。

渡渡拿著金珠又去那小孩那裏買來了幾盞燈,還言之鑿鑿:“我們雖然不祈願,但難得遇到人界的花燈節,不多放幾盞就可惜了。”

渡渡修成人形不過兩百年,玩心甚大,修瀾時常懊惱自己升天神時為何動了惻隱之心,將渡渡從中央天宮的數萬頭洪荒凶獸裏撿了回來,本來以為白得一仙獸,後來才發現是自己養了個娃。

修瀾隻得無奈道:“這花燈節,你也玩過十來回了,真不知你這新鮮感如何來的。”

渡渡咧開嘴衝她樂嗬一笑,想起昨夜子捷在祗檀山默默跟在她旁邊保護她的樣子心裏就忽然湧起一陣暖意,從未覺得如此安心過,這與當年主子將她從洪荒凶獸中抱出時的安心又是截然不同的。

渡渡問道:“主子,咱倆就這樣在帝君眼皮子底下跑了,當真沒事兒?”

修瀾不以為意:“跑都跑了。”

“那主子有何辦法,總不能一直不回鏡竹雪嶺吧?其實渡渡沒事的,大不了見過子捷後以死明誌,就怕拖累了主子。”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記住一句話,以死明誌乃愚人之見,並不可取,能屈能伸,積蓄力量才是明智之舉。”她頓了頓,“我也曾死過一次,算是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渡渡撲哧一聲道:“主子別唬我,憑你的神力,還有誰能傷得了你?”

夜水微涼,明薄如鏡,修瀾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

她確實死過,三千年前,在令六界聞風喪膽的無生崖前,她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當年的她何其狼狽,誅天嗜靈的無生崖曆來又放過哪一個生靈?

修瀾想不通為何自己毫發無損,興許真是上天垂憐?那時雖體膚無傷,可那顆心確是死得徹底。

修瀾伸手想去摸水裏自己那副清冷的眉目,指尖尚未及水,便被渡渡慌忙握住:“主子,你忘啦!你觸水成冰,要是凍了這片水,可要嚇壞了河畔上這些郎情妾意的男女了。”

修瀾回神過來,信口道:“水勝明鏡,忍不住想撥亂了去。”

渡渡扯扯嘴角:“主子倒是起童心了。”

修瀾掩飾一笑,看著水麵上漂浮的以及水裏倒映著的星空中層層疊疊的花燈不再言語。

她佇立良久,忽見一抹紫紅的影子在升起的花燈上遊走,那影子稍縱即逝,緊接著就聽有人在喊:“花燈落了!花燈落了!”

眾人抬頭看見零零散散的花燈慢慢降落,很是不祥,便哀歎道:“今年的願望怕是要落空了。”

渡渡一臉天真:“但願落下的有我們的吧。”

修瀾從腰際拿出玉笛敲了敲渡渡的腦門:“很好,心善是為仙之道。”她指尖淺淺地摩挲著玉笛,“不過,這隻怕是有妖邪作祟。”

花燈上紫紅的魅影懷揣著古銅色的法器東閃西跳,身後窮追不舍的一眾妖靈也僅剩一個難纏的蛇妖。

蛇妖幻化萬千,二者在花燈上肆無忌憚地鬥法,紫紅魅影顯然有些體力透支了,蛇妖占得上風,便得意道:“小小魔人,也敢偷我妖界幻淵坤,意欲何為?”

魅影將幻淵坤在懷裏放好,擦了擦嘴角墨黑的血:“幻淵坤是上古法器,六界共有。當年鴻鈞老祖不過是將其暫放你妖界,如何就成你妖界之物了。現如今我家尊上要用,我奉命來取,怎麽就算是偷了?”

幻淵坤是妖界世代供養之物,被他如此輕巧一說,多少覺得有些輕蔑侮辱之意。

蛇妖臉色乍變,手裏運功:“如今這世道,小偷都敢這樣強詞奪理,橫行霸道了嗎?”

本欲致命一擊卻不料被身負重傷的魔人接下了,魔人輕笑:“方才拿著幻淵坤不便施法,倒真以為我打不過你?”

花燈一盞一盞地落下,漸漸已有上百盞。人群開始有些慌亂,那成片的燈火落下勢必會釀成大禍。

鬧城之上,星月之下,一魔一妖正鬥得火熱,突然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這聲音柔若春風,卻擲地有聲:“今夜霽風朗月,小神本不願擾了二位鬥法的雅興,但下麵乃是人界繁足之地,若誤傷六界之本,屆時,怕來提點二位的就不是小神了。”

兩人聞聲望去,看見女子腳尖輕點花燈,朵朵梅花縈繞。光色彌漫,隻瞧得清在如豆的燈火中揚起的細紗,那周身仙氣已然天神姿態。

蛇妖儼然一副看見救兵的架勢,激動地向修瀾求助:“天神明斷,我乃妖族蛇妖,此番是為六界大事而非糾纏鬥法,事起緣由隻因他魔界之靈不遵五宮之旨,偷奪我妖族幻……”

話到此處便戛然而止,舌頭被另一端的魔人施了法無法出聲。

蛇妖一個眼神瞪過去,那魔人反應倒是很快,接過話頭怒斥道:“我與你並非同族,你執意纏著叫我娶你,我自是萬萬不能。你便是要殺我,也得講講理吧?如此小事,又怎能勞煩天神,也罷!我便陪你去郊外再痛痛快快打一場,算是為這段孽緣做個了結。”

蛇妖說話太重禮數,修瀾反而聽了個無頭無尾,不知所雲,倒是魔人讓修瀾聽懂了個中緣由。既是跨族的感情糾紛,修瀾便不好插手,隻由著魔人將蛇妖強行帶走。

此刻,大胤都城的西郊已有民房燃起了熊熊大火,民心越發躁動。

人潮擁擠,一個小孩被掉下的油火燙傷,連同他的親娘一起哭得驚天動地。

修瀾捏個咒從雲端上下來,渡渡便殷勤地奉上一杯水。修瀾將渡渡上下打量一遍才道:“我從不飲水,你不是不知道。”

渡渡自顧自地將修瀾的手指牽起放進杯中:“我是看那被燙傷的小孩挺可憐的,找你討塊冰給他敷敷。”

正說著,杯中之水因修瀾指尖的觸碰,頃刻凝結成冰。

修瀾看著渡渡行雲流水的動作:“我瞧著渡渡你越發大膽了!”

渡渡完事後捧著寒冰衝她吐了吐舌頭,答非所問:“得天神的寒冰,那孩子因禍得福呢!”

此番對修瀾的恭維,修瀾很受用。她曾一度自責自己觸水成冰的本事,若非如此,一切斷斷不會變成今日這種境地。

“方才是何方妖孽作祟啊?”渡渡問道。

修瀾無奈搖頭:“妖、魔兩族的一對怨偶罷了。”

渡渡若有所思:“苦了這幫凡人了。”

滿天搖曳的花燈,顫顫巍巍帶著明火緩緩降落。修瀾拿起玉笛,手指輕挑,嫋嫋笛音如同萬壑生風,悅耳笛音化成微風,把將要墜落的花燈悉數托起。

不同於人界燈火,魔界幽冷陰暗,迷霧重重,濃霧中藏著兩個隱約的影子—— 一個披著披風飄然而立,一個跪在地上滿臉笑意。

“東西拿到了?”

“回尊上,東西到手了,一切順利。”

“護守幻淵坤的妖靈呢?”

“尊上放心,都已處理幹淨。”

魔尊池溟滿意地點了點頭,語氣卻露出一絲殺氣:“做得很好,但你忘了處理你自己。”

語畢,跪著的人刹那間化為齏粉,消失在重重迷霧中。

池溟審視著手裏的幻淵坤,尋了七百年的上古法器,終於還是叫他找來了。幻淵坤在手,大局已定,他滿意一笑,笑聲淩厲,令人毛骨悚然。

大胤都城的人由不安地聒噪因再度騰飛的花燈安靜下來,修瀾收了笛子正想功成身退,可一轉身就迎上一位翩翩風度的藍衣公子。

藍衣公子合上折扇拱手一笑:“小生冒昧,方才聽姑娘一曲笛音洗盡塵俗,特來拜會。”

此人著裝儒雅,樣式簡單用的卻是上好綢緞,說話的語氣拿捏有度也不唐突,秀氣的眉目更是氣宇軒昂。

修瀾掐指一算,才發現他哪裏是什麽小生,原來是大胤王朝的小皇帝趙楚貞。她回敬一禮:“過獎!”

身為國主,趙楚貞架子不大,一口一個小生格外謙虛:“小生聽見笛音,遂作了一幅畫想贈予姑娘,還望姑娘莫要嫌棄。”

說著,旁邊躬著身的隨從就雙手奉上一卷畫紙。

大胤王朝重商貿,文風卻不怎麽盛行,可不承想這大胤皇帝竟還懂曲擅畫。

修瀾接過畫卷,隻見上麵明霜白雪,一株梅花傲然立於冰雪之上,朵朵嬌花不懼嚴寒,開得極美。畫旁是一行題詩,字跡清秀,筆鋒有力,卻像刀子一樣紮進她的心裏。

記憶裏,那人一襲白衣半靠在床頭,手裏握著竹簡,露出完美的側顏:“我在人界聽來一句好詩‘取次叢花懶回頭,半緣修道半緣君’,他嘴角微微上揚,“此後,你便叫修瀾。”

修瀾摸了摸畫上墨跡尚新的題詩,念道:“取次叢花懶回頭,半緣修道半緣君。公子佳作,栩栩如生。”

“姑娘謬讚,糙紙淡墨談不上‘佳作’二字。”

兩人一番客套後,人群中匆匆跑來個佩劍軍士,壓低聲調附在趙楚貞耳邊說話。

修瀾終究是天神,即便低聲耳語也一字不落地傳入她的耳中:“國公大人言‘蒙女妖豔,不利少主’,欲將蒙月婕許給幽州的榮王,屬下擔心其中有詐,不知皇上能否回宮速奪此事。”

蒙月婕被譽為大胤第一美人,按理說,皇庭就是這第一美人最好的歸屬。可她父親是大胤最大的商賈,雖沒有官位,但勢力卻不容小覷。

國公擔心蒙月婕入宮會讓趙楚貞獲得蒙家助力,逐漸獨攬大權,此舉無非是仍想架空皇權的勢力。

可趙楚貞心裏明白,榮王絕非不忮不求之人,這一點國公比他清楚又怎會真的將蒙月婕許給榮王。

趙楚貞對修瀾拱了拱手無奈道:“本想再向姑娘討教一曲,可眼下家中有事,有緣再見,告辭。”

修瀾笑應道:“公子請便。”

人界常說有緣再見,但“緣”這個東西上界既然安排了八十八個文墨司君執筆安排,有緣無緣全看執筆者的心情,不過修瀾對白得的這幅畫倒有些興趣,便將它隨身帶著待他日掛回鏡竹雪嶺。

大胤王宮的一處瓊樓玉殿中,門外的宮女看見趙楚貞匆匆而來,立刻放下手中之物端端正正行禮。

宮女剛想通傳時,卻被製止了。

趙楚貞在外徘徊良久,終究沒有敲開那扇緊閉的殿門。

正欲走時,裏麵的蒙月婕停止抽噎,走了出來:“王上,奴是被您選進王宮的,若是要將我打發去幽州嫁與他人,便求王上賜青燈一盞,讓奴常伴古佛。”

蒙月婕自小被人盛讚,性子高傲。大胤百姓私下斷言她定是王後的不二人選,可國公宋梓霖區區一句話就想改了她的命運,叫她又如何服氣?

趙楚貞旋了旋拇指上的扳指,沉默片刻後,走了。

回到書房,洪公公操著尖細嗓音問道:“王上,您當真要將蒙小姐許給榮王?”

趙楚貞翻了一頁書,帶著笑:“嫁,也不嫁。”

“王上的意思是?”

趙楚貞露出個高深的笑容:“此處到幽州兩個月車程有餘,期間時日夠那些人做多少文章?現下整個大胤的人都知道此事是他宋梓霖的意思,中途我若是做個順水人情給蒙月婕的父親,即便是他女兒不能嫁入大胤王宮,至少也會賣我不少麵子。”

聽完這席話,洪公公詫異地瞧著坐在書案前的少年皇帝,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可這溫裏多了幾分鋒利,雅裏添了幾許穩重,似是成熟了不少。

修瀾與渡渡在人界逗留數月之久,主仆二人頭一次曉得了有家不能歸是個什麽滋味。修瀾迫於無奈,將渡渡置於人界,孤身回去探了探風聲。

此刻的鏡竹雪嶺被八名鎮天將守著,古曦帝君此番大動幹戈,看起來是不拿下渡渡不罷休了,坐騎無故被人綁走,這口氣咽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思及此,但見天邊一道紫色微光閃過,修瀾立即施法離開。因走得急促,回神過來時修瀾已經掛在了樹上,枝丫哢嚓一聲,施法是來不及了,修瀾深深吸了一口氣認命地撲向大地。

但最終還是沒摔著。

耳邊有馬在嘶鳴,修瀾被墊背之人身上黑鐵做的鎧甲冷了一個激靈,屈著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還好還活著,不然要去找閻王討個人情了。

修瀾打量眼前昏迷的將士,正欲叫醒他時,男子突然動了動幹裂的唇,反反複複地喊著:“水,給我水……”

這可真是為難修瀾了,她觸水成冰如何喂得了他。正發愁時,一個女子背著筐禾雀花路過,修瀾仔細一看,巧得很,是花燈節見過的素衣女子。

修瀾遠遠喊道:“姑娘,能否過來幫個忙?”

那女子回過頭,見地上躺著人,放下背簍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待走近些了,看清楚地上躺著的男子時手裏的東西“吧嗒”掉在地上。

女子撲在將士身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顧郎!”

如此看來這天上的神仙倒還真實現了他們的祈願,成千上萬的花燈,成千上萬的願望,修瀾突然感慨,幸好自己修成天神後就潛逃了,不然得累成什麽樣啊。

修瀾扶了扶泣不成聲的女子:“他無大礙,隻是渴水。”

修瀾思考片刻,索性把手藏在身後悄悄施了個法變出一竹筒水,遞給女子。

將士抿了幾口水,沾了塵泥的睫毛顫了幾顫,悠悠然地醒了過來。

有情人互訴了幾句衷腸,男子才想起要事:“邊疆發了瘟疫,幽州榮王置百姓於水火中,致使疫情越發嚴重。快扶我起來,我要趕去王宮速報此事。”

人界大疫,修瀾估摸著這天宮的神仙跟這冥府的鬼差可有得忙了。好在自己兩袖清風,樂得清閑,聽完兩位有情人哭訴後,她便找了一靜僻處席地而眠,盤算著睡足後再回鏡竹雪嶺。

這一覺睡得甚沉,竟還做了個夢。在夢中她還是一株尚未修成人形的幼苗,是一個小少年把她種植在裝滿冰雪的花盆中時刻不離手,她乖乖地待在裏麵扇動著兩片翠綠的葉子和小少年玩耍。

某日,一位秀麗端莊的女子指著兩個剛出世的女娃娃問小少年:“吾兒,你䜣姑姑生了兩個漂亮的女娃娃呢!你來瞧瞧,更歡喜哪個?”

小少年端詳一番,最終把目光落在懷中:“都不及老祖送我的梅靈討喜,你看她會扇葉子呢!”

修瀾配合著他更用力地扇著剛展開的兩片嫩葉。小少年笑了,笑起來的樣子就如他的掌心一樣溫暖。

夢境又轉到了一座寒風凜冽的冰川上,小少年把她取出花盆安置在冰雪上,不一會兒就有凶獸嗅著味道圍了過來,齜牙咧嘴,麵相猙獰。

修瀾看到凶獸在小少年身上撕裂出一道又一道的傷口,鮮紅的血染盡皚皚白雪,寒風拂過凝結成漂亮的冰晶。

一聲野獸低沉的嘶鳴,修瀾驚醒,這時人界已黑得徹底。

她翻個身驀地看見一個龐然大物睜著藍幽幽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自己,思緒還在夢中的她見到此狀竟惶恐起身向後踉蹌幾步。

龐然大物鋒利而巨大的前爪在地上刨了三刨,怒吼一聲張著血盆大口朝修瀾撲來,修瀾一個踉蹌向前一頭栽去,恍然間好像看見夢裏的小少年被數十頭凶獸虎視眈眈的樣子。

她鬼使神差地想隨夢中的小少年一起成為野獸的果腹之物時,隻聽見凶殘的野獸痛苦一吟悶沉倒下,腰間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將她輕輕攬過縱身躍上樹梢,躲過那野獸沽沽噴出的血液。

此時人界星光依稀,天邊散射下來的幾縷清冷月光籠罩著山林,雅白的禾雀花在冷月中開得格外爛漫,濃鬱的香氣盈滿薄霧繚繞的山林,亦盈滿古曦抱著她的雙袖。

“修瀾……”他的聲音低沉,短短兩個字卻拖了極長的尾音。

三千年後初次重逢,就像書裏那些英雄救美的段子一樣,她被深山野獸襲擊,而他不偏不倚地接住了她。

修瀾知道一旦他踏入鏡竹雪嶺,就一定會有今天,可她卻沒想到他來得這樣快。

山林寂靜,古曦的眉目染上山間淡淡的涼意,他吐息沉重,溫熱的氣流緩緩淌過修瀾的耳畔,像是積蓄了千百年的傷感:“適才我以為是我感知錯了,可看到那一幅畫,我就篤定是你,你既然活著又為何避著我……”

曾經明明是他棄的她,如今又擺出這般深情模樣作甚?

修瀾看著手背上早已沒有血液流淌的經絡,感慨自己從令六界重犯聞風喪膽的無生崖活過來,還真是個奇跡。

修瀾從他懷裏掙脫出來,盈盈一拜,行的是君臣之禮:“小神家中的仙獸莽撞,綁了帝君的坐騎,還請帝君看她年幼懵懂的份上寬恕她。”拱著的手壓得更低,端出滿腔的誠意,“小神願替她受過。”

因低著頭,修瀾看不見他的臉色,入眼的隻有支離破碎的月光落滿他玄青的衣衫,裾緣幾株紫色木蘭的紋理栩栩如生。

一雙銀絲線勾的長靴僵硬地向她邁了一步,他說:“你知道我找你不是為了這個,修瀾,三千年前……”

“三千年前小神不懂規矩,冒犯了帝君,還犯下大錯險些誤了帝君的宏圖大業。但當年該受的罪罰我已受完,如今兩清,帝君莫再提及。”修瀾接過他的話頭,臉上平淡如水。

古曦的衣擺被樹間穿梭的夜風扯得發響,她以為兜兜轉轉的隻有那三千年,可被命運捉弄的卻是他古曦的一生,而這一生換來的竟是她如此淡漠的一句:兩清。

良久,他在淒涼的風聲中找到自己沉寂而輕寥的聲音:“兩清?我們欠彼此的怕是再難兩清了。”

修瀾抬頭看他,明晃晃的冷月散著孤寂的光線籠罩在他肩上:“放下了,自然兩清,若事事記在心上,未免太累了。”

正說著,古曦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他將她揖著的手用力一帶,沒給她任何反抗的機會:“我不想兩清,也不會放下。”

雖然兩清是修瀾自己這樣說,可是她知道,有些事是她想忘卻永遠忘不掉的。

她怎能忘記,又如何放下?

修瀾欲抽回自己的手時,晴朗的夜空乍現數道血紅雷電,遮天烏雲滾滾而來,狂風驟起。

修瀾一愣,古曦順勢再次把她摟在懷裏,淡淡的木蘭香將她鎖得死死的。

古曦看了看雲層翻湧的夜空:“他這一病病了三千年,怕是要羽化了。”

修瀾自然知道古曦口中的他指的是南方天宮的赤帝。

自女娃死後,赤帝一蹶不振,日漸憔悴,久久不見好轉,越發沉屙。

即便修瀾不問神界之事,可這些年對此事也略有耳聞。修瀾知道,他這病根與自己和古曦都脫不了幹係。

可她看著古曦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當年之事由始至終他都僅是一個旁觀者。

暗裏運籌帷幄,明裏置身度外,好一個旁觀者!

驚雷震響,飛禽走獸滿林亂竄。修瀾想從他懷裏再次掙脫出來,可這次他卻不放。

修瀾無奈,隻得開口道:“請帝君自重,若逼小神祭出法器與帝君鬥法,可怪不得我冒犯。”

古曦挑眉,竟帶了一絲笑意:“哦?你現在有這等厲害的本事了,不再是那個修完形,還須得本帝分你半張案桌療傷的小丫頭了?”

時過境遷,修瀾沒想到他會如此風輕雲淡地敘起這件事,眼裏閃過一絲尷尬,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抬頭看見鳴閃的雷電中有一光點,拖著長長的尾由遠及近,耀眼的光芒令修瀾有些恍惚。

古曦所言的事,還要從三千年前五荒獸惹的禍事說起。

世人皆知北冥寒界萬丈冰雪,養有九頭五荒獸,一般生靈靠近不得,卻不知這五荒獸一直守護著一株靈梅,便是修瀾。

那時修瀾無族無故,無名無姓,不過是一株幼苗,並不叫修瀾。

三千年前那一日天象也並沒什麽異常,北冥寒界雖是酷寒之地,但日光卻是格外迤邐,她一如往常撐著兩片葉子看著五荒獸在冰原上馳騁。

五荒獸是六界神力最強也最凶狠的神獸,一邊受著萬靈的敬仰,一邊又被萬靈畏懼,所以空有一顆獨孤求敗的心,隻能偶爾露出獠牙嘶吼兩嗓子彼此較量,磨磨戾氣。

那時,她埋在寒冰之下的根須遽然傳來一種微妙的痛感,那種痛感慢慢灌進莖葉,逐漸加深。

她此生第一次有這樣的感知,卻不等她反應,那痛感越發猛烈甚至遍布全身,痛到難以忍受。

她漸漸拔根而起接著直衝雲霄,四周霎時騰起一陣疾風,方圓幾裏的冰雪也隨之迸裂。

那便是修形。

所謂修形,就是枝葉經絡粉碎了又重組,重組了又粉碎,反反複複。

待一切平息後,修瀾早已不堪疼痛昏死過去。她半昏半醒之際一陣微香彌漫開來,好像有一雙手拂在自己的臉上,掌心比這無垠寒冰上的冷陽溫暖許多。

這句話她聽得迷迷糊糊,不知所雲。

待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古曦十分涼薄的嘴唇,和那繡著兩朵紫色木蘭的玄青口襟,而自己正以輕浮的姿態抵著他的臉頰。

羞愧這種東西好像與生俱來,她猛地起身推開了他。古曦自是無甚大礙,反而是她自己一個跟頭栽在了冰湖邊。

悠悠湖水倒映著她精致的臉,她有些呆滯,一時反複**著頭飾衣裙,一時又細細端詳,萬裏皚皚白雪顯得她一身翠綠羅裙格外楚楚動人。

古曦捋捋被修瀾弄皺了的袖子,笑道:“好個倔強丫頭,我渡真氣為你療傷,你可倒好,恩將仇報?”說罷,又朝她靠近一步,極其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小家夥,你要何時才能開花?”

她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望著他,抿嘴無語。

他舉起的手擱在空中僵持片刻,忽地一笑:“我要是真動你,你往後再撤一百步,結局也是一樣的。”

這一笑讓她晃了好一會兒神。

或許是常年與狷狂齜牙的獸為伴的緣故,修瀾一直以為自己是天地間長得最特別的生靈,隻有幾片翠綠的葉子,簡直嬌小又可愛。

可直到遇見他,她才知道原來生靈還有這般好看模樣,她著實打心眼裏將自己的眼界狠狠鄙夷了一番。

如此相貌實在令人神往心醉,遂她修成人形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屬草木,我見過五荒獸乃屬神獸,我還見過雪斑屬昆蟲,我見閣下模樣端好……”

她頓了頓,過了一遍存貨不多的腦子方才緩緩吐出四個字:“莫屬禽獸?”

聞言,他好看的俊臉突然蓄起深不可測的表情,修瀾怯生生地環顧了一下荒涼的四周,發現平常有隻雪斑從自己身邊飛過都無比緊張的五荒獸,此刻卻不知蹤跡。

沒有五荒獸護佑,她隻能生死由命,便心一橫,放下警惕,做出一副要殺要剮請隨意的模樣。

他上下打量修瀾良久,竟是一笑:“隨我去天宮吧,剛修的人形,渾身是傷,還需好好養養。”

自修瀾有記憶起便沒出過北冥寒界,而今這番我為魚肉的境地隻得任由那模樣甚好的“禽獸”將自己後襟一拎,拎上了三十六重天。

上了天宮,修瀾才知道這“禽獸”便是中央天宮的古曦帝君。

回憶到此處,雲霄中那一光點已碩大無比,金黃的光芒靈巧地躲過一道道閃雷朝他們所在方位俯衝而來。

子捷的羽毛散著金燦燦的光,照亮了在狂風中搖曳著的禾雀花。

渡渡眼光倒是不錯,這子捷不光人形的模樣好,真身在羽族中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

他身子一顫,片刻之後,才收回手失笑道:“是有些政務要處理,等我回來找你。”說罷,玄青袖袍隨風一揚,騎上鳳凰隨著一道金光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