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隻要一眼,隻要趙樹回頭看他一眼。

宋眉再出現在小春城,是在兩年後。

這一次,她告訴趙亦樹,她離婚了,要帶他去白城,她結婚這幾年,一直沒再要孩子。

趙亦樹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就去收行李,向鄧家人告別。

其實沒什麽要收的,他把電腦、遊戲機給鄧怡安,鋼琴留給了小妹,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他的鴿子。雖然它們一次也沒送出信,但養了這麽多年,他每天都要去看它們,他愛極了鴿子在空中飛翔的樣子,像白色的精靈,很自由。

趙亦樹去頂樓,小妹跟上去。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小妹開始哭:“其實我知道,你根本不想住我家,我們對你一點兒都不好。媽媽總搶你媽買給你的東西,她還偷你的鴿子,燉湯給大哥喝,大哥總欺負你……”

她十二歲了,長大了,開始懂二哥是寄養的。

趙亦樹沒說話,他們偎依著,像兩隻交頸相依的小鴿子。

他可以說很多話來安慰她,但他不想騙小妹。

他們待到鄧怡安來催他,宋眉說,得走了。

宋眉在客廳裏跟叔叔阿姨寒暄之後,跟著他進房間。

趙亦樹沒什麽行李,就一把小提琴、一隻貓。

宋眉問:“你的鋼琴不帶走?”

“我已經兩年沒碰鋼琴了。”趙亦樹淡淡地說,自從那天說不練,他就沒再碰過琴。

宋眉沒再說什麽,她看著兒子,他長得真快,十四歲,已經和她一樣高了,穿著寬鬆的襯衫,眉眼清俊,神色淡然。

鄧家人送他們,趙亦樹向叔叔阿姨誠摯地道謝。

到底一起住了十幾年,都有些傷感,鄧怡安眼睛紅了,小妹抓著他的衣角,不肯放手,臉上的淚跡還沒幹。

趙亦樹彎腰抱住她,說:“小妹,你要好好練琴,以後咱們要四手聯彈的。”

小妹沒說話,抽泣著,不肯讓他走。

阿姨來拉她,趙亦樹搖頭,他抱著她,小妹真溫暖,連笑容都帶著陽光的味道。

他會記得她的,記得他們給鴿子取的名字,記得她抱著鴿子仰頭看他的模樣,她那麽燦爛,仿佛連她眼中的自己都是燦爛的。

最後,是小妹主動鬆開了手。

車發動時,她追了過來,大聲喊:“二哥,我會替你養大小白的,我不會讓媽吃了它們的,我會一直養著,一隻都不會少……”

趙亦樹透過後視鏡,看到小妹拚命追著,邊追邊哭,直到再也看不到。

他別過臉,聽見宋眉說:“以後可以回來看她。”

趙亦樹摸摸軟軟,沒說話。

小妹很快會長大的,長大後就會忘了他。

和小春城相比,白城是座太大的現代化都市。

來白城第一件事,宋眉帶趙亦樹去醫院安了胰島素泵,一件類似MP3的東西,和身體連著一根管,持續供給身體需要的胰島素,比以前方便多了。

也是這一年,趙亦樹認識了周雅智。

他那時還是個實習醫生,滿頭大汗地對他說:“別怕,不疼的。”

明明他比自己還緊張,趙亦樹微笑地看他:“我不怕疼。”

第二件事就是,宋眉開車帶趙亦樹去聽了一場演奏會,在典雅大氣的省劇院,她指著舞台中央的指揮,說:“這是趙樹。”

他的生父。

演奏會的最後,有場加演,一個少年上台演奏鋼琴獨奏。

宋眉又說:“他的兒子,趙熠然。”

趙亦樹沒說話,手抓著椅子,幾乎要把椅子的坐墊攥下來。

趙熠然彈完,全場掌聲雷動。趙樹上台,擁抱了兒子,拉著他的手,向全場鞠躬致謝。追光燈打在他們身上,穿著相似中山裝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修長挺拔,彬彬有禮,趙樹看著兒子的眼神,溫暖又美好。

“他們和我們都沒關係。”宋眉說,聲音冷冰冰的,像雪山的寒冰,積壓了上千年的寒氣。

她帶趙亦樹離開,大家都站起來鼓掌,隻有他們提前離場。

趙亦樹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一個女孩兒抱著一束大得誇張深桃色的滿天星,向舞台走過去,估計要獻花。

隔得很遠,他隻看到少女的背影,亭亭玉立,穿著一條水藍色連衣裙,披肩長發,長發紮著同色係的蝴蝶結。

這就是嫋嫋,他們第一次出現在彼此的生命中,不過這時,還誰也不認識誰,像兩粒塵埃,各自飄浮在各自的世界裏。

那時,他們互不幹涉地生活著,彼此都很安寧,現在也一樣。

趙亦樹看著鏡中的自己,湊近一點兒,看眼底的血色。他昨晚在**翻來覆去,想起過去很多事,睡得不好,出血點好像更大了。

他洗了把臉,準備去跑步。

阿姨在廚房做早餐,他的生活很有規律,鍾點工會固定時間來做三餐,打掃衛生,他每天按時起來,跑步、吃飯、上班,活得像個退休老幹部。

趙亦樹穿好跑步鞋,慢慢地跑出去,沒一會兒,身邊多了陣有節奏的腳步聲。

一身運動服的洛嫋嫋帶著暖暖,和他並肩向前跑,臉上帶著笑:“早啊,亦樹。”

初晨的陽光很柔和,把她的笑容照得燦爛又柔軟,就算短發的她有些陌生,可笑容依舊熟悉。她昨晚說今天會來,果然,今天又來了。

趙亦樹沒看她,繼續跑步。

暖暖跑在前麵,遠遠地看,他們就像幸福的一家三口,甚至有熟識的鄰居路過問:

“趙醫生,女朋友呀?”

洛嫋嫋不說話,笑盈盈的,默認的樣子。

這樣兩三次之後,趙亦樹不得不停下來,他直接問:“你跟雅智有聯係?”

不然她不會突然間帶著一條導盲犬出現,她肯定知道他要瞎了。

洛嫋嫋點頭,趙亦樹明白了,他的眼神有些冷。

“你又來施舍你的同情心?”

“不是。”

“那就是來送我狗?”

洛嫋嫋點頭又搖頭,似乎要說什麽,但不知怎麽開口:“我……”

“洛嫋嫋!”趙亦樹提高音量,他被她弄得有些煩了,他睡不好,精神很差,語氣也不好,“你怎麽回事,又突然出現?你別來了,無論是你的狗,還是你,我都不想見!這麽多年沒見,我們當不認識過,各過各的不是很好嗎?”

“不好!”洛嫋嫋堅決道,她一臉倔強,“認識就是認識,怎麽能當不認識?”

“那我寧願從不認識你!”

說罷,趙亦樹沒看她一眼,直接從她身邊走開。

洛嫋嫋落在後麵,看著他冷漠的背影,她也氣極了,把暖暖的牽引帶扔過去,差點兒打中他,她在後麵喊:

“趙亦樹,你渾蛋!你就會欺負我!”

趙亦樹沒回頭,他回家連早餐都沒吃,逃也似的離開,可洛嫋嫋的聲音還在腦中回響,帶著點兒哭腔,可能真哭了。

嫋嫋和小妹一樣都愛哭,而最初,他總是能把她氣哭。

趙亦樹記得,他第一次正麵接觸洛嫋嫋,是在他來白城的一年後。

在演奏會見過生父之後,趙亦樹照宋眉說的,沒去找他,他們沒關係。

那一年,他上學,適應新環境,交新朋友,生活過得忙碌又充實。

宋眉也很忙,她有自己的事業,她把兒子安置在別墅,配了接送的司機,請了最好的家政阿姨,想讓兒子過得舒服一點兒。但趙亦樹一上學,就報了住宿。

他們終於在同一座城市,終於住一起了,這從小盼到大的事,終於等到了,趙亦樹卻發現,他已不在乎了。

原來,期望也是有保質期的。

白城和小春城很不一樣,太大太新太快,趙亦樹用最快的速度適應這座新城市、適應老師講課的節奏、適應同學談話的話題,他做得很好,很快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白城人。小春城和他的白鴿仿佛是很遙遠的事,除了小妹的信。

小妹經常寫信給他,說大小白都很好,一隻也沒少,還生了第幾代重孫,說她鋼琴考到第幾級,說沒有他的輔導,她成績退步了不少……

每當去傳達室,看到小黑板有他的名字,趙亦樹都會不自覺揚起嘴角。

蘇子航擠眉弄眼地問:“你妹妹又來信了?”

蘇子航是他玩得比較好的同學,他們這年紀,已有不少同學開始懵懂地戀愛,妹妹成了個曖昧的詞。現在很少人會寫信,蘇子航一直覺得,他在談一場浪漫的異地戀。

趙亦樹邊在一堆信裏找他的名字邊說:“親妹妹!”

在他心裏,小妹就是他的親妹妹,不,比親妹妹還親!

他會找個高處一個人看信,這樣,仿佛回到小春城的頂樓天台,小妹在身邊,天空還有鴿子在自由飛翔。

白城的天也很藍,卻很少看到鳥兒。

小妹給他寄了一根白色的鴿子羽毛,很大很豐滿,說是她今年撿到的羽毛中最大最漂亮的一根。

小妹在信中問,二哥,它像不像天使的羽毛?

很像。趙亦樹在心裏回答,他從沒給小妹回過信。

他倒是給小妹大哥寄過不少東西,琴譜、課外書,還有時興的玩意兒,甚至軟軟的照片,就是沒回過信,一封都沒有。

沒什麽原因,就是不想寫,也不知道寫什麽,每次鋪開信紙,最後都是一片空白。

聰明優秀的趙亦樹,卻寫不出一封信,“我也想你”,多簡單的四個字,他寫不出來。

趙亦樹把羽毛舉在眼前,透過陽光看時,接到宋眉的電話,沒講幾句,羽毛從手中滑落,不疾不緩,翩然而下,真的很像天使的羽毛。

趙亦樹麵無血色地站在原地,宋眉在電話裏說,小妹沒了。

鄧怡寧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意外去世。

聽說她本來去上學的,不知怎麽走了別的路,出了意外,事故現場不遠處有個郵筒。

宋眉陪他去參加葬禮,趙亦樹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

他本想去看小妹最後一眼,可在看到棺材時,又硬生生別開臉,他一點兒都不想小妹躺在鐵盒子裏。

大家都很傷心,阿姨哭得暈過去,鄧怡安直著脖子哭,嗓子都哭啞了。叔叔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頭發也白了。

趙亦樹站在悲傷的人群中,像個木頭人。

他沒哭,他一直睜著眼睛,看最中央的黑白照片,小妹才十三歲,他的妹妹才十三歲,怎麽人生就結束了?

葬禮結束,趙亦樹去了頂樓,小妹果然把他的大小白們養得很好,一隻都沒少,還多了。

他看到那些鴿子腳上也綁著小字條,趙亦樹解開字條,看到小妹的字,她說——

二哥,我好想你。

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和他一樣的話,他們一起長大,她學著他,把思念寫在紙上。

她會不會也這樣做,把字條撕碎,撒在空中,這樣思念難過就會變輕。

趙亦樹又把字條綁回去,這是小妹的信,他無權處理。

鄧怡安上來找他,帶了一瓶白酒。

他默默地喝酒,眼睛通紅。

趙亦樹搶過去,狠狠灌了一大口,糖尿病是禁酒的,但這時候,誰管這個。

兩人一人一口分了,他們都沒喝過酒,原來酒不好喝,很苦,但喝了會很熱。

鄧怡安說:“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很嫉妒你,嫉妒你什麽都比我好比我強,連我親妹妹都跟你比較親近。”

趙亦樹紅著眼,大著舌頭:“大哥,我……我才是真的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

“羨慕你有媽罵你,有妹妹。”

鄧怡安笑了下,沒一會兒變成哭:“可我妹妹死了,沒了。”

趙亦樹也哭了:“我妹妹也沒了。”

他們抱著哭,哭得很傷心,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他們都醉了,恨不得這不過是一場夢,醒來,小妹還在,她還在彈琴、喂鴿子,還那麽愛哭,還會揍自己的親哥哥。

他們說了很多話,都是關於小時候和小妹的事。後來,鄧怡安突然冒出來一句:“其實小妹一直覺得對不起你,覺得你的病是她害的。”

趙亦樹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後號啕大哭,難怪小字條裏有那麽多“二哥,對不起”。

鄧怡安打他,軟綿綿的沒什麽力道。

“你為什麽不回信?她每天都去看有沒有你的回信?哪怕一封也好,她以為你在怪她……”

趙亦樹無法回答,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就是不想寫信。他蜷縮著身子,抱著自己,哭得快喘不過氣。

長這麽大,他怨過很多人,恨過很多人,唯獨沒有怨過小妹,連一絲埋怨都沒有。真的,他多麽喜歡她,把她當親妹妹來疼,他的病是她引起的,可這都是意外,他從來沒怪過她。

他愛她,如果感情非要用愛來表白,就算他再怨恨愛這個字眼,他還是願意去愛她,她是他的小妹,比親妹妹還親的小妹。

喝得爛醉如泥的兩人最後被大人背下去,臉上都是未幹的淚。

宋眉守在兒子身邊,半夜,趙亦樹發起高燒,小聲地喊著“小妹”,還有斷斷續續的“媽媽”,嗓音很悲傷。

宋眉照顧了他一夜,拉著他的手,低聲說:“媽媽對不起你。”

他們待了兩天,就回白城了,趙亦樹還得上學。

臨走前,趙亦樹對鄧怡安說:“鴿子別養了,沒人喂,它們會散了吧。”

鄧怡安拒絕了:“我會繼續養,這是小妹的鴿子,不再是你的鴿子。”

趙亦樹看著他,在鄧怡安眼裏看到難過和倔強,這一刻,曾經幼稚的劍拔弩張沒了,他們握手言和了。後來,他們很少聯係,但多年後,就算經年未見,還能坐在一起喝酒。

趙亦樹回到白城,像什麽事都沒發生,繼續上學。直到十多天後,他在傳達室的小黑板又看到他的名字,小妹的信。

她生前寄的信,跋山涉水,披霜冒露,經過漫長的時光,來到他麵前,在他已經努力壓抑小妹已離去的悲痛中,又猝不及防地出現,提醒著他,小妹不在了。

信和以前一樣,都是小妹講著她的近況。

末了,她有點兒小心翼翼地問:我已經在攢錢了,攢夠錢,我也長大了。二哥,我能去看你嗎?

長大?小妹已經不會長大。

趙亦樹紅著眼睛看完信,覺得快要窒息,腦子裏全是不好的聯想,或許小妹就是出去寄了這封信之後,才出事的。

大哥的話在耳邊響起“你為什麽不回信,她每天都去開信箱,哪怕一封也好,她以為你在怪她”,自己為什麽不給小妹回信,哪怕一封也好。

為什麽不回,不就一封信?

那是周五,校門口停滿了等學生放學的車,宋眉給他請的司機也在。

趙亦樹坐了上去,倒車時,他突然開口:“李叔,去一中。”

一中,是趙熠然讀書的學校,和他所讀的中學一樣,都是白城的名校。

雖然宋眉說過他們和他沒關係,可趙亦樹還是控製不住好奇心,他去一中看過他們一兩次。他知道,趙樹會去接趙熠然,他們父子和睦,親密無間,趙樹每次都會提前到,停好車,到校門口,抻長脖子等。

趙亦樹下車,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趙樹,他們長得真的很像。

放學有一段時間了,趙熠然可能有事,還沒出來,趙樹臉上沒有絲毫不耐,還和同樣等人的家長聊起天。

他氣質很好,人到中年依舊不失清朗,身上有種藝術家的迷人風度,趙亦樹從沒見過誰能把“溫潤儒雅”這四個字詮釋得這麽完美。

他看著趙樹,這是他的生父,也知道他的存在,如果他走過去,趙樹會不會認出他?

趙亦樹從沒像今天這樣,迫切地想讓生父知道他還有個兒子,而且已長大。

這一天,他收到小妹的信,後悔極了,很想給小妹回一封信卻再也來不及。現在他想讓生父看看他,他心裏十分害怕,世間這麽無常,他怕哪一天,他就像小妹一樣,突然間沒了。

趙亦樹想看一下生父的態度,他是不是真的像媽媽說的那麽無情,連看自己一眼都不願意。

好一會兒,趙熠然終於出來了,身邊還跟著個蹦蹦跳跳的女孩兒。

他們看起來很熟,三個人有說有笑,趙樹拍拍兒子的肩膀,笑容滿麵,他終於轉過身。

他們走了過來,那畫麵美極了,就像電視裏的公益宣傳片。儒雅的中年人帶著一雙兒女,少年陽光開朗,女孩兒活潑愛笑,夕陽的光把他們照得柔和美好,遠遠的,就能感到撲麵而來的幸福感。

趙亦樹看了眼那女孩兒,應該是趙熠然的同學,也穿著一中校服,長發,帆布鞋,雙肩包掛著個鑰匙鏈,是個小布娃娃,跟著她一晃一晃的,看得出她很愛笑,皮膚牛奶般白皙幹淨,笑起來特別甜。

趙亦樹直直朝他們走過去,腿在打戰,手心發涼,忐忑不安地迎麵而上。

他看著他們,又不敢太直接,他太緊張了,精神有些恍惚,錯身時,和那女孩兒撞了一下,他不敢停,快速地往前走了幾步,聽到女孩兒在後麵喊:“哎,那個同學,你的校牌掉了!”

見他沒反應,女孩兒走了過來,把校牌遞過來,笑眯眯地問:“是你的校牌吧?”

是學校統一製作的校牌,印著學生的照片、班級,還有名字。

“謝謝。”趙亦樹接過,低聲說。

他比她高,女孩兒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詫異,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朝趙家父子跑過去,驚奇道:“哇,小熠你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那人和你長得好像,我剛才看了眼校牌,好像也姓趙,好奇怪,三中的怎麽會來這兒?”

“真的?”趙熠然好奇地回過頭,驚奇道,“真的有些像!”

他又笑嘻嘻地問:“爸,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我媽的事?”

趙亦樹站在原地,直直地盯著趙樹的背影。

他隻要一眼,隻要趙樹回頭看他一眼。他對自己說,隻要一眼就夠了,如果趙樹肯看他一眼,他便不恨了,不再怨了,從今以後,他誰也不怨,誰也不恨,他會努力做個陽光開朗的人。真的,他隻要一眼,一眼就夠了。

可他聽到趙樹淡淡的嗓音,溫潤平靜。

“很多人長得很像的。”

趙樹沒有回頭,很快,就輕巧地把話題轉向別處。

那天,趙亦樹一直望著趙樹,直到趙樹上車,開車離開,都沒回頭看他一眼。

趙亦樹攥緊拳頭,全身顫抖,連校牌的別針紮進手心都沒發現。

他們走遠了,趙亦樹麻木地上車,他坐在後座,出了一身汗,他鬆開手,發現手心全紅了。

當晚,宋眉回來,黑著臉,一見到他就質問:“不是說和你沒關係嗎,為什麽去找他?”

趙亦樹正把小妹送給他的羽毛鑲在相框上,他做得很用心,頭也沒抬,淡淡地說:“以後不會了。”

宋眉愣了下,似乎想說什麽,但又不知該說什麽,她看到他的手心貼了創可貼。

“你的手怎麽了?”

“不小心紮到了,沒事。”

她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直到很久以後,宋眉翻趙亦樹的課本,發現他所有課本都沒寫名字,就算寫有名字的,也用黑色的筆塗掉,塗成黑色羽毛的形狀,下筆很重,羽毛上有好幾個小洞,是筆尖戳破的,連後麵好幾頁紙都有洞。

宋眉合上課本,想到兒子那天把相框掛在臥室,抱起軟軟,舉著它的小肉爪,輕聲問:“軟軟,這是阿寧姐姐,小妹,記得嗎?”

阿寧是小妹的小名。

他站在羽毛前,頭發柔軟、眼神柔軟、笑容柔軟,美好得像個天使,可宋眉想起,心底發寒。

什麽都沒過去,隻是他不說,一個字都不願跟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