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別人隻看到一個眼神溫和笑容和煦的俊秀少年。

趙亦樹很不願意回憶過去。

每次想起過去,就像揭開一道老醜的傷疤,看傷口好了沒有。

可今天,他一個人回到別墅,靜靜地吃飯時,那些巨大的孤寂還是像不斷上湧的海水一波波襲來,最終將他淹沒。他沒忘記,所有的一切,他都記得。

他記得,他被寄養在一座很遙遠的南方小城,經常很想一個住在遙遠北方的人。

他那麽想她,又不能去找她,那時候,他很傻,有些天真,看到什麽都相信。書上說,鴿子能傳信,他就養了一群白鴿,每天往鴿子腿上綁些小字條。

可鴿子是比他還戀家的鳥兒,早上飛出去,晚上飛回來,腿上仍綁著他的小字條。

信鴿是要訓練的,他不懂訓練,也不想找人幫忙,所以信從來沒有寄出去過。

晚上,他解開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將它們慢慢地撕成很碎很碎的小紙片,往樓下扔。

碎紙片紛紛揚揚往下落,這樣做得多了,他的思念仿佛也被撕碎,散落在風中,變成越來越輕。

後來,他沒那麽想她,也沒那麽期盼。

趙亦樹知道自己是多餘的,世人稱他這樣身世的小孩兒為“私生子”。

當然,他不是一開始就這樣聰明清楚的,他是經曆了很多事後,才懂的。

比如小時候,他問養他的阿姨:“為什麽大哥和小妹都叫你媽媽,我隻能叫你阿姨,我可以叫你媽媽嗎?”

阿姨神色為難。

比如他七歲被確診患上I型糖尿病,媽媽趕回來看他,指責阿姨收了一大筆錢,為什麽還讓她的兒子得了這種治不好的病。阿姨當麵沒說什麽,媽媽走後,他聽到她在背後說:“宋眉有什麽資格罵我,要不是我替她養兒子,這個野種早死了,她負過責任嗎?會生不會養……”

野種,趙亦樹在很久以後,才懂得這個詞的意思。

那時,小春城還沒發展起來,鄧家能住上最新的小區,買大房子,有車有房,全靠北方宋家的支持,還有宋眉每月寄過來的高額撫養費,可阿姨還是覺得他是個野種。

趙亦樹覺得委屈,但也就如此。如果這也受傷,那能讓他受傷的事太多了,他要計較起來,能千瘡百孔了。

十四歲前,趙亦樹被寄養在小春城一戶姓鄧的小家庭裏。

鄧家有一對兒女,大哥鄧怡安大他幾個月,妹妹鄧怡寧小他兩歲,趙亦樹叫他們大哥、小妹。鄧家對外宣稱,趙亦樹是親戚的小孩兒,寄養在他家。

趙亦樹知道,他有個媽媽,叫宋眉,在北方賺錢養他,有空會過來看他。至於爸爸,媽媽從來沒說過,他也不敢問。

鄧家兄妹一起長大,大哥愛鬧,小妹愛哭,三個人走在一起,最常被誇獎的就是趙亦樹,他長得俊俏,又懂事,學習也好,很招叔叔阿姨們喜歡。

很招人喜歡的趙亦樹不明白,媽媽為什麽不把他帶到身邊,每次來見他,也是行色匆匆,來了就走,看他的眼神總有些飄忽不定,有時甚至會閃現些厭惡。

不過就算是這樣,趙亦樹還是很想媽媽,盼著她來。

媽媽每次來,都會帶很多小春城沒有的東西,會檢查他的成績,給他報各種各樣的興趣班,就算那些東西最後大多會被阿姨拿走分給大哥和小妹,就算檢查成績時像完成任務,就算他鋼琴已經在考級,小提琴也拉得很好,媽媽從來沒聽過他奏過一曲……但他還是很期盼她來,隻有她來了,他才覺得自己不是大哥口中的“沒人要”。

鄧怡安很皮,阿姨每次罵他,都會拿趙亦樹和他對比。

“你看看你,你哪一點比得上你弟弟?”

鄧怡安不服氣,不過他鬥不過他媽,他過來挑釁趙亦樹。

“你再好又怎樣,還不是沒人要!”

“你媽多久沒來了?”

正在練琴的趙亦樹彈錯了一個音,起來和他打了一架。

鄧怡安一般打不過他,因為這時候,鄧怡寧會跑過來,用小拳頭拚命地揍自己的親哥,邊揍邊喊。

“大哥你又欺負二哥!”

“媽,大哥又在欺負二哥了!”

很怕阿姨的鄧怡安隻得認輸,跑了出去。

趙亦樹覺得有點兒煩,琴練不下去,他去陽台坐坐,鄧怡寧跟在後麵,扒著門,紮著兩個羊角辮,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

鄧怡寧得了腮腺炎,左臉腫了起來,貼著黑黑的藥,不敢過來,因為媽媽說,腮腺炎會傳染的,叫她躲起來,別傳染給兩個哥哥。

鄧怡寧像貼心小棉襖般可愛,趙亦樹招招手:“小妹,過來。”

鄧怡寧指著左臉,擺手說:“不行,媽媽說會傳染。”

“沒事,二哥不怕,過來我陪你玩。”趙亦樹知道,小妹這幾天悶壞了。

鄧怡寧很高興地跑過去,全家人她最喜歡二哥。

趙亦樹完全沒料不到,就是腮腺炎這樣的小病,讓他患上I型糖尿病。

他被小妹染上了腮腺炎,沒幾天突然暈倒,送進醫院搶救,昏迷了三天,醒來確診I型糖尿病,失去了胰島素自造功能,一輩子治不好。

鄧家人說不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但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到底是別人家的孩子,不可能多上心,疏忽了。

趙亦樹乖巧懂事,可他再乖,也隻是個七歲的孩子,何況他早學會了不給叔叔阿姨添麻煩,平時有什麽都忍著。

就這樣莫名其妙得了病,鄧家人全都推脫說是他體質弱。趙亦樹也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問題,他那時也沒把生病當回事。

他隻記得,媽媽過來看他,那是她第一次陪他那麽久。

趙亦樹長那麽大,媽媽對他沒那麽好過,她風塵仆仆趕來,抱著他哭,說對不起他,說她不是個好媽媽,還說,要帶他一起走。

那時,在趙亦樹眼裏,媽媽是多矜貴美麗的女子,優雅得像書上的聖母瑪利亞,卻為他哭成一個淚人。

他第一次感到媽媽是很在乎很疼他的,他高興壞了,他在媽媽懷裏,哭得像個傻子,心裏幸福極了。

可惜,那也僅限很短一段時間,沒幾天,媽媽便恢複平日清醒冷淡的樣子,從母親變成宋眉了。

她在醫院照顧了趙亦樹幾天,學會了怎麽打胰島素。

她很聰明,學得很快,學會了就來教他怎麽打針,怎麽測血糖,列了一大堆注意事項打印出來叫他背下來。

媽媽對他很好很細心,趙亦樹卻隱隱不安,媽媽好像忘了,她說要帶他一起走。

果然,接下來,媽媽提也沒提這件事。

她最後一次教趙亦樹打胰島素針,看著他不大的手握著針筒對著稚嫩的皮膚紮下去,雖然顫抖著,可還是做得不錯。趙亦樹和她一樣,也很聰明。

宋眉鬆了口氣,說:“做得很好,以後也這樣,一天三針。”

她又說了些要注意的事項,越說趙亦樹越不安,他問:“媽,你不是要帶我走嗎?”

還在滔滔不絕的宋眉,像被點了啞穴,她看著趙亦樹:“亦樹,我……”

她似乎想說什麽,編一個很好的理由或借口,但終究還是實話實說:“亦樹,媽媽結婚了。”

“結婚?”趙亦樹想不明白,脫口而出,“和爸爸嗎?”

“誰說你有爸爸?”宋眉突然拔高音量,精致的臉一下子扭曲了,握著趙亦樹肩膀的手用力地抓下去,嗓音尖厲,“誰跟你說你有爸爸?你沒有爸爸!”眼裏全是仇恨,看趙亦樹就像看一個憎恨可惡的人。

好久,宋眉才平靜下來,有些歉意地看著嚇壞的兒子。不過她沒說什麽,她站起來看著窗外,背影看起來很疲倦。

好一會兒,她才坐回床邊,回答剛才趙亦樹的問題:“不是,和別人。”

“哦。”趙亦樹應了一聲,他不敢再問了。

他低頭,看到宋眉手指多出的鑽戒,其實媽媽來的第一天他就發現了,她抱著他哭,他跟著她哭,眼淚落在戒指上,晶瑩剔透,那時,他覺得美極了。

宋眉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講,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她抱著趙亦樹,把他摟在懷裏,聲音聽起來很累:“亦樹,很多事,媽媽不告訴你,是覺得和你沒關係。媽媽隻希望你簡單地生活,好好學習,別想那麽多。”

你結婚了,和誰結婚,也和我沒關係嗎?

趙亦樹不明白,他低著頭,沒說話。

因為她什麽都不說,後來,他變成和她一樣,什麽也不說了。

宋眉又要走了,她收拾行李,趙亦樹低頭玩遊戲機,表現得好像他不在乎。

事實上,他確實有一點兒無所謂,甚至有些恨宋眉。他病得要死了,她還是來了又走,走吧,永遠不要回來,可能很快就和新丈夫有了新孩子。

可他抬頭,看到宋眉挽起袖子露出的胳膊有好幾個針眼,又愣住,她不是天才,是在身上練習才那麽快學會了注射。

那一瞬間,趙亦樹輕而易舉地原諒了母親。

分別時,他摟著她,哽咽地說:“媽媽,你要來看我,我好想你。”

真的,他好想她,後來他綁在白鴿腿上的小字條,也無非是這幾個字。

媽媽,我好想你,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宋眉又一次走了。

臨走前,她給他請了個護士,幫他注射胰島素測血糖,但沒多久,趙亦樹就能獨立做好。宋眉說過,這病是一輩子的,不能依賴別人,早晚要自己來。

隻是每天拿著紮,精準地紮進去,趙亦樹都會想,媽媽會不會有一點兒心疼他。

因為趙亦樹的病,鄧家過了一段小心翼翼的日子。

鄧怡安不再和他打架了,阿姨也按照醫囑,該吃的不該吃的都很注意,所有人都對他很好,像怕得罪他。糖尿病人的飯菜那麽難吃,鄧怡安吃了幾天,也隻是臭著臉,不敢抱怨。

趙亦樹還是找了個機會,跟阿姨說,別太忌諱了,做大家喜歡吃的菜,他可以少吃點兒或者不吃。

阿姨很高興,不到半個月,生活恢複如常,除了趙亦樹走到哪兒都要帶著注射器。

他很少麻煩別人,私底下他聽阿姨跟叔叔說:“這孩子早熟得像個怪物。”

怪物?趙亦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個怪物。

每天他跟鄧怡安一起上學,大哥都那麽開心,而他,笑著時,並不是真的快樂。

再大一點兒,趙亦樹在書上看到鴿子能傳信,在頂樓的天台養了群白鴿。

他把每隻白鴿都養得很漂亮,羽翼豐滿,潔白如雪,盤旋在空中,像飛翔的音符。他經常跑到頂樓練小提琴,累了,就喂鴿子,寫寄不出去的信。

小妹跑來陪他,坐在小板凳上,雙手合成花骨朵托著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鄧怡安覺得小女孩兒煩,不帶她玩,趙亦樹卻和小妹很好。他教她寫字,他在鄧家時,小妹的功課都是他輔導的,從來沒掉過班級前三;他還教小妹彈琴,說好一起四手聯彈。

阿姨對他算好的,可這好是宋眉拿高昂的撫養費換來的,小妹不一樣,她不懂二哥是寄養的,不是親生的,她喜歡他。

他們總待在一起,一起玩,一起給鴿子取名字,大白,大大白,小白,小小白,很多傻乎乎的名字。

因為有她,趙亦樹快樂了很多,忘了很多事,比如他媽媽已經很久很久沒來看他,她像忘了他,忘了小春城還有個兒子。

十二歲,趙亦樹第一次酮症酸中毒,又一次進了搶救室,宋眉回來看他。

那時,他們已經快一年沒見,宋眉看著長高了不少的兒子,告訴一件他一直很想知道的事。

他生父叫趙樹,是個樂隊指揮,已婚,和別的女人,有個小他沒幾個月的兒子,叫趙熠然,名字是閃爍發光的意思,本人也很聰明優秀。

趙亦樹又問了個蠢問題:“他為什麽不和你結婚?”

“他不愛我。”宋眉說這句話時,有種死氣沉沉的認命感。她很奇怪地看了一眼趙亦樹,“我以為有你,他就會和我結婚。”

所以,我生出來,就是為綁住你愛的人,綁不住,這個孩子就可以放在看不到的地方,不聞不問?

趙樹?趙亦樹?

他和父親的名字隻差一個字,可她很愛父親,卻很厭惡自己。

“我和他像不像?”趙亦樹又問。

宋眉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很像,不過他不認你。”

她又接著說:“你出生時,我抱你去找他,他看你一眼都不願意。”

趙亦樹低下頭,沒再問了,但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為什麽媽媽在意他的成績,因為趙樹的另一個兒子很優秀,她不想自己的兒子輸給他兒子。因為趙樹是個樂隊指揮,所以她給他報那麽多聲樂興趣班,請名師教他,這一切不是因為在乎他,隻因為他是很像趙樹的趙亦樹。

或許,媽媽看著他,想的也是趙樹,所以對自己好,又不想見自己。

晚上,趙亦樹看著鏡中的少年,眉清目秀,神色溫和,他長得一張人見人誇的臉,可這張臉到底有多像趙樹?

“哐”的一聲,趙亦樹砸碎了洗手間的鏡子,碎片割破他的手,血流了一地。

宋眉進來,嚇壞了,和服務員一起送他去醫院。

她每次來小春城,從不住鄧家,在酒店開間很大的套房,接趙亦樹過來一起住幾天。

趙亦樹不言不語,任醫生處理傷口,用鑷子夾陷在肉裏的小碎碴兒,血肉模糊,他用拳頭砸的,毫無知覺地砸了很多下。

宋眉很失望,神色蒼白,眼瞳渙散。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兒子失控,他一直讓她放心,就算得了病,那麽小就會照顧自己,現在長這麽大,卻開始任性。

她憤憤不平、焦慮不安,在走廊走來走去,想到什麽就說一句。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已經十二歲了,你還以為你是個小孩兒嗎?”

“砸鏡子有什麽用,受傷的還不是自己?”

“我真搞不明白你在想什麽!”

趙亦樹沉默著任她罵,沒反駁一句。

他越這樣,宋眉越氣憤,她突然停下來,顫抖地問:“趙亦樹,有我這樣的媽,再聽說有那樣的爸,你是不是很失望?”

趙亦樹不回答,宋眉神經質地抓著他,急促地問:“是不是?你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已經在心裏罵我?”

“是!”趙亦樹猛地站起來,怒吼著,“我恨你們!”

他一點兒也不想有個不認他的爸,他不想姓趙,不想有這樣一個惡心的名字!

媽媽連個姓都不肯給他,他不明白,媽媽到底是疼他,還是恨他,還是隻把他當成趙樹的影子?

“我早就知道是這樣!”宋眉聽到肯定回答,反而不氣了,冷著一張臉,有些嘲笑很厭惡地說,“你也別覺得委屈,我才是對你們失望透了!大的小的都是來要我的命!”

那晚,醫生包紮好,宋眉帶趙亦樹回酒店。

她沒管他,急匆匆地走在前麵,也不叫車,就一直像個瘋子似的往前走。

她走得很快,趙亦樹都快有些追不上,追著追著,趙亦樹看著媽媽越來越遠的背影,突然有些害怕,媽媽是不是不要他了?

他已經有個不認他的爸,不能再沒有媽媽了,不然,他真的什麽親人都沒有。

小妹和他玩得再好,也是鄧怡安的妹妹,阿姨的女兒,她不屬於他,隻有宋眉是他的媽媽,他的親人。

他追過去,喘著氣,帶著哭腔小聲說:“媽,我錯了。”

他向媽媽道歉,雖然他並不覺得他有什麽錯,但他不想讓媽媽那麽生氣。

宋眉回頭看了他一眼,還是一臉怒容。

趙亦樹大著膽子去拉她的手。

媽媽的手很涼,他小心翼翼地牽著,跟得很吃力。

宋眉放慢了腳步,趙亦樹握著媽媽冰涼的手,心裏難過極了。他傷口的麻藥退了,開始疼了,鑽心地疼,一波一波地襲來。

趙亦樹覺得委屈,很受傷,他疼得有些想哭,脆弱不安,哽咽地問:“媽媽,我手疼,你抱抱我好嗎?”

宋眉停下來,四周很黑,可她還是能看清兒子傷心的臉,眼裏全是淚光。

宋眉心一軟,幾乎要俯下身來,但驀地有束光照了過來,照在趙亦樹臉上,眉清目秀,悲傷不已,他真的是個很好看的小孩兒。

就在這一刻,宋眉不知想到什麽,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徑自往前走。

“媽!”

宋眉沒有回頭,趙亦樹站在原地,看著媽媽越走越遠。

他哭了,他隻想媽媽抱抱他而已,他的手真的很疼,他真的隻想她抱一抱他,他真的很傷心。

那晚,趙亦樹是自己走回去的。

宋眉先到酒店,給他開的門,看著他,冷冷地說:“知道錯了嗎?你都不愛惜自己,別人哪會在意你?”

趙亦樹點頭,衣服都沒脫,爬到**去,他可能覺得委屈,傳來他躲在被子裏嗚嗚的哭聲,斷斷續續,哭了很久。

那是趙亦樹最後一次像小孩兒的時候,後來,他徹底變成阿姨口中說的“早熟的怪物”。這次之後,他沒在宋眉麵前哭過,也沒再問過他生父的事。

宋眉第二天就走了。

或許,她也覺得昨晚對兒子太過分了,臨走前,她帶趙亦樹去寵物店,給他買了隻貓,很小,通身烏黑,綠色的眼睛。

宋眉說:“媽媽不能常來,讓它陪陪你。”

語氣如常,像什麽事都沒發生,大人最擅長裝什麽事都沒發生。

宋眉舉著貓:“亦樹,你看,軟軟的。”

趙亦樹提著籠子,麵無表情地說:“媽媽再見。”

他再也不會像以前每次離別那樣,抱著她,有點兒撒嬌地說“媽,你什麽時候來看我,我好想你”這樣的話了。

趙亦樹把貓帶回鄧家,丟在一旁,愛答不理。小妹很喜歡,問貓咪叫什麽名字。阿姨又開始碎碎念,說把她這裏當什麽了,養了一群鴿子吵死了,害她一天到晚被鄰居投訴,現在又弄隻貓,到處掉毛,還不是都得她來打掃。

趙亦樹用力地合上琴蓋,發出好大的聲響。

阿姨嚇了一跳,趙亦樹微笑地說:“阿姨,小妹不是還缺架鋼琴嗎?我以後不練了,這架琴給小妹。”

“這孩子說什麽話?”

“真的,我不練了,功課太多。”

“這……這怎麽好意思?”

趙亦樹笑笑,去抱貓,貓一點兒都不怕生,蹭蹭他的手心,又軟又暖,他有點兒喜歡它了。

他帶貓去頂樓。

小妹跟在他身邊,皺著小臉:“二哥,你是不是不開心?”

趙亦樹抱著貓,軟軟的。他問:“小妹,我們叫它軟軟,好不好?”

“好哇!”小妹高興地點頭。

除了養鴿子,趙亦樹又多了項活動——遛貓。

他帶軟軟去長留公園,不能去頂樓,軟軟總想撲鴿子,他怕它不小心掉下去。

他去長留公園,不是因為景色好,而是因為它的名字,長留。

他想,這一定是一個傷心人取的,隻有留不住才會取這樣的名字。

他在公園遇見一個叫許諾的女孩兒,她爸媽在鬧離婚,她媽媽和她爸爸吵完總打她出氣。

趙亦樹看著她身上的傷,那一年,他清楚地發現,他變得越來越像個怪物,隻有痛苦能撫慰到他,他憎恨所有人的幸福,而許諾,和他一樣,是不快樂的。

他告訴許諾,你要習慣,習慣世間給你的傷害。

他們成了不怎麽說話卻互相陪伴的朋友,許諾問過他的名字,趙亦樹不告訴她,雲淡風輕地說著冠冕堂皇的話,隻有心裏清楚,他恨這個名字!

他有很多的恨,有很多的怨,可他不知道怪誰,怨誰,最後隻能恨自己、恨他的出生、恨他的臉、恨他的名字,恨到連告訴別人他的名字都不願意。

趙亦樹不懂怎麽去釋放他的恨,隻能壓抑著,壓抑出一個外表鍾靈毓秀、內心扭曲不安的怪物來。

當然,沒人發現他是個怪物。

當他拖著拖鞋,穿著襯衫,肩上趴著一隻綠眼睛的小黑貓,慢慢地走在路上,別人隻看到一個眼神溫和、笑容和藹的俊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