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小豌豆與星星碎

小豌豆:別人這樣說你就反抗啊。

星星碎:不要……

小豌豆:說你不喜歡!

星星碎:因為是你,不反抗,喜歡。

鍾淺在念小學的時候,不太能分清別人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自己。因為成績好,性格溫和,最重要的是,家裏有錢,老師和同學們都喜歡她。

老師的喜歡是建立在她爸爸的基礎上,這是在爸爸破產之後她發現的。同學的喜歡是因為她存在另外一個屬性,免費飯票。其實她一點都不想付錢,可爸爸跟她說,同學之間多付出一點沒關係。

一次放學下大雨,老師拿來幾把傘,同學上去全搶走了,尤其那些平時跟她走得近的,三三兩兩撐著傘走了,沒有人願意把傘給她,或是問一句你要不要一起撐傘。

同學都說:“你爸爸要開車來接你的吧,真羨慕你。”

長大後她每每回想此事,難免有些心酸,後來上了初中,她有意不和同學們走得過於親近,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更多的是不想讓自己那麽難受。

獨自寂寞、難受,她不想再回顧了。

但唯獨一人,她願意獨自舔舐傷口的時候還止不住去想念他。

鍾淺在國際小學念四年級的時候,結識了一位朋友,所有人都不喜歡他,也從不跟他玩。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校園操場,好幾個班都在上體育課,鍾淺跟著女同學跳皮筋,就看到他孤孤單單地縮在大樹下。

小姑娘心好,樂嗬嗬地跑過去想邀請他一起玩耍,誰知剛觸碰到他的胳膊,就給甩開了。

小男孩就是時深。

時深當時的力氣特別大,一胳膊就將人給甩出去了,鍾淺蹲坐在地上都蒙了。蜷縮在大樹下的時深埋著小腦袋,嗓子有些幹澀沙啞,他惡狠狠地說道:“滾!”

當時還在狀況外神遊的鍾淺回過神來,有些委屈,她要怎麽滾啊,她是人,是要兩隻腳走路的!當時對方太凶,這些隻能在心裏吐槽,她還不敢說出來。

鍾淺連他的臉都沒看到,就被嗬斥走了。

回到女同學那兒之後,她們皮筋也不跳了,拉著鍾淺說道:“你不要去跟他說話,那個人是個醜八怪。”

“醜八怪?”鍾淺遠遠地瞧著,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覺得剛才他的聲音清清脆脆,很是好聽,怎麽會是醜八怪呢?

其中跟鍾淺處得好的小姐妹偷偷在她耳畔說:“因為他有一雙狼眼睛呀。”

幼小的孩子總是那麽天真,他們不懂病理,也還沒有學會包容與理解,隻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說是無心卻也傷人。

後來鍾淺遇到過時深幾次,每一次他都是低著頭,從不正眼看這個世界。她也好奇那雙狼眼睛究竟長什麽樣子,白白嫩嫩的孩子長著一雙狼眼睛,這得多酷啊。

她如果能見到,一定要跟他做朋友。

星期一的升旗儀式,鍾淺作為隊長領旗,身後四位同學執旗,在所有小同學羨慕的目光下正步前進。快到升旗台的時候,鍾淺發現一個胖乎乎的同學突然推了前麵的人,前麵的同學不僅自己摔倒,還帶翻了好幾個。

大家都朝他們看去,被推的倒黴孩子慌了,想要站回自己的位置卻被大家擠出去,將他逼到了最前麵,所有人目光能聚焦到的地方。

時深小腿發軟,跌坐在地上。

他懼怕別人的眼光,像是把自己的皮剝了一遍又一遍,他討厭所有人卻又不敢為自己發聲,那種極度自卑和無助將他沉溺於黑暗之中,在等著灰飛煙滅的一刻。

老師們從隊伍後麵跑上前來維護秩序,時深害怕被其他老師看到自己的眼睛,抱住膝蓋想要將眼睛埋起來。就在他要躲進自己的世界時,有人在他身前蹲下,將他緊緊抱住。

擋住了他的眼睛,他討厭的世界。

她說:“別怕,別怕。”

時深嗅到了絲絲幽香,像是嬰兒般的奶香味,落在了他的心上。

鍾淺瞪著後麵那個小胖子,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凶一點,齜了齜小牙齒,意為警告。

這個小胖子在年級裏是出了名的調皮搗蛋,經常嚇唬同學們。

小胖子知道鍾淺是好學生,老師的保護對象,也沒敢回什麽表情。

鍾淺就像是母雞護崽一般,牢牢地將時深圈住,直到學生都重新站好隊,她才低頭去看,這一看,她怔住了。

他那雙幹淨的眼睛裏裝的分明是銀河啊,滿天星鬥閃爍著光芒,橫跨在天邊,磅礴絢麗。時深發現鍾淺凝望著自己,一動不動,本對她產生的好感頓時消失,湧上心頭的都是屈辱。

她的眼睛,竟比自己好看那麽多。

第一次,不懂占為己有的意義,他冒出想要換她眼睛的想法。

時深覺得自己格外討厭她,她比誰都要近距離地接觸自己,她看清楚了,一定就會跟別人一樣在背後說壞話。想到這裏,時深又將自己的保護刺豎起,推開鍾淺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自從看過時深的眼睛,鍾淺開始密切關注他。他跟她都是四年級的,隻不過她是在實驗班,他是普通班,兩個班級離得很遠。要不是體育課會遇上,她可能不會與他有任何交集。

但是鍾淺還有辦法與他見麵,就是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

鍾淺摸清了時深吃飯的習慣,他會最先到食堂打好飯,然後端著去食堂後麵的小花園吃,那裏有一張石桌,就是他用來吃飯的。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他再把餐盤送回來。

這一次,時深像往常一樣端著飯去小花園,鍾淺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兒,麵前擺著飯菜,露出最好看的笑容,朝他揮手:“嗨。”

時深當即冷下臉,掉頭就走。

他不吃了。

第二天,鍾淺還在那兒,時深又不吃了。

第三天,時深過來,鍾淺在,隻不過端著餐盤站在一邊,指著石桌說:“你坐吧,我站著吃。”

時深是真無奈,也不看她,自顧自坐過去吃飯。他已經兩天沒吃午飯了,晚上回家都吃三碗,時爸時媽已經有所懷疑了。他正在長身體,總不能餓著肚子。

反正眼睛都被她看到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大不了被她懟幾句,又不是沒被人罵過。

鍾淺果真站在一側吃著飯,她別扭地端著餐盤,時不時換一隻手拿筷子,誰知餐盤裏的東西沒夾好,一戳就飛起來了。落到了時深手邊,一顆圓滾滾、綠色的小豌豆。

“不好意思啊。”

鍾淺要去夾那顆豆子,時深沉著臉,那麽小卻從不愛笑,他在琢磨眼前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麽。待鍾淺將那豆子撿起來的時候,時深悶聲悶氣地說道:“坐著吧。”

“好。”

鍾淺高興呀,往時深旁邊一坐,時深就挪了屁股,坐到另外一邊。她也不計較,兩人各坐一邊,吃著餐盤裏的飯。

在一起吃飯之後,鍾淺發現時深很挑食,他特別不喜歡吃豌豆,學校食堂每周有兩天會炒豌豆和玉米粒,他在吃之前都會一顆顆給挑出來。

“你不喜歡吃豌豆啊?”

“嗯。”

那時候時深還不太願意理她,隻會說“嗯”“哦”的語氣詞,心情好會用餘光瞥她。

“這個很甜的。”鍾淺試著搭訕。

時深暗自白了她一眼,甜個鬼。

“要不你給我吃吧,我喜歡。”說著鍾淺就把筷子伸到了時深的餐盤中。

他擰了擰眉,像個小大人一樣擺出嫌棄的模樣。鍾淺還樂嗬嗬地說:“節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浪費可恥呢。”

她說他可恥。

時深突然就不開心了,一把將餐盤拿開,將那些豆子挑出扔到地上去。

扔了也不給你吃!

鍾淺舉著筷子,有些尷尬。這位同學太陰晴不定了,她縮回手,埋頭吃飯。

吃完飯後,鍾淺主動要幫時深還餐盤,時深不讓,鍾淺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瓶子,裏頭裝著軟糖。她往手心倒了倒,遞給時深:“你吃哪個?”

時深微側著臉看她,不敢用眼睛正視。小姑娘笑得甜美,細細的馬尾紮在耳後,風中都帶著她的清香。

他羨慕,這個可愛又善良的人。

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時深又羨慕,也討厭,尤其她對自己笑的時候,更討厭。

時深一把抓過她手心的糖,全部塞到嘴裏。

他才不要選,全都要。

時深嚼著糖走在前頭,差點兒被口水嗆著。他心兒慌慌,撲通撲通地跳著。

鍾淺愛吃那個玻璃軟糖,每次中午吃飯都要嚼上兩顆,時深在把餐盤中的豌豆給她夾過去的時候,她還晃著問:“吃哪個?”

他搖頭,認真地挑著豆子。

這個小姑娘臉皮太厚了,看到豌豆就要伸筷子來夾,時深嫌棄她,就隻能自己將豆子給她挑出去了。兩人就這樣從春夏吃到秋冬,時深還是少言,但也會跟她說上幾句話,因為這個小姑娘對自己一點敵意都沒有,甚至還有那麽一點點好?

至於鍾淺,除了會對時深甜甜地笑之外,還做了其他事情。

鍾淺每周一都會按時給自己班裏兩個男同學二十塊錢,當時的小學生有二十塊錢相當於巨款,更何況每周都有。兩個男同學塊頭大,虎頭虎腦的,脾氣也不太好,但是他們都怕鍾淺,因為鍾淺是班長,在班裏很有威望。

“你們就盯住那個小胖子,要是他欺負‘狼眼睛’,你們就反擊。”

於是她的護崽小分隊就此成立了,兩個男同學看在二十塊錢的份上賣力地“兼職工作”,偶爾遇到不好處理的“危機”,就跑回來稟告班長,鍾淺帶著兩人將小胖子堵在角落。

她像是長著惡魔觸角的天使,對小胖子笑了笑:“你是不是不服?”

小胖子本來還強著呢,看著比自己高半個頭的男同學在摩拳擦掌,瞬間就了,委屈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好半天,“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再也不敢了!”

升到五年級的時候,鍾淺作業變多了,再加上舞蹈課程也緊張,很多時候都不去小花園吃飯。後來時深也不去了,他開始無視別人的目光,在食堂吃。

隻為了能遇到鍾淺。

難得鍾淺和時深能碰上,鍾淺端著餐盤遠遠就衝時深揮手:“給我留個位置啊!”

時深發現很多人聞聲看了過來,他的心暖暖的,她竟然在這麽多人的場合下跟自己說話,一點都不在意他的眼睛。

他自卑,所以對於鍾淺,一直都是小心翼翼。

兩人吃飯的時候說起了期中考試,鍾淺一聽到他的分數,抽抽嘴角:“你真了不起,保持倒數第一也是要憑本事的。”說完咧嘴笑了笑,比軟糖還甜,“傻瓜。”

她明明在罵他,可他卻笑了。

鍾淺說:“你可要好好學習,爭取下次考第一,不是倒數哦。”

“好。”時深點點頭。

兩人吃完飯跑到小花園去玩,鍾淺坐在凳子上認真地吃著軟糖,時深一聲不吭地坐在旁邊。鍾淺看他垂著腦袋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扭頭說:“我給你表演個節目吧?”

時深抬起頭,說:“好。”

鍾淺把小瓶子裏最後一顆軟糖倒出來吃掉了,將空瓶子扔給他:“幫我扔一下。”

隨後鍾淺走到空曠的地方,站好,她調整著呼吸說著:“你知道前橋嗎?”

時深搖頭。

她說:“就是翻跟頭,我剛學會,翻給你看。”

於是時深坐正身子,認真地觀看。

鍾淺翻前橋很穩,一連翻了三個,這可把時深看呆了,覺得自己在看雜技。鍾淺很得意,高興起來攔都攔不住。

“我還可以後翻呢。”然後她謔謔謔地後翻。

時深都沒注意到,鍾淺因為翻得太快,一頭栽花壇裏去了。

“啊……”

鍾淺四仰八叉躺在裏頭,把時深嚇了一跳。他趕緊跑過去,鍾淺突然一個跟頭翻起,眉眼彎彎,露出雪白的牙齒:“嘿嘿,嚇著了吧。”

時深愣了,看著她頭上還頂著兩片葉子,“撲哧”笑出來。

這下輪到鍾淺傻了,他的酒窩那麽深,眼睛又如此明亮,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你這裏——”

鍾淺突然指著時深的眼睛,他下意識地想要躲閃,卻聽鍾淺說道:“是星星碎在裏麵呀。”

時深眨了下眼睛,不言不語,隻想看著她。

“真好看。”她說。

她喜歡他這雙眼睛,隱藏在深處的真誠和美麗。

她讓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善意。

他覺得她懂自己。

五年級下學期的時候,每個人都發了新課本,鍾淺和時深坐在小花園裏包書皮。鍾淺把自己的書包好了再給時深包,還拿出兩個卡通章,遞給時深:“給書蓋。”

鍾淺認真地在課本的扉頁蓋上卡通章,時深拿著章子沒動,他覺得章子上的小狗圖案有些幼稚。

“你蓋啊。”

時深抿抿唇,說道:“蓋這個幹什麽?”

“默認歸屬啊。”鍾淺在語文課本上蓋了兩個,扭頭天真地笑著,“默認歸屬的意思就是代表這是我的。”

他當然知道字麵意思,隻是不想給書本蓋而已。

時深拔掉章子的小蓋,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在鍾淺的腦門上一戳。

默認歸屬。

鍾淺拉下臉,眯著眼睛看他:“你是笨蛋嗎?我讓你蓋書,叫你亂蓋。”說完在他臉頰上一戳,小狗圖案清晰地呈現,鍾淺哈哈大笑。

她笑著,他也跟著笑了。

這學期的期中考試,時深是班裏的第一名,他將成績單拿回家時媽都驚呆了。她喊時爸一起去兒子房間看他寫作業。

兩人坐在床邊,靜悄悄的。

時深其實是個早慧的孩子,他放下筆,回頭看著他們:“有什麽事情嗎?”

時爸和時媽相視一笑,拍著大腿,有些尷尬:“沒事,就看看你寫作業。”

忍了忍,時爸還是忍不住,他問:“兒子,這次考試抄的誰呀?”

時深:“……”

時媽“哎呀”一聲,嗬嗬說道:“我小時候也抄,試卷太難了嘛!”

“不難。”時深沉了眸子。

時爸不相信,他問:“你語文老師叫什麽?”

時深沉默了,半晌:“語老師。”

時媽有些心碎,艱難地問:“數學老師呢?”

時深:“數老師。”

時爸幹笑,點點頭:“體育老師就叫體老師了。”

他這沉默寡言的笨兒子,除了聽話,沒什麽優點。學校裏的任何事情他從來不跟家裏說,問老師的時候,老師會說一些和同學相處不太好的事情,但是回家再問他,他就說好。他們也都明白其中緣由,除了心疼也更希望孩子能開朗點。

時媽有些不死心:“兒子,你在學校有沒有好朋友?”

時深的眸子轉了轉,他低著頭,聲音不大:“小豌豆。”

時爸時媽都沒聽清楚,時媽問誰的時候,他又不說話了。

這像是他的小秘密,不願跟別人分享,隻想牢牢地放在心底,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是他開心的時刻。時深躺在**,將那透明的小瓶子握在手中,這是鍾淺吃完的糖果瓶。

他終於有了促進睡眠的神器。

鍾淺的爸媽離婚了,在鍾爸公司破產之後的一個月。裴靈心裏也有怨氣,覺得鍾爸要是聽從自己的意見就不會有今天的結果,二人為此爭吵,一氣之下離婚。

裴靈放話了,這輩子再管他的閑事就讓自己老得快!

鍾爸有些大男子主義,不願示弱,表示就算窮到賣褲衩都不會回頭。

裴靈離開那個家後,鍾爸一直忙於公司善後,他沒有發現原本活潑快樂的女兒突然沉默起來。在鍾淺快要期末考試的時候,鍾爸跟她說:“下學期,咱們到別的地方去念書,那裏的學校離家近,中午還能回家來吃飯。”

那個時候,鍾爸已經無法再支付高昂的國際小學學費了。

鍾淺不懂,但是不問。因為離婚之後的爸爸看起來比自己還要難受。她覺得離開國際小學是一件不太妙的事情,或許她的舞蹈都跳不成了。

中午在學校食堂,時深就坐在鍾淺對麵,給她挑豌豆的時候,她說了句:“不要。”

時深沒有反應過來,繼續挑著。鍾淺發了脾氣,很不耐煩道:“我說了不要吃!”

他被凶得縮了縮手,小聲地回:“對不起。”

鍾淺一看他受氣包的可憐樣,就更生氣了。她拍拍桌子:“你能不能凶一點?別人這樣說你,你就反抗啊,告訴他們你不喜歡!”

鍾淺以為自己這樣拍桌子還有點效果,誰知時深不但沒反應還低了頭。

沒救了。

她氣得飯也不吃,起身就走了。

時深放下筷子,沉了沉眸,因為是你,才不反抗。

鍾淺的轉學手續鍾爸已經提前辦好了,同學們知道她要走,都依依不舍地來道別。她坐在操場發呆的時候,時深站到了跟前。

他就站在那兒,也不說話。鍾淺沒有多餘心思搭理他,耐著性子問:“幹什麽?”

“給你表演個節目。”

時深說得很拘謹,然後他就站定,伸手在地上翻了個跟頭,立定的時候腳跟不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鍾淺的心情無比複雜,到底是小孩子,太過情緒化,她覺得自己喜歡的舞蹈可能轉學後再也學不了了。

壓抑心頭多日的怨氣,此刻爆發。

她什麽都不說,起身就跑。

時深立馬跟上,不敢跑太快也不能跑太慢,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鍾淺很煩這個尾巴,轉身就把他一推,聲音有些哭腔:“走開,別跟著我!很煩!”

時深就是要跟著她,她掉了兩滴淚,砸在了他的心上。

“你怎麽這麽討厭?聽不懂話嗎?你這個笨蛋,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歡你!”

鍾淺的孩子氣讓時深有些受傷,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不堪一擊,他後退了,但是不甘讓他再次向前。

“我們不是朋友嗎?”

因為是朋友,你難過才想安慰你。

“誰跟你是朋友,我是看你可憐才跟你說話。”鍾淺說的是事實,隻不過相處的過程中她已經把時深當朋友了。

她現在很糾結,跺跺腳,咬牙說:“不知道自己是醜八怪嗎?有什麽資格跟我一起玩?我討厭你,很討厭。”

她隻想一個人安靜。

時深聽到那句醜八怪,便再也邁不動腳步。他心目中的好朋友跟其他人一樣,都說自己是醜八怪。她明明說自己很可愛,眼睛是星星碎,才多久啊,就棄他如敝屣。

他那顆敏感脆弱的心,似乎也在流淚。

小豌豆覺得他一定開始看不起自己了,又無理又霸道還罵人,等她轉學後,便眼不見心不煩,他就高興了。她哭得很凶,上氣不接下氣,隻想現在就躲開。

鍾淺轉身離去的時候,好像聽到身後的人喊了她一聲:“小豌豆。”

她抹著眼淚,頭也不回地往教室跑。

這是兩個小朋友經曆的第一次爭吵,沒有道歉,沒有和好,甚至互相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而這次的轉身,就是離別。

期末考試結束後,鍾淺就被鍾爸接回家了,她要去新學校見下老師。時深鼓起了巨大的勇氣,在考試後去了鍾淺所在的實驗班。

他想找她吃午飯。

時深站在實驗班門口,接受著所有人的審視和議論,他不敢問別人,最重要的是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鍾淺的名字。他隻能透過窗戶往裏麵看,用那雙別人懼怕的眼睛仔細地找著。

有人開始趕時深走,時深緊緊握著拳頭沉默著,後來還是鍾淺成立的護崽小分隊將他帶在身邊。本來鍾淺走了,沒人給錢這隊也就得散,但兩個小男孩有義氣,看到時深受委屈的時候沒錢也上。

時深找不到鍾淺,她徹底從學校消失了,他時不時地在人群中想要去尋,回過頭來都是失落。後來他覺得,還是自己的眼睛把她嚇跑了,又或許,像她說的那樣,看自己可憐才跟自己說話。

但是他始終憋著一口氣,覺得小豌豆是個騙子。

說他星星碎的眼睛很美很美,最後罵他醜八怪,用她最柔軟的善意帶他去感受世界,卻又離開他,證明這人間不值得。

就像回到了最初,鍾淺為他挺身而出的時候,他覺得討厭。

如果讓他再見到她,一定揍她。

時深自此脾氣變得很壞,在初一的時候就有人不幸領教。

所有人都是在時深背後議論他的眼睛,但有個男同學不但當麵說,還時常去挑釁他。這個倒黴的男同學叫柯宇。

時深的書包放在桌上,柯宇招呼同學們過去翻,也不是故意要翻什麽,就是好奇想看看這個一年都不講一句話的人,他的東西都是什麽樣。

書包裏頭的所有東西都被倒出來了,書和文具沒什麽,倒是有一個透明小瓶子。柯宇拿在手上正看著,就聽到一聲嗬斥:“放下!”

柯宇嚇得手一哆嗦,那個小瓶子就飛了出去。

清晰的破碎聲響,就像時深那顆敏感易碎的心。

他看著地上的碎玻璃,眼中有些霧氣。他抬頭,旁人都覺得很瘮人。

那一天,時深猶如身困地獄,他彷徨、掙紮、呐喊,麵上無表情,心裏卻早已潰不成軍。唯一的念想,就這樣碎成渣了,從今以後,他沒有了夜晚好眠的陪伴,隻能沉寂到黑暗世界之中。

放學的時候,時深平靜地收拾好書包,離開學校,他走到兩裏外的小路上停下腳步。

耐心等待。

柯宇打完球走在回家的路上,剛轉彎,就看到了拎著書包的時深。

時深看到他的時候,漫不經心地朝他走來,扔了手中的書包,緩緩拉下校服拉鏈。

柯宇看他那豁出去的陣仗,有些,磕磕巴巴地問道:“你……你你想幹什麽?”

“給我道歉。”

他一步一步,帶著滿腔怒火,已快逼近柯宇身旁。

柯宇知道自己細胳膊細腿不是他的對手,平時頂多是在學校占著人多狐假虎威,現下看清時勢,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對不起!我道歉!”

時深握緊拳頭,來之前就準備將人給暴揍一頓,可看到此人可憐兮兮的麵龐時,心又軟了,糾結許久,終是收回了憤怒的拳頭。

“這是警告,再有下一次,我絕不客氣。”

那天的晚霞紅彤彤的,他抬頭仰望身後,明天必定是燦爛的一天。

他就此決定,從今以後,再也不讓別人欺負自己。

初中整整三年,時深都戴著棒球帽,遮去了別人的目光和自己的不安。他將全部的時間用在學習上,從班級第一到年級第一,在班裏頭,沒有一個人敢和他說話。

曾經有女生在背地裏議論時深,很不巧被他撞見,他二話不說走到女同學跟前,連桌子帶椅子給扔到教室走道裏去了。女生“哇”地就哭了,跑到老師那兒說時深打她。

老師就回到教室裏問同學們,所有人都緊張兮兮地搖搖頭,各種小道消息都在說時深手段惡劣,脾氣暴躁,大家最好遠離,才能明哲保身。

時深一直以為,他這輩子都要戴著帽子,獨自坐在教室的角落。直到中考那年,他在考試的站點,於千萬人之中,一眼認出了鍾淺。

拋棄他的小豌豆。

她已亭亭玉立,長長的頭發柔軟地散在背後,頭上紮著的粉色絲帶飄**在風中。時深沒有想到自己風雨過後,還能迎來一片花海,他當即就低下頭去。

鍾淺和身邊的同學在說話,同學問她高中在哪兒念。

她的聲音如春風柳絮般柔軟:“致遠吧,我可以直升。”

時深已經慌亂了,當初那個揚言再見到她就揍一頓的自己,此刻卑微到塵埃裏了。他壓了壓帽子,生怕被認出來。隨後他又想,四年了,她都變了,肯定認不出自己了。

他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再看她一眼,那個笑容跟記憶裏的小姑娘一模一樣。

時深與鍾淺擦肩而過,各自往考場走去。

鍾淺在他從身旁走過的時候,回了一次頭。同學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鍾淺看著那人的身影,無奈地笑了笑,“想起了一個小朋友。”

中考過後,時深去醫院給眼睛做了手術。

當時他的白瞳症狀並沒有到成熟期,給他檢查眼睛的醫生跟時爸時媽聊過之後,表示可以做手術。時爸一開始不同意時深想要做手術的想法,但是時深堅持要來醫院,直到醫生說可以,他才放下心來。

那個夏天,時深在黑暗中度過了七天,重見光明的那一刻,他站在鏡子麵前,一點一點解下紗布。他看著鏡子中的少年,容顏冷峻,尤其是那雙黑目,竟是那般靈動。

他要用最好看的眼睛去見她。

時深盯著自己看了許久許久,驀地一笑:“這個樣子,她是不是認不出來了?”

確實,她真的認不出來了。

她看著自己與看陌生人毫無分別,甚至還不太喜歡自己。原本他很失落,可當知道她的小名的時候,沉寂下去的心又熱烈地跳動起來。

她叫小豌豆,那是他起的名字啊。

時深重燃了信心,她一定多少還記得自己的,記得小花園。

就算忘了,我也能讓你重新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