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突然一場火,把什麽都燒沒了。

剛到小區,就見小區門口圍滿了人,還停著一輛消防車。

我們住的那幢樓正在冒煙,濃濃的黑煙讓上麵什麽都看不清。穿著消防服的消防員正在噴水,可樓層太高,完全夠不著,恰巧今天風大,順著風向,火勢越來越大。

我一呆,馬上反應過來,那是我們的房子!

容華姐呢?容華姐回去了嗎?

看到熟識的鄰居,我撲過去,抓著她的手臂。

“李嬸,我媽回去了嗎?”

“歡喜妹,我剛才看到她拿了牛奶回去了。”

“那她還在裏麵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你別擔心,你媽這麽大的人,可能早跑出來了。”

怎麽可能不擔心,一種不祥的預感倏地湧上心頭。出事,一定出事了。力氣一瞬間被抽光,我幾乎要倒下去,打開嗓子,邊哭邊喊。

“媽!媽!”

“謝容華!謝容華!”

“出來呀,你在哪裏?”

……

沒人回答我,四周都是看熱鬧的人,我的心越來越慌,心裏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厚,壓得我快窒息。謝容華你在哪裏,你不會笨到還呆在屋裏!

火勢還在擴大,那夠不到的水根本沒用,連圍觀的大人都在議論,這麽久,怎麽還不搭雲梯,我撲過去問。

“為什麽不搭雲梯?有人還在裏麵,她會死的,會死的!”

“小妹妹,我們已經跟總部支援了,雲梯馬上會調過來!”

“去去去,危險得很,小孩子別搗亂!”另一位消防員不耐煩把我支開,嘴裏還在說什麽。

我聽不到,我隻知道我媽可能還在裏麵,而這些人還狀況不斷,這麽高的樓,沒有第一時間調雲梯,我又有些怪謝容華,為什麽總是那麽小氣,說什麽租高點會便宜點。

“謝容華,你出來,快出來!”

我茫然地走在人群中,始終沒看到她的人影,直覺告訴我,她就在裏麵。看到樓梯處的防守線,我止步了。與其靠著這些白癡,還不知自食其力,我衝了過去,有一個人緊緊從背後把我抱住,不讓我過去。

是宮薄。

“混蛋,放開我!我媽媽在裏麵!”

他不說話,隻是摟著我的腰,比我矮比我小的身體迸發出驚人的爆發力,任我怎麽掙紮都不鬆手,就算被我又踢又打也是一聲不吭不肯鬆手。

幹什麽,謝容華還在裏麵,眼淚早迷糊我的視線,火依舊在肆虐,我想也沒想,對著橫在我胸前的胳膊狠狠咬下去。

“不放我,就咬死你!”

他不放,我也不鬆口,我再咬,他仍是不放,舌間嚐到血腥味,背後傳來低低的呻吟聲,我聽了,怒火竄上來,我加大力度,鐵了心的,他要不放開我,就咬死他。

我媽還生死未卜,他還拉著我!

已經見血,一旁的李嬸過來要拉開我,一臉不忍。

“歡喜妹,他是為你好,火那麽大,你過去很危險的,快鬆口,真狠,咬了一嘴血。”

“放開我?”

“不放!”

真讓人討厭的聲音,我從來沒有像這樣討厭他。

“不放,我咬死你。”

“讓……讓你咬。”

稚嫩的童音帶著堅定,我渾身顫抖,心底一陣陣發寒,這麽冷,唯有唇間的血肉有一點溫度,背後是宮薄同樣小小的發抖的身體。

謝容華,你一定不要在裏麵!你要出什麽事,我會恨你的,恨一輩子!

雲梯調過來時,火已經燒了一個小時。火被撲滅,消防隊員上去,我們依然被擋在外麵,宮薄還抓著我不放。他的右手臂上深深的牙印,不時滲出血。

我全身浸在恐懼裏,很害怕,不敢動,連想都不敢想。我神經質抓著他,不停問這問那。

“雞丁,我媽不會在裏麵的吧。”

“禍害遺千年,她那麽壞的人,肯定早就跑了。”

“肯定是這樣,她一定躲在一旁,看我哭,說不定正在嘲笑我。”

“她就是這樣的人,不靠譜。”

“沒事,看就看嘛,謝容華,你出來呀,滾出來!”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

有人抬著擔架走出來,上麵躺著什麽。

我呆住了,往後退了一步,不敢上前。冥冥中,有什麽發生了。

我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在等待行刑的日子。此時此刻,有人拿著時鍾放在我耳邊。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時針走動的嚓嚓聲就響在耳邊,讓人毛骨聳然,我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宮薄鬆開我,反倒是我抓著他不放。他看看我,緩緩抽開手,走到擔架前,伸手揭開白布。

世界一下靜了,我呆呆看著那堆人,那麽遠,又那麽近。

宮薄小小的手掀開白布,看了一眼,望向我,沒說話,眼神卻平靜得可怕。

我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他慢慢走到我麵前,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擔架前。

一瞬間,我看到一張被燒黑的臉,它皺成可怕的樣子,卻依稀屬於我最親的人。

不,這不是她。她很漂亮的,才二十七歲,連魚尾紋都沒有。愛笑,眼睛總是眯眯的,卻閃著綠光。要是遇到大魚,她摸摸鼻子,就是算計著什麽壞事……

這不是她,不是她,謝容華,我恨你!

眼睛被蒙住,眼淚卻順著指間的細縫流下來。我一抽一抽站在原地,不是這樣的,那個人我不認識。隻是一眼,我卻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地刻在記憶裏,再也無法忘記。

好吵,這麽吵。我什麽都聽不到,我的眼睛被遮住,周身好黑又好冷,這可怕的世界。

有人過來問:“你跟這死者是什麽關係?”

我撲過去,惡狠狠罵他:“你才是死者,她沒死!”

宮薄抱住我,一旁的李嬸過來,跟那人說什麽,兩人一問一答,那人不時在紙上寫著,偶爾看這邊一眼,李嬸不斷歎氣。

“可憐呀,才十一歲,沒有爸爸,又沒了媽媽,老天真造孽……”

在這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的記憶一片空白,意識介於清醒與模糊之間。每個人從我身邊來來去去,就像不真實的影子,他們跟我說話,我就隻看到嘴巴一動一動,卻沒聽到聲音。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是怎麽過去的,等我有了知覺,已經是幾天後了。有人把一個涼涼小小的罐子塞給我,上麵貼著一張相片,照片裏容華姐溫柔地笑著。

我還不知道她有笑得這麽溫婉美麗的時候,眼淚掉在照片上,他們跟我說,我的媽媽住在那裏。這罐子那麽冷,那麽涼,我緊緊抱著它,想著走到哪兒都要帶著。

誰要敢過來碰它一下,我就咬他,抓他,踹他,讓誰也別想碰它。

家被燒了,媽媽也不在了,我們被帶到派出所。他們問我們很多事,平時有沒有仇敵,可能有人縱火,後來排除了故意縱火的可能,又問我們出去之前有沒有關好煤氣之類的,還跟我們說找不到起火根源,不能有賠償,甚至,還問我,要不要去福利院。

我一聲不吭地抱著那個罐子,像塊木頭。

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我隻知道,我媽媽不見了,突然一場火,把什麽都燒沒了。

宮薄替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他的聲音不再沙啞難聽了,他吐字清晰,聲音清脆響亮,說話邏輯清楚,他那王子般的處事不驚又表現出來,他拉著我的手,陪我奔波於派出所、殯儀館,錄了筆錄,辦了案,還有……

燒了媽媽。

宮薄隻字不提他宮殿般的家,跟他們說,他是我弟弟。警察不忍我們露宿街頭,暫時安排我們住在看守犯人的小房間裏。這是平時犯了些小錯誤的人,被請進來關押個24小時的房間,裏麵什麽都沒有,隻用粗粗的鐵條隔著外麵的世界。

宮薄把警察找來的一條薄毛毯披到我身上,他緊緊抱著我。黑暗中,隻有過道上一盞燈,發出微弱的光。光照著身邊的小男孩,他剛養胖的臉頰又陷下去了。他一身疲倦地窩在我身上,皺著眉,睡著了,卻襯得兩個黑眼圈越發明顯。

我看著他,眼前閃現那場火,他拉著我不放,這些場景一幀一幀閃過,最後定格的畫麵,是容華姐送我們去上學時,她摸著我的頭。

“歡喜妹,好好照顧小少爺,他爸爸快回來了,我們很快就有大房住了。”

什麽大房子,我們住在廉租房裏不是活得很好嗎?都是這個人,都是他,他來了,全部都變了!那天要不是他突然發神經到處亂跑,我就不會那麽晚回家,如果我早點回家,那場火就不會燒起來,容華姐也不會死。

就是他,都是他的錯。我惡狠狠地看他,他右臂上那個牙印還在,隻是傷口已經結痂。就是他,如果當時他肯讓我上樓,說不定我媽就不會死。

我的手顫抖放在他細長的脖了上,撲過去,用力一掐。掐死你,掐死你!

宮薄被驚醒了,碧綠清澈的眼眸一睜開,眼瞳映出一個瘋狂的我。那個我披頭散發,張牙舞爪,眼睛布滿血絲,全是殺意。他沒動,就這樣任我掐著。

“我恨你,我恨你!”

“本來我就沒有爸爸,現在又沒了媽媽。”

清亮的眼睛都已經翻白,他還是沒反抗,反而反手抱住我,學著我當初安慰他的樣子,輕輕拍我的背,艱難地叫我名字。

“唔——歡喜——歡喜——”

媽媽給我取錯了名字,她不在了,我怎麽可能歡喜?

從小我被罵私生子、野孩子,因為我是她十六歲生的。她愛上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不顧一切離家出走跟他私奔。結果沒幾日,那男人就把她扔在旅館裏跑了。她本來可以回頭,可是有了我,她擔心那個保守的家庭不接受未婚生子,所以她沒回去。

因為我,她一無所有。

我的出現,給她叛逆的青春期畫上休止符,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少婦。

當我開始懂事,明白自己似乎有點不同的時候,我問她:“有沒有想過不要我?”

“怎麽會呢,你看,我去哪裏找來你這麽聰明伶俐、隨叫隨到的小丫頭供我差遣?”

她總是這樣,不正經地逗我,哄我開心。可是她不開心,是我讓她背負罵名,飽受冷眼。不該活下去的人應當是我。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我鬆開手。宮薄劇烈地喘著氣,他的臉憋成醬紫色,但他還是輕輕地為我擦掉眼淚。

“我恨你。”

“我知道。”

“我害怕。”

小小的手掌遮住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頓。

“我幫你通通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