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安靜的在佛前侍奉了五百年。

直到有一天,佛突然開口對他說:“你來的時候,心中有雜念,五百年過去,雜念不減而增。”

他睜開了狹長的眼睛,泰然中帶著些許疑惑。

佛淡雅的微笑中有著極至的**:“你求的到底是什麽?”

“我求安穩。”然而眼一閉,往事卻如同潮水般湧出。

她的死並未掀起任何波瀾,對外宣稱不過病逝。那尊貴的小女兒家,走時異樣的蕭索安靜,匆匆而過像擦肩的風。

風過葉落,是風以為葉的薄情,卻不知道葉落隻是因風的停留。

她的哥哥姐姐們爭奪東海的權利而自相殘殺,根本無暇顧及她,惟有一個哥哥還記掛著。

紫霄依然記得他滿身是血的抱著那個裝了碎玉的盒子說:“我不會善罷甘休。”

於是有人放火一把燒了東海,然後又有人說親眼所見紫霄盜了仙官的火葫蘆,放火活活煮了東海五十多萬水族。

他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解,即便證據不足,可是不辯解便成了默認。

他應受五雷轟頂之刑,但是佛派人來帶走了他。經過這幾百年,在佛的寶像金身下,他以為自己已經淡然超脫了一切,他覺得自己早已經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又有何舍不得與放不下?

可是正如佛所言,雜念不減而增。

時常眼花繚亂,血紅一片,意緒紛亂,便乘虛而入,步步進逼。

沉默良久,麵對佛的諄諄點化,他隻能說:“生死無常,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

他看到佛再次微笑,笑容中帶著半點意味不明的無奈,即可他便知道自己又錯了,既是生死無常,自是六根未盡,然越是清心寡欲,便愈心悸難安。

“六道輪回.曆劫受苦,一切眾生,.或償前生果報……”佛並無責備,不過氣定神閑一指殿外廣闊蒼茫的天空…

於是,在佛刻意的疏忽下,紫霄不動聲色的抽身離殿。

五百年中不曾理會過一絲凡塵變遷,然而五百年後第一個遇到的故人,卻是一個巴掌都舉不起來的娃娃,半人半妖的小小白骨精。

五嶽山盤絲洞外的她雖然孤零零一個,看來卻一點未覺寂寞,撅著小屁股唱歌唱的特是歡暢。她唱“桃瓣輕如翦,正飛錦作雪,落紅成霰。濺血點做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攜上妝樓展,對遺跡宛然,為桃花結下了生死緣分。”

一再重複著吐字不清的稚嫩音色逐漸在耳邊響亮起來,紫霄下意識扭頭看了看道旁的桃花,原來春風上已天,逍遙穀內的桃花卻是開的嬌豔欲滴。

在似下著紅雨的花瓣紛飛中,心底不可追尋之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意,揚起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多年被寒霜冰封的臉上第一次有融釋的跡象。

於是他誆騙她說:“你娘親臨死前,托信叫我照顧你的。”

她茫然的捂著臉,透過手指縫看他,這時候她也不笨,還知道說一句:“我從來都沒見過你,也沒聽娘提起過你。”

“嗯,因為我是神仙啊,神仙不好跟妖怪常聯係的,”他繼續著他的誆騙手段,把她蒙的一愣一愣的:“我叫紫霄,你把這個名字在心裏嘴上多念上幾遍,就會覺得很熟悉的。”

那時候的白爾玉似乎對他的話並未感到懷疑,許是因為紫霄長著一張特讓人親近的臉,又或者是她單純的對死亡等字眼沒有理解,隻是因為她娘要她跟他走,那她就走吧。

於是她倒是屁顛屁顛的拉著他的手,跟他走了。

那便是在五嶽山盤絲洞外第一次相遇,或者又叫做重逢。

而對紫霄來說,在拉住她的手的一刹那,突然明白原來這世上所有的注定的不可能,也許到最後還是有可能的。

然而相處不下半日,紫霄便絲毫不掩飾對眼前徒弟的失望。當她眼睛骨碌骨碌轉時,倒是靈氣逼人,但光靠那一雙靈動的眼睛並不能掩蓋她臉上那抹根深蒂固的天然呆,同時她骨子裏還參合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執拗。

果然還是差的太遠了,一種厭惡情緒頓然而生。

毋庸置疑,他曾經的高貴血統所帶來的潛移默化,使他依舊挑剔,然而要求不能太高。

於是他心平氣和的再次望住她,從頭到腳的仔細打量著。

而小白骨精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時,頓時聒噪與跳動不安變做了拘謹。迎著那個無比光鮮的人的打量,她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這不自在的來源,也許是因為自己隨便梳的兩個羊角辮子此時是高低不一得搭聳著的,也許是因為自己身上套著的那件已經破爛的不像話的衣服,也許是因為那雙早已開了兩道大口子的鞋子。

她吸了吸鼻子,同時不安的縮了縮露在外麵的腳趾,不管怎樣,她很討厭這個光鮮無比的人用那樣憐憫可惜的眼神望著自己。

紫霄見她臉上表情風雲變幻的很快,若有所思的淡笑了一下,趁其不備便將她一把橫抱起,反扣在懷裏。

他隻是好心的想幫她治療儀下傷腳,然而粘住鞋子的血肉摩擦時產生的撕裂的痛疼的白骨精齜牙咧嘴,她張牙舞爪的在他懷裏掙紮,無雜質的眼珠子裏流露出單純的恨意,並發出“咯咯”的磨牙威脅聲。

“別亂動,乖。”紫霄不由分說的一舉拔掉她的兩隻鞋子,將那雙傷痕累累還在滲血的小腳握在手心。

那雙腳真小,隻有他手掌那麽長,還未及手指根,那麽涼涼的髒髒的躺在他手心上,孤單落寞的可憐。

紫霄將拇指按在她肉肉軟軟的腳背上,低下頭朝它們輕吹了一口氣。

轉瞬便變成了剛剝的蓮蓬,血,泥硝,猙獰的傷口隨著那口氣拂過頓時煙消雲散。

小白骨精隻覺自己腳心一癢,她從紫霄身上蹦了下來,光著腳丫在地板上旋轉了好幾個圈。等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歪著腦袋望著紫霄,像是在思考什麽。

他是不會期待她會有什麽感激之言的,隻是將先前的疑慮提上前來問她:“你娘死了,你不難過嗎?”

“難過?”她納悶的反問他:“為什麽要難過?”

“死了以後你再也看不到她笑,也看不到她哭,也不能跟她說話,以後你見到她你也隻能想想,而不能再看到她了。”

她似懂非懂,一雙又濃又長的睫毛上下顫動像撲扇著翅膀的蝴蝶,然後她搖著頭說:“我不喜歡這樣。可是我平時也很少見到她,所以以後見不著了我也不難過。”

“她是娘,不管她怎麽對你,你也需得把她放在心裏尊敬,時刻的惦念著。”

紫霄剛說完就發現自己語氣嚴厲了,完全沒有顧及到說話對象還隻是一個孩子,在些許然而又煩悶她的無知。

於是深吸了一口氣,換了個話題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子畢竟隻是小孩子,話題輕輕一轉就會被帶開,她將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帶著些響亮的自信:“我娘叫白瑩瑩,我叫白花花呀!”

“白花花?”他還未完全放下勾起的嘴角隨意道:“那是怪什麽名字。”

小白骨精還是聽的懂裏麵的情緒變化的,也聽得懂裏邊對自己的鄙夷,恍然笑意僵在臉上,坐在他懷裏頓時針紮似的。

“當然,瑩瑩娘喜歡白花花的嫩肉。”

那便是白骨精的本性,勾引男人,然後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還把頭顱帶回家收藏。等她再大一些,也會變成這樣,僅僅是遵循自己的本能。

紫霄的眉頭不由自主的鎖緊,狹長的眼睛凝視著她思索了很久,然後問她:“你可知《詩經》上有一句‘彼爾維何?維常之華’,《禮記》上又雲‘君子比德如玉’。”

“嗯?!!”這是什麽跟什麽?她聽的一頭霧水。

“花花這名字不能再用,你以後用那這個名字,爾玉,白爾玉。”

同樣是賦予著美好的心願,然而花花,也就是爾玉,卻覺得這新名字煩瑣之極,她擰著眉心問他:“為什麽要給我改名字?”

“因為從今以後你要拜我為師修仙,所以我要給你改個名字。”紫霄說話向來簡潔明了,也不善於征求人的意見,直截了當便替她做了決定。

“拜師修仙是什麽?是可以吃的東西嗎?”白爾玉毫不識臉色的繼續追問。

“不可以吃?”

“是很好玩的遊戲嗎?”她還問。

“也許不太好玩。”

白爾玉的眉毛立刻不滿的搭聳下來,低頭望著自己的張成爪的五指納悶的自言自語發牢騷:“不可以吃,也不可以玩,有什麽意思?”

紫霄望著她,心頭莫名其妙的似針紮般刺疼了幾下,隨即又是猶豫了一刹,最後還是將頭別到了一邊,沉吟道:“功德圓滿,得已正果,不必孤零終生,倉皇老去,也不會再於滾滾萬丈紅塵中受輪回之苦。”

可是紫霄知道自己顯然是在多費唇舌,若她聽的懂半句,也不用他這般耗費心力了,隻餘有一聲輕歎,便懶再多言。

逍遙穀裏什麽都好,是塊世外桃源,這裏有山有水有橋,也有魚有鳥有各種小動物,更神奇的是,這裏永遠都是明媚的朗晴天。

然而,住的久了,也總會覺得少了些什麽。

白爾玉再是活潑開朗,但日子久了,每每抬頭看到頭頂一層不變的湛藍天空,低頭望見地上永不枯黃的樹木草地,也頓生煩悶。

她的生活已經單純的不能再單純了,偏巧她這個師父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什麽時辰起床,什麽時辰做早課,什麽時候吃飯,什麽時候玩,什麽時候睡覺,規矩什麽的,定的死死的,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此時她跪坐在他麵前不過三尺遠,神思早已經遊離的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哪還注意的到他講經的聲音戛然而止。

“小玉!”

被他這猛然一叫,白爾玉立刻挺直了背,不加掩飾的鼓足底氣大聲回答他:“是的,師父,我在聽你講呢。”

紫霄將《道德經》合上,放在一邊,帶著怪異與探詢的目光審視著不遠處的白爾玉。

“那我剛才講了什麽?”

一貫惜笑如金的紫霄此時是笑著的,溫和中又帶著七分嚴厲,笑的白爾玉寒磣。

又是那種不信任的目光打在她身上,似乎認定了她就是這般無可救藥。

其實白爾玉很想說,你講的我全都知道,那本《道德經》我早就全背下了,然而話到嘴邊,卻突然被她硬吞了進去。飛快的一轉眼珠子,然後很快閉上眼睛搖頭晃腦道:“道可道,非常道。知道義,行道難。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半眯開的眼睛瞅著紫霄師父臉上的表情便得柔和許多,突然又改了口:“道道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早知道晚知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何必又裝做不知道呢?”

紫霄的身子不明顯的怔了一下,隨即他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陽光陰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幾分光明處的暖,多了幾分陰影下的冷。他朝她走了幾步,然後沒有任何預兆的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藕臂。

白爾玉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他出手又快又準,她哪來得及閃躲,手臂被箍的生疼,她用力的擠出幾滴眼淚,怯生生叫嚷著:“你幹嘛?你要幹嘛?”

他輕鬆便將她拉扯過去,同時空著那隻手從案上取過一把一尺寬的戒尺,白爾玉看到戒尺就慌了,有些後悔剛才不該妄圖去挑釁這個看似好欺負的“師父”的權威。

於是她沮喪而害怕的亂嚷道:“我娘都不管我,誰要你在那兒多管閑事的!你今天若是敢打我,我馬上就離開這裏,你放開我,你放開!”

紫霄的臉色更難看了,迎上那雙她陰狠怨恨的眼睛,另一張臉竟清晰地出現在眼前,趁他失神那一刹那,抱住他的手臂就是用力一咬,血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潺潺的流,順著她的嘴角流進了她的衣領。她如同小獸般凶惡的怒視著他,一點也不鬆口。

紫霄因吃痛馬上回過身來,然而又有些吃驚她防備之心如此之重,她拚命的反抗,又是踢又是咬又是拿小小的身子撞擊自己,但他並不想傷她,單單反手想將她抓進自己懷裏鉗製住。

很快白爾玉的蠻力用盡,自然不費吹灰之力被他製服下來。

白爾玉依然挨了打,三十板子無一例外的落在她手心。

那是白爾玉第一次挨打,戒尺打在手心,耳邊有響過“忽忽”的風聲,有如夜風過穀。可是打在手心的感覺可沒有夜風過穀意境那樣美。

她又白又肉的手心很快就紅腫一片,向來麻木散去後就是劇烈的疼,而戒尺製造的疼是連綿不絕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雖然沒有掀起驚濤駭浪卻依舊是潮流湧動。

大約那暗流湧動,湧動的其實是不甘心,很羞恥吧。

“紫霄師父是壞蛋!”白爾玉跪坐在地上鬼哭狼嚎錘胸頓足,誠然她是早晚把這二十板子打回來,然而早晚卻抵不過眼前虧。白爾玉甚是委屈,最終還是服了軟,拿出最淒楚的聲音哭著求饒:“紫霄師父,我錯了,沒有下次了,我不會再偷懶了,真的很疼,您別打小玉了。”

紫霄微微蹙眉,扔了戒尺陰惻惻道:“你若是想報仇,我等著你。等你足夠厲害了,莫說二十板子,我這條命你也可以一並拿去。”

是夜,月色清明。

她倒是哭累了,倒在**睡的老香,雨淋不醒雷打不動的好睡眠。

本來還以為今天打了她,她會跟自己慪氣,然而從白爾玉房間回來後,發現自己明顯多慮了。

真是個沒脾性的死丫頭!

他回屋後也睡不著,一直靠窗前坐著,有些氣惱更多卻是無奈。很多時候紫霄都在懷疑,自己現在所作所為的是否正確?明明他就該跟她劃清界限,把關係撇的幹幹淨淨才好,然而,又不能自欺欺人的逃避責任。

之後他一直發神似的看著自己那雙手,形單影隻的又是枯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