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狐白裘

細雨從簷上翹角聚多而滴,逼仄的巷曲被漂洗的愈加光滑錚亮,元夜懸掛的燈籠在煙雨中蒙上一層淡淡的光暈,不遠處高聳的城牆像連綿山巒迷蒙在煙雨中,停泊在曲江池畔的船隻靜靜倒影在水麵,在屋簷上極目遠眺,廊棚蒼老,弄堂幽深,恬靜悠然的長安城在雨夜的薄霧渲染下,宛如一幅淡彩的水墨畫。

秦無衣和顧洛雪一前一後疾馳的身影,讓這幅靜怡的畫卷多了幾分生動,漫漫細雨浸透衣衫,也稀薄了屋簷上淺淡的血跡,剛入青龍坊便失去了蹤跡,顧洛雪潛行到秦無衣身邊,看見那隻棲息在樹枝上的鷂鷹。

“就是這裏。”秦無衣蹲在屋簷翹角如同脊獸般巋然不動。

顧洛雪抹去模糊視線的雨水,視線被夜色所阻:“妖物在下麵?”

“不知道。”秦無衣搖頭。

“那你看見什麽?”

秦無衣劍眉微挑:“我聞到血腥味。”

下麵是一處民居,後院的牛棚傳來細微的聲響,淹沒在雨聲中不易察覺,飄**的烏雲漸漸遮擋住月輝,風雨中的城垣籠罩在深沉的墨色中,顧洛雪順著秦無衣手指的方向凝視良久還是一無所獲。

顧洛雪跟隨秦無衣躍入後院,在泥濘的路麵發現淩亂的足跡,混雜在雨水與血跡中模糊不清,秦無衣在牛棚的木樁縫隙中又找到幾撮白色絨毛,越是往裏走越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顧洛雪下意識握緊月瀆,並從身上掏出火折。

秦無衣聞到濃鬱的血腥味,這種味道從來都不會讓他感覺不適,但血腥中還夾雜著另一種味道,仿佛是胭脂令人纏綿悱惻的淡香,兩種味道混雜在一起,讓秦無衣感到一絲莫名的熟悉。

正在疑惑時,顧洛雪點燃了火折,昏暗的火光照亮牛棚深處的陰暗,一團雪白附著在倒地不起的牛身上,雪白每一次蠕動都讓牛蹬踏牛蹄痛苦的抽搐,身下匯聚的血泊染紅了幹草,顧洛雪驟然一驚,這才看清那東西這在牛脖上吸食血液。

顧洛雪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手中火折掉落在地熄滅,那團雪白聽到聲響突然衝出來,顧洛雪心神未定倉皇應戰,還沒來得及拔出月瀆,黑影已攻到身前,雙手十指曲彎如爪,指勁雄渾,出手疾如閃電,直取顧洛雪咽喉,顧洛雪見黑影來勢洶洶不敢怠慢,連忙架劍抵擋,卻不料黑影力道剛猛雄勁,勢大力沉,險些上來一招就奪了顧洛雪的月瀆。

顧洛雪原本以為秦無衣會出手,可自己被黑影逼到牆角,秦無衣還神色呆滯站在牛棚門口,像是有什麽疑惑不解的事,表情裏透著一絲迷茫和詫異。

黑影雙爪上下翻轉,手法密集快捷讓顧洛雪無暇思索,加之周遭也無燈火,漆黑中隻能靠聽聲辨位來與黑影糾纏,招架幾招後顧洛雪就感覺黑影不容小覷,她的招數本以靈巧見長,但黑影步法緩疾相間,輕靈穩健,身形擰旋翻轉,靈活自如,但雙爪攻勢卻犀利無比,纏鬥良久,顧洛雪甚至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

使不上劍讓顧洛雪身手大打折扣,在黑影麵前處處落於下風,身子已抵靠在牆上退無可退,秦無衣還是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顧洛雪稍有分神,黑影一爪突襲至眼前,好在顧洛雪閃避及時,五爪從她麵頰一側劃過,深深陷入石牆中留下五個清晰可見的窟窿。

顧洛雪驚出一身冷汗,剛才若少移半寸,那些窟窿就該留在她的頭顱上,論招數剛猛,顧洛雪認為沒人能比過羽生白哉,但論黑影指力的靈活與淩厲,恐羽生白哉都難以企及,每每襲到麵前,顧洛雪都能看見黑影指骨暴凸,雙爪聚力於指端如鐵爪鋼鉤,勁力柔韌綿長,力沉而不顯,動則剛暴凶狠,快速密集,靜則神場,似鷹待兔,招招都將陰、柔、寸三種力道發揮到極致。

不管對麵黑影是人還是妖,顧洛雪斷定是一名女子,方寸倉促應戰方寸大亂,才讓自己處處被動,等顧洛雪漸漸定下心神,卻發現黑影勁力不及最開始迅猛,像是三鼓而衰,僵持時間越長對方力道越弱。

顧洛雪看準時機,從黑影密集的雙爪中閃出牆角,手中月瀆也隨之拔出,劍鳴錚錚,劍光霹靂猶如月輝灑地,一劍揮出盡斷煙雨,黑影猝不及防,險些被劍鋒所傷,身形向後急退沒入黑暗中。

顧洛雪有月瀆在手,頓時信心大增,加之感到黑影如強弩之末,攻防都力不從心,仗劍直取黑影要害。

黑暗中,兩抹燦燦精光閃出,一黑一白宛如靈蛇出洞,顧洛雪求勝心切,沒料到對方還有兵器,連忙收劍招架,手腕輕輕一抖劍尖挑起數朵光寒,挑落來襲的黑光,但卻不及閃避緊跟其後的白光。

千鈞一發之際,矗立在門口的秦無衣突然出手,穩穩接住將要纏住顧洛雪脖子的白光,顧洛雪怪自己方才大意,偏頭才看見被秦無衣握緊的是一條軟鞭,鞭頭尖刺極其鋒利,若不是有秦無衣及時出手,這條軟鞭已經纏斷自己頸脖。

軟鞭……

顧洛雪先是心有餘悸,但當她看見那條軟鞭時,臉上也泛起和秦無衣一樣的驚詫。

晚風清冷,吹拂開層層烏雲,陰暗在月色的驅逐下消退,皎潔的月輝照亮黑暗中手持軟鞭的那團陰影,衣衫素白,上麵布滿點點殷紅,像是在漫天風雪中盛開的紅梅,豔麗而奪目,映襯出那雙令人毛骨悚然的赤紅雙目,嘴邊幹涸的血跡將唇齒染成觸目驚心的血紅色。

顧洛雪愕然瞪大雙眼,嘴角蠕動半天:“牧,牧謠姐……”

秦無衣已認不出那人是聶牧謠,猙獰可怖的麵容讓他都有些不知所措,隻有她身上淡淡胭脂的香味還能讓秦無衣找到一絲熟悉的感覺。

“牧謠?!”

秦無衣輕喚了一聲,但聶牧謠不為所動,像一頭野獸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低吼,突然扔到無常鞭,不顧一切向秦無衣衝了過來,伸出的十指如刀,指甲上垂涎欲滴的色彩分外刺目,指間抵在秦無衣咽喉處時,被秦無衣扣住她的手腕。

“牧謠!”

秦無衣加重聲音,但依舊無濟於事,聶牧謠好似根本聽不見,赤紅雙瞳死死盯著秦無衣脖子上清晰可見的血管,目光中透著嗜血的貪婪和狂暴。

顧洛雪不知所措:“牧謠姐怎會在這裏?”

“我不知道。”秦無衣眉頭緊鎖,從未向現在這樣慌亂,聶牧謠的樣子讓他感到陌生和害怕,突然伸手擊打在聶牧謠後頸,暈厥過去的聶牧謠身子一軟倒在秦無衣懷中。

顧洛雪回頭看了一眼角落裏那隻瀕死的牛,頸部有被撕咬的傷口,血液不斷噴湧出來,再回想近日來接二連三發生的吸血妖案,以及今晚在驛舍見到那具渾身幹癟的死屍,顧洛雪越想越後怕。

牛棚的異動驚擾了民房的主人,窗戶上透出燭光,秦無衣擔心被人發現,先帶昏迷不醒的聶牧謠回去,臨行前讓顧洛雪點燃響箭,留守在此等候馳援的羽生白哉,見到他之後立刻趕回曲江。

雨夜思靜。

秦無衣守坐在床邊,聶牧謠氣息均勻卻還未見蘇醒,屋外瀟瀟暮雨聲聲入耳,在他臉上添了幾分愁容,聶牧謠翻身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一縷濕漉的長發貼在臉頰,秦無衣伸手輕輕拂到耳側,捏被角時見到她身上那件錦裘,白的有些刺眼。

狐白裘!

毛深二寸,其白如雪,聽聶牧謠說過,狐非數千歲不白,裘衣皆取狐腋下一片,有聚腋成裘一說,因此這件狐白裘天下無雙,價值千金,此裘是聶牧謠珍愛之物,每逢冬雪她便會穿在身上,遇雪不化,沾水不濕,與天地間蒼茫雪景融為一色,高貴之氣無人能及。

隻不過現在狐白裘上沾染泥星,仿佛一塊絕世美玉布滿瑕疵,秦無衣歎息一聲,倒不是心疼這件天下無雙的狐裘,低頭看著剛從懷裏拿出來的那撮絨毛,毛色光亮晶白與狐白裘無異,從在驛舍發現這撮毛發那刻起,秦無衣就想到聶牧謠的這件狐白裘,隻是不敢再往下細想。

回想起驛舍麵容猙獰渾身幹癟的死者,脖子上那道清晰可見的淤痕始終在秦無衣腦海中揮之不去,以及死者在生前被瞬間擰斷的脖子,秦無衣目光移到床邊的無常鞭,眉間的皺紋蓄的更深,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聶牧謠,秦無衣甚至都無法去質疑,但他始終無法將吸血的妖物與聶牧謠聯係在一起,還能做的隻有等聶牧謠蘇醒,等她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聶牧謠驚醒,撐起身就看見床邊的秦無衣,許多年前,她也是在冗長的噩夢中醒來,秦無衣也是像現在這樣坐在旁邊,她遺忘了過去的所有記憶,唯獨這個男人的樣子與名字如同印刻在腦海,隻是現在的秦無衣比那時多了幾分深邃的滄桑。

“你怎麽了?”聶牧謠看出秦無衣臉上的憂思。

這句話原本該秦無衣問才對,他凝視聶牧謠許久,和之前在牛棚嗜血暴戾的她判若兩人,清澈的雙眸充滿疑惑卻未見赤紅,秦無衣猶豫半天不知該如何啟齒,話剛到嘴邊房門被推開,羽生白哉和顧洛雪心急如焚衝進來。

顧洛雪見到蘇醒的聶牧謠,滿臉擔心:“牧謠姐,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聶牧謠一臉茫然。

羽生白哉局促不安問道:“你昨晚怎麽了?”

“昨夜我睡的早,一覺醒來就看見你們……”聶牧謠來回打量大家,意識到不對勁,“昨晚出了什麽事?”

顧洛雪和羽生白哉麵麵相覷,秦無衣低聲歎息:“她已不記得昨夜發生的事。”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聶牧謠著急追問。

“近日又有妖案發生,死者皆被妖物吸食幹身上血液,這個妖物第一次出現剛好是章英縱遇害的第二天晚上。”秦無衣抬頭看向聶牧謠,聲音低沉,“妖物晝伏夜出,每到夜晚便出來作祟行凶,至今妖蹤不明。”

聶牧謠還是有些惘然:“妖物是不是昨夜又出現了?”

秦無衣點點頭:“我們找到了妖物。”

“在哪兒?”聶牧謠急切問道,半天卻沒人回應,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你,你們看著我幹嘛?”

羽生白哉與秦無衣對視,將昨晚發生的事說出來,聶牧謠聽完瞪大眼睛,甚至比其他人還要震驚,顧洛雪將銅鏡遞到她麵前,聶牧謠看著鏡中的自己,幹涸在嘴邊的鮮血讓她不知所措,手一抖銅鏡掉落在地上,低頭見到身上的狐白裘,怯生生掀開被子,發現自己竟然衣衫整齊,狐白裘上侵染這大片的血紅,可聶牧謠根本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穿上裘皮,更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一切。

聶牧謠的反應讓眾人更加憂慮,顧洛雪細想片刻:“牧謠姐從受傷之後一直疲倦不堪,想來是每夜外出,但醒來後又渾然不知,可,可為什麽會這樣呢?”

羽生白哉神色困惑:“你們當真沒看錯,真,真是牧謠?”

“我和秦大哥親眼所見,這還能有錯。”

顧洛雪去撿地上銅鏡,屋外天際泛白,一縷晨曦透進屋裏,剛好照到聶牧謠的指尖,突然感到被灼傷的痛楚,整個人縮到床角的陰暗中,似乎對陽光異常畏懼。

聶牧謠的舉動落在秦無衣眼裏,回頭環顧房間四周,這才發現房間裏所有窗戶都被厚厚黑帳遮掩,桌上還有顧洛雪早些天送來的藥和飯菜,但全都原封不動,這麽多天聶牧謠竟然滴水未進,但除了憔悴倦怠外卻不見她消瘦。

秦無衣像是想到什麽,讓羽生白哉關上房門,點燃燭火拿到聶牧謠麵前,她剛見到火光就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惶恐不安極力推阻,聶牧謠越是懼怕,秦無衣愁容越深,轉身拔出羽生白哉的短刀,當著聶牧謠麵割開自己手腕,鮮血湧出的那刻,聶牧謠瞬間安靜,目不轉睛盯著血液,瞳孔泛起一絲血紅透著嗜血的貪婪。

若不是顧洛雪緊緊按住,聶牧謠已經躍躍欲試想要上前吸食。

秦無衣深吸一口氣:“絡新婦!”

“絡新婦?”顧洛雪一驚,“那隻蜘蛛精和牧謠姐現在這樣有關係?”

“吸血妖案的起始剛好是絡新婦被誅殺之後。”秦無衣包紮住傷口,沒有鮮血的**,聶牧謠又恢複了正常,秦無衣麵色凝重說道,“那日羽生白哉被絡新婦蠱惑時也是雙瞳赤紅。”

羽生白哉不解:“我們一起遭遇絡新婦,如果和絡新婦有關,為什麽隻有牧謠會這樣?”

“受傷!”秦無衣視線移到聶牧謠肩膀,“牧謠為了救你,替你擋了絡新婦的尖芒,她是唯一被絡新婦傷過的人。”

秦無衣說完連忙查看聶牧謠肩頭傷勢,傷口雖然已愈合,但周圍卻有數道淤黑交織,像一張蛛網鑲嵌在皮膚下,燭火距離傷口越近,越能看見那些淤黑紋路在蠕動,每收縮一下就加劇一分聶牧謠的狂躁,同時淤黑紋路也隨之向四周蔓延少許。

羽生白哉神色憂慮:“看症狀應該是中毒,毒物在控製牧謠心智。”

顧洛雪焦急萬分:“得想辦法給牧謠姐解毒,這些淤毒若繼續蔓延,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解鈴還須係鈴人,既然是被絡新婦所傷,就得知道這個妖物的毒性,才能對症下藥解讀。”秦無衣望向羽生白哉,“絡新婦是東瀛的妖物,隻有你最清楚。”

“我知道的也僅僅是傳聞中的隻言片語,我和你們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絡新婦,我甚至都不知道絡新婦有毒,更別說清楚它的毒性。”羽生白哉焦頭爛額,聶牧謠因自己才負傷,如今她命在旦夕,自己卻束手無策更加懊悔不已。

“也許有個人會知道。”聶牧謠聲音虛弱。

“誰?”眾人異口同聲。

聶牧謠麵色蒼白說道:“此人是一名隱士,有通萬物之情,曉天下萬物之才,在民間極有名望,因通天曉地被譽為謫仙,興許能從此人口中得知妖物的來曆和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