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客卿

鷂鷹翱翔於天際,展開的雙翅將雲層劃成朵朵破絮,金黃色的鷹眼透過重重雲靄,俯瞰著那輛疾馳入城的馬車。

聶牧謠撩起車簾,視線透過縫隙追逐著那隻鷂鷹的蹤跡,尖脆的鷹鳴傳來,讓聶牧謠有些心煩意亂,好似莫名的熟悉,絞盡腦汁回想,卻無法追憶到源頭,隻依稀還記得,在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中,也有一抹金色的流光劃過天際。

放下車簾,發現秦無衣正看著自己,慵懶的目光卻有著鷹瞵般的犀利。

聶牧謠惴惴不安說道:“有隻鷂鷹跟著我們。”

“哦。”

秦無衣應了一聲,沒有太大的反應,撫摸著綠豆,興許是覺察到天敵的出現,綠豆嚇的躲在秦無衣懷中不敢出來。

聶牧謠鄭重其事:“自從住進曲江的宅院,這隻鷂鷹就出現。”

“哦。”

聶牧謠踢了秦無衣一腳:“外麵那隻鷂鷹天天跟著我們,你就不覺得有問題?”

秦無衣縮了縮腿,盡量離聶牧謠遠點,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管天管地,總不能連一隻飛禽也想管吧,再說你管的了嗎?天高任鳥飛,它又沒礙著你什麽事。”

“我,我好像見過這隻鷹。”聶牧謠又探出頭凝望。

秦無衣哭笑不得:“廢話,誰還沒見過鷹啊。”

聶牧謠白了他一眼,戳了戳身旁的顧洛雪:“你就沒留意到,這隻鷹有些不尋常嗎?”

“是不尋常。”顧洛雪有些恍惚。

“你也看出來了。”聶牧謠像是終於找到知己。

顧洛雪若有所思點頭:“是啊,既然腰牌是屬於遣唐使團,難不成在河裏發現的屍首是大使?!”

聶牧謠揉了揉額頭,發現馬車裏除了她,根本沒人在乎外麵那隻鷹。

羽生白哉自從上車就默不作聲,搖頭說道:“不會是大使,前段時間我還見過他。”

“如果不是大使,那為什麽腰牌會在另一個人身上?”顧洛雪疑惑不解。

“唐律規定,百官不得入市,對番邦使節限製更嚴,若發現會被苛以重罪,大使應該是委派親信前往,將腰牌交予親信便於出入各個門禁。”秦無衣一邊安撫綠豆一邊說道。

“這樣解釋也說的通。”顧洛雪點點頭,但眉間疑色還是沒舒緩,“可不尋常的是,宋侍郎當時身上帶著密奏,為什麽會去西市密會一位無足輕重的番邦大使呢?”

“無足輕重?”聶牧謠笑出聲,“你這丫頭好大的口氣,堂堂客卿在你口中竟然隻是無足輕重之輩。”

“客卿?!”顧洛雪一驚,按官職,客卿是大唐授予番邦人的最高殊榮,“牧謠姐認識大使?”

“你來長安時日不多,還沒聽聞過這位異國客卿的風聞。”聶牧謠依靠車欄,指向羽生白哉,“你該問他才對,還有誰比他更了解。”

“大使入唐之後,除了使團裏的人,很少有人稱呼他本國的名字。”羽生白哉雙手環抱在胸前,腰挺的筆直對顧洛雪說道,“你沒聽聞過大使也很正常,不過他另一個名字,你應該聽說過。”

“什麽名字?”

“章英縱。”

顧洛雪赫然一驚:“安南都護,章英縱!”

“大使入唐後,被派往國子監太學,攻讀中土禮法典籍,因天資聰敏,勤奮好學,隨大唐士子參加科舉考試,高中進士,被先帝譽為英秀良才,縱橫捭闔,並取英縱二字為其賜名,親封為常侍安南都護,留朝為官。”羽生白哉娓娓道來,“立朝以來好學不倦,孜孜不怠,深得先帝賞識,備受厚遇,官至客卿。”

“章英縱好樂器,尤擅橫笛,閑暇之餘常去曲江遊船吹奏,每每同船的便是宋開祺。”聶牧謠如數家珍,在一旁說道,“宋開祺彈得一手好琴,頗有古風神韻,兩人以樂會友互為知音,被稱為琴笛雙傑。”

“這麽說起來,宋侍郎與大使不但認識,而且還是莫逆之交。”顧洛雪恍然大悟,但表情還是充滿疑慮,“宋侍郎應該是想把密奏交由大使保管,可,可宋侍郎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聶牧謠也疑惑不解:“是啊,宋開祺既然寫下密奏,當然是想上呈給太後,而且密奏上極有可能是關於山河社稷圖的事,如此重要的東西,他交給章英縱是何意?”

秦無衣突然抬起頭問羽生白哉:“新帝明日召大使覲見?”

羽生白哉剛點頭,也瞬間反應過來:“宋侍郎知道自己一舉一動都被監視,密奏根本送不到太後手裏,但……”

“但章英縱可以!”秦無衣嘴角微微上翹,“他作為遣唐大使,歸國前必定要向新帝遞交國書,然後還要去覲見太後,宋開祺是希望他能將密奏代呈。”

顧洛雪眉宇舒展,臉上露出歡喜之色:“密奏還在大使手中,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提前找到山河社稷圖。”

羽生白哉和秦無衣神色卻刹那凝重,宋開祺留下的密奏無疑是道催命符,京城之內不知道潛伏著多少勢力對神圖虎視眈眈,倘若知曉神圖的線索在章英縱手中,肯定會對其下殺手。

想到這裏,羽生白哉催促車夫快馬加鞭。

馬車飛馳入了鴻臚客館,典客署在這裏設置藩客驛站,入唐使節團均客居於此,其中以東瀛遣唐使規模最大。

還未等馬車挺穩,羽生白哉急匆匆跳下車,使團客館裏擺滿各種箱貨,忙忙碌碌出入的人正有條不紊搬運,坐在門口錄事仔細清點後登記在冊,然後命人裝車封存,秦無衣來回掃視,箱中所裝大多都是中土典籍和使團入唐後所收集的文化、風俗、製度以及技術等文獻,還有一些采購的瓷器和樂器。

羽生白哉心急如焚,加快腳步徑直向客館裏走,聶牧謠嫌這裏灰塵太大,沾染到她那身名貴的狐裘,手裏絲錦輕掩在鼻尖跟在最後,還未進客館,形細而色淡的青黛眉就微微皺起。

拉住前麵的顧洛雪,低聲細語:“看出什麽了嗎?”

顧洛雪心裏隻想著妖案,被聶牧謠這麽一問,立即警覺起來,手按在劍柄上:“牧謠姐,有什麽不對?”

聶牧謠按住她的手:“別一驚一乍的,鴻臚客館緊挨著皇宮,由左右衛把守,有丁點異動,便會被數千兵甲團團包圍,除非是真活膩了,否則沒人敢在這裏行凶。”

“那,那你看出什麽了?”顧洛雪長鬆一口氣。

聶牧謠視線掃過那些遣唐使團的人,不管是搬運貨物的普通工匠,還是身有官職的錄事,前一刻所有人還有條不紊忙碌,可羽生白哉一出現,這些人全都放下手中的事,靜立一側,羽生白哉所過之處,就連錄事也起身埋頭。

彎腰鞠躬是東瀛人的禮節,深入每一個東瀛人的骨髓,他們用這種方式表現自己民族的謙遜和禮儀,隻是聶牧謠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這些人會對身為護衛的羽生白哉如此恭敬。

聶牧謠回頭去看秦無衣,相信以他的敏銳也會覺察到這個細節,卻看見秦無衣站在身邊,依舊一副慵懶的神情,正用指頭逗著掌心中的綠豆。

聶牧謠有些失望的歎息,感覺秦無衣遠沒五年前那般銳利。

跟進客館,從裏麵迎出來的是遣唐副使,和其他人一樣,在見到羽生白哉那刻,副使臉上的恭敬沒有半點做作,隻是還沒等他腰彎下去,羽生白哉急切詢問:“大使何在?”

副使用異邦語回答,回答內容讓聶牧謠等人聽的一頭霧水,不過見羽生白哉表情有些緩和,猜想應該是好消息。

“大使今早還來過,交代了貨運以及啟程事宜後才離開。”羽生白哉告訴大家。

顧洛雪心思縝密:“大使什麽時候回來?明天就要進宮麵聖,在這期間必須確保大使安全。”

羽生白哉繼續與副使交談,沒說幾句神色有異。

聶牧謠在旁邊追問:“有什麽不妥?”

“大使已經接連兩晚夜不歸宿,副使說大使臨走前還特意交代,今晚也不會回客館。”羽生白哉回答道。

顧洛雪:“大使入唐多年,官至客卿,即將離唐歸國,想必會有很多高朋宴請,夜宴上魚龍混雜,守衛遠不及客館森嚴,大使獨自滯留在外怕有風險。”

副使似乎能聽懂唐語,並沒太多憂慮之色,湊到羽生白哉耳邊低語,嘴角笑意曖昧,羽生白哉聽到一半,神色驚訝看向副使:“東瀛歌女?!”

副使點頭。

羽生白哉臉色愈發凝重:“大使可帶護士前往?”

副使搖頭。

羽生白哉頓時勃然大怒,與生俱來的淡泊溫婉**然全無,擰住副使衣領,手臂上青筋暴露,雙目濺火沉聲怒斥:“你身為副使,應時刻督促大使行則,大使一言一行皆係本國榮辱,你明知大使縱情聲色,放浪形骸,非但不勸阻反而任由他極情縱欲。”

副使被重重推倒在地,麵色惶恐跪地不起,顧洛雪和聶牧謠都被羽生白哉氣勢所震,再環視客館內,所有人使團裏的人,悉數曲膝跪地,這讓顧洛雪和聶牧謠麵麵相覷,再看向羽生白哉,那個在她們眼裏明明憨直固執的護衛,臉上的神色見竟然多出一分睥睨天下的霸氣。

隻有秦無衣還泰然處之,沉聲詢問跪在地上的副使:“大使現在人在何處?”

副使戰戰兢兢答道:“升道坊西南,有一座黑瓦紅柱的宅院,大使就在裏麵。”

秦無衣聽完轉身上車,讓車夫立即趕往升道坊,聶牧謠與顧洛雪瞟著靠窗的羽生白哉,一時間不敢與之答話。

車外寒風凜冽,秦無衣打了一個哆嗦,全身縮成一團,隨口問道:“我聽你提到東瀛歌女?”

“副使說前幾日長安來了一位東瀛女子,能歌善舞,而且有傾國之貌,大使與之一見便神魂顛倒,那女子在城中有一處宅院,大使終日留宿於女子宅院中,夜夜笙歌流連忘返。”羽生白哉劍眉深皺答道,“使團事務荒廢多日,我因為調查妖案留在曲江,沒想到竟然會出如此紕漏。”

“**也是人之常情,大使即便真是天資英縱,聰明好學,可說到底他終究也是個男人,背井離鄉這麽多年,難得遇上一位動心的故國紅顏,縱情聲色也在情理之中,你又何必如此介懷。”秦無衣一邊說一邊指著坐在對麵的顧洛雪和聶牧謠,“她們被你嚇的都不敢說話了。”

羽生白哉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失態,連忙向她們道歉。

聶牧謠來回想想剛才的事,始終感覺哪兒不對勁,偏頭看了羽生白哉很久:“使團的人幹嘛那麽怕你?”

“怕嗎?”羽生白哉一本正經反問。

“堂堂遣唐副使在你麵前大氣都不敢出,你說呢?”聶牧謠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身子湊到他麵前,“你,你真是護衛?”

羽生白哉一時語塞,下意識看向秦無衣。

“他身為護衛,大使如果有什麽差池,他難辭其咎,副使估計也擔不起這個過失,所以才會忌憚他吧。”秦無衣在旁邊幫忙解釋,然後對羽生白哉笑了笑,“我猜的對嗎?”

聶牧謠瞪了他一眼:“誰問你了。”

“對,就是這樣的。”羽生白哉點頭附和。

顧洛雪嘟起嘴在旁邊抱怨:“你剛才的樣子好嚇人,就算大使不該沉迷女色,但你也不能那樣訓斥副使,怎麽說你也隻是一個屬下,虧你還熟讀九經,怎能尊卑不分。”

“這事有蹊蹺,大使向來潔身自好,絕對不是貪圖女色之人,出使之前,大使在故國已有妻小,而且兩人情深意重,入唐這麽多年,一直都有書信往來。”羽生白哉搖頭解釋,“大使眷戀鄉土,多次請求歸國,先帝將其視為棟梁,始終拒絕歸國一事,並賜下美女任由大使挑選,意在讓大使娶妻納妾留在大唐,但大使不為所動,婉拒聖意,而突然出現在長安城的東瀛歌女,短短數日就讓大使魂不守舍,這才是真正讓我擔心的地方。”

馬車停在升道坊門口,宵禁已到,坊門兵甲前來查驗,羽生白哉亮出腰牌,並向兵甲詢問西南宅院,守門兵甲滿臉疑惑,回想良久也不知道坊內有黑瓦紅柱的大宅。

眾人隻能駕車駛向西南角,升道坊位於長安城南麵,由於地處偏遠,雖時有居者,卻煙火不接,坊間道路也崎嶇難行,入夜後,街道兩邊更是少見燈火,顧洛雪依窗望去,竟然還能看見座座無主孤墳和荒蕪的墓墟。

前方傳來馬驚厥的嘶鳴聲,任憑車夫如何鞭打,馬匹隻在原地踏蹄不肯再向前半步,秦無衣下車,輕拍馬背安撫,環視四方,一片漆黑不見人煙,馬夫戰戰兢兢不敢再前行,眾人隻得徒步向前。

越往西南越荒涼,聶牧謠低聲抱怨,那位有傾國之貌的東瀛歌女,怎麽會住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

半柱香功夫,大家停下腳步,道路了盡頭將眾人帶到一座氣勢恢宏的宅院,與蕭條而荒蕪的四周格格不入,顧洛雪前去扣門,許久也沒聽到有人回應,輕輕一推,發現大門竟然是虛掩。

顧洛雪邁步跨過門檻,卻未看見腳下那條細細的蛛絲,晶瑩柔軟的蛛絲在顧洛雪腳麵被繃緊,斷開的那刻,一陣夜風襲過庭院,屋簷上那副風鈴隨風發出清脆悅耳的鈴聲,像是在通知宅院最幽深處的主人。

鈴聲回**的刹那,門口的燈籠裏搖曳出火光,紅色的燭光照亮了大門上的匾額。

禦神宅。

燈籠一盞盞神奇的亮起,井然有序的向庭院深處蔓延,也漸漸勾畫出整座庭院氣勢磅礴的輪廓,顧洛雪和聶牧謠站在門口看的嘖嘖稱奇,就連秦無衣都露出驚訝之色。

羽生白哉望著宅院出神,黑瓦紅柱的院落,裏麵的一磚一瓦都保留著東瀛風格,甚至讓羽生白哉有種回到故土的錯覺,入唐這麽多年,竟然不知道長安城內還有這樣的宅院。

悠揚的笛聲從院落最深處傳來,伴隨著女子宛若靈雀般的歡笑聲,眾人紛紛收回目光,向聲音的方向望去,那笛聲與笑聲如此悅耳,交匯在一起猶如天籟。

落在秦無衣耳裏,卻有一種莫名的陰森,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依舊是蕭殺的黑暗,將整座庭院襯托的異常光耀醒目,秦無衣拉開衣領,將綠豆放回到懷中,等手拿出來時,手中已多了那把麟嘉刀,轉身時看見羽生白哉,之前還扣在影徹上的手低垂,如同仰視神明的信徒,驚詫和茫然漸漸被肅穆的謙卑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