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憶君一杯中

不知何時起,院外的天空中總是有一隻鷂鷹在盤旋,冬日的陽光在它漆黑的羽毛外鑲上了金邊,伴隨著尖利而蒼茫的叫聲,掠過浩瀚天際,在身後留下一道絢麗的光暈。

鷂鷹停在不遠處的高樹上巋然不動,黃色的鷹眸外鑲著一圈金絲,銳利的目光如同驚雷閃現,透出一股莫名的力量。

秦無衣隔窗望著那隻鷹有些入神,落在羽生白哉眼裏,有那麽一刹那,他感覺秦無衣就是那隻鷹,有著相同的無畏、高傲和敏銳。

目光回到秦無衣**的身體上,那些橫七豎八遍布全身的傷疤,似乎在提醒羽生白哉,麵前這個男人有著和那隻鷹一樣的凶猛。

羽生白哉小心翼翼取下紗布,準備幫他換藥,突然意識到,那些數之不清的傷痕,沒有一道在秦無衣的後背上,可見在這個男人的信條中,永遠沒有畏懼,他從不會讓敵人看見自己退縮時留下的後背。

“你輕點。”

秦無衣呲牙咧嘴回頭瞪了羽生白哉一眼,羽生白哉無奈的苦笑,原來這個男人也有柔弱的時候,隻是一直隱藏的很深,他的傷痛和真實隻會留給他最信任的人。

“什麽是山河社稷圖?”羽生白哉好奇問。

自從那晚秦無衣撬開戍邊番的口,聶牧謠和顧洛雪似乎對真相震驚不已,這幾天來,再沒人提及過妖案,羽生白哉很詫異,一副圖為什麽能讓所有人如此忌諱莫深,入唐已有八年之久,四書五經早已爛熟於心,可回想所有研習的典籍中,都沒有關於山河社稷圖的記載。

秦無衣眉間微皺,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此圖乃是上古神物,流傳於坊間傳說之中,據說此圖是古神女媧以天地初開時的億兆靈氣鑄煉而成,是為無上法寶之一。”

羽生白哉一愣,女媧是中土創世神,他當然聽聞過這位古神的威名,卻沒想到山河社稷圖竟然會是女媧的法寶。

“山河社稷圖有什麽神妙之處?”

“此圖可化生萬物,宇宙洪荒、日月星辰、山川地脈、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盡在圖中,仿佛另一個大千寰宇被收羅於圖內,故名山河社稷圖。”秦無衣端起酒杯,神色凝重答道,“從戍邊番口中得知,此圖原本是太宗秘留在龍塚,鎮壓世間妖魔,以庇佑大唐基業,宋開祺無意中發現神圖,擅自帶出龍塚,這才導致如今妖邪四起。”

“上古神物重現而已,你為何如此憂慮?”

“起初我是不信鬼神一說,可在宋家見到的金角妖龍,後來有親眼目睹滿天神佛降下天罰,可即便如此,也僅僅是妖邪禍亂一方,大不了斬妖除魔,可山河社稷圖一出,事情恐怕就沒那麽簡單了。”秦無衣仰頭飲盡杯中酒,嘴裏喃喃自語,“要知道,山河社稷圖有無上神妙,可收盡千秋妖魅,平定萬代江山。”

“神圖能收妖?!”

“對。”秦無衣點點頭,“這也是太宗將神圖鎮守在龍塚的原因,世間萬千妖魅,都能被收入神圖之中封印。”

羽生白哉眼睛一亮,忘了還在給秦無衣換藥,手上力道太重,險些讓傷口裂開,被秦無衣一臉嫌棄埋怨,羽生白哉一邊道歉一邊說道:“既然神圖能收妖,隻要能找到山河社稷圖,豈不是就能阻止妖邪禍亂世間。”

秦無衣白了他一眼,露出嘲諷之色。

“我說的有錯嗎?”羽生白哉一臉無辜。

“神圖是能收妖,但人禍危於妖禍。”秦無衣歎口氣,神色凝重說道,“世間多幾隻妖魅不足為懼,真正的禍事在後麵那句“平定萬代江山”上。”

羽生白哉撓撓頭,還是一頭霧水:“收盡妖邪,百姓安居樂業,世間歌舞升平有什麽不好?”

“哎。”秦無衣搖頭苦笑,瞟了一眼羽生白哉腰際的影徹刀,“你心如蓮,淤泥不染,若入空門定能成為悲天憫人的高僧,隻可惜你刀上紋飾注定你難逃這紅塵俗世,你入唐八載所學,加在你腰間雙刀,不是讓你慈悲濟世,待你東渡歸國,一生都會被兩字所困。”

“哪兩字?”

秦無衣緩緩斟酒,抬頭與之對視:“天下!”

羽生白哉一怔。

秦無衣深吸一口氣:“鐵勒的戍邊番都知道山河社稷圖重現,可想而知這消息已不是秘密,讓我查妖案的那人恐怕也是為了此圖,如今京城內波濤暗湧,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這些人眼裏不會在乎有幾隻妖邪,他們能看見的隻有誰主江山。”

“平定萬代江山……”羽生白哉終於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他們不會在乎妖案,而是想將山河社稷圖據為己有,從而問鼎天下,到那時……”

“到那時便烽火連城,屍橫遍野,妖禍隻能殘害人命,但人禍的貪婪卻能帶來人間地獄。”秦無衣接過羽生白哉的話,憂心忡忡說道。

羽生白哉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峻:“當務之急必須盡快找到山河社稷圖的下落,否則後患無窮,倘若落入亂臣賊子手中,勢必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唯一知道山河社稷圖下落的隻有宋開祺,如此看來,他密奏的密折內容應該就與神圖有關,可是無法知曉他在西市密會的到底是誰,這條線索已斷,想要追查神圖下落談何容易。”

“線索也沒全斷,至少我們知道宋開祺將密奏典當,洛雪順著這條線,正在排查長安城內每一間質庫。”

“城內質庫上千所,逐一排查無疑是大海撈針,不過這倒是符合她性子,可惜我隻有三月期限,怕是沒時間等她一一核查。”秦無衣說到這裏,探頭向院中張望,沒瞧見顧洛雪身影,“她又去城裏調查質庫了?”

“今天沒有,大理寺一大早就派人來傳話,讓洛雪立刻趕回,像是有什麽重要的事。”羽生白哉幫秦無衣塗抹好傷藥,欲言又止,“有,有件事……”

秦無衣:“什麽事?”

羽生白哉嘴張合了半天也沒說出話,像是要說的事讓他難以啟齒,見秦無衣一直看著自己,埋頭避開秦無衣視線。

“再換兩副藥,傷差不多就好了,但箭上倒刺傷了筋骨,短時間內千萬別運力。”羽生白哉一邊幫他包紮一邊說道,“外傷易治,內傷難調,要記得按時喝藥,我怕你忘了,藥都給你備好,每天一副,小火熬製……”

“你到底想說什麽?”秦無衣端起酒碗,不耐煩打斷他。

羽生白哉停下手中動作:“新帝已下旨,召見遣唐大使覲見。”

酒杯懸停在嘴邊,秦無衣先是一愣,很快在嘴角泛起不舍的笑意:“你要歸國了,什麽時候走?”

“明日。”

“這麽快。”秦無衣笑的言不由衷,突然有一種莫名的空虛和失落襲來,生怕被羽生白哉看出來,努力讓自己笑的暢快,“難得聽到一件好事,在異國他鄉八年,想必你早已歸心似箭。”

“你卷入妖案,我本該留下助你一臂之力,但我身為使團護衛,護送使團歸國責無旁貸,我……”

“你能幫我的就是帶走牧謠,她性子烈,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別再讓她返回中土,你怕是要背負罵名。”秦無衣打斷羽生白哉,為他斟滿一杯酒,“無衣身無長物,臨別無物所贈,我身上有傷,明日就不去送你,你我一別,此生再無相見之日,就以此杯為你踐行,故人萬裏外,憶君一杯中。”

秦無衣笑的慘然,突然發現還有讓自己害怕的事,他竟然不敢去送羽生白哉,離別的惆悵會讓他分不清,到底是傷口痛還是孤寂的心痛。

曾經體驗過一次,讓秦無衣萬劫不複,自此,他再也不敢去嚐試。

“我帶走了牧謠,你和洛雪怎麽辦?”羽生白哉端杯不飲,“我是異鄉人,不在乎這大唐天下紛亂,但在意朋友安危,不如你隨我一同東渡。”

“我有心願未了。”

“可……”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使命,亦如你需要肩負起影徹上的紋飾,而我,而我需要彌補自己的虧欠,在我了卻心願之前,是不會離開這裏,至於洛雪,你不用擔心,我會護她周全。”秦無衣舉杯相碰,灑脫不羈笑言,“還當我是朋友,就什麽也別說,來,滿飲此杯。”

羽生白哉看見秦無衣笑意中的堅毅和決絕,知道多說無益,烈酒入喉,驅散冬日寒涼,卻驅不散那抹離別愁緒。

秦無衣抹去嘴角酒漬,站起身穿好衣衫,拿在手中的是麟嘉刀:“我曾起誓,此生不會再讓麟嘉刀出鞘,所以才用鐵汁澆鑄,最後一戰,怕是不能如你所願,無衣視你為摯友,絕無輕賤之意,還望你能見諒。”

“不用。”羽生白哉回答的幹脆。

“不用?”秦無衣反倒是吃驚,“與我一決高下是你的執念,今日一別,後會無期,你難道想帶著這個遺憾返回故裏?哦,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傷勢,你放心,君子之約,無衣定當全力以赴。”

羽生白哉淡笑:“勝負已分,何來執念一說。”

“已分?”秦無衣一臉茫然,“什麽時候?”

“六年前,你心無旁騖,手中麟嘉刀神鬼莫敵,白哉輸的心服口服,可如今,你有太多羈絆,你連戍邊番的連弩都躲不開,又豈能躲開我的刀。”羽生白哉表情誠懇,與秦無衣對視,直言不諱,“現在的你,已經不是我對手。”

秦無衣爽朗一笑,絲毫不在意輸贏高下,能避開和羽生白哉的對決,讓他在心裏長鬆一口氣,或許羽生白哉說的沒錯,心中有了太多羈絆,以至於秦無衣始終都在逃避這場對決,不是因為輸贏,而是他已經無法向六年前那樣,毫無顧忌的與朋友生死相拚。

“這次見你,感覺你變了很多。”

“瘦了。”秦無衣低頭倒酒,又一次關上心扉,“牧謠也說我變瘦了,在死牢關上五年,誰都會變瘦。”

“六年前,你就如同這把麟嘉刀,鋒利尖銳,冷酷無情,你整個人就像是一把刀。”羽生白哉注視著秦無衣,最後一次,他決定不再去附和秦無衣的回避,“現在的你,也和麟嘉刀一樣,隻不過同樣被澆鑄,我看不見你的鋒芒,但卻能看見你的柔情,所以你躲不開連弩,因為你有感情,這讓你更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秦無衣手抖動一下,酒濺落在桌上,稍縱即逝的凝重,很快就被玩世不恭的微笑取代:“我當你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你卻罵我不是人,你說,我到底像刀還是像人?”

羽生白哉沒有笑,他更喜歡現在的秦無衣,但偏偏他被卷入妖案,連弩都躲不開的人,又如何去麵對險象環生的真相,如果非要羽生白哉去選,他寧願秦無衣還是六年前那把無堅不摧的刀。

羽生白哉沒有回答,舉起酒杯:“前路艱險,珍重!”

秦無衣點點頭,舉杯的手卻沒之前那樣穩:“珍重!”

門被重重推開,聶牧謠身形敏捷衝了進來,見到舉杯的兩人,臉上寫滿猜疑,視線在房裏搜尋一圈,坐在椅子上來回打量秦無衣和羽生白哉。

“你幹什麽?”秦無衣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

“大白天喝什麽酒?”聶牧謠一臉嫌棄,死死盯著兩個男人臉上,似乎是想要看出什麽端倪,“自從上元節後,你們回來就不對勁,兩個大老爺們整天鬼鬼祟祟關在屋裏,你們……”

聶牧謠說到一半,餘光瞟見秦無衣還未係好腰帶的衣衫,頓時瞪大眼睛:“你們,你們該不會……”

羽生白哉一臉坦**:“我們怎麽了?”

“不對,在屋裏怎麽會要一股藥味?”聶牧謠精明,湊到兩人身上聞了聞,距離秦無衣越近,藥味越濃,“你受傷了?!”

“什麽鼻子,明明就是酒味。”秦無衣敷衍過去,生怕被聶牧謠聞出來,手一斜,故意將酒灑在身上。

聶牧謠滿是狐疑,剛想細問,就看見顧洛雪急匆匆跑進來。

“妖,妖案有進展了。”

聶牧謠的注意力從秦無衣移到顧洛雪身上:“你查到宋開祺典當的質庫了?”

“不是這件事。”顧洛雪氣喘籲籲說道,“赫勒墩說過,宋侍郎在離開西市前,曾把當票交給了一輛馬車上的人,後來這輛馬車在城外河裏被找到,但卻沒發現車夫和車上人的屍首。”

秦無衣:“你之前調查過那輛馬車,可既然找不到車上的人,也無從查起啊。”

“就在今天,大理寺找到了屍首,因為在水中浸泡一月之久,屍體嚴重腐爛,從屍體身上也沒有發現當票,不過發現了這樣東西。”

顧洛雪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塊牙牌,看質地是象牙雕刻而成,上有如意頭,周邊刻有水波紋,正麵陰刻瑞獸玄龜,背麵是兵部統兵印。

秦無衣拿在手細看片刻:“這是兵部頒發的腰牌,用於出入京城各個城門,有此腰牌,宵夜不禁,各門禁能暢通無阻。”

“這種腰牌規製很高,須有吏部甄選名額,再呈報給皇上批閱,最後由兵部授予,但大唐傳國至今,頒發給官員的腰牌不勝枚舉。”顧洛雪點點頭說道,“不過,每個被授予腰牌的官員在吏部都有名冊,隻需逐一依據名冊核實,便能確定這麵腰牌的主人。”

羽生白哉看著腰牌,神色大變:“不用核實。”

“為什麽?”聶牧謠詫異問。

羽生白哉從身上拿出一麵腰牌,竟然與秦無衣手中的一模一樣。

“你,你怎麽會有這種腰牌?”顧洛雪大吃一驚。

“腰牌以材質區分官品和官職,象牙是授予番邦使節,水波紋是專門用於東瀛遣唐使團。”羽生白哉表情凝重疑惑,“遣唐使團一共有兩麵這樣的腰牌,我有其中一麵。”

顧洛雪連忙追問:“另一麵是誰持有?”

羽生白哉舔舐嘴唇:“遣唐大使,沢井賢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