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肱股之臣

【1】

一夜霜雪,奪走了大明宮的色彩,李顯站在宮垣回頭望向深宮,刺眼的白色落在眼裏宛如靈堂上的白幡,諾大的大明宮仿佛沒有丁點生氣。

不遠處的望仙門,剛剛放仗退朝的文武百官,提著燈籠在夜霧裏站成一條火龍,在朝堂廊下用完廊下食便可離宮歇息,李顯突然有些羨慕這些人,至少在朝會上,他們能各抒起見。

而自己……

李顯已經不記得朝會上到底都議過哪些事,事實上也不需要自己記得,正襟危坐在九五之尊的龍椅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太後決議後,自己點頭附和一聲,準奏。

先帝駕崩,自己於靈前繼位稱帝,原想繼往開來創驚天帝業,豈料放眼朝堂上下,文武百官的眼裏隻有臨朝稱製的太後,自己這個新帝如同擺設。

想到這裏李顯長歎一聲,回到延英殿,升起的碳火一掃殿外寒涼,宮女送上尚食局剛熬製好的參蓮膳粥,就聽見門口侍衛通稟,侍中裴炎有要事求見。

裴炎是顧命大臣,先帝駕崩前委以重任讓其輔政,與其他見風使舵的官員不同,裴炎在朝堂上下口碑甚好,望重國華,才稱人秀乃有誌之士,李顯一直有心招攬,連忙放下手中禦碗讓侍衛宣見。

少時,殿外就傳來急促的咳嗽聲,進來的裴炎半臂風雪,胡須上還有一縷縷薄冰,想必是在殿外候旨多時,素問裴炎為官清廉,看他那身官服便可窺一二,裴炎官拜侍中位極人臣,一身官服竟洗出外露毛屑,想來已置辦多年未添新衣。

李顯上前,勃然大怒嗬斥通傳宦官:“裴相是朕的肱股之臣,年事已高怎能受的如此涼寒,竟敢讓裴相於冰雪之中久候,拖出去杖三十!”

“陛下息怒,是微臣在廊前與官員議事,不覺風雪覆身,與他人無關,還望陛下開恩免去責罰。”裴炎邊說邊咳。

李顯一把托住準備跪拜的裴炎:“裴相不必多禮,朕見你身體有恙,朕傳太醫來診治。”

“微臣近日偶感風寒,但並未大礙,有勞陛下體恤。”

李顯見到裴炎因身上冰雪融化滲入衣衫,渾身瑟瑟發抖,一時間於心不忍,脫下身上裘皮為其披上。

裴炎一臉惶恐,不顧李顯攙扶,筆直跪在地上:“陛下此舉萬萬不可,微臣受命先帝輔政,一直殫精竭慮如履薄冰,若今日身披黃袍之事傳揚出去,難免有好事之徒搬弄是非,說微臣僭越禮製就罷了,要是指摘微臣狼子野心,微臣實在擔不起此等誣蔑。”

李顯知道裴炎剛直,也覺得此舉不妥,便命人賜座,還將殿中火盆端到裴炎麵前為其取暖,親自把參蓮膳粥遞到他麵前:“裴相日理萬機,想來還沒用過早食,這碗膳粥是尚食局為朕熬製,補中益氣、健脾益肺,朕賜予裴相暖暖身子。”

“陛下,振武界雪災,饒、撫、虔、吉、信五州大饑,虔州尤甚,殍殣枕路,加以疾疫死者不可勝數。”裴炎雙手舉著奏疏,並未去接粥碗,“賑災之事刻不容緩,太後示下,請陛下早日決議賑災事宜。”

李顯接過奏疏覽閱:“朕今日在朝堂已獲聞災事,不知裴相有何賑災良計?”

“災民苦難,急於拯濟,民誌不堅已有多處暴徒生亂,微臣與中書省同僚商議,草定了五條賑災綱要,當務之急是截留六十萬漕米運往災區救濟災民,其二,災區減賦放糧,免還穀倉,其三,災區附近各州道籌糧集款,緩解饑民燃眉之急,其四,平抑糧價,嚴懲奸販,其五,暴民作惡恐防天災變人禍,應調派府兵鎮壓圍剿,以上五策能緩災情蔓延。”裴炎神情嚴峻答道,“當然,需派才德皆備之人督辦賑災事務。”

李顯點頭不語,看著手中奏疏,早朝才剛剛呈報的災情,裴炎已在最短的時間製定出賑災綱細,難怪先帝會臨危受命委以重任。

“裴相憂國憂民,心係社稷,朕心甚慰,朕立刻下詔,命三省悉數按裴相所製定綱要細則賑災。”李顯稍作停頓問道,“至於督辦賑災事務,裴相可有人選?”

裴炎起身答道:“太原府縣令衛煜,為官恭廉清明,任職以來安置流民,重視農桑,施行教化,不失為一名良吏,微臣以為,衛縣令能堪此任。”

“朕還是太子時,就聽聞衛煜官聲不蜚,確是國家棟梁,就是衛煜年事已高,先帝在位時,衛煜就上奏請求告老還鄉,朕不忍見他再操勞賑災事務。”李顯和顏悅色說道,“朕倒是有另外一個人選,還請裴相斟酌。”

“陛下言重,陛下慧眼獨具,所選之人定是萬裏挑一,微臣豈敢擅自妄議。”

“朕打算委派李群前往災區賑災。”

“啊!”裴炎一怔,欲言又止。

李顯淡笑:“裴相有何疑慮,但說無妨。”

“李將軍是左衛上將軍,負責掌皇城諸門禁衛和門籍,此職關係皇宮以及皇室守衛安危,關係重大不宜擅自調動。”

“裴相剛才也說,災區暴民四起,朕以為人禍重於天災,李群兩朝為臣,又擅於統兵,不管是賑災還是剿匪都是不二人選。”李顯又把那碗參蓮膳粥遞到裴炎麵前,“不過裴相所慮也不無道理,皇城門禁茲事體大,不可一日無將,朕權衡再三,待李群賑災歸來,朕論功行賞加封其忠武將軍,至於左衛上將軍一職,朕打算下詔委任韋浩接替。”

裴炎還是沒有伸手去接粥碗,神情更加憂慮,韋浩是韋皇後的弟弟,李顯登基之前,韋浩隻有一個散階官職,既無實權也無實職,更別說官績和聲望,斷然擔不起左右監門衛這個重職。

裴炎頭埋的更低:“更換皇城門禁將領之事,還望陛下慎重,微臣認為此事關係重大,還需向太後稟明再做決斷。”

“裴相不必多慮,太後不是已經示下,賑災一事刻不容緩,讓朕盡快決議。”

“可更換將領是軍國大事,先帝駕崩前曾有遺詔,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

“裴相……”

“陛下!”裴炎跪拜在地,硬生生打斷李顯,“微臣在先帝靈前受命,輔佐陛下一匡社稷,先帝遺訓微臣不敢怠忘,冒死向陛下諫言,怕觸怒龍顏,還請陛下赦免微臣死罪。”

李顯雖心有不悅,又不能當麵發作,雙手背負於身後:“說吧,朕赦你無罪。”

“微臣伏唯陛下覽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機,上以社稷為重,下以億兆為念。”裴炎俯首在地說道,“望陛下明選舉,慎賞罰,進賢才,退不肖。”

李顯龍顏微怒:“裴相所言是暗指朕賞罰不明,忠奸不辨?”

“微臣不敢,隻是陛下禦極不久,便提拔陛下乳娘之子霍成良進階五品,官拜朝議大夫,朝中百官對此頗有微詞,不日後,陛下又提拔國丈韋玄貞為豫州刺史,韋玄貞原本隻是普州參軍,何以堪任封疆大吏之責,如今陛下又要更換左衛上將軍,微臣恐怕陛下此舉難服百官之口,陛下應效仿先賢,親賢臣,遠小人,若任人唯親,長此以往會有損陛下盛名。”

李顯頓時龍顏大怒:“朕隻不過提拔幾名官員,就在百官口中變成昏君不成?”

“陛下息怒,先帝曾言,樂聞過,罔不興,拒忠諫,罔不亂,霍成良德不配位,有損陛下重托,所以群臣才會為君擔憂,朝中若都是霍成良之流,李唐江山堪憂。”裴炎不卑不亢,直言極諫,“太後臨朝稱製,也是為陛下分擔國事,隻要陛下行之不怠,太後自然會還政於陛下,倘若再立霍成良與韋浩之輩,微臣擔心陛下往後舉步維艱,微臣鬥膽懇請陛下三思。”

李顯憤恨不已,自己貴為天子,堂堂一國之君,竟然被臣子指摘,但跪在麵前的畢竟是輔政的顧命大臣,深吸一口氣,隱忍不發:“裴相一片赤子之心,忠君愛國何罪之有,朕考慮欠妥,日後還望裴相多加提醒,朕定聞過即改,從諫如流。”

裴炎顫巍巍從地上站起身,不卑不亢:“陛下若無其他聖意,微臣就先行告退辦理賑災事務。”

李顯點頭,等到裴炎退下,自己手裏還端著那碗已經冰涼的參蓮膳粥,怒火攻心,手抖的愈發厲害,重重將粥碗砸在地上,宮女和宦官嚇的瑟瑟發抖,頃刻間全都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滾,都給朕滾出去!”

等到所有人戰戰兢兢退下,帷幔中慢慢走出一個人影:“陛下保重龍體,切勿動火傷身。”

“陛下?古往今來,還有朕這樣的陛下,有朕這樣的天子嗎?”

李顯沒有回頭,憤憤不平說道,好似他一直都知道帷幔後麵站著人,李顯閉目仰頭長歎一聲,自己在先帝靈前繼位,親政後卻無奈的發現,盡管自己已經貴為天子,但卻權力受限。

當初先帝生前曾留有遺詔,任命宰相裴炎為輔政大臣,並在遺詔中還立下了這麽一條,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

因此這麽一來,自己在繼位後,上有太後獨攬朝政大權,而且絲毫沒有歸政的意思,下又有宰相裴炎掣肘,雖說是忠良之臣,但一口一個先帝,絲毫不把自己這個新君放在眼裏,縱觀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全以太後馬首是瞻,還真沒一個是自己的人。

如果有,恐怕也隻有如今站在身後的那個人。

從太子妃到現在的皇後,一路風雨走來,唯一還能讓李顯有所依托的怕也隻有她了。

“自古有為明君,都近賢臣納忠言,裴相所言雖難博陛下歡心,但敢逆鱗直諫,可見裴相剛正不阿恪守臣道,是為忠君愛國。”韋皇後走到李顯身前,輕聲寬慰道,“陛下登基不久,想要日後大展拳腳,還需裴相在身邊輔佐。”

“朕何嚐不想有一番作為,可皇後也見到,朕的話根本就沒人聽。”李顯長歎一聲,“朕貴為一言九鼎的天子,上不能施政令,下不能統百官,早知如此朕還不如退位讓賢……”

“陛下慎言!”韋皇後神色驚恐,連忙阻止李顯繼續說下去,“如今朝局未穩,太後臨朝稱製保持朝政,陛下一定要謹言慎行,若剛才之言讓言官聽去定生事端。”

李顯愁眉不展:“朕連說句話都要擔驚受怕,這帝位還有什麽好坐的。”

“陛下不能就此消沉,當務之急要構築培植自己勢力,待到陛下羽翼豐滿,才能乾綱獨斷。”

“朕聽從皇後建議,已經提拔一批官員,可朝中百官竟公認指摘朕任用外戚親信,實在讓朕舉步維艱。”

韋皇後泰然自若:“此事需從長計議,陛下不必集於一身,眼下首先要拉攏朝中掌權重臣,裴相就是其中之一,其次,陛下現在缺的是兵權,首當其衝是掌握京城衛戍兵權,十六衛中最重要的便是左右、金吾、驍、武、威、領軍、千牛這七衛,若能讓盡忠陛下的臣子統領,即便日後風雲變幻,陛下也能掌控全局,立於不敗之地。”

“朕何嚐不知皇後所慮,但實行起來談何容易,方才朕向裴相提到提拔韋浩,裴相的反應皇後應該也看到,軍國大事悉數都掌握在太後手中,朕根本無法插足。”李顯憂心忡忡說道,“京畿守衛曆來都是重職,朕即便有心想替換將領,可實在是有心無力。”

“此事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太後會對陛下起疑。”韋皇後上前輕撫李顯手背,“妾為陛下尋得一次機會,若是謀劃成功,陛下掌政之日不遠。”

李顯與韋皇後對視:“皇後為朕謀得什麽機會?”

韋皇後附耳低語:“妾擔心隔牆有耳,還是請陛下移駕前往三清殿,妾已為陛下安排妥當,朕到了自然知曉,妾就留守在此,倘若有官員求見,妾自會以陛下龍體有恙搪塞。”

【2】

李唐宗室與道教始祖李聃同姓,皇族以太上老君李聃後代自居,並昭示天下,皇室乃是神仙之苗裔,李唐江山為君權神授。

所以李唐皇室曆來崇尚道教,大明宮內修建多處道觀和道場,用以供奉道教諸仙,其中以東北隅三清殿最盛,重大盛點和祭祀均在此舉行,平時此殿甚少有人前往。

等在殿前的是韋皇後心腹宮婢,四周侍衛已盡數撤去,李顯徑直入殿,聽到身後傳來殿門合閉的聲音,殿內香火不斷供奉三清神像,站立於殿中的兩人見李顯駕到,連忙跪地恭迎。

左邊老者身穿三品官服,老成持重,器宇不凡,倒是跪在右邊的男子讓李顯多看幾眼,男子一身玄袍,頭挽道髻身背長帶,麵色紅潤,神態飄逸,立覺其氣質非凡,頗有仙風道骨之韻。

李顯額頭微痛,低吟一聲,平身。

“朕聽從皇後諫言,封你為豫州刺史,如今滿朝官員議論不止,說朕任人唯親,朕也是孤掌難鳴,至於升任侍中一事,還需假以時日。”

老者正是國丈韋玄貞,李顯不甘心受製於人,想要行使自己作為天子至高無上的權力,就必須加固自己的勢力,因此李顯聽從韋皇後建議,將其父親韋玄貞從普州參軍的任上提拔為豫州刺史,但這還不足以與太後的勢力抗衡,所以李顯打算讓韋玄貞出任百官之首的侍中一職,能與裴炎平起平坐,自然能在朝堂之上加重自己說話的分量。

不過從今天裴炎的反應來看,此事不得到太後首肯,怕是萬萬辦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