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通天塔的秘密

我低頭看著千櫻,勾著他的下巴,讓他對視我:“千櫻,我贏了!”

他原本緋紅的臉頓時蒼白,聲音一沉,冷聲命令:“把你的手拿開!”

“不放!除非你讓我看到星星!”他不是我主人,我才不會聽。

“小妖,你會為你今天的行為後悔的。”他碧綠的眼底閃過一絲殺氣,即便經曆各種生死的我,亦微微一怔。

或許是因為喝醉,我倒反而笑起來,說話也更大膽:“那又如何?你又不是我主人,我才不怕。更何況,你打我?沒有辟邪和那鳥人,你也隻能被我壓在身下……”

這麽一說,我不由得靠近了他的臉龐,仔細打量他:“你好歹也是一隻妖啊,為何沒有一點法力?”

瞧我的臉貼近,他下意識地扭開頭,似乎又怕我像剛才那樣咬他。

“嗯,六娘說得好,有些人就皮相好,其實中看不中用。”

“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千櫻大怒,扭頭狠狠對視著我,那眼裏,似乎瞬間折射了千把刀,當下要把我千刀萬剮。

我頭暈暈的,但是他皮膚冰涼絲滑,摸上去甚為舒服,一時間我倒沒有放開他的意思。

這個妖孽,早該收拾他了!

搶我們煙花樓姑娘的生意,還擄走我家星星!

想到此處,我依舊保持坐在他身上的姿勢,用居高臨下的姿勢俯瞰著他。

仰躺在地上的桃花妖,麵容緋紅,青絲似上好的綢緞鋪在身側,還沾著些許花瓣。

唉,到底是漂亮的人,生起氣來還是這麽美麗。

即便狼狽,亦掩蓋不住那與生俱來的芳華和美豔。

“嗯……若是把你放到煙花樓,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星星……也不用坐台了,我也不用去打劫了……呃。”我打了一個酒嗝,腦子一暈,就把心裏想的給說出口了。

“你敢試試?!”

千櫻咬牙切齒,我幾乎聽到他磨牙的聲音。

“不試了,我隻要星星。你把星星帶出來,我就放了你……”

沒等我說完,千櫻就朝外麵怒喊:“南羽!你試試再待那兒不動!本宮拔了你一身鳥毛!”

南羽如被雷擊,雙腿一軟,喊了一聲:“出事了。”隨即,雙手一揚,前方多出一道火牆,而牆的睡**,蜷曲著一藍色頭發的美少年。

那少年抱著雙肩蜷曲在水**,藍色的頭發在水中飄散開,像夜晚靜靜待放的睡蓮。白皙的臉在火牆的映照下,慘白如紙,皺起的雙眉可見痛苦和病態。

幾日不見,那少年整整瘦了一圈。

“星星……”

兩個字卡在喉嚨裏,我一時間竟然喊不出來。那酒醉也頓時醒了一半,當下放開了千櫻跌跌撞撞地朝那火牆蹦去。

辟邪看我出來,立馬要攻擊我,但身後的千櫻卻冷聲嗬斥住了她。

焦臭的味道傳來,那火牆瞬間將我貼近的發絲燃燒殆盡,我半跪在牆邊,分明感到星星的痛苦,然而自己又無力靠近。

為此,我回頭看向千櫻,見他麵頰緋色漸褪,雙目亦恢複了平靜和冷漠,隻是和我四目相對時,眼底有陰寒的殺氣,似乎仍想把我碎屍萬段。

“我隻是答應你看他。”

他冷哼一聲,扭頭不再看我,而是再度掏出那白玉短笛低頭把玩起來。

我握緊拳頭,隻有隔著火牆無奈地凝望著星星,卻不經意看到他卷翹的睫毛顫抖了一下。

“星星?星星,你醒醒啊!”我扯著嗓子喊他的名字,果然看到星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星星呆呆地看著我,湛藍色的雙瞳氤著一層薄霧,虛弱地扯出一絲笑:“年年……”

他剛開口,身體突然痛苦地顫抖起來,雙手用力捂住胸口,稚嫩的臉旁幾乎扭曲起來。

“你疼嗎?”我忙問,發現自己的聲音也跟著顫抖,“星星你哪裏疼啊?你告訴我?”

“不……不……不疼。”

星星試圖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卻讓他看起來更虛弱蒼白。

我剛開始不會運用定海神珠,打架時常受傷,星星就試圖轉移我注意力,讓我忘記皮肉的傷痛。

於是,我忙努力地朝星星笑了笑,說:“星星,我給你唱一支歌吧。”

“你也會唱歌?!哼!”

背後,冷不丁傳來了千櫻的嘲諷。

我無心理會他,隻是擔憂地看著星星。

“嗯。”星星笑著朝我點點頭,纖細的手指因為痛苦緊握成拳頭,絲絲殷紅的血從他手心溢出,映著蒼白的手,顯得格外刺目。

其實我根本不會唱歌,但是,過去五百年,星星總對我說,等他及冠之日,他會帶著嫁妝,唱著他們家族獨有的歌嫁給我。然後,我們相守到白頭。

偶爾我會聽到他偷偷哼出一兩段,但是一見我,他又緋紅著臉死活都不唱了。

他歌聲極美,不過那一兩段,便如天籟。

“我,我給你唱《小龍人》吧。”

有段時間,主人的房間裏總是放著這首歌,而我總是在“我是一隻小青龍”的吵鬧聲中,迷迷糊糊睡去。

因此,說到唱歌,我唯獨隻想得起他。

“我頭上有稚角,我身後有尾巴……”我清了清嗓子,剛開口,身後的千櫻就撲哧笑了出來,隨即更是哈哈大笑起來。

我無心理會他,繼續用別扭的強調唱著這首歌:“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我是一條小青龍,小青龍,我有許多小秘密。”

許是我的歌聲太難聽了,星星朦朧的淚眼裏,竟然多出一絲惶恐和失措。

特別是我唱到“小青龍”,他的臉色更是由蒼白變為死灰,最後竟低著頭不敢看我。

雖然他沒有像千櫻那樣嘲笑我,但那痛苦的神色更是打擊我。

“那我還是給你講故事吧。”

“年年唱得很好。”星星垂下睫毛,虛弱地說道。

星星竟然也學會撒謊了,我哼了一聲,道:“我給你說說那孫悟空的故事。”

“孫悟空?”

“是啊,就是你們說五百年前那砸了天宮的妖猴啊!嗯,他帶著唐僧去西天取經,一路殺了好多妖怪,可厲害了。今天我給你說說‘三打白骨精’。”

“那妖猴?”不遠處的南羽突然插話進來,“那妖猴現在不是被壓在五指山下嗎?”

“哼,沒見識。”我輕蔑一笑,道,“他隻被關押五百年,然後遇到一個叫唐僧的人,如來讓他送唐僧去西天取經。據說要經過九九六十一難。”

“九九,八十一。”

南羽有些扶額,千櫻這會兒倒也停下來了笑,若有所思地繼續玩著笛子。不過那神態怎麽看都是在偷聽我說故事。

“九九就是六十一,星星,對嗎?”

“嗯,很對。”星星對我微微一笑,羸弱的臉上起了一絲薄汗。

我不敢亂扯,繼續說那故事:“那天他們到了一個山坡上,唐僧很餓,就讓孫悟空找雞屁股吃。結果,一隻白骨精變成美貌的女子,送了些饅頭來,唐僧卻不吃饅頭,一怒之下,孫悟空就一棒子敲死她了。”

“那白骨精為何要去送饅頭?”

南羽一臉好奇,似乎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

“因為她想抓唐僧啊。”

“唐僧是誰?”

半天沒出聲的千櫻也忍不住出口問我。我說嘛,這妖孽果然在偷聽。

“唐僧是一個和尚。”

“和尚怎能吃肉?”千櫻繼續問,凝碧色的眼睛微微一眯,薄唇勾起一絲邪笑,“你一定是亂編的故事吧?妖猴還被關著,你怎的知道將來發生的事情?”

“誰說和尚不能吃肉?那玉兔精還抓他,要和他生小兔子。”

千櫻一愣:“唐僧到底是什麽東西?”

“是據說皮相漂亮,但是沒有一點法力的笨蛋。高興的時候呢,就抓他來玩,不高興的時候,就把他煮來吃了!”

我話沒說完,那千櫻漂亮的臉頓時一沉,舉起手裏的笛子就要朝我砸來!

許是因為笛子太珍貴,他貝齒輕咬,鳳目瞪著我,不甘地收了回去。

這妖孽,明明是我給我家星星講故事,他非得插嘴,這會兒還竟向我生氣。

“你這妖精,我又不是說你,你怎的生氣?”

哪知我這句話竟火上澆油,那桃花妖撿起地上的酒壺硬是朝我扔了過來。

“小氣!”我哼了一聲,偏頭躲過,決心不再理他,於是轉頭繼續對星星講故事,卻赫然發現星星埋著頭,纖細的指尖用力地掐進了手心,消瘦的身體正在發抖。

“星星!”

隔著火牆,我聽到他痛苦而沉重的呼吸,還有壓抑的呻吟。聽到我的聲音,他身子赫然一顫,竟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一頭藍發。

“星星……”我不曾見過他這個樣子,也顧不得那火牆,直接撲過去。

手臂一陣灼熱的疼,火苗舔舐著我的皮膚,我卻被旁邊的南羽一把拉住:“你想要被燒死嗎?”

我反手一爪抓向南羽,猙獰著血紅的雙瞳,怒吼道:“把星星放出來!不然我殺了你們。”

千櫻站在月光下,定定地看著我的血紅雙瞳,深思了半刻,冷聲道:“若放他出來,不用一刻鍾,他就要死去。那水,是保護他。”

“放他出來!”

我呲牙咆哮,雙瞳紅得滴血,忍受著疼痛,試圖用指甲抓破那火牆。

“別費力氣了。”千櫻嗬斥住我,語氣沒有了昔日的那種慵懶妖嬈,倒是有一分威嚴和霸氣,“如果你真想救他,那就找到我說的那個地方。否則,即便是待在鹽水裏,他也熬不過月圓之夜。”

星星噴出的那一口鮮血很快染紅了他身下的一池清水,直覺告訴我,千櫻沒有騙我。

月圓之夜?

我內心一悚,忙抬頭看著夜幕,頹然地坐在地上。

不用三天,就是滿月。

我抱著頭,雙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努力地回想過去五百年,是不是見過一個白骨成山的地方。

白骨,白骨?

“年年……”星星吃力地抬起沾血的手,似乎想拉住我,卻被火牆生生擋住。

他蒼白的唇動了動,凝望著我的雙眸浮起一層悲傷的淚霧,卻是咬著唇沒有哭出來:“我……不疼。”

愛哭的星星,突然不哭了……可我的胸口卻莫名地難受。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很強大,覺得武力可以解決一切,可現在,星星在我眼前,我甚至連他的手都握不住。

我明明知道他很疼,卻不能學著他以前給我包紮傷口那樣對著傷口吹一口氣,然後說:我給你吹吹,就不疼了。

我隻能……揪著自己的頭發,跪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他痛。

我想起那個站在人群中,抱著鮮花獨獨朝我微笑的少年。

我想起那個抱著我跋山涉水,替我找食物的少年。

我想起那個托腮趴在欄杆上等我回家的少年。

我想起他說:等我娶你時,我會為你唱世上最好聽的歌。

而此時,他趴在那兒,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內心蒼白無力,我盯著那火牆,看到火勢突然增強,猶如一盆迎麵撲來的朱砂,染紅了整個天幕,欲將我們吞噬。

我下意識地抬手擋住,卻是聽到一聲陰森森的低笑傳來。

我放下手,發現周圍變了樣,沒有成片的桃花林,沒有濃鬱的芬芳,而是有一股讓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和那堆積如山的白骨。

皚皚白骨堆積成山,骷髏之花頹靡盛開。

山的頂端,坐著一個赤著雙足的紅衣女孩兒,紅色的衣服拖在白骨之上,遠遠看去,像一片燃燒的火。

黑色的頭發長及腳踝,一根根地散落在白骨之上,一時間,白骨、黑發、紅衣,形成了一幅陰森詭異的圖畫。

她一手拿著白骨把玩,一手持著鐮刀,隔著眼布,看著我。

殷紅的唇,勾起一絲冷嘲:“百鬼夜行,妖魅盡出。黃泉路,隻身走過三生孤獨……”

我驚得後退,赫然發現,自己腳下竟也是白骨皚皚,而周圍除了她的冷笑,還有幽靈痛苦的哭喊。

我激動地看著周圍,白骨成山,幽靈聚集,一時間,我突然什麽都不怕了,反而看著那女孩兒放聲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

她停止歌唱,冷聲質問我!

“哈哈哈……”我沒有理會她,而是顫抖著聲音喊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千櫻,我找到了!”

“千櫻?你喊千櫻?”女孩臉色陡然一白,手裏的鐮刀跌落,隨即瘋狂地朝我撲來,“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

她掐著我的脖子,似乎想要把我活活掐死,我忙掙脫開來,卻聽到耳邊一個聲音:“小妖!小妖……”

眼前的情景像破碎的影像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是眼前一張美得讓人窒息的臉和一雙要將人吸進去的碧綠雙瞳。

千櫻雙手放在我肩上,用力地搖晃著我:“你剛剛說什麽?”

我呼吸困難,喘息著回憶:“我看到,看到那個白骨成山的地方了。好多好多白骨,還有骷髏之花,還有哭嚎的幽靈,還有……那個女孩兒……”

千櫻和南羽對視一眼,隨即俯身,捧著我的臉,用低幽蠱惑的聲音問:“小妖,告訴本宮。那個地方,在哪裏?”

我抬頭凝望著他那一雙幽深的碧瞳,卻發現那瀲灩的眼底,映出了我酒紅的雙瞳。而我血紅的雙瞳裏,不是千櫻的影子,而是一幅白骨堆積的山坡和飛舞的骷髏之畫。

我聲音一顫,道:“在我的眼裏。”

千櫻捧著我臉的手赫然一僵,那深碧色的眼瞳震驚地看著我,半晌,他緩緩蹲下,仔細地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打算在我眼裏找到什麽。

“嗬……”

許久,他冰冷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睫毛,輕聲道:“……第一次看到你,本宮就覺得你的眼睛與眾不同。”

千櫻的聲音極其輕,似喃喃自語。

“你是蘇禾的未婚妻,那地方自然該由你守候。”他雙眸一彎,竟笑了起來,“五百年……尋了五百年,本宮才知道,通天塔竟然在你的眼裏。難怪你的眼睛是紅色,原來,全是血。”

我不懂他話中之意,隻是急切地道:“我找到了那兒,你什麽時候放星星?”

“你就這麽想救他?”他起身,揚起完美的下顎,俯瞰著我,“你若真想救他,那就用你的眼睛交換,你可願意?”

“我會瞎嗎?”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望著千櫻。

他一愣:“不會。本宮隻是想去那個地方看看,你的眼睛,本宮保證,不會瞎。”

“我願意。”

我用力點點頭,既然不會瞎掉,又能救星星,我當然願意。

“三天之後是月圓之夜,本宮會借你眼睛一用。至於你的朋友,明日你再來。”

我站在火牆外麵,看著被水淹沒的星星,轉身奔向煙花樓。

星星明日醒來,我得給他收拾一件幹淨的衣服,然而,我剛走出桃花林,卻看到柔兒站在槐樹下麵。月影黯然,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卻能感覺到她正盯著千櫻的那片桃花林。

柔兒被我抓來之後,就在煙花樓做事,沒有鬧著離開,也沒有像以前那般行事張揚。

隻是,為何今日她會守在這裏?

“柔兒,你在做什麽?”

我正要問她,卻被人一把拉住,往另外一個方向奔去。

我仔細看去,卻是氣喘籲籲的六娘。

六娘今日隻綁著一塊普通的頭巾,衣著樸素,周身毫無配飾,甚至連耳環都沒戴,這完全就不是平日那個珠光寶氣的六娘啊。

“六娘,你怎的穿成這樣?”

“姑奶奶,你總算出來了。”六娘瞧了瞧四周,俯身在我耳邊,焦急地說,“你怎麽在桃花林待這麽多天啊?這桃花山恐怕要出大事了。”

“什麽大事?”難道又有人來搶星星?我頓時警惕地看向四周,卻發現空氣異樣,裏麵夾帶了許多陌生的氣息。

而這些氣息裏,竟隱隱帶著血腥之味。

直覺告訴我,這桃花林,最近來了許多陌生的妖怪。

而且,這氣味夾帶著甘草,而附近沒有這種植物。顯然,有人想故意用甘草掩蓋他們的氣味。

“別看了,我們先回去。這桃園山恐怕不會再安寧,東西我都收拾好了,等星星出來,我們馬上搬家。”六娘拉著我,飛快地往回趕。

進了煙花樓,我最先跑進了星星的房間,裏麵有十個櫃子,每個櫃子都上了三把鎖。

這是這五百年來,星星湊齊的嫁妝,他總是怕人拿走,因此每個櫃子都上了鎖。

我替他選了一件幹淨的鮫沙衣,隨即一掌拍爛所有的箱子,竟發現這五百年星星堆積了這麽多的金銀珠寶。

六娘說時間緊迫,盡量少拿沉重的東西。我正猶豫包裹裏到底是裝魚幹還是雞屁股,窗外一道刺目的閃電劃過夜空。

隨即,一聲驚雷下來,整個煙花樓都震了一下。

我忙趴到窗台,發現東方一道濃雲正急速而來,排山倒海地湮沒了整個繁星,瞬間將月亮吞噬在烏雲裏。

與此同時,一道道閃電接踵而來,似一把利斧要將整個夜空劈成碎片。

“姑奶奶,你到底收拾好了沒有啊?快下雨了,我們得趕緊離開啊!”

六娘在走廊上扯著嗓子喊,我根本無心理會,隻是盯著那突然而至的黑雲,果然在雲端處,看到一道金光劃過,瞬間消失在了桃花林的上空。

那一刹那,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下來。

我手裏的魚幹滑落在地上,轉身抓起星星的衣服,就跳下了窗戶,朝那金光消失的地方跑去。

電閃雷鳴,風夾帶著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竟火辣辣地疼。

顧不得路邊的荊棘和隨時會落在頭上的雷電,我瘋狂地朝桃花林跑去,腳下有淤泥,好幾次險些摔倒,甚至耳邊不斷傳來荊棘劃破皮膚的聲音。

下雨了!下雨了……

“星星……是星星在哭!”

我顧不得疼,拿著星星的衣服,一路狂奔。

然而,剛到林子入口,一個黑影突然躥出來,將我一把摁在地上。

“不準過去!”

柔兒的聲音狠狠地從頭頂傳來,她掐著我的脖子,杏眼裏有厭惡和憤怒:“不要再去招惹那桃花妖了!”

“滾開!”

“哼!難道你喜歡上了那桃花妖?兔年年,我警告你,你要送死,我才不會攔你!但是,你想搭上我們的性命,門兒都沒有。”

柔兒語氣古怪:“今天你想去見那桃花妖,休想。”

“嘩啦!”

又一道雷從天而降,旁邊一棵百年槐樹在暴雨中轟然倒塌,直接朝我們壓下來,柔兒一驚,側身躲開。而我借著那一瞬,飛快地衝進了千櫻的桃花林。

閃電之下,我看見一個穿金色紗衣的蒙麵女子,手裏捧著一個藍色的光球,靜靜地望著千櫻。

她周身金光環繞,雖然頭頂大雨滂沱,卻未濕一縷。

此時的千櫻,正如我第一次見到的那樣,姿態慵懶地趴在辟邪背上,雙眸半眯,一副高傲又目中無人的姿態。

而被困在火牆後麵的星星,卻消失了!

我大腦頓時一片空白,第一次覺得,站在雨中,竟然是刺骨的寒冷。

懷裏依舊抱著星星的衣服,我茫然四顧,卻怎麽也沒有找到星星的身影。

於是我看向那身穿金紗的女子,瞧著她正小心翼翼地抱著藍色的光球,朝千櫻那妖孽俯身行禮。

“殿下,您救七兒一命,龍宮將銘記您的恩德。”

她聲音很輕,沒有柔兒那種嫵媚,也沒有六娘那種潑辣,但是,聽起來卻十分舒服。

密長的睫毛投在麵紗上麵,頷首的姿態有一種讓人心動的婉約。

“龍公主言重了。”

千櫻淡淡地回答,語氣不冷不熱。

倒是那姑娘身子微微一顫,眼底掠過一絲失望,隨即笑道:“七兒走丟五百年,幸得殿下幫忙才找到。過些日子又是他成年之禮,若殿下不嫌棄東海鄙陋,龍景想請殿下前來觀禮。”

“不必了。”千櫻眉眼一抬,目光落在那女子懷裏的藍光上,“龍七太子體弱至此,恐不適合繁複的典禮。”

他這一說,那女子眼底突然掠過一絲擔憂,亦下意識地護住了手裏那藍光。

我不由得仔細看去,才發現那藍光竟是一西瓜大小的水球,而水裏麵盤著一條藍色的小龍。

那小藍龍隻有拇指大小,此時盤成一圈,小小的腦袋頂著兩個小稚角無力地趴著,雙目緊閉,似乎昏睡了過去。

至於那藍光,則是他龍鱗反射而出。

“既然如此,那龍景先告辭。”

女子俯身辭行,千櫻隻是微微眯眼,便再度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不知為何,那女子欲走,我莫名地著急,便衝千櫻大聲喊道:“千櫻,星星呢?”

我話音一落,千櫻同那女子同時抬眼,驚愕地看著我。

同時,那女子懷裏的光球搖晃了起來,那深睡的小藍龍竟突然睜開眼,幽幽的雙眸眼巴巴地看著我,隨即,整個身子用力地撞向水球,似乎想要撞破逃出來。

金紗女子忙抱緊水球,低聲安慰:“七兒,別動啊。乖,別動……你這樣會傷了自己的。”

那叫七兒的小藍龍根本不聽,尾巴啪啪地打在水球上,藍色的雙眸圓溜溜地瞧著我,最後竟一頭撞了過來。

女子尖叫一聲,手心多了一道藍光,注入水球內,似乎想強製讓那小藍龍安靜下來。

頭頂大雨滂沱,我早被淋透,此時抱著星星的衣服,我依舊忍不住冷得打戰。

我瞧著那小藍龍,再看千櫻,他依舊一副慵懶欲睡的姿態,隻是,半眯的目光卻是一直瞧著我。

“千櫻,人呢?我要的人呢?”我蹲下身子,擺出攻擊的姿勢,憤怒地看著千櫻。

千櫻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隨即,指向我身後:“你看!”

我慌忙回頭,卻隻看到漆黑的路口和閃電下荒野的路徑。

我失望回身,正要質問千櫻,卻看到一個藍發少年站在我身前,正微笑地看著我。

他全身發著瑩瑩藍光,麵容精致蒼白,站在雨中,卻不染纖塵,完全不像我那般狼狽。

“星星,我們走。”

我拉起星星的手,就往外跑,然而,一道金光閃來,那金色紗衣的女子卻赫然出現在麵前,抬手攔住我。

“你要帶他去哪兒?”

女子質問我。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將星星護在身後:“回家。”

“家?”女子瞧著我看了半晌,“又是你這妖精!難怪找不到七兒,原又是被你拐了。七兒,跟我回去。”

那女子目光轉向星星,口氣十分不好,而星星冰涼的手亦悄然地握緊我。

“怎麽?”女子聲音頓時一沉,“你想死在這兒?你知道你這一變身,又要耗盡你多少修為嗎?”

星星垂首不語,隻是緊緊地握著我。

“他生病了,我會找大夫給他治病的。山頭那老虎精,醫術很高明的。”我忙對那女子說。

“你懂什麽?”女子生氣地看著我,怒道,“你知道他生的什麽病嗎?你知不知道,三天之內他要不回東海,菩薩也救不了他。你若真想救他,就讓他跟我回去,否則,休怪我動手……”

“我……”我一時啞然,“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因為我是他姐姐。”

“柔兒也是我姐姐,可是,她和二娘卻想燒死我。”

女子一愣,一旁的千櫻也不由得抬眼看著我。

星星卻突然放開了我的手。我驚愕地回頭,卻已經被他緊緊地抱住。

此時,頭頂依舊大雨滂沱,卻因為星星的擁抱,那些雨在我頭頂戛然轉向,形成一道水簾於我身側落下。

盡管如此,我周身依舊濕透,渾身是泥巴,可星星卻並沒有因此分開,反倒是更緊地抱著我。

“星星,不怕。”我安慰道,像平日那般,抬手輕撫他藍色的長發。

“年年。”星星將頭埋在我耳邊,聲音一顫,“你等我好不好?”

我手一滯,愣在原地。

“我必須要離開,你在這裏等我好不好?”

頭頂雷鳴交織,桃花林在大雨中忽暗忽明,我站在原地,腦子片刻空白。

“年年,我很快回來,今年的中秋月圓之日,我一定回來。”

現在是桃花三月,距中秋之日,還有整整半年……過去五百年,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半日。

“不好!”

將星星推開,已看到他蒼白的容顏上露出痛苦和悲傷的神色,我微微一笑,握著他的手:“我不等你,我去接你。”

藍發少年眼底掠過一絲震驚,呆呆地望著我片刻:“真的?”

“真的。”我用力地點頭。

“那……”他似乎極其高興,當下語無倫次起來,“那……中秋月圓是我及冠之日,那……那你帶著我的嫁妝,前來東海娶我,好不好?”

“東海?”我茫然看著星星,這五百年,我從未離開桃園山,怎的知道東海在哪裏?

星星看著我脖子上的海星吊墜:“你記住太陽升起的地方,一直往那邊走,然後帶著這個海星,到了東海,自然沒有人能攔你。”

他睫毛輕顫,眸底隱隱有淚光,俯在我耳邊,輕聲說:“我……等你來嫁給我。”

說完,他身子一軟,身體無力地靠在我身上。

他倒下的那瞬間,叫龍景的女子已搶先一步,將星星抱在了懷裏。

我身前一空,她已經退開一步,警惕地看著我,隨即念了口訣,如我第一次見她那樣,化成一道金光飛出桃花林。

看著那道金色光芒,我胸口驟然一緊,竟有一種莫名的惶恐。

那金光在桃花林盤旋幾圈,才慢慢地飛出去。

我忙追出去,跟著那金光走。

天空依舊在下雨,那金光飛出桃花林之後,開始加速,我亦不敢怠慢,因為,它離我越遠,那種惶恐就越發吞噬著我,像漫無邊際的黑暗,讓人窒息。

我隻有瘋狂向前追,荊棘劃過皮膚帶來的疼痛,似乎能暫時讓我忘記莫名的恐懼和害怕,然而,到了沼澤林,那道光芒湮沒在了夜雨中,再也不見蹤影。

我蹲在沼澤林旁邊,仰望著天邊,內心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一點一點坍塌。

周圍除了那雨,靜得出奇,我茫然四顧,周遭一片漆黑,偶爾閃電劃過,才能看清周圍的景物。

五百年來,我第一次覺得,夜,如此漫長。

我呆在原地,靜靜地凝望著星星他們消失的方向,竟有那麽強烈的期待,那亮光會重新出現。

可是,直到天空露出白肚,星星都沒有回來。

半夜之後,雨突然停了下來,此時我身上衣服半幹,粘著皮膚竟讓我感到十分疲憊。

隨著天亮,昨夜那莫名的惶恐依舊膨脹,我隻有難過地躺在地上,將星星送給我的海星放在耳邊。

這個海星我戴在身上近五百年,卻是第一次這麽安靜地聽裏麵的歌聲。

星星說,鮫人們把思念轉化成歌聲,藏在了貝殼和海星身體裏,希望岸上的情人能撿到,收到他們的思念。

我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感覺到有人盯著我。

我慌忙睜開眼,卻對上頭頂上方一雙凝碧色的雙瞳,此時映著晨光,有說不出的妖冶邪魅。

我驚得忙坐起來,千櫻卻癟癟嘴,道:“原來沒死啊,我以為你死了呢!”

瞧著是千櫻,我鬆了一口氣,於是,重新躺下,將海星貼在耳邊一遍一遍地聽裏麵的歌聲。

“喂!”

這妖孽似乎對我的不理不睬有些惱怒,竟用鞋麵踢了踢我膝蓋:“喂!小妖,本宮在和你說話!呀,這沼澤,臭死了……你竟然躺這兒,你瞧你一身多髒啊,全是泥,還臭烘烘的……”

“喂,你聽到沒有,這兒真的臭死了……”

我翻了一個身,背對著千櫻,懶得理會他的嘰嘰喳喳。

“兔妖!”

千櫻蹲在旁邊的石頭上,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拿著一根長長的蘆葦,不停地撥弄我的臉頰。

“兔妖,兔妖……”

“兔妖……”

我被他嘰裏呱啦的聲音煩得不行,幹脆把另外一隻耳朵捂上,頓時,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可突然一股重力抵在我後背,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那力道將我推入了旁邊的沼澤。

我慌忙從發著惡臭的泥濘裏爬起來,回頭一看,瞧著千櫻手裏拿著一根棍子,朝我嫵媚一笑:“兔妖,泥巴是不是很好玩啊?”

“兔妖,兔妖,兔妖!你全家才是兔妖,我是貓,我是貓妖!”

我怒不可遏地指著他,受夠了他蒼蠅似的兔妖兔妖,“還有,我有名字!我叫貓年年!”

千櫻把棍子一扔,朝我眨了眨眼睛,用無辜的口吻道:“呦,竟然說自己是一隻貓?我以為把你推到沼澤裏你會清醒?看樣子,你還是傻的。”

我睨了一眼千櫻,感覺今天他有點奇怪,至少,他話多了很多。

海星沾了泥巴,我蹲在一旁的水坑用水仔細地清洗:“你怎麽來這兒了?”

“因為本人魅力太大,桃花林外麵妖精多得都要爬牆了。為了安全起見,本宮打算出來散心。哎,這桃園山的妖精啊,太熱情了。”

“有人來提親嗎?”我抬起眼皮,懶懶地問道。

“嗯?”千櫻一愣。

“有人來砸場子嗎?”

“……”

“有人喊著你的名字在外麵大哭大鬧,呼天搶地嗎?”把洗幹淨的海星重新掛在脖子上,我走近一臉茫然的千櫻,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我猜沒有吧!都沒人提親,都沒人為你尋死覓活,你也好意思說自己魅力大?”

許是我身上一陣惡臭,千櫻嚇得麵色慘白,一邊捏著鼻子,一邊皺著眉頭盯著我。

“知道為什麽這麽多妖精來爬牆嗎?”

“為什麽?”

“因為啊,”我咧嘴一笑,“我家星星當時在你的桃花林裏。”

千櫻精致的麵容由慘白頓時轉為鐵青,那凝碧色的雙眼深深地盯著我,微微發白的唇,似乎在提示我,他已惱羞成怒。

我抽了抽鼻子,笑吟吟地朝千櫻逼近,他隻得連忙退至槐樹下麵,凝碧色的雙瞳警惕地盯著我。

隨著我的逼近,他碧色的雙瞳漸漸倒映出我的模樣:結成繩子的頭發下露出一張裹滿了泥巴的臉,勉強能看到一雙不懷好意的酒瞳和笑得有些猙獰的雪白牙齒。

呀!這是什麽怪物?泥漿怪?

千櫻後背抵著槐樹,麵色蒼白,卻因為憤怒,臉頰染著一絲胭脂紅,映著眉心那桃花印記,有說不出的妖冶嫵媚,勾魂攝魄。

“嘖嘖!”我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哪棵樹生出來的妖孽,自戀成了你這個樣子。不過,比起我家星星來,你可差了七七五十四倍。”

“我家星星,可是妖見妖愛,花見花開……”我絞盡腦汁回想六娘用來誇女子美貌的詞,“死魚落鳥……一朵……”

“一朵什麽?”

千櫻眨了眨眼睛,眼珠圓溜溜地瞧著我,帶著揶揄的神色。

我當然知道要說不出來,定會被這妖孽笑話,好歹這是我的地盤,自然不能讓他太囂張。

“怎麽說不出了?”

看他囂張的口氣,我一急,瞥見不遠處有一坨牛糞,馬上脫口而出,“一朵插在牛糞上的鮮花!”

千櫻直直地盯了我許久,隨即噗的一聲,轉身伏在槐樹上,背對著我的雙肩不可抑製地**。

這妖孽定是被我的文采刺激得哭了。

於是,我得意一笑,戳了戳他後背:“是不是比不過我家星星了?星星五百年來可是我們桃園山第一美人。”

“是是……”

千櫻回過頭來,妖瞳浮著一層薄霧,像綠水含煙,那精致的麵容也傷心得有些扭曲,一時間,他的哭看起來倒像是在笑,“是……本宮怎的比得過一朵能嚇得魚死,驚得鳥落,且插在牛糞上的鮮花……”

千櫻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放在肚子上,傷心得彎了腰,最後喘著氣道:“本宮……無話可說了。”

瞧他如此難過,我又有些不忍,目光亦落在他慢慢放在胸口的手上。

那手十分漂亮,白皙如玉,修長如纖蔥,和肮髒的沼澤背景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突兀的對比頓時讓我想起,就在剛才,千櫻還用一根棍子惡劣地把我推入了泥坑裏。

六娘說,如果不想被別人壓著,那你就要把別人壓著。

這桃花妖入住我桃園山就氣勢囂張,甚至一度用星星要挾我。若我不翻身,接下來的桃園山豈不是他獨占為王?

一股危機感湧入,我想了想,湊到千櫻耳邊問:“辟邪在哪裏?”

“你想幹什麽?”

千櫻疑惑地看著我。

“我就想問問辟邪是什麽妖精。”能吐火的妖精,我還真想不起來是什麽。

“你自己去問。”千櫻指了指遠處一個影子,我這才注意到,辟邪被沼澤的惡臭熏得懨懨地趴在老遠的一棵樹上。

六娘說這沼澤存在了幾萬年,可以說惡臭衝天。據說幾千年前,蘇禾率領妖族和天界交戰,被逼至這沼澤附近,可那天上的神仙個個金枝玉葉,被臭氣熏得暈頭轉向,硬是讓蘇禾躲過了一劫。

“喂!別靠本宮太近,你臭死了!”

千櫻嘰嘰歪歪的聲音再度響起,我得意一笑:“看樣子,那個成天拿著鏡子沒事就梳他鳥毛的鳥人也不在咯?”

“鳥人?”千櫻捏著鼻子,“倒是好名字,適合南……”

沒等千櫻將話說完,我抓起他腰帶,拽著他就朝沼澤中心跳去。

沼澤冒著氣泡,我踩著浮木,敏捷地幾個跳躍,把千櫻丟在了一塊常年漂浮的巨石上麵,自己則輕巧地退到一塊浮木上麵。

如果沒有人幫助,這隻沒有法力的妖孽就一直待在這兒,活活熏成臭肉!

“貓年年!你想幹什麽?”

千櫻怒目盯著我,竟然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那口氣,霸道而低沉,一時間竟然熟悉得讓我恍惚。

貓年年……這個有著我主人同樣麵孔的人,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

我似乎想起第一次把主人的金魚咬死的時候,他就是用這樣的口氣喊我。

我呆呆地看著他,內心生出一絲莫名的害怕,於是我老實地說:“以牙還牙。”

“嗬!”

千櫻點了點頭,冷笑著說:“以牙還牙?這就是妖精的本性,凶殘,貪婪?很好,不錯。”

他口氣陰冷得可怕,我大腦紊亂,竟下意識地垂著頭,不去看他憤怒的臉。

陽光照在頭頂,我抬頭看去,想起星星說,你前來東海找我。於是,我轉身借著浮木遠離沼澤,回家收拾星星的寶貝嫁妝。

“貓年年。”千櫻突然喊住我,我回頭,看到他站在石頭上,背後是黑色的沼澤,然而他白衣似雪,如一抹雲煙,“是不是對誰,你都會以牙還牙?”

我一愣,有片刻的茫然,沒有回答,消失在了灌木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