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家的生活

回到未央宮,南羽幾乎虛脫地倒在椅子上,心裏哀歎著,他以後一定會患心悸被殿下活活嚇死。

而半月形窗台邊,千櫻伏案作畫,前方是一潭映著朝露的蓮池,花開一葉。

“你收拾一番,本宮要去西山走一趟。”

“殿下?”南羽翻身起來,“不是要五百年後才去嗎?”

“你昨日難道沒有看到雷霆閃爍?所有的驚雷都在西山上空,而且連續下了兩場陣雨。”

“這下雨也是和龍族有關?我們下去作甚?”

千櫻放下筆,唇邊勾起一絲深藏的笑:“老龍王幾百年前生出一個小兒,名叫龍葵。那龍葵排名老七,卻是一個癡傻兒,龍王心疼他長不大就將定海神珠給了那癡兒。昨日那雷鳴出現,是定海神珠出世的征兆,許是那癡傻兒貪玩把龍珠給丟了,這恐怕要引起群妖瘋搶。這樣好的事情,我們不插一腳,說不過去啊。”

定海神珠?南羽臉色蒼白。

那可不是一般的神物,據說那是龍族的祖傳之物,能通天入地,呼風喚雨,就連天界也要對龍族另眼相看三分。

這麽重要的東西,那老龍王竟然舍得給龍葵那個癡兒?

轉念一想,這千櫻自出生就沒有法力,帝君心疼封其為太子,還讓神獸辟邪隨身保護。看樣子,愛子之心人皆有之。

那龍葵雖是一個癡兒,名聲卻和千櫻殿下一般,傳響整個三界。

傳響三界倒不是因為那孩子是一個癡兒,而是有人傳言那孩子有一頭罕見的藍發,容貌美勝鮫人,清秀出奇。隻是龍族向來有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不論男女,及冠之前不得讓他人看到自己的容貌,否則,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更何況,那龍葵因為癡傻,據說整日被關在水晶宮,就像月宮那佳人般,傳得越發神秘了。

而此時,定海神珠若真丟了,要是讓妖魔拿去,難免又是一場浩劫。因此,南羽此時也不敢怠慢,忙著手安排下去。

我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在房間裏上躥下跳,將衣服撕成碎條扔在地上。

最後蹲在桌子上,呲牙朝那幾個丫頭發出恐嚇怒吼。

那幾個試圖要我穿人類衣服的丫頭,嚇得跪在地上,哇哇大哭,其中兩個捂住受傷的手跑了出去。

逼著一隻貓穿衣服,她們簡直就是在侮辱貓。

“小小姐雖然傻了,但是,她傻了就不能代表她不用穿衣服。”

一個淩厲的聲音傳來,那個穿著妖豔的女子一臉冷笑地走了進來。

我認得她,她就是那天和爹爹一起將我接回家的女子。爹爹說,讓我喊她二娘。

二娘一手拿著帶刺的荊條,一手拿著一件素白的衣服,扭著腰走進來。

“你們都下去吧。”

“二夫人,老爺說讓我們伺候小姐穿衣服。”

“滾出去!本夫人的話你們敢不聽?”二娘眉眼一怒,“難不成,我這個做夫人的還會為難你們小小姐?”

那幾個丫頭被她一吼,嚇得忙退了出去,留得我和二娘在屋子裏。

二娘撿起地上的衣服碎條,在手裏捏了捏,笑道:“年年啊,你看,你爹爹多疼你。這可是最好的綾羅,來,把衣服穿上。”

“不穿!”我憤怒地瞪著她。

“是嗎?”她挑眉一笑,目光在我身上遊走一遍,“你的模樣倒是和你娘親那賤人長得三分相似,卻也隻是個蠢物!”

說罷,手裏的荊條一晃,那速度太快,我都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覺得背上皮開肉裂。

我疼得發出一聲尖叫,揚起爪子朝她打去,誰料一道金線從她袖中飛出,死死地纏住我雙手。

我越動得厲害,那繩子就勒得我越緊。

見我被捆縛,二娘塗得血紅的指甲劃過我的臉,俯身在我耳邊說道:“你爹爹出去了,臨走之前讓我好好教導你!小賤人,我可有一千種方法對付你,上次給你下藥把你嫁給金牛大王,沒想到讓你跑了出來。”說完,又一鞭子抽在我腿上。

“年年,來,聽話,穿衣服。”

她聲音故似溫柔地讓門口丫鬟聽到。

“不穿!”

“啪!”又是幾鞭子抽過來,每一鞭子都用足了力道,我掙脫不開,隻能發出一聲聲哭喊:“星星,星星!”聽到我要穿衣服,星星就被丫鬟們關在了外麵,此時聽到我的哭喊聲,星星撞門進來,肥碩的身體躍上了桌子,替我擋下二娘的幾鞭子。

“不準打年年,你為什麽要打她?!”

“哪裏的野兔子,給我滾。”二娘一把推開星星,幹脆直接將鞭子抽在我臉上,“本夫人這是在教導她!她不知廉恥,衣服不穿,到時候嫁給妖皇,不丟了我們整個花家的臉麵?!”

“我不嫁,我也不穿衣服。”

感覺有鮮血從我臉上流下,我滾在地上疼得直哭喊:“我不穿衣服,不穿。星星,我不穿!”

不穿衣服這個事,似乎也讓星星為難了。

他過來抱著我的頭,在我耳邊說:“年年,我去給你捉魚,你穿衣服好不好?”

“不好。”那衣服穿在身上,讓我難受得想死。

“十條魚!”

“不!”

“十個雞屁股?”他胖乎乎的手摸著我的頭發,似乎也快哭了。

討厭,星星一哭就下雨啊,那二娘剛也打了他。

“十條魚加十個雞屁股。”

我坐起來,討價還價。

“好。”星星開心地點點頭,然後飛快地跑了出去,一會兒,竟領著老嬤嬤走了進來。

老嬤嬤一看我全身是傷地躺在地上,忙把我抱起來,給我披了一件衣服:“二夫人,小姐現在雖然愚鈍要重新學東西,卻也用不著這麽用刑。”

“老嬤嬤,你在我花家當奴幾百年,但是話也不能亂說!誰說我對你們小姐用刑了?我不過是奉老爺之命讓她穿衣服而已。”

“十條魚加十個雞屁股我就穿!”我朝她唾了一口。

“白癡!”二娘冷笑了一聲,收了我手裏的繩子,扭著屁股走了出去。

看她走了,那老嬤嬤抱著我,突然哭了起來:“大夫人,老奴對不起你,沒有照顧好小小姐。”

奇怪了,打的是我,疼的是我,她倒傷心地哭了起來。

丫鬟們送來了雞屁股和紅燒魚,老嬤嬤這才一把眼淚一把汗地給我穿上了衣服,可衣服一貼身,我就渾身不舒服。

更可氣的是,一瞧我跳到桌子上,那群丫鬟嚇得忙跪在地上,老嬤嬤更是哭得厲害。

“小小姐啊,你現在是人形,要學著人走路,人吃飯,學著人的坐姿。”

我哪管她?抱著雞屁股就啃了起來。

我又不是人,我幹嗎要學人走路,要學人吃飯?

我問星星:“星星,兩隻腳和四隻腳誰跑得快?”

星星疑惑:“四隻腳。”

老嬤嬤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更傷心難過了,似乎不忍我們的吃相,默默地帶著丫鬟走了出去。

而這個時候,天邊突然響起一聲聲驚雷,烏雲滿天,似乎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星星正斯斯文文地啃著雞屁股,頓時被驚雷一嚇,雞屁股都掉地上了。

“年年……”星星傷心地看著我,“我要回家了。”

“回家?”

“嗯。”星星看著窗外,“他們來找我了,我必須回去了,但是我會很快回來的。”

聽到星星要走,我心裏莫名失落和難過,竟然一時間忘記去搶掉在地上的雞屁股。

屋子裏閃出一道金光,一個身穿金色紗衣的女子突兀地出現在我麵前。

她頭戴龍形寶釵,頭發烏黑亮麗,戴著麵紗的臉上有一雙漂亮的杏眼,一眼看去,竟和星星有一分相似。

她目光掃了一眼周圍,最後落在我身上,道:“七兒,我就知道,你定是偷跑出來和這小妖在一起了。”說著,彎腰一把將星星抱在懷裏。

“姐姐。”

星星滿臉委屈,不及說話,那女子一招手,竟然變成一縷金色的輕煙帶著星星飛出了窗外。

“星星,星星……”我忙破窗躍出去,看到那屢輕煙飛上天空,大聲地喊道,“星星,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年年等我!”

我隻聽到星星淒然的聲音,隨即天空下起了磅礴的大雨。

我站在院子裏,看著那輕煙越來越遠,而那雨也越下越大,劈裏啪啦地落在我臉上,我身上。

星星一哭的時候,就會下雨。

那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院子裏一棵槐樹都被聚集的雨水給衝倒了,花家所有的仆人都忙著排水,念叨幾百年未曾下過這麽大雨,要再不停,恐怕要發洪水了。

雨好歹停了,可依舊斷斷續續地下著。

我蹲在芭蕉樹下麵,偷偷啃著老嬤嬤給我的雞屁股,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陣譏笑。

“哎喲喂,快來看傻子白癡啊!”

“你們看,那傻子在幹嗎呢?”

我叼著雞屁股循聲回頭,卻看到了那天和金牛大王打架的那個女子。如果我沒記錯,她叫柔兒,是二娘的女兒。

“喂!”她抱著手臂,衝我抬了抬下巴,“小賤人,聽說你變成傻子了?”

“她蹲在那地上吃東西呢。”

另外幾個年紀相仿的女子附和著她笑了起來。

“傻子,難道你啞巴了?”柔兒撿起一塊石頭朝我扔過來,我敏捷地躲開,便聽得她喊,“砸死她!”

接著,石頭猶如雨點一樣朝我飛來,我雙手著地,左右躲開。

看打不到我,柔兒一臉憤怒,竟然跑過去一腳把盤子裏的雞肉給我踹在了池子裏。

池子裏的魚聞及肉香,紛紛撲來啃咬。

貓的本性向來視食物為生命,我心裏一急,跳到池子裏想把自己的食物搶回來。

忘記了自己不會水性,我四肢亂刨,卻怎麽也上不來。

看我狼狽地在水裏掙紮,柔兒她們站在岸邊捧腹大笑,不可抑製。

正當這個時候,一片桃花瓣飄落在水中,花瓣雖小,卻能托著我不下沉。

我尋著看去,卻見一個妖冶的人兒,坐在桃花樹的枝丫上。他手裏拿著一枝半開的桃花,雙腿在水麵上輕輕搖晃,雪紡衣衫劃過水麵,**起一圈圈漣漪。粉色的花瓣在他頭頂飛舞旋轉,偶爾一片落在他細長的睫毛上,映著湛碧色的雙眸,道不盡的妖邪美麗。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猶如以前工作閑暇時,逗弄我的神情。

主人!

我心裏低低一喊,立馬從水裏蹦出來,伸出鋒利的爪子就朝那群嘲笑我的女子抓了過去。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傳來,一個女子的手直接被我猩紅的指甲卸了下來,發出慘叫。

主人眼裏閃過一絲驚愕,隨即唇又是一抿,笑容深了一分,似乎很滿意我的表現。

得到了主人的讚許,我直接撲向了柔兒。

柔兒看我撲來,嚇得花容失色,轉身就跑,然而她速度不及我,剛轉身,我的指甲猶如匕首一樣劃過了她背部。

鮮血濺在我身上,映著我酒色的雙瞳,讓整個院子彌漫了血腥味。

“咯咯……”

主人晃動著手裏的桃花,發出咯咯的笑聲,那聲音道不盡的肆意邪佞,而那傾國傾城的容顏此時襯著飛舞的花瓣,像極了傳說中的桃花妖。

我沒有見過這麽美的笑容,一時怔在了原地,傻傻地凝望著他。

“她們跑了呢!”

他衝我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白玉素手指向我身後四下逃躥的女子。

生怕主人再像上次那樣丟了我,我趕緊追出了院子,打算把她們全都抓回來送給主人。

以前,隻要我捉到一隻耗子,主人就會拍著我的頭說:“年年真厲害。”

等我追出去,那幾個受傷的女人都念了訣消失在回廊處。

我回望主人,他眉眼輕彎,細長的睫毛上綴著桃花,笑容如靨。

我不敢讓他失望,循著空氣裏的血腥味穿過回廊尋找過去。

花家的丫鬟看我滿身是血,嚇得紛紛四下逃竄,發出各種各樣的尖叫和哭喊。

她們哭得越厲害,主人就笑得越厲害。

為此,我大受鼓舞,幹脆一揮手,連帶著把擋著我的柱子啊,窗戶啊,都一爪子給抓得稀巴爛。

我所過之處,幾乎到了寸草不留,滿目瘡痍的地步,整個閬苑都被我拆掉。

我從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般破壞力,一股腦地衝到了另一個別院,剛跳上牆就聽到一扇半合著的窗戶裏傳來了怪異的聲音。

我趴在牆上,循那聲音看去,竟然看到我二娘。

主人喜歡看打架,我馬上像發現了寶貝一樣,原路跑回去,看到主人依在桃樹上,正托著腮幫子懶洋洋地看著我。

“打架……”

我蹲在地上,討好地指了指二娘的院子。

他秀致的眉眼微微一挑,湛碧色的眼瞳映著手裏那株桃花,眉色間有道不出的妖媚橫生。

“你發現了什麽?”

他走到我身邊,笑著問我。

主人肯和我說話了,我說不出的高興,忙躥到圍牆上,帶著主人來到我剛才所在的圍牆,指了指我二娘的房間。

主人蹙眉,朝我手指方向看去。

那窗子依舊半開著,二娘頭發散亂,哼唧聲越來越大。剛剛我走的時候,二娘還穿了衣服,這會兒,上身衣服都被男人扯掉,露出白花花的肉。

“這!”

主人的聲音突然哆嗦了一下,手裏那朵嬌豔的桃花吧唧一聲從他手裏滑落。

半晌,他嘴角抽搐,原本白皙似凝冰的臉,此時一陣尷尬的通紅,湛碧色的眼眸亦像是受到欺騙似的看著我,顫抖地說:“這就是你說的打架?”

“嗯。”我點點頭,用生疏的人類語言道,“二娘打架沒有柔兒厲害。柔兒上次脫光了衣服,壓著金牛大王在**起不來,還口吐鮮血死了。”

“噗!”

我話沒有說完,主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撲哧一聲噴了我一臉口水。

我不明所以,不知道為何主人會有這樣的表情,隻聽到二娘的聲音越來越大,正扭頭要望去,主人卻俯身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手指微涼,纖細如玉,還有殘留的桃花味。

“非禮勿視。”

他在我耳邊認真地說道,那口氣卻似乎帶著點玩味又無奈的笑。

我被蒙住了雙眼,但是仍然能感覺到主人如墨的青絲交織著雪紗在習習涼風中飛舞,片片花瓣墜落在我們頭頂,然後又被風帶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待他鬆開手,我揉了揉眼睛,二娘的窗戶儼然關上,而主人唇邊笑容深邃:“你說你喊剛才那女子為二娘?”

“嗯。”

“那……花暮影是你爹爹?”

我點頭,爹爹雖然沒和我說話,但是給了我好多吃的。

他一愣,凝眉深深地打量我,片刻,一絲驚詫掠過那湛碧色的眼瞳,隨即竟又抬起手來,停在我眼前:“你竟……有一雙酒瞳。”

我迷茫地看著主人,卻見他莞爾一笑,那笑容是春日陽光,明媚中帶點嬌豔:“那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自然懂這句話是讚許,當下受用,忙開心地笑了。

“可惜了。”他撿起地上的桃花,遞給我,“你姐姐柔兒在隔壁院子廂房裏躲著呢,快去。”

我點點頭,身體如閃電般掠過高牆,打算去把柔兒抓出來。

“多美的眼睛,卻是一個傻子。”

躲在另外一個角落,目睹剛才一切,笑得差點憋出內傷的南羽一口老血噴在了刷白的牆上。

他聽錯了?雖然那句傻子兩個字分明是在損那小妖,但是要從向來高傲目中無人的千櫻嘴裏聽到“美麗、漂亮”類似的褒義詞,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僅如此,這弱智的小妖精應該算得上是第一個讓千櫻主動說話的人吧。

“唉……花暮影的女兒,什麽時候成了傻子的?”南羽疑惑地抓了抓頭,卻忙拿出梳子整理一番,“枉他一世英名,瞧那小妖精,雖是人形,卻是走路都不會。”

“雖說是傻子,但花暮影卻放下話來,說他這個女兒千年之後,將嫁給蘇禾為妃。”

“哦?花暮影這麽有把握,千年之後蘇禾就一定能醒來?”

“他肯放話,定有三成把握。”千櫻舉目看了看天邊,“定海神珠丟失,如今我們還沒有找到通天塔的入口,若是龍珠落在了花家手裏,那蘇禾醒來就指日可待。”

“可問題我們尋了幾百年,都未找到那通天塔的入口!”想到這兒,南羽有些泄氣,按理說通天塔就該在西山,甚至他們都能感覺到那種強烈的妖氣。

可就是如何也找不到……

這話讓千櫻臉上也多了一絲焦慮,這通天塔到底藏在哪兒了?

那天晚上又下起了傾盆大雨,星星走了好幾天了,依舊沒有回來。

主人走了,是因為我沒有抓到柔兒嗎?嬤嬤說半個花家都要被我拆掉了,我怕挨打。

叼著主人給我的桃花,躲在房頂上。外麵的雨劈裏啪啦地下著,想必星星也在什麽地方躲著哭吧?

真是愛哭的家夥!我歎了一口,疲憊地睡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爹爹突然回到花家,他走在我麵前,低頭凝望著我:“兔年年,你的眼睛長得像你母親啊。”

我迷茫地看著他,又聽到他歎了一口氣:“你的眼睛,藏著太多人的秘密。”

然後爹爹走開了,我耳朵裏麵卻有一個女孩子的歌聲:“啦啦啦……手裏舞動的白骨之花,啦啦啦……沉睡的卑微的幽靈啊,都起來跳舞吧……”

那聲音,青澀而空靈,在我腦中反複吟唱。

聲音從前方的森林裏傳來,月光沒入雲層,那兒幽深黑暗,隻有點點零碎的光偶爾閃動,像夏日舞動的螢火蟲,在女孩兒歌聲的陪襯下,更顯得詭異空**。

雲散月出,我才看清,腳下竟是一路白骨,鋪出一條白牙似的路,直通向歌聲處。

那些白骨似乎經過千年時光的洗禮,發出幽冷的光澤。

而路的兩邊,開著一種詭異的花,有莖無葉,花瓣纖細,看起來像蜷曲的手指。

花開一路,延伸到了林子深處,而那裏,皚皚白骨上,這種花竟似冬日下著的雪,鋪了厚厚一層。

霜白色的骸骨花中間,站著一個背對著我的紅衣女孩兒。

她左手持鐮,右手拿著一隻白骨,正搖晃著身子唱著剛才那首歌:“黃泉路,忘川河,骸骨之花全開了……”

她頭發烏黑,像無盡的夜,深紅的衣服,像掙紮凝結的血液。

她就那樣赤腳踩在滿地白骨之上,哼著詭異的節奏,拿著鐮刀和白骨,慢慢跳起舞來。

我瞧不清她的容顏,隻看到一條白色的發帶橫在頭發間,許久,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到來,女孩兒慢慢地回過頭來。

她麵目疤痕交錯,像一張破碎不堪又竭力用膠水粘合起來的臉,而她的眼部,卻用白布遮掩。

她隔著白布看著我,突然咧嘴一笑:“我認得你!”說著,竟然扯掉了臉上的白布,那一瞬,我驚得怔在原地。

比起她支離破碎的麵容,那深凹的被人挖去雙瞳的眼眶更顯得觸目驚心。

她勾唇笑著,手裏的鐮刀一揮,那些盛開的骸骨之花猶如片片雪瓣飛舞在空中,露出了堆積成山的白骨。

“你終於找到這裏了?”她冷嘲地看著我,“那你聽到了那些掙紮的哭喊聲了嗎?看到了這些死去的妖族了嗎?通天塔啊,通天塔!哈哈……”

她揚聲大笑:“通天塔,通的不是天,是地獄!”

空中飛舞的白色花瓣突然化成殷紅的烈焰將她團團圍住,她站在白骨之上,烈火焚身,黑發肆意飛揚,猙獰的臉上露出瘋狂的笑容。

那些火燃燒不盡,空氣中有淒慘的哭號,那一刻我幾乎看到白骨之下,那些死去的妖族重新複生。

“這是你的報應!”

她長嘯一聲,手裏的鐮刀朝我飛來,一陣刺骨的冰涼從我頭頂落下。

我驚聲尖叫,赫然睜開眼睛,卻看到自己從房梁上摔了下來。

而二娘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正冷冷地睨著躺在地上,雙手被繩子縛住的我。

她身後站著昨天和她打架的男子,還有手裏拿著盆子卻依舊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的柔兒。

“娘,這小賤人醒了,你可一定要給我做主啊!”

柔兒把盆子往地上一扔,拉著二娘放聲哭了起來。

“嘶!”

一見到柔兒,我本能地做了一個呲牙動作,嚇得她忙後退一步,不敢與我靠得太近。

“這麽幾天了,你不但沒有學會人樣走路,連衣服都沒有穿好。這下倒好,你把半個花家都拆掉了。”說罷,二娘轉頭朝那男子嫵媚一笑,“鹿總管,你可看到了,是小姐犯了事。我若不管,等老爺回來,我們這庭院恐怕都要被她一把火給燒掉了。”

“夫人說得極是。”

那男子獻媚地說。

但是,我聽了自然不服氣,就大聲抗議:“為什麽要我學人走路,為什麽要我穿衣服啊?你昨天也沒有穿衣服!”

“你說什麽?”

二娘顯然一愣,沒有聽明白我說什麽。

“我昨天看到你和鹿總管在廂房裏打架!你們兩個都沒有穿衣服,他還把你壓在桌子上……”

“你胡說什麽!”二娘慌忙打斷我,臉色蒼白,“你個白癡,再亂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而那鹿管家雙腿打戰,臉上無端地冒出豆大的汗珠來,直哆嗦著:“夫人怎麽辦?”

“孬種!”

二娘橫了一眼那鹿管家,回頭看向我,一絲陰戾掠過她眼底:“她必須死。”

“什麽?”鹿管家牙齒嚇得在打戰,“這怎麽行?她要死了,老爺非追究我們不可啊。”

“什麽不行!”二娘冷笑一聲,“她就是一個傻子!老爺隻是讓我們教導她,但是,沒有說要我們看住她!一個傻了的雜種,誰知道會跑到哪裏去?更何況,你是希望老爺追究我們,還是殺了我們?”

“可千年後妖皇就要蘇醒啊。”

“妖皇蘇醒,取的是花家的姑娘。我家柔兒難道不是花家的姑娘?”

他們開始低頭商議,大多數我聽不懂,然而,想要把我當傻子一樣弄死,真是癡心妄想。

真當我這幾個月白活了!

我想逃,可是我又要等星星回來。

在蹦出窗戶時,星星哭得梨花帶雨的臉突然映在腦海裏,那海藻藍的頭發,精致如玉雕的臉龐,那麽一瞬,我竟然有些恍惚,因此逃跑的身形一頓,二娘追了出來,繩子一收,將我再度關進了房間。

“不能讓她逃了!否則,我們都得死!”二娘放下狠話,“鹿總管,把窗戶都封起來,燒了這兒。”

話音一落,周遭窗戶門框自動合攏,獵獵火舌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

我雙手雙腳被束縛,外麵又有封印,即使我有再大的破壞能力,卻也出不去。

火朝我撲來,舔舐著我的皮膚,我害怕地發出一聲聲尖叫,試圖掙脫繩索,卻反而被勒得更緊,依稀能感覺到鮮血溢出。

烈火夾著濃煙撲麵而來,猶如針刺一般嗆著眼球,我不敢睜開眼,發出無力的嘶喊聲。

我在地上瘋狂地打滾,希望能撲滅引到身上的火,然而地板似燒紅的鐵板一樣,一種莫名的絕望湧上心頭。

柔兒要殺我,二娘要殺我,鹿管家要殺我,鐵牛大王要殺我,群妖要殺我……

我匍匐在地上,任由房梁砸下,可就在這時,體內卻流出一絲清涼,從心髒處蔓延到四肢,片刻時間,類似水球一樣的東西將我包裹住。

“轟!”

房頂上突然出現一個大窟窿,且是以巨大的燃燒物體從天而降,我這輩子和火有仇啊?!

我閉上眼睛,腦子因為吸食了太多的煙,暈眩欲裂。

想著房梁沒砸死我,估計也要被這個從天而降的怪物砸死。

有什麽東西穿過了保護我的水球,試圖來抓我!趴在地上的我發出一聲怒吼,張口露出鋒利的牙齒,朝那東西狠狠地咬下去。

“嗬!”一絲冷嘲從頭頂想起,“你這小妖,本宮救你,你竟反咬我一口!”

嘴裏纏繞著一絲甘甜,像新鮮的甘蔗,美味奇妙,因此,我並沒有鬆開嘴,反而咬得更厲害。隻是聽著這熟悉的嘲諷聲,我才抬眼看向那人。

湛碧色的眼睛,深邃似沉寂千年的幽湖,絳唇勾著一絲慵懶的笑,映著他身後漫天飛舞的桃花,讓他的臉,美得妖冶且不真實。

我鬆開牙齒,已見他如玉的手背上赫然出現四顆血印。

“倒是有一副好牙口………”他抬手,唇邊的笑突然凝注,眼瞳下掠過一絲詫異,隨即,那絕美的臉龐突然呈現一種灰白。

“妖血……”他聲音一顫,身體似被透支般,突然倒在地上,桃花墜落,撒了他一身。

“嘶!”

身後的神獸辟邪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變成一個上半身為女子,下半身為獸的半人類,將倒在地上的主人緊緊地抱在懷裏。

我趴在地上,腦子一時間被這突然的變故也弄蒙了。

惶惶看向四周,這才發現,這裏不是花府,而是一片桃花林。

我才想起方才他那句話,原是他將我從花府救了出來,帶到這裏。

可他雙目緊閉,蝶翼似的睫毛覆蓋在白得透明的臉頰上,原本絳色的唇,此時慘淡如紙。

辟邪雙手顫抖地撫摸著主人的臉,兩行淚水從她眼眶中滾落,她跪在地上,臉上亦寫滿了驚慌失措。

直覺告訴我,自己闖了大禍,我忙爬過去伸出被縛住的手:“年年錯了……”

“嘶!”

辟邪怒吼一聲,朝我噴出一大團火焰,我體內自動釋放出水球擋住了她的火焰。

她滿臉是淚,看著我的眼睛充滿了憤怒和仇視,旋即發出一聲淒涼的叫聲,抱著主人衝上了天空。

我躺在地上,凝望著辟邪消失的天空,腦子裏一片茫然,但是一想到主人慘白的臉,我胸口就莫名難受。

我咬了他,他倒了下去。

他說,本宮救你,你反倒咬我?

他唇邊凝著笑,但眼神卻寒冷似冰。

那眼神分明是討厭吧,而我又沒有替他捉到柔兒,又讓他失望了。

我坐起來,將牙齒狠狠地撞在旁邊的樹幹上,那一刻,我莫名地討厭自己的牙齒!

我怎麽能去咬主人?可是,他的血,當時分明是甜的啊。

樹幹被我撞得直搖晃,頭頂的桃花散落一片,可我牙齒完好如初!

我心裏不甘,又撞了上去,便聽得一聲:“哎喲,姑娘,您別撞了,我這老骨頭都要被你撞散架咯。”

那桃樹竟然多出一張老爺爺的臉,正痛苦地皺著眉頭,我心裏一驚,忙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看著它:“對不起,我……我想拔掉我的牙。”

“姑娘你拔牙,也用不著用頭來撞老朽啊。老朽這骨頭受不起啊。”

“對不起,對不起。”我忙道歉,腦子裏還是辟邪驚慌失措和主人昏迷的樣子。

“你這姑娘哪裏想不開?好端端的牙,怎的要拔掉?”

“我……我咬了我主人,主人生我氣。我拔掉牙,他就不氣了,也不會丟下我了。”

“你主人?”樹爺爺想了想,“莫非你說的是剛才那個年輕人?”

“嗯。”我忙點頭,“以前主人可疼我了,可是……”

“姑娘啊。”樹爺爺吃驚地說道,“你定是認錯人了吧。那年輕人怎的可能是你主人?從古至今,妖仙沒有交集,那天上的仙,怎能是我們妖精攀附得上的?你沒看到,那神獸想要殺你?”

“姑娘,這天界的人,我們惹不起啊。”

“樹爺爺,我不叫姑娘。我叫貓年年,是一隻貓。”

樹爺爺噎了一下,看著我半晌,又長歎一口氣:“難怪胡說八道,原是一個傻兒啊。唉,這兩天,竟然碰到了兩個傻子。昨晚這附近下了一場暴雨,一條小青龍躲在林子裏,還非得說自己是兔子。不僅如此,還說,他以後會變成貓,要嫁給一隻貓!”

我一聽“傻子”兩字就不樂意了,不過聽了半晌,好像是一隻兔子想要嫁給一隻貓!

哦,果然是傻子!但很明顯,這個傻子說的不是我!我本身就是一隻貓,於是,我又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