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人的複仇
晉襄公即位的第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27年,晉國發生了三場戰事。夏天的殽之戰,晉軍主動出擊,大敗秦軍;秋天的箕之戰,晉軍保家衛國,打敗了狄人的入侵;冬天的泜水之役,雖然沒有發生戰鬥,但是陽處父用小聰明耍了楚國人一把,間接導致楚國令尹鬥勃被殺,可以說是不戰而勝。
一年三戰皆捷,使得晉國朝野信心倍增,晉國的霸主之氣相較晉文公年代,有過之而無不及。
公元前626年,年輕的晉襄公再一次發動對外戰爭,這次的目標是東麵的衛國,理由是衛成公不來晉國朝見。晉國大軍來到南陽,先且居建議晉襄公說:“衛侯不前來朝覲您,所以我們要討伐他。現天子在溫地居住,您如果不去朝覲天子,等於向衛侯學習。自己都做不好,又怎麽批評別人呢?請您前往溫地朝覲天子,打仗的事就交給下臣去辦。”
晉襄公聽從了他的建議,改道前往溫地問候周襄王。由先且居、胥臣臼季等人帶領部隊繼續討伐衛國,占領了戚地,並且俘獲了衛國大夫孫昭子。
由於戰事危急,衛成公派人到陳國請求幫助。這個做法很古怪,一來陳國弱小,無力與晉國抗衡;二來陳國與衛國相去甚遠,中間還隔著鄭、宋等國,即便能救,遠水也解不了近渴。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像古巴受到美國入侵,卻派人向越南求救一樣,不靠譜。但是仔細推敲一下,衛國人這樣做,其實是有深意的:陳國是楚國的小兄弟(當然也是晉國的小兄弟),如果陳國被卷入晉衛戰爭,楚國肯定不會袖手旁觀,隻要楚國一出手,晉國便不得不將精力放到南方來,衛國也就得救了。
陳共公接到衛成公的求救信,和幾位大臣關起門來商量了半天,答複使者:“我們研究了一下,遠水解不了近渴,就不派兵到貴國去幫助你們打仗了,但是我們可以給貴國出一個好點子,比派兵還要管用,至於聽不聽,那是你們的事。”
“聽好了,”接下來,陳共公說,“請貴國反過來討伐晉國,寡人再從中斡旋。”使者一聽傻眼了,這是啥點子啊?這就好比醫生對病人說,你得了不宜劇烈運動的重症,但你要能一口氣跑個八百米,這病就不治而愈了。
病急亂投醫。衛成公收到陳共公開出的這劑猛藥,倒是沒有考慮太多,咬咬牙,閉上眼睛就喝了下去——他派大夫孔達帶領軍隊討伐晉國。結果可想而知,衛國人被打得滿地找牙。
如果不是秦國恰在此時發動了對晉國的進攻,將晉軍主力調到了西方,衛國人就不是滿地找牙,而是要被晉國人大卸八塊了。
殽之戰後,孟明視等三人被釋放回國。秦國的軍法極嚴,戰敗的將領往往要領受死刑。秦國的諸位大夫及秦穆公的左右親信都主張追究孟明視的領導責任,自然也有人建議判處三個人死刑。但是秦穆公沒有理會這些聲音,反而將戰敗的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說:“請各位都別再說了,這件事情不能怪他們,完全是寡人的責任。”
他還當著群臣的麵吟了幾句詩:“大風有隧,貪人敗類,聽言則對,誦言如醉,匪用其良,複俾我悖。”隧,就是蹊徑。這幾句詩見於《詩經·大雅》的《桑柔》之篇,是當年周朝卿士芮良夫諷諫周厲王所作,大概意思是:人如果貪得無厭,必定帶來禍患,有如大風之行,毀壞眾物,所過之處如同蹊徑。
“所謂貪人敗類,”秦穆公說,“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啊!因為我貪心不足而獲罪於天,孟明視有什麽罪啊?”
大家聽他這麽說,都不敢再發表任何意見。孟明視感動得一塌糊塗,和西乞術等人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下大力氣發展生產,重新整頓軍備,很快使秦國恢複了元氣。公元前625年春天,孟明視率領大軍東渡黃河,討伐晉國。此時距公元前627年夏天的殽之戰,不過一年多時間。
晉襄公得知秦軍入侵,連忙召回進攻衛國的部隊,全力以赴迎擊秦軍。先且居仍然擔任中軍元帥,趙衰為中軍副帥,王官無地擔任晉襄公的戎車駕駛員,續簡伯為戎車護衛,雙方在彭衙發生戰鬥,史稱彭衙之戰。戰爭之神仍然眷顧晉國人,秦軍再一次被打得大敗而歸。
一個名叫狼瞫(shěn)的小人物在這次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為晉軍的勝利立下首功。
據《左傳》記載,殽之戰中,晉襄公任命梁弘為戎車駕駛員,萊駒擔任護衛。秦軍戰敗,秦將褒蠻子被俘,晉襄公命萊駒揮戈斬殺褒蠻子。褒蠻子是當時有名的勇士,手腳被牢牢綁住,卻餘威猶存,他眼睛瞪著萊駒,大喝一聲,萊駒嚇得手腳發軟,連戈都持不穩,掉到地上。
堂堂禦前三品帶刀待衛,居然被一個俘虜嚇得魂飛魄散,實在是太丟人了。當時狼瞫是一個護旗的小兵,見到此情此景,也沒有考慮太多,立刻衝上前去,拾起萊駒的長戈,手起戈落,將褒蠻子的頭顱幹淨利落地斬下來。因為這件事,狼瞫受到晉襄公的賞識,取代萊駒成為了晉襄公的戎車護衛。
但是,同年晉國與狄人戰於箕的時候,中軍元帥先軫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棄狼瞫不用,任命續簡伯為晉襄公的戎車護衛。也許在先軫看來,斬殺一名綁住手腳的俘虜,並不能體現武將的本事;而且狼瞫身為護旗兵,擅離職守去斬殺俘虜,分明就是投機取巧。狼瞫對這件事深感恥辱,惱怒異常。他的好友說:“你為何不以死來洗刷恥辱?”狼瞫說:“我還想不出用什麽辦法來死!”
“如果你想殺先軫報仇,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榮譽就是“士”的生命,在當時的人看來,一個“士”的榮譽如果受到損害,應當果斷地向帶來這種損害的人報複,否則會被人視為懦弱。但是狼瞫有自己的考量,他對朋友說:“我看書上說,以下犯上雖是勇氣可嘉,卻不是正義之舉。因為這樣而死,算不得勇敢。真正的勇敢,是為國犧牲而無所畏懼。你就等著瞧吧!”
彭衙之戰,秦軍來勢洶洶,晉軍嚴陣以待。狼瞫帶著一支小部隊攻擊秦軍,奮勇衝殺,所向披靡。晉軍受到他們的鼓舞,跟在他們身後擴大戰果,最終將秦軍擊潰,但狼瞫也在這次戰鬥中戰死,用生命實踐了“士可殺、不可辱”的信條。
《左傳》對狼瞫的評價很高,用“君子如怒,亂庶遄(chuán)沮”和“王赫斯怒,爰整其旅”這樣的詩句來形容他,意思是他怒而不亂,將怒火發泄到敵人身上,應該大大表揚。狼瞫原來隻是一個小兵,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能夠體現出這麽高的境界,從一個側麵說明了晉文公“教其民”的政策,確實是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彭衙之戰讓秦國人給晉國人留下了笑柄。回想起來,當年孟明視等人從晉國被釋放回國,在黃河的船上對陽處父說過“三年將拜君賜”的話。結果這一次秦國又大敗,晉國人借此奚落秦國人,稱秦軍為“拜賜之師”。
孟明視再次以敗軍之將的身份灰溜溜地回到了秦國。
秦穆公見到他,一句責備的話都沒說,隻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四個字:“繼續努力。”
接二連三的軍事失利,秦國上下都處於一種奇怪的情緒中。這種情緒,不是消沉,也不是急躁,而是一種憋足了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情緒。
孟明視顯得越發成熟了。他以十二分的熱情投入到“增修國政”的工作中,致力於為民眾謀取福利和增強軍隊的戰鬥力。晉國的趙衰對同僚感慨說:“如果秦軍再來尋仇,咱們最好避其鋒芒。孟明視一再失敗,回去之後卻不急不躁,專注修整內政,其勢必不可擋。”
趙衰還念了一句詩來表揚孟明視:“毋念爾祖,聿(yù)修厥德。”這是《詩經·大雅·文王》中一句,意思是:如果念其先祖,則應該述修其德以顯之。
接二連三的軍事勝利使得晉國人霸氣持續增長。彭衙之戰後,晉襄公派使者前往魯國,責備魯文公說,你即位都這麽久了,竟然不曾前來朝覲晉侯,究竟是有什麽打算?
魯文公不敢怠慢,連忙啟程前往晉國朝覲,結果連晉襄公的麵都沒見到。晉國僅僅派了陽處父出麵與他會談。魯國的史官覺得很丟人,在《春秋》上記載此事,隻有“及晉處父盟”五個字,無頭無尾,將魯文公前往晉國的事,給屏蔽掉了。
同年夏天,由晉國司空士穀牽頭,召集魯、宋、陳、鄭等國諸侯在垂隴會晤,討論討伐衛國之事。宋成公、陳共公,鄭穆公親自前往與會,魯國則派了公孫敖為代表參加。
晉國的司空,尚未列入“卿”的範圍,隻能算作中層貴族。晉國召集諸侯會盟,晉侯和卿都不出麵,而是派司空為全權代表,實在是太輕視天下諸侯了。
在垂隴會盟上,陳共公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在晉國人麵前為衛國說情。他要衛成公將孔達抓起來,作為替罪羊送到晉國,對晉襄公說:“衛國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入侵晉國,全是孔達自作主張所致,與衛侯無關。”
晉襄公接受了這一理由,囚禁了孔達,收回了進攻衛國的命令。
公元前625年冬天,晉國又糾集宋、陳、鄭等國軍隊討伐秦國,攻占了秦國的汪地之後才回師。
公元前624年春天,晉國聯合魯、宋、陳、衛、鄭等國討伐楚國的附庸沈國。沈國被擊潰。
北破狄夷,西敗強秦,東服魯、衛,南滅沈國,晉襄公自上台以來,一係列的軍事勝利使得他成為曆史舞台上一顆耀眼的新星。在那個年代,晉軍不可戰勝似乎成為天下諸國公認的事實,晉國的霸業如同2007年的中國股市,一路飄紅,連續漲停。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秦國人逆勢而上,又一次向晉國發動了複仇攻勢。
這一次,秦穆公親自出馬了。秦軍渡過黃河之後,他命令焚毀渡船,自斷後路,以示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全體將士默默地執行了這一命令。沒有人表示驚愕,也沒有人表示反對。也許大家想的和他一樣,這一次再打不贏晉國人,誰都沒臉回到秦國抱老婆孩子啦。
《孫子兵法》第一篇:“令民與上同意也,可與之死,可與之生,民弗詭也。”也就是說,戰爭獲勝的第一要義,是部下與君主同心同意,做到這一點,部下可以為主君出生入死,也不會心生不滿。這一點秦穆公做到了。
秦軍勢如破竹,很快攻占了晉國的王官(地名),打到了郊(地名)。晉國人采用趙衰的策略,堅壁清野,避其鋒芒,據守不出。
秦軍在晉國的土地上耀武揚威了一個多月,晉國人則心平氣和地待在自己的城堡裏,甘做縮頭烏龜,堅決不應戰。在這種情況下,秦穆公自茅津渡過黃河,到殽山收拾了當年陣亡將士的屍骨,舉行了盛大的祭奠儀式。
時隔三年,殽山的秦軍將士遺骸,都變成了蒼蒼白骨。秦穆公大哭了三天,接著又召集全體將士閱兵,發表了著名的“殽山講話”。他說:“嗟,士卒!聽,無嘩,餘誓告汝。古之人謀,黃發番番,則無所過。”
翻譯成現代文:“喂,全體將士聽清楚了,你們不要吵,我在這裏要跟大家共勉,遇事謀劃要像古人一樣,聽從長者的建議,才不會犯錯誤!”這還是在批評自己當年沒有聽從蹇叔之言,所以遭受失敗。
《左傳》評價說,秦穆公是真正的領袖之才,用人考慮周全,不因為一次失敗而否定一個人,用人不疑,信任專一,所以,孟明視能盡其為臣之心力,始終不懈,心懷畏懼而思修德政。
孟明視是百裏奚的兒子。公孫枝舉薦百裏奚於奴仆之中,後世有人解釋說,這是“一舉而得賢二世”,所以《左傳》將孟明視的成功歸根於公孫枝。
洗刷了兩次戰敗的恥辱之後,秦軍班師回朝。這一次秦晉之間的軍事衝突,在曆史上被稱為王官之役,秦國在軍事上取得了有限勝利,而晉國審時度勢,及時避免了將衝突擴大化。所以,單純地從軍事上講,此役乏善可陳,不夠痛快;但從全局上看,它對秦晉兩國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王官之役在很大程度上打擊了晉國人的傲氣,他們開始反思這些年來過於盛氣淩人的對外政策,並且付諸實際行動,以此改善同中原諸國的關係。
公元前624年冬天,秦國人撤走後不到半年,晉國主動向魯國表達了歉意,熱情邀請魯文公再次訪問晉國。
上一次魯文公訪晉遭受的屈辱,其記憶尚未完全消退。但是接到晉國的邀請後,魯文公仍然不計前嫌,忍辱負重來到了晉國。
這一次他不僅見到了晉襄公,而且受到了晉襄公相當隆重的接待。在歡迎宴會上,晉襄公雅興大發,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首《菁菁者莪》的詩來助興。
《菁菁者莪》見於《詩經·小雅》,其中有“既見君子,樂且有儀”之句,晉襄公借此把魯文公比作君子,大加讚賞。
知書達禮的魯國人被捧得飄飄然。在大夫叔孫得臣(叔牙之孫)的指點下,魯文公神色凜然地走下台階,向晉襄公拜謝說:“小國受命於大國,哪裏敢不端莊慎重?有幸得到您如此大禮相待,哪裏還有比這更快樂的事?小國之所以開心,是因為大國的恩惠啊!”
晉國人的高帽子自然送得貼切,魯國人的馬屁也拍得恰到好處。晉襄公聽了,連忙也走下台階,誠摯邀請魯文公一起登台,再互成拜禮。魯文公有感於晉襄公的熱情,禮尚往來,也念了一首《嘉樂》之詩來應景,讚揚晉襄公“顯顯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
晉襄公好人做到底,第二年春天,向衛國歸還了大夫孔達。當然,為了給自己一個台階下,晉國對外宣稱,孔達乃是衛國的賢臣,晉國不忍心忠義之士因為盡忠國事而身陷囹圄,所以主動釋放孔達。這一說辭既給了自己的麵子,也給了衛國麵子。夏天,衛成公親自到晉國,致拜謝之意。
沒過多久,曹共公也主動跑到晉國來朝覲,表示願意臣服於晉國的領導。《左傳》將這些事一一記錄在案,是想告訴讀者,晉襄公通過仁德而不是通過武力,使得晉文公建立的霸業得到延續,而且受到諸侯的尊重。
這一年秋天,晉襄公派兵討伐秦國,包圍刓(wán)和新城,作為對去年的王官之役的報複。
王官之役也給秦國造成了深遠的影響。最根本的,不用說是恢複了秦國人的信心。軍事上的勝利固然有限,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秦國人能夠在晉國的國土上,打得天下的霸主閉門不出,高掛免戰牌,本身就是對秦國實力的一種肯定。
至於另外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則是西戎部落得知秦國打敗了天下第一的晉國,深感不安,派了一個叫由餘的人前往秦國出訪,借此打探秦國的虛實。
在秦國的曆史上,有很多優秀的人才並不是本國人,他們來自中原各地,甚至來自於蠻荒之地。這些人到了秦國之後,受到統治集團的重用,死心塌地地為秦國服務,甚至不惜幫助秦國攻打自己的祖國,為秦國的強大乃至統一中國作出了傑出的貢獻。如果要列出這些人的名單,我們可以列出:公孫枝、百裏奚、商鞅、呂不韋、張儀、範雎、李斯、蔡澤等一係列顯赫的名字,而由餘,也應該當之無愧地榜上有名。
由餘的祖先是晉國人,因為犯了罪或得罪了權貴,被迫流亡到西戎聚居之地,並在那裏落地生根,定居下來。由於家庭環境的熏陶,由餘自幼會說中原地方的語言,熟讀詩書,在西戎人中享有盛名。
秦穆公聽說過由餘的名聲。由餘到達雍城之後,受到秦穆公的熱情招待,而且“示以公室、積聚”,也就是說,帶他參觀了雍城的宮殿,展示了秦國的財富。
順便提一下,秦國建都雍城,是秦穆公的父親秦德公年代的事,距由餘訪秦,不過數十年。秦國偏安西陲,相較中原諸國而言,經濟曆來不甚發達。以秦國之國力,雍城的“公室、積聚”在那個年代委實沒什麽可誇耀的。然而,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雍城雖然不能與絳都、新鄭、臨淄相提並論,但對於來自西戎蠻荒之地的人來說,雍城就是一座神氣活現的大城啦。
沒想到,由餘參觀完秦國的奴隸主義建設成就展之後,隻是不鹹不淡地評價了一句:“這些事情,如果由鬼來做,尚且費神;由人來做,老百姓受的苦可想而知。”
這就好比咱們現在請老外看了奧運會開幕式之後,老外不但不五體投地,反而一個勁地問“How much”一般令人掃興。
秦穆公也感到很無趣,因而問道:“華夏諸國,以詩、書、禮、樂、法作為政治的根本,尚且時有動亂;戎夷地區沒有這些東西,靠什麽來治國?”
由餘笑著回答說:“說起詩、書、禮、樂、法度,正是中國動亂之源。當年黃帝創製禮樂法度,以身作則,天下也僅僅算是小治。到了後世,統治者日益驕奢**逸,越來越喜歡用刑罰來對付人民,而人民不堪重荷,又怨恨統治者不施德政。因此,上下互相抱怨,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演變為動亂,甚至於亡國。而戎夷地區不同,統治者用樸實的道理來對待下民,下民也僅僅以忠、信侍奉主人,沒有什麽政治理論,順其自然,所以是真正的聖人之治。”
秦穆公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卻犯了一個嘀咕。回去之後,他問內史寥:“我聽說,鄰國有聖人,是本國之憂。現在由餘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擔心他成為秦國的憂患,你有什麽好辦法?”
“簡單,殺了他。”
“別扯淡,提點實際的建議——我要用他。”
“這個嘛……戎人不是對我們的詩書禮樂不屑一顧嗎?我有一個主意,咱們給西戎首領送一支‘女子樂隊’過去,讓他沉溺於其中,不理政事;然後派人去西戎,請求他將由餘留在秦國,造成他們君臣之間的猜忌;又故意將由餘留下來,不放他回西戎,造成由餘自己想留在秦國的假象,擴大他們君臣之間的不信任。通過這些手段,不愁由餘不歸順於您。”
“好主意!”秦穆公聽了內史寥這番話之後,摸著腦袋喜不自禁。
我很懷疑這個內史寥是不是穿過時光隧道去看過《水滸傳》,盡得宋江、吳用之輩的真傳。
接下來一連幾天,秦穆公天天都找由餘見麵,而且不顧尊卑,與其同席而坐,共桌而食。一邊吃,一邊問由餘一些西戎地方的風俗、地理、人物甚至軍力方麵的事,由餘有問必答,說得頭頭是道。聊得越多,就越發堅定了秦穆公要將此人收為己用的決心。
與此同時,由內史寥親自挑選十六位美少女,組成一支吹、拉、彈、唱、色、香、味俱全的女子樂隊,送到了西戎首領的大帳。
沒人會拒絕這麽一份厚禮。
如內史寥所預想,西戎首領得到這支女子樂隊後,果然從此不理政事,轉而醉心於中原音樂研究和婦女研究,早把由餘出使秦國的事丟到了爪哇國。等到由餘從秦國回來,一切都變了樣,大帳內一片歌舞升平,春意盎然。很顯然,首領並不想聽他的出訪見聞,隻想聽女子十六樂坊演奏秦宮秋月。由餘勸了幾次沒有效果,而秦國那邊不斷派人暗中拉攏他,也引起了首領的懷疑。由餘與西戎首領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
沒過多久,由餘主動離開西戎地區,再一次來到了秦國的雍城。
公元前623年,王官之役的第二年,秦國以孟明視為統帥,采用由餘的計謀分化和討伐西戎各部,一舉征服十二支西戎部落,向西開辟了千裏疆域,成為西戎的霸主,秦國的實力得到突飛猛進的增長。
捷報傳到王城雒邑,周天子錦上添花,給秦穆公送去一隻金鼓以表慶賀。
金鼓是禮樂之器。身為諸侯而獲得天子贈予的金鼓,在當時是非常讓人眼熱的榮譽。以稱霸西戎、獲贈金鼓為標誌,秦穆公到達了他個人事業的頂點。
兩年之後,秦穆公去世了。
在那個年代,秦穆公以其仁德而非文治武功獲得天下的尊重。在秦國與晉國的關係史上,秦穆公曾經扶持過晉惠公和晉文公兩任君主,沒有秦穆公的幫助就不會有晉文公的上台,也不會有晉國的霸業。考慮到秦國還曾多次解救晉國的饑荒,我們可以這樣說,秦穆公之於晉君、晉民、晉國均有莫大恩惠。
然而,從曆史的記錄來看,秦穆公對於自己的這些功勞似乎沒有要求更多的回報,即使在打敗晉惠公之後得到的河外五城,也因公子圉的入質而及時歸還了晉國,除此之外,秦國沒有得到任何直接的好處。晉國反倒是有多次恩將仇報的舉動,一再傷害秦國人的感情。但這些傷害沒有影響秦穆公的理性判斷,也沒有影響他的仁人之心,“泛舟之役”中,他那句“其君是惡,其民何罪”,可以說是數千年後我們將“日本帝國主義”與“日本人民”區分對待的最初藍本。
在秦穆公的領導下,秦國的國力有較大幅度增長,這與他的用人不疑、敢於擔當領導責任的人力資源政策有關。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秦穆公如此博愛和重視人才,在其死後,秦國人卻按照傳統的陋習,以大夫子車氏三兄弟等一百七十多人殉葬。子車氏三兄弟在秦國被稱為良臣,也就是國家的棟梁之材,他們的殉死令秦國人深感悲傷,因此作《黃鳥》之詩以示哀悼。詩是這麽寫的: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於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於楚。誰從穆公?子車針虎。維此針虎,百夫之禦。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黃鳥躍於枝頭,來往自如,棲得其所,而子車氏三兄弟卻無辜地躺在冰冷的墓穴裏,確實讓人備感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