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

公元前632年,晉文公是在一係列光彩奪目的事件中度過的。繼城濮之戰、踐土之盟後,這年冬天他又在溫地發動諸侯會盟,討論如何處理對踐土之盟心存不服的國家。參加這次會盟的有晉、齊、秦、魯、宋、蔡、鄭、陳、莒、邾等國的元首或授權代表。會後舉行了大規模的狩獵活動,在晉文公的熱情邀請下,周襄王也親自從雒邑跑到溫地來一試身手,使本次大會增輝不少。雖然孔子對此頗有微詞,說什麽“以臣召君,不可以訓”,但從天子當時的境況來看,晉文公這麽看得起他,他是斷無理由將自己吊起來賣的。

作為溫地會盟的成果,這一年冬天,晉文公率領諸侯發動了對許國的進攻,討伐其不服之罪。至於許國到底怎麽“不服”了,《春秋》《左傳》皆無記載,很有可能是許國沒有派人前來參加踐土之盟吧。

伐許途中,晉文公生了一場重病。曹共公的侍臣侯儒花錢買通了晉國的大臣筮(shì)史,要他對晉文公說:“請放曹國一馬。當年齊桓公召集諸侯會盟,幫助邢、衛這樣的異姓諸侯複國;今天您召集諸侯會盟,卻要消滅同姓的諸侯。曹國的先祖叔振鐸,是周文王之子,我晉國的先祖唐叔,是周武王的後代,本是同根同種,應該多加照顧。

“您號令諸侯而滅兄弟之國,非禮也;您曾私下答應曹伯與衛侯複國,現在恢複了衛國而忘記了曹國,是言而無信;衛、曹兩國同罪,而處罰不一,是賞罰不公。非禮、無信、不公,這三頂大帽子蓋在您頭上,您好受嗎?”

晉文公是個講道理的人,生病的時候尤其通情達理,他命人把曹共公給釋放了,並且讓曹共公將功贖罪,跟隨諸侯們一起討伐許國。

從許國回來之後,晉國再一次擴編軍隊,在三軍的基礎上,又新建了三軍。這樣一來,晉國的武裝力量達到了六軍,已經是王室軍隊的編製。為了避免別的諸侯說閑話,晉文公對外宣稱,擴充軍隊是為了對付狄人部落。而且,新建的三軍也不稱之為軍,而稱為“三行”,以荀林父為中行主將,屠擊為右行主將,先蔑為左行主將。

公元前631年夏天,王室卿士王子虎、魯國國君魯僖公、晉國上軍元帥狐偃、宋國司馬公固、齊國大夫歸父、陳國大夫轅濤塗、秦穆公的兒子公子憖(yìn)等人在翟泉會晤,重溫踐土之盟,順便商量討伐鄭國的事。

城濮之戰後,鄭文公及時倒向了晉文公,並且主持了踐土的獻俘儀式。時隔一年,晉國又發動諸侯討伐鄭國,理由是晉文公當年流亡列國之時,在鄭國受到了“非禮”的對待,一直咽不下這口氣。加上這次鄭國不派人參加翟泉之會,正好又給了晉文公一個口實,因而臨時動議討伐鄭國。

誰說秋後不算賬?老賬新賬一起算。

翟泉之會受到了左丘明的猛烈抨擊,主要是與會人員的級別不對等。各諸侯國來的都是卿大夫這個層次的代表,魯國卻由國君親自到場,實在是用力過猛。

公元前630年春天,晉國對鄭國發動了試探性的進攻。據《左傳》記載,這次進攻的目的是為了“觀其可攻與否”。

以晉國的軍事實力,進攻鄭國當然是小菜一碟。所謂“觀其可攻與否”,估計還是旁敲側擊,想看看楚國的反應。在確信楚成王不會橫加幹涉後,同年九月,晉文公和秦穆公聯合起兵討伐鄭國,對外公開宣稱的理由有二:

一、鄭伯曾經無禮於晉侯。

二、鄭國至今仍與楚國眉來眼去,藕斷絲連。

晉國的軍隊駐紮在函陵,秦國的軍隊駐紮在汜(sì)南,對鄭國形成夾擊之勢。

晉文公這次伐鄭,不僅有軍事上的準備,還有政治上的準備。據《史記》記載,鄭文公有三位夫人,為他生了五個兒子,這五個兒子都“以罪早死”。鄭文公一怒之下,將其他侍妾生的兒子也全部趕出國去。其中有一位公子蘭逃到了晉國,受到晉文公的優待。晉、秦兩國大軍進入鄭國之後,晉文公命令公子蘭在晉國東部邊界待命,打算等軍事行動一結束,就派公子蘭進入鄭國接管政權。

鄭文公派了一個叫燭之武的老頭,趁著夜色跑到秦軍大營,對秦穆公說:“秦、晉兩國大軍包圍鄭國,鄭國是難免要滅亡啦。如果鄭國的滅亡能夠給您帶來什麽好處,那您就盡管放手幹吧!但我想勸您一句,就算您消滅了鄭國,對秦國也沒任何好處,因為秦國和鄭國之間還隔著一個晉國,好處都讓晉國給得了。晉國因此增加了土地,對秦國而言,意味著相對減少了土地,不劃算。如果您放鄭國一馬,鄭國願意成為秦國來往中原的東道主,為秦國提供方便,這樣對秦國也沒有任何壞處。再說,當年您有大恩於晉惠公,他許諾給您河外五城,結果這家夥早上渡河回國,晚上就令人加固城牆防禦您,晉國人的貪得無厭,您也是有親身體會的。他們今天往東向鄭國索取土地,明天就會往西擴張,到那時,他們不打秦國的主意,還能打誰的主意呢?請您三思而後行。”

在現代語言中,“東道主”是主人家的意思。但這個詞最初的意義,“東”是指具體的方位。鄭國在秦國的東邊,因此自稱東道主。而諸如“北道主”“南道主”之類的稱謂,在後世的史書中都曾出現。

燭之武的話打動了秦穆公。他認真回想了一下這些年秦國與晉國之間發生的事情,覺得燭之武所言不虛。秦國一直在努力幫助晉國,晉國對秦國的幫助也總是欣然笑納,卻從來沒有想過應該如何報答秦國,甚至恩將仇報。眼下這位晉文公,從上台到稱霸,都受到了秦國的大力支持,至今也未曾有任何回報的表示,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於是,秦、鄭兩國簽訂了一個秘密盟約。三天之後,晉國人驚奇地發現,秦國人已經撤軍了。不僅如此,秦穆公還留下杞子、逢孫、楊孫三員將領,帶著一支部隊駐紮在新鄭的北門,宣布為鄭國戍守城門。這就意味著,晉國如果繼續攻打鄭國,就要與秦國人為敵了。

晉軍眾將對秦國人的公然背叛感到憤怒。狐偃等人建議晉文公無視秦國人的存在,按原定計劃進入新鄭,如果秦國人要阻撓,就連秦國人一起打。

還好,晉文公不像晉惠公那樣沒心沒肺,他暗自衡量了一下利弊,對大夥說:“沒有秦國的幫助,我們就沒有今天的成就。得到人家的鼎力相助卻拔刀相向,是為不仁;因為小事而失去一個強大的盟國,是為不智;兩國本來和平相處,卻又發生戰亂,不是用武之道。罷了罷了,既然老天不想滅亡鄭國,我們也不必強求,回去吧。”

話雖這麽說,晉文公卻不甘心空手而歸,他派人與鄭文公談判,要求將公子蘭送回鄭國當大子。鄭國大夫石甲父對鄭文公說:“現在諸位夫人之子都已經死了,其餘的公子中,數公子蘭最為賢能,您不如答應晉國的要求,好讓他們快點退兵。”

鄭文公聽從了建議,派石甲父、侯宣多到晉國迎接公子蘭回國。晉國與鄭國遂簽訂了和平協議。

從鄭國回來之後,晉國再一次改革軍隊編製,撤銷新建的三行,改為上、下新軍,任命趙衰為新上軍統帥,胥嬰為新下軍統帥。按《左傳》的說法,這樣做還是為了防禦狄人的進攻。

狄人真的有這麽麻煩嗎?

回答是肯定的。

公元前630年春天,就在晉文公試探性進攻鄭國的時候,狄人不失時機地發動了對齊國的進攻。

在齊桓公年代,狄人還隻敢欺負一下衛國、邢國這樣的二三流國家。齊桓公一死,連齊國都成為狄人侵略的對象。縱觀中原,還真隻有晉國令狄人有所忌憚了。

公元前629年,狄人又一次大舉入侵衛國,迫使衛成公將國都遷到帝丘。為此,衛國還舉行了卜筮活動,得到的結果是,衛國還有三百年的國運。但從《史記》的記載看,衛國自此仍經曆了十九代君主,曆時四百二十年,直到秦始皇年代才徹底滅國。因此,這次卜筮的結果極為不準。

帝丘原來是夏朝第一任君主啟的孫子相的居所。衛成公搬到帝丘,夢到先祖衛康叔對他說:“你給我的祭祀很豐厚,可是都被相奪走了。”衛成公於是命令祭祀相,好讓他不搶自己祖先的祭祀。寧俞認為不可:“不是我們的祖先,就算祭祀,他們也享受不了。連杞、鄫(zēng)這些夏朝的後裔都不祭祀相了,我們更沒有義務承擔對相的祭祀。”

孔夫子則一針見血地指出:“非其鬼而祭之,諂也!”也就是說,不是自己的祖先,卻去祭祀他,是諂媚之舉。

也許是風水輪流轉,不久之後,狄人部落發生內亂,衛國趁機發動反攻,雙方於公元前628年握手言和。

這一年春天,楚國大夫鬥章與晉國大夫陽處父舉行了會談,雙方建立了代辦級外交關係。

夏天,在新鄭城頭搖擺了四十五年之久的牆頭草鄭文公去世了,晉國扶持的公子蘭順利即位為君,也就是曆史上的鄭穆公,晉、鄭關係翻開了新的一頁。

而到了冬天,晉文公也去世了,享年七十一歲。

回顧晉文公的一生,最富傳奇色彩的是他那段長達十九年的流亡生涯。他自四十三歲那年出奔國外,直到六十二歲才回國,十九年間,先後居住或經過翟國、衛國、齊國、曹國、鄭國、楚國、秦國,或被奉為上賓,或遭冷眼歧視,可謂嚐盡人間冷暖,也練就了他寵辱不驚的沉穩性格。值得一提的是,流亡的日子雖然艱辛,他卻過得很瀟灑,不乏佳人相伴,先是在翟國娶了季隗,接著在齊國娶了齊薑,跑到秦國又娶了懷嬴等五個老婆,這些女人,或以其溫柔賢淑撫慰其心靈,或以其特殊地位成為他的政治後援,為他的流亡生涯平添許多春色。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手下那幾十號兄弟,不但對他忠心耿耿,不離不棄,而且在他最困難、最軟弱的時候及時幫助他走出困境,告別平庸,目標堅定地殺回晉國,成就大事,可謂良師益友。而晉文公上台之後,除了報答大夥的恩情,更大膽重用這批非公族的賢能之士,一改國政由公族把持的傳統,將軍國大事交給異姓管理。正是依靠這些異姓賢人,晉國得以在短短數年之內迅速崛起,並且打敗天下第一強的楚國,成為天下的霸主。

唯一的遺憾是,晉文公大器太晚成了,稱霸才短短數年,便壽終正寢。但晉國的霸業沒有隨著他的去世而迅速消失,從後世的曆史來看,晉國的霸業始於晉文公,繼於他的兒子晉襄公,在晉成公、晉靈公年代一度衰落,到晉景公、晉厲公、晉平公年代又重新雄起。自城濮之戰後的近百年,晉國一直是中原地區最強大的國家——當然,這是後話,晉國的興衰在以後的故事中還將講到。

晉文公死後,其靈柩被送往曲沃,將在曲沃舉行葬禮。然而,就在靈柩被運出絳都城門的時候,裏麵突然發出一陣牛響。據《左傳》的記載,是“有聲如牛”,至於是如牛吼還是牛蹄聲,無從考證。卜偃連忙命令隊伍停下來,大夥一起拜倒,折騰了半晌,卜偃說:“主公有令,將有西方軍隊經過我國,如果攻擊他們,必定獲勝!”

所謂西方軍隊,當然是指秦國的軍隊。

死人不會說話,卜偃說這句話,背後必定有人指使。這個人有可能是狐偃,也有可能是先軫,總之是晉國的鷹派。這句話也不是憑空猜測,而是有準確的情報作為依據。

兩年前,秦國與鄭國簽訂秘密盟約後,秦將杞子等人就一直留守在鄭國,成為了秦國的駐外部隊。聽到晉文公去世的消息,他給秦穆公寫了一封密信,信上說:“鄭國人對我們很信任,要我們擔任新鄭北門的守衛任務。如果派大軍潛行而來,裏應外合,消滅鄭國易於反掌。”

這無疑是個餿點子。當年燭之武遊說秦穆公不要打鄭國的主意,最重要的理由就是秦國離鄭國太遠,中間還隔著晉國,就算消滅了鄭國,好處也隻能讓晉國得到,對秦國沒有任何意義。

秦國的大夫蹇叔則進一步指出:“勞師襲遠,是兵家大忌。部隊從秦國出發到鄭國,有千裏之遙,怎麽可能‘潛行’?不但鄭國人會知道這個計劃,晉國人也會知道。”堅決反對杞子的提議。

用現代管理的語言來說,杞子的計劃,不但目標的設定有問題,操作起來也不具備現實性。但秦穆公顯然將晉文公的去世當作秦國稱霸的一個契機,聽不進蹇叔的勸阻,決定派百裏孟明視、西乞術和白乙丙三人帶部隊前往鄭國。

孟明視是大夫百裏奚的兒子,西乞術和白乙丙則是蹇叔的兒子。關於百裏奚這個人物,《左傳》與《史記》的記載有較大的出入:

第一,公元前655年,晉獻公滅虞國,俘虜了虞公和他的大夫井伯。後來晉獻公將女兒嫁給秦穆公,將這兩個人作為陪嫁的奴仆,一並送到了秦國。在《左傳》的記載中,這兩個人自此沒有下文。而根據《史記》的記載,晉獻公俘虜了“虞君及其大夫井伯百裏奚”,則井伯即為百裏奚無疑。

《史記》又記載,百裏奚在前往秦國途中,趁人不注意,偷偷地跑出了送親隊伍,而且流亡到楚國,被楚國人當作三無人員給抓了起來。秦穆公聽公孫枝說百裏奚有德有能,想花重金從楚國人手裏將他贖回,但又怕動作太大,引起楚國人的警覺,於是派下人出麵到楚國交涉,說:“我國有一個逃亡的奴仆百裏奚現在貴國,請允許我們用五張羊皮將他贖回,以懲戒逃亡之人。”

五張羊皮,在當時應該就是一個奴仆的價格。楚國人聽了,也沒懷疑什麽,就把百裏奚交給了秦國人。到了秦國,秦穆公親自來迎接百裏奚,一問年齡,已經七十了,老是老了點,然而滿腹經綸,秦穆公和他談了三天,如同當年周文王得到薑太公一般高興,拜為大夫,令他主持國政。當時國人都戲稱他為“五羊皮大夫”。百裏奚又向秦穆公推薦了自己的朋友蹇叔,秦穆公於是將蹇叔也找來,拜為上大夫。

雖然《史記》言之鑿鑿,但百裏奚與井伯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在《左傳》中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第二,公元前628年,秦國打算派兵襲擊鄭國。根據《左傳》的記載,當時隻有蹇叔站出來表示反對,則百裏奚無疑已不在人世。

秦穆公堅持要派兵,蹇叔牽著孟明視的手,說:“大侄子,我恐怕隻能看見你出師,不能看見你回來了喲。”秦穆公知道了,派人警告蹇叔說:“你這老頭子胡說八道個啥,如果不是活得長,你墳墓上的樹都可以雙手合抱了!”言下之意,我聽你歪歪嘰嘰幾十年,早聽厭了。

秦國大軍從東門出發,蹇叔前往送行,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戰車上,忍不住哭泣,囑咐他們說:“此去鄭國,一定要小心晉國人在殽(xiáo)地偷襲我軍。殽地有一處山穀,地勢險要,南邊山麓是夏朝後皋的陵墓,北邊山麓是周文王當年躲避風雨的地方。你們倘若死在那裏,就由我這個老頭子來替你們收拾屍骨吧。”

但是根據《史記》的記載,當時反對出兵的不止蹇叔,還有百裏奚。而且在秦軍出發的時候,兩個人都參與了“哭師”。

仔細推敲起來,《史記》的記載有點不靠譜:公元前655年,百裏奚已經七十歲,到公元前628年,百裏奚如果還活著,則已有九十七歲。在那個年代,一個人活到九十七歲恐怕不太容易。因此,我們還是采用《左傳》的觀點,即:百裏奚與井伯是兩個人,孟明視出征的時候,百裏奚已經去世。

言歸正傳。

公元前627年春天,偷襲鄭國的秦軍部隊經過長途跋涉,來到了離鄭國很近的王城雒邑。經過雒邑北門的時候,為了表示對天子的尊重,孟明視令戰車上的弓手和持戟之士脫掉甲胄,下車步行。然而剛一過城門,秦軍將士就紛紛跳上戰車,動作十分彪悍。當時王孫滿尚幼,站在城樓上看到這一幕,說:“秦軍輕佻無禮,必定失敗。輕佻則少謀,無禮則防備不周。身處險境又沒有防備,且無謀略,哪能不敗?”

秦軍公然經過雒邑,其用心已經昭然若揭。鄭國如果有常駐雒邑的間諜或是外交人員,隻要輕車快馬走小路給新鄭送去一封密報,秦軍偷襲新鄭的計劃就得泡湯。

然而,直到這個時候,鄭國官方似乎仍然對近在眼前的危險毫不知情。新鄭城內,一切有如往日般平靜,秦將杞子等人帶領的小支秦軍部隊仍然負責北門的警備,一絲不苟地檢查著可疑人員的行李和證件。

如果不是那個名叫弦高的鄭國商人的出現,秦軍這次千裏奔襲鄭國至少在戰術上是成功的。

弦高是來往於新鄭與雒邑之間的商人。他的生意很簡單,在鄭國收購牛,販到雒邑去賣,從中賺取差價。

春秋時期,商人的政治地位相當低下,在“士、農、工、商”四大職業中屬於墊底。但是,鄭國的商人地位特殊,某些商人自鄭桓公年代就與公室保持了良好的關係,甚至“世有盟誓”,休戚與共。據《國語》記載,鄭桓公在王室擔任司徒,聽了史伯的建議,向東經營自己的勢力,用大量的金錢賄賂雒東諸國,收買人心,背後想必就有商賈巨富為其撐腰。再加上鄭國地處中原心髒,是南來北往的交道要衝,商業遠比其他諸侯國發達,鄭國商人地位因此比別國商人高也不足為奇。

弦高是否與鄭國公室有交往,《左傳》沒有明說。但是當他途經滑國,聽到秦軍入侵的消息之後,第一反應就是派人趕回新鄭去,向鄭穆公報告敵情。弦高自己則裝作鄭國的使者,帶了四張牛皮和十二頭肥牛前往秦軍大營。見到秦軍主將孟明視,他神態自若地說:“寡君聽說您將帶兵經過敝國,特命在下來犒勞大軍。”

古人獻禮,講究先輕後重,弦高先以四張牛皮獻給孟明視等人,然後再以十二頭肥牛犒勞秦軍將士,搞得像模像樣。秦國人對他的身份沒有產生任何懷疑。

既然派使者前來勞軍,說明鄭國已經有準備,偷襲顯然是不可能了。孟明視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考慮再三,對西乞術和白乙丙說:“鄭國有了防備,我們如果硬攻,很難攻克;如果圍城,又沒有後援,隻能回去。”

孟明視不想白跑一趟,順手將滑國滅了,擄獲大批財物,一路迤邐西行。

而在新鄭,鄭穆公收到弦高的情報之後,派人到杞子等人居住的賓館打探,發現秦軍正在厲兵秣馬,作戰鬥準備。

他派人前去拜訪杞子,說:“各位在敝國久居,將敝國存糧吃得也所剩無幾了。現在聽說你們將要遠行,也沒什麽相送,鄭國有塊原圃,和秦國的具圃一樣,是打獵的勝地,各位可以到那裏自行方便,打幾頭麋鹿作為糧食,也好讓敝國輕閑一下,如何?”話說得很客氣,杞子等人聽了卻是滿頭大汗。沒過多久,密探又送來孟明視大軍撤離的消息。杞子知道機密泄露,大勢已去,逃亡去了齊國,逢孫和楊孫則逃往宋國,駐守新鄭北門的秦軍部隊也一哄而散。

秦軍勞師襲遠,已經是一錯;襲遠不成,順手滅掉滑國,又是一錯。這兩錯的理由相同:鄭國和滑國離秦國千裏,就算滅了這兩個國家,也無法管理,隻能讓他國得利。至於獲得些許戰利品,更不似大國所為,反倒像雞鳴狗盜之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孟明視自滑國起程的時候,晉國也正在醞釀襲擊秦軍的計劃。剛剛繼承君位的晉襄公主持了軍事會議。

先軫非常興奮,說:“秦伯不聽蹇叔的勸告,因一己之貪而勞累全國,是上天給我們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咱們必須討伐秦軍。”

“我們尚未報答秦國人的恩惠,反而攻擊秦國的部隊,難道先君才死,你們就忘了他的立場了嗎?”欒枝反駁道。

“秦國不對我國先君的去世表示哀悼,還討伐我同姓諸侯,是秦國人無禮,還談什麽報答?我聽說一日放縱敵人,後患將波及幾代人。禍及子孫,難道是先君的立場嗎?”

辯論的結果,先軫占了上風。晉襄公身穿黑色孝服發兵,並且策動薑戎部落派兵相助,前往殽山攔截秦軍。

秦軍從雍城出發的時候,蹇叔一再叮囑他的兩個兒子要提防晉軍在殽山打埋伏。但西乞術和白乙丙都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孟明視也放鬆了警惕,加上秦軍在滑國掠奪了不少輜重,經過殽山山穀的時候,部隊拖拖遝遝地,竟然拉了近十裏長。從殽山的地形來看,恐怕隻能說,秦國人完全是為了讓敵人伏擊才擺出這種長蛇般的行軍隊列。

晉國人等秦軍完全進入山穀後發動進攻,將秦軍截成幾段,分割包圍。這一仗,秦軍幾乎全軍覆沒,孟明視、西乞術和白乙丙也成為了晉軍的俘虜,從滑國搶回來的戰利品,不消說,也成為了晉國人的戰利品。

獲得“殽之戰”的勝利後,晉國上下才為晉文公披麻戴孝。

自晉獻公年代,秦國與晉國就互相通婚,不是晉國將女兒嫁到秦國去,就是秦國將公主嫁到晉國來,雙方借此保持了相對穩定的友好關係。後人將婚姻稱為“秦晉之好”,就是出自這一段典故。然而,再好的婚姻也不過是政治的附屬物,一旦政治利益發生衝突,兩國就不免拔刀相向,將幾十年的交情全部拋到了爪哇國。

在這些錯綜複雜的政治與婚姻關係之中,女人雖然是弱者,卻時常以其柔弱的力量影響著曆史。公元前645年的韓原之戰,晉惠公成為秦國的俘虜,正是因為他姐姐在秦穆公麵前以死相挾,他才得以免受恥辱,並最終被釋放回國。十八年之後的殽之戰,秦軍三帥成為晉國的俘虜,晉文公的遺孀文嬴希望能為秦國做一點事,便向兒子晉襄公請求釋放這三個人,她說:“就是這三個人離間秦、晉兩國君主,導致兩國交兵。秦君如果得到這三個人,恨不得扒他們的皮,吃他們的肉,哪裏用得著你動手?不如讓他們回秦國去受死,以滿足秦君的願望。”

文嬴是秦穆公的女兒,按照《左傳》的記載,應當就是當年被立為夫人的懷嬴。晉文公死後方獲得“文”的諡號,因此現在將懷嬴改稱為文嬴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晉襄公聽了文嬴的話,就把孟明視等人釋放了。

第二天上朝,先軫問起秦國戰俘的事,晉襄公如實回答說:“母後為他們求情,我已經放他們走了。”

先軫一聽,暴跳如雷:“戰士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戰場上捉到他們,婦人用一兩句話就將他們放跑了,這是損己利人的事,晉國離滅亡不遠啦!”說完竟然不顧禮節,在晉襄公麵前就吐了一口痰。

晉襄公也醒悟過來了,命大夫陽處父去追孟明視。陽處父一直追到黃河邊上,孟明視等人已經在秦國派來接應的船中。陽處父急中生智,解開戰車左邊的馬,對孟明視說:“主公派我來送您一匹好馬,請回來將馬載走。”

傻瓜才會回來。孟明視站在船頭作了一個長輯,說:“感謝貴國國君的恩惠,沒有將我們殺掉祭戰鼓,使我們得以回秦國去接受懲罰。如果我回國被處以死刑,那是死而不朽;如果萬幸得不死,三年之後必定回來拜謝(三年將拜君賜)!”

秦穆公得到孟明視等人回國的消息,穿著白色的衣服親自到雍城郊外迎接,見到他們就大哭說:“都怪我沒聽蹇叔的話,使得你們遭受恥辱,罪責全在我一人。”當場宣布孟明視仍然官複原職,並且說:“是我的過錯,大夫何罪之有?我不會因為一次失敗就埋沒一個人的優點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