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真有趣:第2冊 第一章 晉國稱霸上兵伐謀:把問題丟給對手
公元前632年春天,晉文公率領晉國三軍從絳都出發,按計劃討伐曹國,以牽製楚國軍隊,救援齊、宋兩國。
晉國人再一次采用假道伐虢的手段,派使者到衛國請求借道。衛成公當然清楚晉國人的意圖,他麵臨一個兩難的選擇。
如果同意晉國的要求,讓晉軍從衛國通過,等晉軍消滅曹國後,回師途中再順手消滅衛國,易於反掌,今日的衛、曹兩國就是當年的虞、虢兩國——前車之鑒,不可不防。
如果不同意晉國的要求,晉文公正好借題發揮,給衛國扣上一頂“不合作”的帽子,名正言順地派兵攻打。
衛成公權衡再三,決定不答應晉國的要求。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晉文公立刻改變進軍路線,迂回到衛國南部渡過黃河,將主攻方向放到衛國,隻派少量部隊襲擾曹國,以防止曹軍在晉軍身後搞破壞。
晉軍氣勢如虹,幾天之內便攻下了五鹿。
對於晉文公來說,五鹿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地方。想當年,他從翟國出發,流亡到衛國,被衛文公拒之城外,饑腸轆轆之時,在五鹿的田野裏向農民乞討飯食,農民毫不客氣扔給他一塊泥巴,狐偃馬上跪下說:“這是上天賜給您國土!”沒想到一語成讖,十二年之後,晉文公果然以主人的身份進入五鹿。野史記載,在感激狐偃之餘,晉文公甚至沒忘記找到當年向他扔泥巴的農民表示感謝。自古富貴寬容,窮酸刻薄,能夠善待昔日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富貴。
同年二月,中軍元帥郤(xì)穀因病在五鹿去世,先軫由下軍副帥調任中軍元帥,胥臣臼季接任下軍副帥。《左傳》強調,進行上述人事調整的主要依據還是各人的德行。
三月,晉文公和齊昭公在衛國的斂盂舉行會晤,結成了同盟。在巨大的軍事和外交壓力下,衛成公再也坐不住了,派人跑到斂盂請求和談,遭到晉文公的拒絕。
“寡人先禮後兵,已經給過你們機會。你們卻一直拖到現在才來求和,不覺得晚了點嗎?”晉文公一邊剔著指甲,一邊不緊不慢地說,看都不看使者一眼,“回去告訴你們的國君,洗幹淨脖子,等著寡人來取他的頭顱。”
晉文公這樣做,並非為了嚇唬衛國人,而是另有深慮。衛國正好處於齊、晉兩個大國之間,北邊是狄人部落,南邊則有宋、鄭兩國。晉文公想救援宋國,必須先征服衛國;想聯合齊國,也必須通過衛國;想控製中原的心髒——鄭國,也必須先控製衛國。換而言之,晉文公如果想稱霸天下,衛國就是門戶,必須牢牢控製在自己手裏。如果太輕易答應衛國人的和平請求,則衛國人得之愈易,愈不加珍惜,勢必朝三暮四,與晉國貌合神離。因此,必須要給衛國一個深刻的教訓,使衛國人從心理上徹底臣服於晉國。
你想戰便戰,想和便和,沒那麽容易。
衛成公急了,戰又戰不過,降又降不成,在這種情況下,他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主動投靠楚國。
而楚成王也正想利用衛國來牽製晉國。收到衛成公的求援信後,他二話不說,馬上請同盟的魯國自東方出兵西進,楚軍則自南方北上,兵分兩路救援衛國。
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聽到衛成公投靠楚國的消息,衛國首都的居民(國人)不幹了。在他們看來,楚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晉國同宗同種,既是近親,又是近鄰,必須親善。在一小撮人的攛掇下,國人們居然以下犯上,群起而攻之,將衛成公驅逐到襄牛去居住,並且推舉代表前往五鹿向晉文公請求再度和談。
與此同時,楚軍的救援部隊遭到晉、齊、秦聯軍的阻攔,不能繼續北上;而魯國派公子買率軍進入衛國,也因衛國的政變而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
魯僖公突然害怕起來,他似乎有某種預感,覺得晉國很有可能在這次中原混戰中獲得勝利。若果真那樣,為了救援衛國而得罪晉國,實在是得不償失。但部隊已經派出去,現在下令收回的話,楚成王又肯定很不高興。
如何是好呢?
任何看似進退兩難的問題都難不倒缺德的人。魯僖公很快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把軍隊撤了回來,以示不與晉國為敵;又殺了公子買,派人將人頭送給楚成王,說:“公子買沒有完成救援任務,擅自回師,寡君十分惱怒,但是也沒辦法,隻能殺了公子買,拿他的人頭來向您請罪!”
《春秋》記述此事:“公子買戍衛,不卒戍,刺之。”說公子買奉命保衛衛國,沒有完成任務,被刺殺。這個說法與魯國官方的說法基本一致,但史官的筆毒見於一個“刺”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本來可以大大方方用個“殺”字。然而魯僖公要公子買死,名不正言不順,實為陷害忠良,濫殺無辜,但又不能明說,因此用個古怪的“刺”字,留待後人去猜想。
現在衛國已經不是問題了,晉文公沒有浪費太多時間,迅速揮師南下,進攻曹國,包圍了曹國的國都陶丘。這時候他指揮的部隊不僅僅是晉國三軍,還有加入到晉軍中的齊、秦兩國部隊。
晉軍集中力量進攻陶丘的城門,曹國人拚死抵抗,一次又一次打退敵人的進攻。晉軍死傷累累,在陶丘城下留下大量屍體,仍然沒有取得任何進展。
冷兵器時代,攻城是一項極其艱苦的工作。《孫子兵法》曾這樣描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修櫓轒(fén)轀(wēn),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堙,又三月而後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將孫子的這段話翻譯成現代文,意思就是:最上乘的用兵之法,以謀略取勝;其次以外交取勝;其次以打敗敵人的軍隊取勝;攻城是下下之策,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為了攻城,光準備器械就得三個月;如果一時攻不下,就得在城外修築土丘圍城,又得三個月;如果還攻不下,攻方將領難免心浮氣躁,驅使士兵像螞蟻一樣進攻,搞人海戰術,死傷更加慘重,有可能高達三分之一以上,而敵城仍然屹立不拔——這就是攻城的災難。
這段論述,生動地反映了攻城的艱辛,也體現了孫子“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指導思想。回想起來,齊桓公和管仲縱橫中原三十年,雖然以強大的武力作為後盾,但總是盡量避免戰爭的發生,更多采用外交和謀略來解決問題,與孫子的思想不謀而合。而現在,晉文公剛出江湖,就在陶丘城下陷入攻城的困境,勇氣雖然可嘉,謀、交略嫌不足。
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晉文公之所以強攻陶丘,與其救援宋國的戰略目標有關。宋國在楚軍的進攻之下,已經岌岌可危,如果不盡快解決曹國而對宋國直接施以援手,那麽當晉軍與楚軍主力相遇的時候,曹軍勢必成為晉軍的後顧之憂。因此,救宋必先破曹,攻城雖是下策,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晉文公本來以為,以晉國三軍的實力,加上齊、秦二國之助,攻下陶丘隻是小菜一碟。沒想到,這碟小菜卻是如此難啃。曹國人不但打退了晉軍的進攻,還采取心理戰術來削弱晉軍的鬥誌——將晉軍留下的屍體掛在城牆之上。這一招非常狠毒,晉軍士兵看到如此場景,又憤恨又驚懼,箭不敢射,石頭不敢扔,梯子也不敢搭,生怕破壞了同袍的屍體,攻城一時陷於停頓。
有人給晉文公獻了一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計謀:將晉軍部隊遷到陶丘郊外的曹國公墓去駐紮,並且宣稱,要挖曹國人的祖墳作為報複。
祖墳被挖,那是天都要塌下來的大事。而挖人家祖墳,也是缺德得不能再缺德的事,如果不是有曹國人掛屍在先,晉國人也不敢這麽做——人嘛,畢竟還是有底線的。曹國人聽到這個消息,無不感到恐懼,而且愧疚萬分。他們立刻派人與晉國人談判,要求晉軍趕快撤出公墓,別再騷擾他們祖先的神靈。
晉文公很爽快,說行啊,隻要你們將晉軍的屍體都收拾好,裝在棺材中送還給我們,我們就馬上撤出公墓,這仗該怎麽打還怎麽打,大家都別再耍小聰明出陰招了。
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曹國人當然答應。幾天之後,他們將晉軍的屍體收斂妥當,用牛車拉著幾百具棺木,打開城門送往晉軍大營。隊伍剛出來三分之一,聽得城外一通鼓響,無數晉兵從四麵八方湧過來。曹國人情知上當,想關門,門卻被牛車堵了個嚴實。手忙腳亂的工夫,晉國人已經控製了城門,陶丘城陷落了。
曹共公當年好奇心作怪,偷看晉文公洗澡,現在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晉文公當眾數落他的罪狀,總共有三條:
第一,不用僖負羈這樣的賢臣;
第二,小小曹國,居然有“乘軒者”(大夫)三百人,政府官員嚴重超編;
第三,不尊重貴人,偷看人家洗澡。
根據《左傳》的記載,僖負羈當年背著曹共公給重耳送飯,並非出於他自己的意願,而是他老婆勸說的結果。就算是他自己的意願,因為送過一頓飯,就被稱為賢臣,也實在是太帶有主觀色彩了。但是對於晉文公來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現在正是時候。為了表達對僖負羈的敬意,他還特地給部隊下了一條命令,不許任何人闖進僖負羈的宅子,違者斬首。
晉國軍中,有兩個人情緒不佳,那就是魏犨(chōu)和顛頡。這兩個人都曾跟隨晉文公流亡列國,然而回國之後並沒有受到重用。一年前,晉文公作三軍,起用了郤穀、郤溱、先軫、欒枝等新人,魏犨僅僅擔任戎車護衛,顛頡更是榜上無名,使得他倆越發憤憤不平。現在打下曹國,僖負羈僅僅因為一飯之恩,就受到晉文公如此厚報,進一步加深了這兩個人的不滿。
為什麽外人一頓飯,勝過咱們那十幾年的不離不棄呢?
魏犨和顛頡想不通,湊到一起喝悶酒。酒入愁腸,化作滿腔怨言。喝著喝著,魏犨有了一個邪惡的念頭,他湊到顛頡的耳邊一說,顛頡立馬表示讚同。
當天夜裏月黑風高,兩人各自帶著親兵,抱著柴禾來到僖負羈家附近,將柴禾團團圍住他家院子堆放好,把前後幾扇門都用鏈條鎖上。魏犨一聲令下,親兵們點燃柴禾,又將數十個火把扔進院子。霎時間四處火起,院裏的人從睡夢中驚醒,男女老少亂成一團。魏犨喝得有十二分醉了,聽到裏麵哭爹喊娘,報複的快感油然而生,竟然忘記自己是在做見不得人的事,舉著一把長刀又蹦又跳,吆喝著親兵:“把守好各個門口,不許放一個人出來!”不料樂極生悲,突然間一段燒得滾燙的院牆轟然斷裂將他壓倒。
顛頡嚇得立馬酒醒了,連忙扒開磚頭,將魏犨扛在肩上,帶著親兵逃離作案現場。回到家找來軍醫一看,魏犨整個胸部被燒傷,傷勢之重,至少要臥床半個月才能恢複。
而僖負羈一家數十口,全部葬身火海。
晉文公帶著群臣趕到現場的時候,隻看到一堆灰燼。軍法官四處調查,沒費多少力氣,就查出案件的凶手是魏犨和顛頡。魏犨身長八尺,力能搏虎,是晉國軍中數一數二的勇士,熊熊火光中,有誰會認不出他的身影,聽不到他的聲音?將魏家的親兵抓來兩個一拷問,便將當晚發生的事情弄個明明白白。
晉文公大為光火。燒死僖負羈一家本來就是嚴重的罪行,公然違抗他的命令更不能容忍。他決定將這兩個罪犯斬首示眾,以肅軍紀。
顛頡本事平平,殺了就殺了。但魏犨是員猛將,本事非同小可,殺了未免可惜。
爭霸天下,最需要的是什麽?
人才。
晉文公考慮再三,派趙衰到魏犨住處探望病情。他的想法很簡單,魏犨如果傷勢太重,也就沒有了價值,留著也是個廢物,不如殺掉。
魏犨雖然是個粗人,卻也知道趙衰此來的目的。他命人給自己包紮好傷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見到趙衰一揖到地,行了個大禮。
“老魏啊,你怎麽突然跟我客氣起來了呢?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呀!”趙衰說著,故作親昵,在魏犨胸前用力捶了兩下。魏犨疼得撕心裂肺,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還笑容可掬地說:“應該的,應該的,您是領導嘛!”
“哎呀,什麽領導不領導!咱們可都是主公身邊的老人了,一起吃苦流亡,情同手足,你這樣稱呼多生分!”說到這裏,趙衰側過頭瞟了魏犨一眼,隻見這家夥仍然一臉天真的憨笑,便將話鋒一轉,突然問道,“最近身體還好吧?”
“好,好得很!不信你看。”魏犨說著,跑到院子裏,一口氣做了三百個俯臥撐,接著又做了三百個跳躍。
“夠了,夠了。”趙衰笑道,“我隻是隨便問問,你還是那個急性子脾氣,有甚於當年啊!”
趙衰剛剛離開,魏犨便癱倒在地上,雙手捂住胸口,滿地打滾。疼歸疼,命是保住了,僅僅被撤去了戎車護衛之職,由舟之僑取而代之。顛頡則沒有這麽好命,被拉出去砍了頭。
處理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宋國的使者門尹般也來到了陶丘,他給晉文公帶來一個信息:“如果再不加緊派兵救援,宋國就要被楚國消滅了。”
門尹般絕非誇大其詞。自去年冬天到現在,宋國以區區一國之力,抵抗楚國及其仆從國的進攻已經三個多月,商丘城岌岌可危。即便門尹般不來報告,晉文公猜也猜得到宋國的形勢危急。
晉軍伐衛侵曹,目的就是牽製楚國,救援宋國。現在衛、曹兩國均已告解決,楚成王卻仍然不為所動,死死咬住宋國不放。顯然,晉國的牽製戰略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
要救援宋國,隻能繼續揮師南下,與楚國大軍麵對麵地決戰。但這樣一來,晉軍勞師襲遠,而楚軍以逸待勞,戰爭的主動權就握在了楚國人手裏。另一方麵,晉國的盟友秦國和齊國對於是否主動尋釁楚軍也持不同意見。如果晉軍一定要南下,秦軍和齊軍很有可能停留在曹國,作壁上觀。
僅以晉國三軍奔襲楚軍,勝算微乎其微。但如果坐視不救,宋國必定會背棄晉國,轉而投向楚國的懷抱,這對晉文公來說,將是一個難以接受的打擊。
他隻能想辦法繼續牽製並調動楚軍,迫使其離開宋國,主動來找晉軍決戰。
新任中軍元帥先軫提出一套解決方案:
一方麵要求宋國人以重金尋求齊、秦二國的幫助,請齊、秦二國向楚國呼籲停戰。
另一方麵,在齊、秦二國呼籲停戰的同時,晉國將曹共公囚禁起來,並把衛、曹二國的土地贈送給宋國。
楚成王得知此事,定然惱怒,不同意齊、秦二國的停戰呼籲。而齊、秦二國接受了宋國的重金賄賂,又惱怒於楚國人的蠻不講理,必定會全力以赴,與楚國人一戰。(反之,如果楚成王同意停戰,則正中晉文公下懷,以和平方式解決宋國問題,功勞還是他的。)
先軫的方案,好比將一個燙手的山芋強行塞到楚成王手裏,他接或是不接,都將處於極為不利的位置。
晉文公采納了先軫的建議。
先軫的計謀高超,楚成王的警惕性更高。齊、秦兩國使者一進楚軍大營,他便嗅到了可疑的味道。不久又聽到晉國瓜分衛、曹兩國的土地轉手送給宋國的消息,更加證實了他的想法:這是晉文公給他布下的一個圈套。
以楚成王的脾性,自然不會答應齊、秦兩國提出的停戰呼籲,讓晉文公坐收漁翁之利。但是拒絕的話,齊、秦兩國就被徹底推向晉國那一方,成為楚國的敵人了。三個大國聯合起來,在兵力上已經超過了楚軍,而且很有可能導致魯、鄭、陳、蔡等同盟見風使舵,倒戈一擊。
楚成王思前想後,作出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撤軍回國。
作為一個牌桌上的老手,他清楚地知道,當對家將所有好牌都抓在手裏,而且上下兩家都傾向於支持對家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我不玩了。
楚國人辦事曆來雷厲風行。當天晚上,楚成王帶著自己的衛隊開始從宋國撤離,退回到楚國境內的申縣建立指揮部,在那裏繼續指揮全局。同時命令鎮守穀城的申叔侯撤軍,命令圍攻商丘的成得臣放棄進攻宋國,將部隊迅速撤回楚國。
楚成王深知成得臣不甘心就這樣放棄,還派人專門給他帶去一封信,信上說:“晉侯在外流亡了十九年,什麽樣的苦都吃過,最終還是得到了晉國,這是因為老天眷顧他,而且幫助他排除了障礙。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廢。兵書上說,敵我旗鼓相當則避而不戰;又說,要知難而退;還提到,不要和有仁德的人作戰。現今的情況就是這樣。請你一定遵照命令,穩妥安排退軍事宜,不得有誤!”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英雄。但成得臣看到這封信,第一反應不是服從,而是產生了一個錯誤的判斷:有人在楚王麵前說我的閑話。
自子文讓賢以來,成得臣就擔任了楚國的令尹。令尹乃是楚國的首席執政官和軍事指揮官,出征宋國本來就是他分內之事。然而楚成王一開始並沒有考慮讓成得臣擔綱,而是請已經退居二線的子文出馬,明顯是不放心將這麽大的軍事行動交給成得臣指揮。雖然子文用消極怠工的辦法逼迫楚成王起用成得臣,而且成得臣一出馬就贏得了大眾的滿堂喝彩,但在成得臣心裏,已經埋下了自卑的陰影。
他迫切需要通過這場戰爭來證明,自己並不比子文差。
但是沒想到,這仗一打就是三個月,商丘城近在眼前,卻總是屹立不倒。恰在這時候,他又收到了退兵回國的命令。對於成得臣來說,這道命令無疑是一道催命符。他絕望地認為,自己這次無功而返,必定使楚成王更加懷疑他的能力,同時也會使國內產生一種“子玉不如子文”的輿論。
不是曾經有個小孩說過“給子玉兵車超過三百乘,肯定有去無回”的話嗎?連小孩子都敢這樣大放厥詞,還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看他成得臣的笑話。
怕是有人嫉妒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令尹,擔心他攻下商丘城,立下蓋世奇功,因而向楚王進了讒言,命令他趕快從宋國撤軍。這個念頭在成得臣腦子裏一閃而過,立刻使他深信不疑。
既然是這樣,那我就徹底打敗晉國軍隊,讓你們這些閑人看看我的厲害!
成得臣派人到申縣給楚成王送去一封信,請求與晉軍一戰。信中寫道:“並非我想立功,而是希望通過這次戰爭堵住某些人的嘴。”
“渾蛋!”楚成王氣得差點跳起來。但是多年的執政經驗使得他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當著使者的麵發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成得臣,居然將戰爭當成了賭氣的工具,他難道不知道,戰爭不是遊戲,戰爭是會死人的,稍有不慎就會給國家帶來巨大的災難嗎?楚成王很後悔沒有堅持己見,竟然聽信人言,將軍國大事托付給了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可現在又有什麽辦法呢?遠征軍的主力還在宋國,如果此時撤換成得臣,恐怕引起軍心混亂,被晉國人趁火打劫。更可怕的是,成得臣很有可能擁兵為亂,反過來進攻楚國,那樣的話,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既然成得臣要戰,那就讓他戰吧,給他一個教訓也好。楚成王這樣想著,最終答應了成得臣的請求,但是隻派了“西廣、東宮與若敖之六卒”前去增援成得臣。
簡單說明一下,在春秋年間,各國都蓄養著一定規模的宗族武裝,稱為“私卒”或“族兵”,一般由國君或卿大夫的親族組成,相當於後世的“親兵”。私卒的規模不大,但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戰鬥力極強,是各國軍隊中的精銳部隊。根據楚國的傳統,楚王本人擁有的私卒,共計兵車三十乘,分為東西兩廣,每廣十五乘;楚國大子(太子)的私卒稱為東宮之卒,規模必定小於楚王的兩廣;而所謂若敖之六卒,則是成得臣的宗族親兵六百人。
這樣看來,楚成王派去增援成得臣的部隊,就是楚王的衛隊兵車十五乘,大子的私卒估計也不超過兵車十五乘,還有成得臣的族兵六百人。作為精銳部隊,這批援助不算大,也不算小。加上原來在宋國的楚軍遠征軍主力部隊,應當可以和晉、齊、秦三國聯軍勢均力敵。
成得臣並非有勇無謀之輩。得到楚成王的增援部隊之後,他沒有馬上揮兵北上,而是派了一名叫宛春的使者前往晉軍大營,對晉文公說:“您不是想救宋國嗎?我來和您做一筆交易,請您恢複衛侯和曹伯的國君地位,我願意放棄圍攻宋國。”
言下之意,隻要晉國放過衛、曹兩國,楚國就放過宋國。這等於是將晉國踢給楚國的球又踢回去了。
晉文公開了一個會來討論成得臣的要求。
狐偃拍案而起:“這個子玉(成得臣字子玉)也太無禮了!他是臣,您是君,他憑什麽跟您來做交易?而且您救宋國,隻是一件功勞;他救衛、曹兩國,是兩件功勞。這個人不懂禮節,又貪功好利,咱們得好好教訓一下他!”
先軫站起來拍拍狐偃的肩膀,慢悠悠地說:“我反倒覺得,不妨答應他。子玉一句話,三個國家得到安寧;我們一句話,三個國家陷於滅亡,無論如何是我們理虧。不答應他的話,就等於放棄了宋國,我們本來就是來救宋國的,到頭來卻放棄了宋國,諸侯會怎麽看?楚國人的這個建議,對宋、衛、曹三國都是恩惠,我們不答應,必定會引起這三個國家的怨恨,對我們大大不利。”
狐偃雙手一攤,憤憤地問:“難道咱們就這樣受他擺布,往他畫好的圈裏跳?”
“當然不是。”先軫笑著說,“何必便宜了子玉小子,我們私下和衛、曹兩國交易,答應衛侯、曹伯複國,離間他們與楚國的關係。然後將宛春拘禁起來,激怒楚國人,引誘他們前來作戰!”
皮球踢來踢去,還是原來的策略,誘使楚國人主動尋戰。
晉文公再一次采納先軫的計謀,將楚國使者宛春拘禁在衛國,又派人與衛成公、曹共公達成秘密交易:晉國同意他們複國為君,條件是他們要與楚國斷絕關係。
成得臣給晉文公出這個難題,本意是想陷晉國於不義。孰料先軫看穿了他的意圖,反客為主,致使楚國失去了衛國和曹國兩個盟友,可謂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遭受這個打擊之後,成得臣再也沉不住氣了。公元前632年四月,他發動全軍自宋國出發,進攻晉國軍隊。
成得臣這一動,宋國人立刻就鬆了一口氣,晉文公更是欣喜若狂,他命令全軍立即收拾家當,準備逃跑。
晉軍大營中,除了先軫等幾位核心人物,幾乎所有軍官都對晉文公的這一命令感到不解。他們吵吵鬧鬧地去找狐偃,責問他說:“咱們在這裏百無聊賴地等了一個多月,不就是盼著楚軍主動出擊嗎?現在楚軍送貨上門了,我們卻拔腿就跑,是什麽道理?”有的人說得更尖銳:“成得臣不過是楚國的令尹,如果我們主公親自掛帥的軍隊被他趕得到處跑,豈不是奇恥大辱?更何況楚軍自去年出師伐宋,已經四個多月,師老無功,軍心必然渙散,我們為什麽還要躲著他們?”
“非也。”狐偃捏著八字胡,慢條斯理地說,“出師有名,則為壯;出師無名,則為老。並非出師的時間越久,就越疲憊。當年如果沒有楚王的支持,主公也沒有今天,退三舍之地以避其鋒芒,是為了信守諾言,報答楚王的恩情。如果自食其言,楚國人會覺得他們受了欺騙,同仇敵愾,士氣反而會大振,怎麽可以說‘師老’呢?我們退讓,如果楚軍也就此打道回府,那也是件好事;如果楚軍死咬著不放,理虧的就是他們,那才叫‘師老’,明白嗎?”
按狐偃的說法,打仗就是論理,誰有理,誰就會獲勝。事實當然不是這樣。晉軍避讓楚軍,表麵上是實踐晉文公當年“退避三舍”的諾言,最根本的目的還是誘敵深入,尋找有利的戰機。
統一了認識後,晉軍一口氣退了九十裏,退到了衛國的城濮。這裏離宋國已經有點遠了,楚軍將士都不想再追下去,紛紛要求退兵回國。但是在成得臣看來,晉軍的後退正是膽怯的表現,他不顧屬下的強烈勸阻,堅持要在城濮與晉軍展開決戰。
當時駐紮在城濮的,除了晉國軍隊,還有宋成公率領的宋國部隊,國歸父、崔夭率領的齊國部隊,以及公子憖(yìn)率領的秦國部隊。成得臣則令楚軍背山紮營,與各國部隊針鋒相對。
事到如今,一場空前的大戰是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