鷸蚌相爭,南楚得利

公元前639年,也就是宋襄公盂地會盟的這一年夏天,魯國發生了嚴重的旱災。負責求雨的女巫對此束手無策。魯僖公在宮門外直跳腳,情急之下,下令焚燒女巫,以追究其罪責。

大夫臧文仲及時勸阻了魯僖公這一荒唐的行為,他認為焚燒女巫絕不是對付旱災的有效辦法,正確的做法是:

一,將國庫裏的糧食分給災民,發動他們去修築城牆,既填飽了他們肚子,又加強了國家防禦;

二,號召大家省吃儉用,杜絕浪費;

三,抓好糧食生產,顆粒歸倉;

四,發動富戶行善積德,將存貯的糧食分給大家。

魯僖公聽從了臧文仲的建議。這一年魯國雖然因為大旱而致饑荒,卻沒有餓死人。

順便說一句,這位臧文仲大夫,是孔夫子極其推崇的人物,以其積極務實、以人為本的政治主張開後世儒家風氣之先河。

同年秋天,宋襄公唯一的忠實擁躉邾文公討伐魯國的附庸須句國,須句國君逃到了魯國請求政治避難。

須句和附近的任、宿、顓臾四國均為上古傳說中伏羲的後代,以風為姓。魯僖公的母親成風就是須句國人,她對魯僖公說:“尊崇先古聖人,使他們的後人得以祭祀祖先,保護小國寡民,是周禮的指導思想。蠻夷之國擾亂華夏,是周朝之禍。你如果保護須句以尊崇伏羲,使其祭祀得以延續,則可以緩解禍患。”

邾國是曹姓,本來是中原之國,但是地處諸夷,風俗習慣都接近夷人,所以成風將其稱之為蠻夷之國。

魯僖公聽了母親的話,於公元前638年春天派兵討伐邾國,將邾國人從須句趕出去,幫助須句國君複了國。這種“存亡國、繼絕世”的行為,自然得到了左丘明的表揚:“禮也。”

邾文公不甘就此罷休,再一次發動戰爭。魯僖公犯了輕敵的錯誤,認為邾國不過是一個小國,前來挑釁無異於自尋死路,沒有經過周密的準備,便發兵迎擊邾軍。

臧文仲提醒他說:“國無大小,均不可輕視;沒有準備,雖然人多勢眾,亦不可倚恃。打仗是國之大事,正如詩經上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以先王的英明神武,猶且將戰爭視為艱難和可怕之事,何況我們這樣的小國?請主公您不要再說什麽邾國小不足慮的話了,蜘蛛雖小,尚且有毒,何況是邾國?”

魯僖公覺得這老頭成天吧唧吧唧,動不動就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實在惹人生厭,也懶得理他,帶著軍隊出征了。同年八月,魯、邾兩國軍隊在升陘發生戰鬥,魯軍大敗。

魯僖公敗得很狼狽,連身上穿的甲胄都被敵人奪走(真是丟盔棄甲),掛邾國的魚門(城市名)上示眾。

相較於魯僖公因輕敵而戰敗,宋襄公的戰敗就更顯得離奇了。

公元前639年三月,鄭文公再一次前往郢都朝覲楚王。此舉使得剛被釋放回國不久的宋襄公感到極為不爽,舉兵討伐鄭國,並包圍了鄭國的都城新鄭。

公子目夷勸諫無效,哀歎道:“這就是禍患之所在啊!”

打狗還得看主人。宋國對鄭國的侵略立刻引發了楚國的介入。楚成王親自率軍討伐宋國,以解新鄭之圍。

麵對來勢洶洶的楚軍,宋襄公采取了針鋒相對的戰略,在泓水列陣迎擊楚軍。大司馬公孫固對這次戰爭感到沒有把握,對宋襄公說:“老天拋棄商族已經很久了,而您現在想要重振商族的雄風,實在是逆天而行,難以得勝。不如就此與楚國講和,化幹戈為玉帛,才是上策。”

大司馬是最高軍事長官,相當於今天的國防部長。連他都覺得沒有把握,那就確實應該好好考慮一下,這仗能夠不打就別打了。

但是宋襄公的腦子不太好使,一到關鍵時刻就特別擰巴,別人認為不能幹的事,他偏要幹,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顯示自己的特立獨行。

這也難怪,他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挽回麵子,同時也給自己找回一點信心了。這個時候如果再找楚國人去講和,他這輩子就別想再抬起頭來,更別說再做他的霸主之夢了。

還別說,戰爭的天平一開始似乎還真朝著宋國這方傾斜:就在宋軍在泓水之濱嚴陣以待的時候,楚軍才剛站穩腳跟,稀稀拉拉地開始找船過河。

楚國人犯了兵家之大忌,宋軍隻要趁著楚軍渡河之機發動進攻,楚軍就基本上沒有還手之力。

《孫子兵法》說:“客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渡而擊之利。”翻譯成白話,敵人渡河而來,不要在敵人沒有上岸的時候就迎擊,而要等到敵人過了一半再發動進攻。

孫子這樣說,是告誡那些沉不住氣的指揮官,如果敵人還在河中間就出擊,以當時的條件,很難給敵人沉重的打擊,反而令敵人很快退縮回去,白白浪費了戰機。如果敵人已經過了一半再發動攻擊,則已經上岸的敵軍尚未立住陣腳,很容易被擊潰,而仍在渡河的敵軍也因此進退兩難,最終導致全軍覆滅。

但是,宋襄公顯然不用孫子來提醒。他很沉得住氣,事實上,他是太沉得住氣了,使得一向穩重的公子目夷反倒顯得心浮氣躁起來。

楚國人渡到一半的時候,公子目夷拉扯著宋襄公的袖子說:“是時候了,敵眾我寡,請趕快發動進攻,打他個措手不及。”

宋襄公遠望著渡河的楚軍,高深莫測地微笑道:“不可。”

戰機就這麽一分鍾一分鍾地消逝,目夷在一旁急得直跺腳。沒過多久,楚國人全部渡過了泓水,亂哄哄地在河邊準備列陣。

“快下令進攻,現在打還來得及!”目夷再一次請求。

“不可。”宋襄公仍然保持著傻傻的微笑,看著楚國人在河邊整頓部隊。在那一瞬間,目夷連殺他的心都有了。目夷猛然回想起當年父親宋桓公要把君位傳給他的情景,那時候,如果自己勇敢地承擔起重任,想必不會有今天的事情吧?

這隻是他潛意識裏的一閃念。他立刻告誡自己,這種想法絕對不能再出現。茲父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他既然已經是君主,就必須用侍奉君主的“道”來對待他。

楚國人現在已經列陣完畢,人強馬壯,衣甲鮮明,旌旗蔽日,顯示出一派朝氣磅礴的氣勢。宋國將士本來就對楚國人有畏懼之心,看到這番景象,膽子小的人腿都已經軟了。

就在這時候,中軍傳來了陣陣鼓聲,那是宋襄公發出的進攻號令。士兵們強打起精神,跟隨著宋襄公朝著楚軍衝過去。

結果可想而知。宋軍幾乎全軍覆滅,宋襄公的護衛死傷殆盡,他本人也被楚軍的利箭射穿大腿,傷勢嚴重。

如果不是公孫固和公子目夷拚命組織抵抗,他恐怕要再一次成為楚軍的俘虜了。

回到首都商丘,大夥兒再也忍不住,紛紛指責宋襄公不懂軍事,胡亂指揮,把大好的戰機給延誤了。

沒想到,宋襄公對這種指責還很不服氣,他反過來教育大夥說:“君子不兩次創傷敵人,不俘虜有白發的老人。古代的聖賢帶兵打仗,不利用敵人的不利位置取勝。我雖然是已經滅亡的商朝的後人,對於沒有列好陣的敵人,是絕不會擊鼓進攻的。”

大夥兒聽了,都麵麵相覷。公子目夷說:“那是您還不知道什麽叫打仗,所以才這樣說。楚軍強盛,然而身處險地,不能及時列陣,是天助我宋國,那時發起進攻,有什麽不妥?在那種情況下,我還擔心打不過他們,哪裏像你那樣光為楚國人著想?兩軍交鋒,對麵都是敵人,就算有的人年紀大了,抓到手了就要俘虜,還管他頭發斑白?我們嚴格紀律,加強訓練,就是為了殺敵,隻要敵人還有戰鬥力,就要殺死他,還管他是不是二次受傷?如果不想傷他,幹脆一次也別傷;可憐其年老,不如不打這仗。軍隊就是要在有利的情況下使用,而且要用金鼓來鼓舞士兵的鬥誌。把部隊帶到有利的位置,讓敵人處於不利的位置,抓住敵人的漏洞進攻,那是必須的!”

宋襄公喃喃說:“那不是仁義之道,不是仁義之道……”

大夥很不理解,他對沒犯什麽錯誤的滕宣公和鄫子一點也不仁義,為何對傷害過他的楚國人如此仁義?

其實,還是一個麵子問題在作怪,與仁義有何關係?

第一,宋襄公一直以來都以齊桓公的繼承人自居,視自己為當然的霸主,沒想到小國不服,大國反而與楚國交好,讓他感覺很難受。綁架滕宣公,殘害鄫子,都是自信心不強的表現,同時也說明,他本質上就是一個殘暴的人。

第二,在盂地會盟上,楚成王將他搞得很沒麵子,而且公然破壞國際公約,將他給綁架了,國際社會不但不譴責楚成王,反而紛紛譏笑他不自量力,使得他的自尊心備受打擊,從此將楚成王視為頭號敵人。

第三,他想拾回自尊,重獲信心,唯一的途徑就是打敗楚成王,這是他不接受公孫固的建議,一定要在泓水迎戰楚軍的主要原因。

第四,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之所以不對楚軍進行半渡而擊,是因為他那受傷的自尊心在膨脹:不但要在軍事上打敗楚成王,而且要在道義上打敗楚成王,讓天下人都看到,即使楚成王在盂地之會上采取如此卑鄙的手段對待他,他卻不肯用不公平的手段來對待楚成王。和楚成王相比,他是多麽堂堂正正的一個人!

以上是對宋襄公的心理分析,大家姑妄聽之。

楚成王勞師襲遠救援鄭國,用實際行動讓鄭文公感動了一把。回想起來,當年鄭文公跟著齊桓公混的時候,楚成王曾經派兵攻打鄭國,攻鄭國的聃地,俘虜了守將聃伯,而齊桓公直到兩年後才作出實質性的反應,組織“八國聯軍”討伐楚國;四年之後,鄭文公在周天子的斡旋下,一度與楚國發生親密接觸,齊桓公因此糾集諸侯,包圍了鄭國的新密,楚成王為了救鄭國,立刻派兵攻打許國,迫使齊桓公放下鄭國前來救援許國。這回宋襄公攻打鄭國,楚國又是迅速作出反應,真刀真槍和宋國人打了一仗,荊楚之人雷厲風行的辦事作風,委實讓中原人大開眼界。

正是在楚國的支持下,盂地會盟的前一年,鄭國派公子士、大夫泄堵寇帶兵入侵滑國,懲罰了其背叛鄭國、臣服於衛國的行為(滑國原為鄭國的附庸)。

在泓水打敗宋國人之後,楚成王應鄭文公的熱情邀請,在鄭國的柯澤接受了鄭國人的慰勞。

為了招待好救命恩人,鄭文公可是花了心思。他派兩位夫人羋(mǐ)氏和薑氏前往柯澤的楚軍大營,代表鄭國犒勞楚軍。羋是楚國的國姓,羋氏則可以肯定是楚成王的親族,也許就是楚成王的妹妹。

楚成王男性荷爾蒙急速飆升,一高興,帶她們參觀了兩樣東西:一是宋國的俘虜,二是戰死的宋國士兵的耳朵。

古人計算戰功,以斬獲的數量為依據。獲就是俘虜,斬則是殺死敵軍的數量。死人不能帶回來,就剪下鼻子或耳朵,裝在鹽筐裏醃著,一方麵便於點數,一方麵也是為了帶回家去向父老鄉親展示。

當時羋氏、薑氏參觀了楚成王的斬獲,嚇得麵色蒼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差點沒暈倒。

楚成王倒是十分開心,他心裏想:“到底是婦人,這點小事就被嚇壞啦!”身為男人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左丘明對此不屑地評論道:“非禮也!婦人迎送客人都是足不出戶,即使見兄弟也不能跨過門檻,軍國大事更不應該讓婦人靠近。”

楚成王在柯澤逗留了幾天,又前往新鄭接受鄭文公的招待。鄭文公量鄭國之物力,結楚國之歡心,舉行了盛大的宴會來歡迎楚成王。據記載,這次宴會,僅庭中陳列的物品就多達數百種,食物用了木器皿、竹器皿各四十六個分裝,規格之高,接待天子也不過如此。鄭文公更向楚成王行“九獻”的大禮,大大地滿足了楚成王的虛榮心。

按照周禮,主人向客人敬酒,客人回敬,主人再回敬,視為一“獻”。執行侯、伯爵可以用“七獻”,而招待公爵以上的人物才可以用“九獻”。鄭文公對楚成王用“九獻”,自然也是過度熱情的“非禮”行為。

宴會結束後,鄭文公又派夫人羋氏送楚成王回大營,附帶將自己的兩個女兒也送到楚成王的寢帳中,供他享樂。楚成王欣然接受。

此情此景,令曾在鄭厲公手下當差的鄭國大夫叔詹頗有感觸,他暗中對人說:“楚王恐怕難以壽終正寢了,享受了隆重的大禮,卻以混淆男女之別而告終。無男女之別則無以為禮,他將怎麽死呢?”

這不單單是叔詹一個人的看法。中原諸國知道了這件事,表麵上若無其事,背地裏卻暗暗議論,認為楚成王終非霸主之才。

就在楚成王享受鄭國美女的溫柔的時候,宋襄公遭到了更致命的打擊:曾經受他照顧登上君位的齊孝公居然趁火打劫,發動了對宋國的戰爭,包圍了宋國的緡城。

齊孝公對外宣稱,這次出兵是為了討伐四年前宋襄公沒有參與齊地會盟,忘記了齊桓公的恩德!

這個借口實在是有點牽強。一來當年的齊地會盟是由陳穆公倡議的,雖說是為了“修桓公之德”,卻不是由他齊孝公倡議的,宋襄公完全有理由不參加;二來這事已經過去了好幾年,期間還發生了齊、楚、宋三國的鹿上會盟,他齊孝公如果真有意見,則完全沒必要派代表參加鹿上會盟。

事實上,宋襄公雖然假仁假義,但對齊孝公還是相當不錯的。如果沒有宋襄公的大力相助,齊孝公現在恐怕還隻是公子昭,不知在哪個角落裏混飯吃呢。

宋襄公在泓水之戰中被楚國人射穿了大腿,已經元氣大傷,現在又受到齊孝公恩將仇報的刺激,不免急怒攻心,於公元前637年夏天一命嗚呼了。

同年秋天,楚成王派大將成得臣率兵攻打陳國,對外宣稱的理由是,陳國與宋國有秘密來往,實際上則是對陳穆公沒有前往楚國朝覲進行懲罰。

成得臣攻陷了陳國的焦、夷兩城,並修築了頓城作為監視陳國的軍事據點。因為其功勳卓著,子文建議楚成王任命成得臣為令尹。大夫呂臣對此有不同意見,子文解釋說:“我這也是為了國家的安寧。像成得臣這樣有大功於國家的人,如果不給予相應的職務作為獎勵,有幾個能夠忍得住不作亂呢?”

不難看出,自齊桓公死後,楚成王當之無愧地成為了實力最強大的諸侯。他在軍事上縱橫中原,在外交上威逼利誘,大國與之交好,小國對他暗送秋波,可謂南風獵獵,勢不可擋。自楚武王、楚文王年代發軔的楚國霸業,似乎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

雖然叔詹等人不看好楚成王的霸業,但如果不是那個叫重耳的晉國人適時出現在國際舞台上,當時天下的霸主恐怕非楚成王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