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惠公是個大忽悠

晉獻公聽了宰孔的話,沒有參加葵丘之會,中途回去了。但他始終有些惴惴不安,再加上本來就有病,回國不久,便臥床不起,於當年冬天去世了。

去世前,晉獻公把大夫荀息召進宮,向他表達了“托孤”的願望。

自從公元前656年大子申生遭陷害自殺,公子重耳、夷吾相繼逃亡,驪姬的兒子奚奇便毫無懸念地成為了晉國的大子。而荀息是奚奇的師傅,用後世流行的話來說,也就是“太傅”或者“太子太保”吧。

這一年奚奇才十一歲,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君將老而大子尚幼,在那個年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年幼的大子一旦即位為君,很快便會成為各種政治勢力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不但守不住君位,而且很難保全性命。當年魯莊公將大子般委托給季友這樣持重可靠的人照顧,尚且被慶父鑽了空子,便是典型的案例。

毫不誇張地講,將一個未成年人推上君主的寶座,好比讓他坐上電刑椅,通電隻在朝夕之間。

相對明智的君主會選擇讓自己的兄弟或年齡比較大的兒子即位,同時約定,等年幼的大子長大成人之後,再將君位還給他。就像前麵提到過的,宋宣公臨死的時候,大子與夷年齡尚幼,他便將君位傳給弟弟和,也就是宋穆公,並將與夷交給宋穆公照顧;等到宋穆公將死,果然如約將君位傳回給與夷,而且主動安排自己的兒子公子馮出居鄭國,以避免出現繼承權糾紛。這在當年是為人稱道的成功案例。

但是,在晉獻公家裏,這種安排肯定不能獲得通過。想想看,驪姬處心積慮將申生、重耳、夷吾這些眼中釘拔去,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讓自己的兒子奚奇坐上這把尊貴的電刑椅,當這一天終於來臨的時候,她怎麽可能讓別人捷足先登呢?

當時晉獻公躺在病榻上,握著荀息的手,問了一個很實在的問題:“我將奚奇這個幼稚的孩子托付給您,大夫您將如何對待他?”

荀息稽首而對:“臣將竭盡全力,為大子奉獻自己的忠貞。如果能夠濟事,是主公您在天之靈保佑;如果無濟於事,臣將以死相謝。”

這樣的回答聽起來讓人感覺有點怪。尤其是聽到荀息說出個“死”字,站在一旁的驪姬心裏猛地跳了一下。

“什麽樣的忠貞呢?”晉獻公又問道。

“但凡對公室有利的事情,臣隻要得知,都會盡心去做,就是忠;恭送逝去的主公,服侍現今的君主,均無猜疑,就是貞。”

晉國進攻虢國的時候,荀息的計謀起到了關鍵作用。現在看來,隨著年紀的增長,荀息的腦袋瓜有點進水了。保護奚奇,需要的不是忠貞,而是權謀。

聽了荀息的回答,晉獻公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若有所思地問:“重耳和夷吾怎麽樣了?”

荀息愣了一下,回答說:“兩位公子現在國外,想必都過得還好。”他心裏暗自感歎,到底是父子情深,彌留之際,還是想到了這兩個兒子。

晉獻公聽了,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想再說點什麽,卻已經說不出話了。

荀息沒有領會晉獻公的意思,驪姬在一旁卻領會了:晉獻公死後,能夠給奚奇造成最大威脅的,就是遠在國外的重耳和夷吾啊。

晉獻公擔心的事情比預想中來得還快。他的遺體還停在靈堂裏,大夫裏克、丕鄭就開始謀劃迎立公子重耳回國為君的事了。他們找到荀息說:“驪姬為禍公室,陷害已故大子申生,逼迫公子重耳和夷吾流亡國外,眾臣早就有看法。現在擁戴三位公子的人將要有所行動,而且有秦國作為外援,您打算怎麽辦?”

看到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策劃政變,荀息心裏隱隱感到一絲悲涼,他木然地說:“那我隻有以死保護幼主了。”

裏克說:“您這又是何苦呢?就算您拚死抵抗,也於事無補,請您順應天理民心,不要做傻事。”

荀息歎道:“我既然答應先君以死護衛幼主,就不會對他三心二意,二位有什麽辦法讓我既履行自己的諾言,又保全自己的性命嗎?我也知道公子重耳回國是民心所向,就算我死了,也阻擋不了大勢所趨,但我又如何能逃避這件事呢?你們都是有原則的人,品德不比我差。你們長久以來忍辱負重,不肯背叛三位公子,我怎麽能夠背叛幼主?”

從荀息這番話來看,他早知道輔佐奚奇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但他既然接受了晉獻公的囑托,就必須遵照自己的諾言盡心盡力保護奚奇。當時他在晉獻公麵前說“以死相謝”的時候,心裏麵想必已經知道這一結果了吧。

一個月之後,裏克派人在晉獻公的靈堂將守孝的奚奇殺死。同在靈堂的驪姬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她想替奚奇擋過那一劍,可是腿還沒邁開來,過度的驚嚇已經使得她暈厥過去。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隻看見聞訊趕來的荀息伏在奚奇的屍體上大哭。當年她處心積慮陷害大子申生,所得到的結果就是這樣的。她沒有想到,在某些時候,卑鄙也會成為卑鄙者的墓誌銘。用《紅樓夢》裏的一句詩來形容她也許很合適:“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荀息跪在地上哭了一陣,拔出隨身所佩之劍便欲自殺,被旁邊的人死死拉住。這時驪姬也回過神來了,她神色凜然地走到荀息跟前,說:“您不能死。”

白發蒼蒼的荀息老淚縱橫,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這位美麗的女人。

“奚奇雖死,但我們還有卓子,請您奉卓子為君。”

前麵說過,驪姬為晉獻公生了奚奇,而她的妹妹為晉獻公生了卓子。如果立卓子為君的話,驪姬不但從感情上能夠接受,在實際操作上也便於控製。但是她至今沒有醒悟過來,這樣做的後果隻是又將一個九歲的小孩推上了電刑椅。

荀息聽從了驪姬的建議,立卓子為君,並抓緊時間為晉獻公舉行了葬禮,好盡快為卓子舉辦即位儀式。

僅僅在一個月之後,曆史重演,裏克公然在朝中刺殺了卓子。

這次荀息甚至來不及自殺。他挺身而出,與凶手搏鬥,也被刺死在朝堂之上。

《左傳》評價荀息,借用了這樣的詩句:“白玉之玷,尚可磨也;其言之玷,不可為也(白玉如果有瑕,還可以磨去;人言如果有瑕,就沒辦法了)。”後世有人認為,這是在說荀息不能及時勸阻裏克、丕鄭的行為,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也有人認為,這是說荀息在接受托孤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晉國人懷念申生和重耳,奚奇如果當上國君,必死無疑,但他沒有及時勸諫晉獻公讓重耳回國來主政,而是唯唯諾諾地接受了托孤,沒有盡到進言的義務,結果導致奚奇和卓子的相繼死亡,責任重大。

我比較傾向於後一種意見。

和當年齊國人殺死公孫無知導致的結果一樣,裏克殺死奚奇和卓子造成了晉國的權力真空,晉國朝野都盼望一個有能力的君主來主持大局,以結束混亂的政治局麵。流亡在外的兩位公子,重耳和夷吾成為大夥關注的焦點。

關於重耳和夷吾,這裏有一個故事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區別。

當年晉獻公聽了二五的讒言,令重耳和夷吾分別鎮守蒲城與屈城,又派大司空士蒍為他們分別加高蒲城與屈城的城牆。士蒍監工不力,工人偷懶把柴火棍子塞到泥巴裏,工作是很快就完成了,但是城牆築得一點也不牢靠。重耳對此不以為意,而夷吾卻抓著這件事大做文章,並且告到晉獻公那裏。

晉獻公於是命夷吾去責問士蒍,士蒍慢慢地站起來,昂首闊立,像是自言自語道:“我聽說,沒有喪事而悲傷,憂患必定因悲傷而生;沒有戰爭而築城,必定為內亂創造條件。現在國家太平,沒有戰亂,無緣無故加築城牆,難道是守城將領有逆反之心,故以此防範國君的討伐?所以,我如果認認真真完成任務,是對國君不忠;放任工人們弄虛作假吧,則是對國君的命令不敬,事情實在很難辦啊!”這一番話使得夷吾啞口無言。從夷吾那裏出來,士蒍搖著頭作了一首詩:“一國三公,吾誰是從(一個國家有三個主人,真是讓人無所適從啊)?”

後來驪姬陷害大子申生,禍及重耳與夷吾。晉獻公派寺人披(宦官,名叫披)帶領軍隊討伐重耳所在的蒲城,重耳對手下人說:“君父的命令不可抗,誰敢抵抗就是我的仇人。”寺人披衝到重耳的宅子裏去抓他,重耳翻牆而逃。寺人披追到牆邊,一伸手隻抓著了重耳的衣袖。重耳情急之下揮劍就砍,正好將衣袖斬斷,因此掙脫,逃到翟國去避難。

第二年春天,晉獻公又派賈華討伐夷吾所在的屈城,夷吾本來想動員部隊抵抗,然而由於屈城修得不牢固,無險可守,隻好作罷(可見士蒍預見之準)。他也想逃到翟國,親隨郤(xì)芮說:“您和重耳公子一前一後出逃,如果去同一個地方,人家會說你們早有預謀。不如去梁國,梁國和秦國的關係很好,而且申生的姐姐穆姬在秦國,好歹對您有個照應。”夷吾便逃到梁國去了。

這些事情,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反映了重耳心地仁厚,知禮守法,而夷吾為人刻薄,目無君父。所以,當晉國出現權力真空時,朝野之間對重耳回國的呼聲之高,遠遠超過了夷吾。

裏克等人殺死卓子後,第一個想到的也是重耳。他們派人去翟國找他,希望他回國為君。沒想到,重耳卻推辭說:“當年我逃避父親的責備而逃亡,已經是有罪之人;父親死後又不能親自為他送葬,更是罪上加罪。我哪裏還敢指望回到晉國去,請各位考慮其他人選!”堅決拒絕了邀請。

重耳的這番話使得人們越發敬重他。

仔細分析起來,重耳這樣說,確實也體現了他為人仁厚的一麵,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如果他貿然回到晉國去爭奪君位,很容易被人懷疑他與裏克等人是同黨。那麽,裏克殺奚奇、卓子二君的事情,他也有參與的嫌疑。這個黑鍋重耳是不願意背的。更何況,當時晉國的政局並不穩定,形勢不明朗,匆匆卷入的話,很難說會有什麽變數,重耳留在國外靜觀其變,也不失為穩妥之策。

相對於重耳的持重,夷吾則顯得急不可耐。他聽到晉國國內生變的消息,立刻打點行裝,準備結束流亡生涯,回到晉國去爭奪君位。

追隨著他一起跑到梁國的呂省和郤芮一把拉住了急匆匆想要孤身直入的夷吾,說:“國內政局不穩,咱們不如借助於齊國、秦國的力量,恃強而入,方可萬無一失。”

夷吾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於是派郤芮前往秦國,請秦穆公派兵相助。

前麵說過,晉獻公和齊薑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就是申生,女兒嫁到了秦國,成為秦穆公夫人。按照這個關係,秦穆公是夷吾的姐夫。

姐夫幫助小舅子,本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秦穆公的小舅子很多,為什麽要特別幫助夷吾呢?他頓了頓,拋出一個問題:“晉國群臣中,夷吾公子可以依賴誰?”這句話說白了,是想了解夷吾在晉國國內的支持度有多高。

郤芮的回答很巧妙:“我聽說,在外流亡的人,最好不要拉幫結派,暗中勾結國內的大臣。不拉幫結派,自然也不會得罪什麽人,易出易入。夷吾公子這個人,自小不喜歡搬弄是非,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做事有禮有節,長大之後也是這樣。所以您若是問我,有誰在晉國暗中支持夷吾公子,我隻能回答您,一個也沒有。”

事實是不是如此呢?是,也不是。

前麵說過,夷吾為人刻薄,喜歡抓著人家一點毛病就大做文章,因而在晉國國內沒有幾個人真正喜歡他,說他不拉幫結派,是因為沒人跟他拉幫結派。但是,當他得知裏克等人殺死奚奇和卓子的消息後,立刻派人回到國內,和裏克接上了頭,並且許諾:如果裏克幫助他登上君位,他就將汾邑封給裏克。這樣的事都做了,怎麽能說他沒有拉幫結派呢?

郤芮回去後,秦穆公若有所思一邊敲著指頭一邊跟大夫公孫枝商量:“你覺得夷吾有希望嗎?”

公孫枝說:“郤芮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是透露了夷吾這個人嫉妒心強,又爭強好勝。他即使回到晉國,恐怕也穩定不了局勢。與其扶持夷吾,不如扶持重耳。”

秦穆公繼續敲著指頭,說:“這點我明白。夷吾為人氣量狹小,如果當上國君,晉國群臣必然不服,就算他爭強好勝,又如何勝?”他手上動作停頓了一下,“但是對於我秦國來說,這是一件好事。”

秦穆公的意圖很明確,晉國和秦國畢竟是兩個國家,相互之間存在競爭關係,晉的君主如果不得人心,對秦國肯定是有利的。所以,站在秦國的立場上,與其立重耳,不如立夷吾。

於是秦穆公把郤芮又叫過來,直接問他:“如果我幫助夷吾回國即位,如何?”這就是在談條件了。親兄弟尚且要明算賬,郎舅之間自然要先把事情說清楚。

沒想到,郤芮很大方,一開口就是:“夷吾公子說了,如果您幫助他當上晉國的國君,則晉國在河外的土地全部歸貴國所有。”晉國在河外的土地共有城池五座,東至虢國的邊界,南至華山,西至解梁城,總之是一片大大的疆土。夷吾這家夥,完全是拿地皮砸人嘛!

郤芮這麽一說,秦穆公高興得合不攏嘴,也不討價還價了,立刻答應派兵護送夷吾回國。

其實,夷吾在和郤芮商量的時候,對於郤芮開出的這個價碼也是很吃驚,覺得將國家的地皮這樣拱手讓人,未免也太對不起列祖列宗了。但是郤芮用一句話說服了他:“假如您得不到晉國,這土地都不是您的,有什麽好愛惜的?假如您得到晉國,則全晉國的人民都聽命於您,還怕沒有土地嗎?”郤芮這話,後半句說得很對,前半句說得很混賬。

公元前651年,在秦穆公的大力撮合下,齊桓公派大夫隰(xí)朋率領部隊與秦軍會合,護送夷吾回國。第二年四月,周天子派宰孔和王子黨前往晉國,與齊、秦兩國一道,正式確立夷吾為晉國國君,也就是曆史上的晉惠公。

內有裏克支持,外有齊、秦相助,還有周天子的首肯,夷吾這次回國即位,可以說是穩穩當當,萬無一失了。

事實上,晉惠公這個人除了為人刻薄、善於嫉妒、爭強好勝,還有兩個大大的毛病,就是言而無信,過河拆橋。這些毛病,在他當上國君之後統統暴露出來了。

晉惠公回國的前夕,他的姐姐秦穆公夫人交給他兩個任務:一是好好照顧小媽賈君(晉獻公的小妾),二是將流落到各國的曲沃“桓、莊之族”召回晉國來,消除恩怨,好好過日子。這兩個要求合情合理,而且也不難辦到,第二個要求更是有利於晉國團結的好事。當時晉惠公答應得好好的,一回到晉國便將姐姐的任務執行得走了樣:“桓、莊之族”仍然在國外過著朝不保夕的流亡生活,他不聞不問,根本沒有想過召他們回國來過日子;賈君他倒是照顧得很好,隻是好得過了頭——照顧到**去了。

當然,這兩件事怎麽說也是晉惠公家裏的私事,他愛咋整就咋整。秦穆公夫人雖然有意見,也隻能在嘴上罵兩句。但是,她老公秦穆公也對晉惠公很有意見,性質就變了。

秦穆公對晉惠公的意見很簡單:晉惠公回國之後,沒有兌現河外土地的諾言。

晉惠公派大夫丕鄭為使者,前往秦國賴賬。丕鄭向秦穆公轉述了晉惠公的原話:“原來我夷吾確實許諾要給貴國河外土地。現在托貴國的福,我已經被立為晉國國君了,本來應該立刻兌現這一諾言,但是諸位大臣表示反對,說土地都是國家的,君主逃亡在外,怎麽能夠擅自許給秦國呢?我據理力爭,但就是通不過,眾怒難犯哪,所以隻能請求貴國先將這事緩一緩,過些日子再說。”

平心而論,晉惠公這番話說得也有一些道理。如果將國家比作公司的話,公司法定代表人在其任職之前是不能代表公司對外作任何承諾的。但是,既然沒有權力承諾,又要對人家承諾,那就是很惡劣的開空頭支票的行為了。

可以想象,當秦穆公發現自己收到的是一張巨額空頭支票時,表情有多麽憤怒。

丕鄭一看勢頭不對,連忙說:“這可不關我的事!”

“不關你的事,那關誰的事?”

“咳,那都是因為呂甥、郤稱、冀芮三位大夫極力反對,敝國才不能將河外土地劃給貴國。”丕鄭瞄了秦穆公一眼,低頭接著說了一句很讓秦國人吃驚的話:“如果您派人持厚禮回訪晉國,請這三個人到秦國來做客,而我趁機將夷吾趕出去,您則扶立公子重耳回晉國為君,豈不快哉?”

秦穆公看看丕鄭,又看了看自己左右的大臣,突然一陣大笑:“夷吾這小子,回國才幾天,就有人想拱他下台了,公孫枝所言不差啊!”於是和丕鄭達成秘密協議,商定於冬天對晉惠公動手。

丕鄭還沒回國,就聽到國內傳來一個震驚的消息:晉惠公把迎駕有功之臣裏克給殺了。

據說晉惠公在殺裏克之前,曾派人給裏克傳話說:“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坐在這君位之上,我本來應該感謝你。但是,你殺了兩位國君(奚奇和卓子)和一位大夫(荀息),天下人都視你為弑君之賊,作為你的主公,你不覺得我很難做嗎?”

言下之意,如果我還保護你,天下人豈不視我為你的同黨,說我與你合謀篡位?

裏克的回答也是毫不客氣:“沒有我殺掉奚奇、卓子,您又怎麽能當上晉國國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裏克很識相,當場拔劍自刎。

裏克心裏很明白,晉惠公要殺他的真正原因,不在於怕天下人懷疑,而在於他曾經派人跑到翟國去迎接公子重耳。晉惠公擔心裏克等人(當然也包括丕鄭)仍然和重耳有勾結,怕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他們趕下台去,由重耳取而代之。

從丕鄭在秦國的表現來看,晉惠公的這種擔心並非完全多餘。

當然,晉惠公殺裏克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曾經答應給裏克的汾邑封地,這麽一來又可以不用兌現了。對於他來說,賴賬簡直就是一種樂趣。

同年秋天,晉惠公為了籠絡民心,改葬已故的大子申生。曾經擔任申生的戎車駕駛員的狐突被派到申生曾經居住的曲沃去主持祭祀活動。

在曲沃,狐突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再一次為申生駕車,申生站在他身後,對他說:“夷吾這家夥好無禮,我已經請求天帝,要把晉國交給秦國統治,秦國人將祭祀我。”孤突嚇了一跳,連忙說:“我聽說,神明不會接受異族人的祭祀,而人民也不會祭祀異族的祖先,您這樣做,不是自絕香火嗎?況且,就算夷吾有罪,晉國的百姓也不應該受牽連,請您三思而後行!”夢裏的申生還算通情達理,說:“唔,那好,我再向天帝請示一次,七日之後到曲沃城西找我,我將在一個巫師身上顯靈。”

狐突一覺醒來,嚇出了一身大汗。

晉惠公改葬申生,本來應該是一件討好申生的事,這馬屁怎麽會拍到馬蹄子上了呢?《左傳》沒有解釋,但是《國語·晉語》裏有一段記載,說晉國改葬申生,申生的屍體早已經腐爛,臭不可聞,晉國的百姓不由得感歎:真是好人沒好報啊,要不然的話,他的屍體怎麽會那麽臭呢?兩件事聯係起來看,申生大概是因為被別人看到了自己腐爛的屍體而非常惱火吧。

過了七天,狐突如約而往,果然在曲沃城西見到了申生附身的巫師。申生告訴他:“天帝已經改變主意,允許我隻懲罰夷吾一個人了,將在韓地打敗他。”

晉惠公因為改葬申生而得罪其鬼魂,也真夠倒黴的。

同年冬天,秦國的使者果然帶著豐厚的禮物來到晉國回訪了,並且指名邀請呂甥、郤稱、冀芮三位大夫到秦國去訪問,以促進兩國之間的合作與交流。

郤芮老謀深算,一眼就看出了秦國人此來的目的。他對晉惠公說:“秦國人此來,不但不提土地的事,而且帶著重禮,盡說些好話,肯定有陰謀。”俗話也說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嘛。

他派人跟蹤秦國使者在晉國的行蹤,順藤摸瓜,很快發現丕鄭等人與秦國使者來往甚密。於是稟報晉惠公,將丕鄭、祁舉以及與他們有牽連的晉國下軍的七位將領共華、賈華、叔堅、騅顓(zhuī zhuān)、累虎、特宮、山祁全部抓起來殺掉。

丕鄭的兒子丕豹逃亡到秦國,恨恨地對秦穆公說:“晉侯對外背叛秦國這樣的大國,對內忌恨對他有意見的人,百姓們都不擁護他。如果現在討伐他,他一定會被趕出去。”

秦穆公倒是很理智,他對丕豹說:“小夥子,你就別忽悠我這個大叔了,晉侯如果不受擁護,怎麽可能一下子殺那麽多大臣;如果大臣都趨利避害,逃到國外,又有誰能夠將他趕下台呢?”

站在晉國人的立場上,晉惠公縱有千般不是,但是不將河外土地劃給秦國,懲罰吃裏爬外的丕鄭之黨,無論如何不算是錯事。晉惠公可能在其他事情上得不到擁護,但在關係到晉國的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隻要站對了邊,群眾自能作出正確判斷。

晉惠公殺了裏克和丕鄭等人,還特意派使者到周王室通報這一事件。這樣做的目的是顯而易見的,就是想告訴全天下人,裏克殺奚奇和卓子,與他夷吾沒有一點關係。

公元前649年春天,周天子派召武公、內史過兩位大臣來到絳都,為晉惠公舉行了隆重的策命儀式。

按照周禮,諸侯即位,必須得到天子的首肯,舉行策命儀式之後,方可正式使用諸侯的服裝儀仗。但是,周平王東遷以來,天子策命諸侯的記錄可謂鳳毛麟角,那是因為“禮崩樂壞”,諸侯們都沒有把天子放在眼裏,誰也不會跑去雒邑向天子匯報即位的事。在這種情況下,天子也不會自討沒趣,主動要求策命諸侯。所以,這次在晉國舉行策命儀式,可以肯定是晉惠公主動請求天子舉辦的,目的隻有一個:進一步強化政權的合法性。

晉惠公上台以來,殺裏克、誅丕鄭、改葬申生、受天子策命,隱隱約約都暴露了其心裏最大的擔憂:晉國朝野之間對公子重耳的期盼,並沒有隨著他的上台而改變,反而似乎越來越強烈了。

值得一提的是,晉惠公主動要求舉辦策命儀式,再一次把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史內過回到雒邑之後,氣呼呼地對周天子說:“晉侯這家夥大概會斷子絕孫吧。他在接受策命的時候,神態慵懶,沒有一點誠敬之意,自己先自暴自棄了,怎麽還能指望千秋萬代,長期統治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