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吃螃蟹的鄭莊公
周朝的政治體製是分封建國的封建製。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同時直接領有王室的土地(王畿),諸侯則受封於周王室,在各自的領地上建立國家。這種封建結構,好比一家總公司在各地開設了數十家具備獨立法人資格的分公司。各諸侯國在內政方麵有很強的獨立性,在正常情況下,周天子基本上不予以幹涉。但是,在軍事和外交方麵,各諸侯國均要聽命於周天子,即所謂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除此之外,諸侯國還對天子負有進貢和朝覲的義務,如果不按時進貢或朝覲,天子可以“削藩”。對於不服從領導的諸侯國,周天子還可以派兵攻打,同時根據實際情況,號召其他諸侯出兵協助進攻。
周朝的統治者深諳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道理,為了確保對大大小小同姓、異姓諸侯國的統治,建立了嚴格的軍製。
按照周朝的軍製,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周天子有六軍,大的諸侯國有三軍,中等諸侯國有二軍,小諸侯國則隻有一軍。對於各諸侯國武裝力量的規模,在製度上有明確的規定,以此保證王室相對於諸侯的軍事優勢。
這一切的前提是周王室本身強大,具備雄厚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如果說犬戎之亂之前,周王室至少看起來仍有那麽強大的話,犬戎之亂之後,周平王依靠了秦、鄭、晉等諸侯之力才將都城從鎬京遷到雒邑,實力就明顯下降了。王室喪失了舊關中平原地區廣闊而富饒的土地不說,東遷之初擁有的方圓約六百裏的王畿,也隨著賞賜、分封和被外敵侵奪,逐漸縮減至方圓約兩百裏左右。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以這樣狹窄的土地上的產出,要維持滿員的六軍,顯然是不現實的。
在這種情況下,周王室很可能還是維持了六軍的編製,但形式重於實質,無論人數還是戰鬥力,都大打折扣。號稱六軍,實際上可能隻有二軍甚至一軍的戰鬥力。而一些逐漸強大起來的諸侯國,即使隻維持三軍以下的部隊編製,實際上人數和戰鬥力都遠遠超過了表麵的規模。
此消彼長,王室實力的下降既是經濟和軍事上的,同時也是政治上和心理上的。發生在公元前771年的犬戎之亂和公元前770年的周平王東遷,使得周王室在諸侯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憑什麽還要咱們頂禮膜拜啊?這樣的疑問開始在諸侯的心中悄悄產生。
當然,傳統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這樣的疑問,一開始大夥隻是悄悄地埋藏在心裏,帶著一絲興奮、一絲好奇、一絲不安,同時還有一絲蠢蠢欲動,臉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王室的變化。
這頭自遠古走來、渾身披著綠鏽的青銅巨獸,難道真的不再具有那種懾人心魂的統治力量了嗎?
誰,又將成為第一個手持長矛衝向巨獸的堂吉訶德?
前麵說過,寤生的祖父姬友在周幽王年代擔任了王室司徒一職,寤生的父親掘突則在周平王年代擔任了王室卿士。所謂卿士,是王室的首席執政官,用現在的說法,叫作內閣總理大臣或是首相也未嚐不可。
掘突死後,寤生繼承了鄭國的君位,同時也繼承了他在周王室的職務,成為了周天子的卿士。
這裏必須先了解兩個信息:
第一,周朝的官基本上是世襲的,子承父業,代代相傳,一家子都當同一個官或同一類官,可以傳幾代甚至十幾代。在春秋時期,如果有人說“我們家三代為官”,那不是吹牛,而是謙虛。
第二,卿士是王室政治中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自古以來,擔任王室卿士的人,多半是周王室的同姓貴族,也就是周王室的近親,他們作為周朝宗室的組成部分,與周天子共掌朝政,有效地擴大了周朝的統治基礎。在周朝的曆史上,有很多代天子的政權都由執政的卿士把持,以至於這些卿士的權勢和名望甚至超過天子本人,比如:
周成王時代的周公旦、召公奭(shì)。
周康王時代的召公奭。
周穆王時代的祭公謀父、呂侯、毛公。
周厲王時代的召公、周公(他們創立了著名的“共和執政”)。
周平王時代的鄭武公、鄭莊公。
……
鄭莊公自然就是那位在夢中出生的寤生啦。
寤生雖然也姓姬,但是作為周平王東遷後出生的一代,他對於周天子基本上沒有什麽畏懼之心,對王室也談不上什麽感情。所以,首席執政官的位子他占了,人卻總是待在新鄭治理他的鄭國,很少去打理王室的事務。
他這樣做,和周朝卿士的代表人物周公旦比起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周公旦是周朝的實際創建者周武王的弟弟,周武王去世之後,繼承王位的周成王年齡很小,不能當朝執政,所以根據周武王的遺願,王室的大權由周公旦和召公奭代為執掌,這也是周朝卿士執政的曆史起源。周公旦也是雙重身份的人物,一方麵是王室的執政卿士,另一方麵則是魯國的第一任君主。但是,為了不辜負周武王的重托,終其一生,他都沒有去魯國享過清福,一心一意撲在王室的工作上,公務繁忙的時候,吃飯洗澡都顧不上(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說的就是他),成為勤政愛民的楷模。
東漢末年著名的詩人、軍事家、陰謀家曹操曾經寫過一首名為《短歌行》的詩: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在這首詩中,曹操通過“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詩句,一方麵矜誇自己不辭辛苦、平定天下的功績,另一方麵也表白了自己不想取天子而代之,隻是想像周公旦一樣輔佐天子罷了。
毫無疑問,周公旦是周朝卿士政治的一座豐碑,周平王不能強求寤生也像周公旦那樣勤於王事,也不能要求寤生像他的祖父姬友那樣以死報國。他的要求很簡單,寤生身為王室的卿士,鄭國又離王室最近,好歹按時到雒邑來點個卯,在表麵上維護一下王室的尊嚴。
當然,在維護尊嚴的同時,他還有另外一個很現實的考慮,那就是希望鄭國做個表率,履行向王室進貢的義務。
按照周朝初年定下的規矩,王畿之外千裏的地區稱為甸服,甸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天的祭祀所需物品;甸服之外五百裏的地區稱為侯服,侯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月的祭祀所需物品;更遠的賓服、要服地區則應該分別按季、按年向天子進貢;諸侯不分遠近,一生之中,至少要親自前往雒邑朝覲天子一次。在周朝強盛的年代,各諸侯國基本能夠按照規定朝覲與進貢。但在周平王東遷之後,王室衰微,王畿麵積大大縮水,王室的經濟越來越拮據、越來越依賴於諸侯的進貢,諸侯們反而將自己的義務拋到了爪哇國,進貢的周期越來越長,進貢的物品越來越少,有的甚至根本不來進貢。
周平王並非昏庸的天子。如果與他的父親周幽王相比,他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敬業的一位統治者。隻不過他生不逢時,從登上王位的第一天,便要直麵這個封建王朝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內憂外患。處於這種情況之下,即便是周武王再世,恐怕也難以有所作為吧。
每逢祭祀遠祖的大祭,他總是出神地看著大廟中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心裏遙想著兩百年前周穆王以沒有按時進貢為由遠征犬戎的故事,難免又想到近在咫尺的鄭國居然已經大半年沒有進貢任何物品,而那個叫寤生的家夥竟然還堂而皇之地擔任著王室的卿士……
“一定要撤掉他在王室的職務。”周平王對親近的朝臣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朝臣們麵麵相覷。半晌,有人小聲地說了一句:“那個人可是對自己的親弟弟都下得了手啊!”又有人接著說:“差點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過!”
“那就更該將他撤掉,另找有德之人擔任這一要職。”周平王說。
其實,在他心裏,已經有一個人選,那就是虢公忌父。
在周朝的曆史上,曾經有東、西兩個虢國。其中東虢國已經被鄭武公吞並,其領地成為鄭國的一部分;而西虢國在春秋初年仍然存在,虢公忌父就是西虢國君,當時也在周王室擔任了某一公職,因此常在朝廷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忌父的父親名叫石父,在周幽王年代擔任了王室的要職,位列三公,與寤生的爺爺姬友同朝為官。然而,這位虢公石父的曆史名聲並不好,屬於戲台上的白臉奸臣。人們通常認為,周幽王千金買一笑和烽火戲諸侯這兩件荒唐事,實際上均由石父一手策劃。因此,西周的滅亡,石父是負有直接重大責任的。
和石父不同,忌父是一位知書達禮、謹言慎行的諸侯,加上他對王室的態度依然保持了十分的恭敬,使得周平王對他另眼相看,產生了倚重之意。再說,既然石父曾經位列三公,現在由忌父擔任卿士的話,也算是子承父業了,在眾人麵前容易通得過。
周平王把忌父找來說:“我關注你很久了。你這個人平時為人低調,辦事也勤勤懇懇,能力又強,而且最重要的,你對王室忠心耿耿,這是眾人都看在眼裏的。”
忌父謙虛地說:“這是為臣應該做的。”
“鄭伯一家在朝廷擔任卿士已經有三代了,當然啦,他們家也確實曾經為王室作出過一些貢獻,但成績都是過去的。最近幾年,那個寤生基本上都不理朝政,總是貓在自己的家裏處理家務事,這樣下去恐怕不是辦法。”
這裏要說明一下,姬友在王室擔任司徒,這個官職實際上也可以算作是卿士之一。
忌父說:“也許他家裏的事多,您就體諒一下吧。”
周平王說:“你就別替他說好話了,我了解他,他根本就是目無組織無紀律,自由渙散,不把王室放在眼裏。這樣吧,我決定對你委以重任,由你來代理國政,你可千萬別推辭。”說完他微笑著滿懷期望地看著忌父。
按理說,忌父這時候應該撲通一下伏在天子腳跟前,熱淚盈眶,帶著哭腔斷斷續續說:“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但是周平王笑得臉部肌肉都僵硬了,也沒等到這一幕出現。忌父先是驚愕,繼而臉上出現驚恐的神色,他眼睛瞪得老大,連連搖頭說:“不好,不好,鄭伯不來雒邑,必定有他不來的理由,您最好親自批評教育他。如果要臣取而代之,他還不恨死臣?”
當天晚上,忌父就不辭而別,回到虢國去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周平王氣得一口氣摔了十八隻陶罐。
氣歸氣,更可氣的事還在後頭。不知道怎麽搞的,寤生竟然知道了這事。一直不理朝政的他突然趕到了雒邑,出現在周平王麵前。
“我們家三代蒙受聖恩,在朝中擔任要職已經有很多年了。現在聽說您想將朝政委以虢公,所以趕來交還卿士的職位,以滿足您的願望。”寤生客客氣氣地說。
“沒有的事。”周平王幹笑了兩聲。麵對這個傳說中殺弟逐母的冷血動物,他竟然突然失去了撤銷其職務的勇氣,也忘記了自己貴為天子的身份,極力否認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說來也是我寤生命苦,家裏有個不聽話的弟弟,一直跟我作對,所以這幾年我處理家務事,忙得不可開交,抽不出時間來打理朝政。現在家裏的事基本擺平了,我想這下可以好好盡忠王事,替您分憂了,沒想到,唉……”寤生一臉惋惜。
“寤生你誤會啦。我也是考慮你家裏事多,不忍心讓你兩頭跑,所以要忌父權且幫你把工作做一做,讓你好安心處理家裏的事,沒有說要撤你的職啊。你說說,這工作你要是不幹,誰還敢幹呢?”周平王連忙解釋。
“虢公有才啊,我哪比得上?不如就按您的意思,我把卿士一職讓給虢公得了。否則的話,人家還會說我貪戀虛名,素餐屍位,不體諒天子的苦衷。您說,我這又是何苦呢?”
“我真沒那意思,你就別懷疑了。”天子著急了。
“寤生不敢懷疑,隻求辭職。”
“不許。”
“一定要辭。”
“仍然不許。”
“堅持要辭。”
兩個人就這麽杠上了。一個是底氣不足,急於表白;一個是老謀深算,就等著對方犯錯誤。果然,忽悠來忽悠去,周平王說了一句胡話:“寤生你要實在信不過我,我就隻好派狐到鄭國作為人質,如何?”
寤生倒是一下子愣住了,想說“成交”卻又張不開嘴。
狐是何許人?狐就是王子狐,周平王的世子,下一任周天子的法定人選。
自古以來,諸侯之間為了取得信任或結成同盟,互相遣子入質,是很正常的外交行為。但是,天子遣子入質諸侯,卻是聞所未聞的事。
寤生瞪著天子看了老半天。事情顯然超出了想象範圍。他弄不明白,眼前這位天子究竟是大智若愚、深不可測,還是僅僅因為昏了頭。
“您……該不是開玩笑吧?”
“君無戲言。”
寤生深呼吸了一口空氣,快速計算著這事帶來的好處與風險。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周平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即便是寤生,也難免躑躅不前。
“這樣做還不能消除你的疑慮嗎?”周平王有點受不了了,鼻尖上開始冒汗。
“好吧,聖命難違,做臣子的也隻能照辦。為表示寤生的忠心,消除您的擔憂,我自願派世子忽作為人質到雒邑來居住。”寤生終於一本正經地說。
這就是史上有名的周鄭交質。
周鄭交質的後果是顯而易見的:王室威信掃地,淪落到與諸侯等量齊觀的地位。
《左傳》對此有一段評論:“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大概意思是說,各自心懷鬼胎,交換人質也沒多大意義;雙方互相誠信,不違禮製,即使不交換人質,又有誰能夠從中挑撥離間?
話說得很好,隻是在那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年代,誠信究竟能值幾個錢?
命運坎坷的周平王在位五十一年,於公元前720年駕崩。這個時候,王室的法定繼承人王子狐還在鄭國的首都新鄭當人質,父子倆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上。
不久之後,王室將世子忽送回了新鄭,而寤生也安排人將王子狐護送回雒邑,準備繼承王位。不料王子狐尚未來得及登基,突然又一命嗚呼,追隨他父親而去了。
關於王子狐突然死亡的原因,史書上沒有過多記載。後人隻能推測,這位尊貴的人質在鄭國生活的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快樂(快樂才怪),加上父親過世的時候還不能盡孝送終,所以悲傷過度,沒來得及過把當天子的癮就“薨”了(天子之死稱崩,諸侯之死稱為薨,王子狐未即位為王,所以隻能稱薨)。
國不可一日無主,周王室的諸位大臣轉而奉王子狐的兒子林為君。林就是曆史上的周桓王。
說起來也是令人心酸,周平王死的時候,王室的財政拮據到了無錢舉行一次像樣的葬禮的地步,隻好派人到魯國,低三下四地請求魯國讚助一點喪葬費。
周平王和王子狐的先後去世,引發了王室對寤生的強烈不滿。年少氣盛的周桓王決心繼承爺爺的遺誌,任命虢公忌父為卿士。
不知道被兩代天子一致看好的虢公這次有沒有勇氣挑起大梁,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消息傳到新鄭後,寤生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生氣就要發泄,否則會內分泌失調,影響身體健康。
當然,寤生不會躲在家裏摔東西,不會像祥林嫂那樣到處去訴苦,也不會衝冠一怒就起兵和王室對著幹起來,更不可能跑到雒邑去和天子據理力爭。即使是在最惱怒的情況下,他都不會做出不理性的事情,這是寤生真正的可怕之處。
他派大夫祭仲帶領一支軍馬,優哉遊哉地開到周王室的邊境一個叫作溫的地方,對當地的官員說:“不好意思,今年鄙國收成不好,所以把部隊開到貴地來開飯,請領導支援麥子一千鍾。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就會回去,不會給貴地添太多麻煩……什麽,不給?沒關係,不勞您親自動手,我們自己來。”
這是公元前720年四月發生的事,周平王父子屍骨未寒。
祭仲的人馬在溫吃喝拉撒,待了三個多月,又移師到成周地方,正好這裏的禾熟了,繼續吃。麵對這群武裝蝗蟲,當地官員緊閉城門,也不敢出來管事,隻好派人向王室報告。
王室的反應出人意料的冷靜。據說年少氣盛的周桓王很想放手與寤生一搏,被輔政大臣周公黑肩給勸阻了。黑肩也沒有給天子講多少大道理,一來實力差距擺在那裏了,二來考慮到寤生好歹也是周王室的後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些許小事,忍忍就算啦。
這件事在曆史上叫作“周鄭交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