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事的背後總有一個女人
老爸親,還是老公親?
一個女人如果被問及這樣一個問題,恐怕一時回答不上來。這就好比熱戀中的女孩子時常也會問男朋友:“如果我和你媽同時落水,你先救誰?”男孩子恐怕也隻好搔頭撓耳,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最早提出這個問題的是一個叫雍姬的鄭國女人。
雍姬從夫姓,她的丈夫叫雍糾,是鄭國的大夫。雍姬的老爸叫祭仲,祭仲是曆經鄭莊公、鄭昭公、鄭厲公三朝老臣,在鄭國的地位可以用根深蒂固四個字來形容。
說起來,雍姬的丈夫雍糾也是有來曆的人。公元前701年,宋國的權臣雍氏綁架祭仲,逼他立公子突為君,順便把這位叫作雍糾的子弟塞給了祭仲做女婿,目的是為了在鄭國內部安插自己人,好監視公子突君臣的行為。按照這種關係,雍糾很有可能也就是鄭厲公的舅舅或是表兄弟之類的親戚。
鄭厲公是靠了祭仲的支持才得以上台的。但是如果縱觀整件事情的始末,我們不難看出,鄭厲公和祭仲之間並沒有多少感情糾葛,隻不過是拴在同一條繩子上的兩個螞蚱,不得已而合作罷了。
等到政權穩固,宋莊公這個幕後操縱者也不能再威脅他們的時候,兩個人的矛盾很快便暴露出來。《左傳》這樣記載:“祭仲專。”
專就是專權,就是橫行霸道,就是飛揚跋扈,就是目無主君,自己想怎麽辦就怎麽辦。祭仲為什麽這麽蠻橫呢?
第一,他是鄭厲公政變上台的執行導演,如果不是他將鄭厲公偷偷地從宋國帶回新鄭,這場政變就不可能發生,鄭厲公也就不能成為鄭厲公,鬼才知道他公子突會在宋國的哪個犄角旮旯裏頤養天年呢。換句話說,沒祭仲就沒有鄭厲公的今天。
第二,祭仲是三朝老臣,為鄭國服務多年,他不但具有居功自傲的資本,而且具有豐富的人脈資源,朝中的大臣不是他的朋友,就是他的世侄,或者是他的親戚,總之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換句話說,他的群眾基礎很牢靠。
第三,鄭厲公打仗是一把好手,搞政治鬥爭卻是門外漢。而祭仲呢?他是深得鄭莊公真傳的權術高手,善於揣摩人的心思,極少感情用事,知道什麽時候該堅持原則對主君保持忠誠,什麽時候該拋棄自己的主子。換句話說,他能夠與時俱進,不拘泥於忠君報國的條條框框。
祭仲自然有其蠻橫的理由,鄭厲公卻也不是等閑之輩,更不是甘受人擠捏的軟柿子。自從登上君位的第一天,他無日不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才能除去祭仲?
攻城掠地常用的招數——裏應外合,他首先想到了祭仲的家裏人:雍糾。
雍糾是一個身份很特殊的人:首先,他是宋國人,到鄭國的時間也不長,政治背景相對簡單;其次,他是鄭厲公娘家的親戚,與鄭厲公有血緣關係;最後,他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那就是祭仲的女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近祭仲。
站在雍糾的立場,鄭厲公與祭仲,一個是表親,一個是嶽父,究竟誰更親呢?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但是,雍糾之所以娶祭仲的女兒,不是因為愛情,也不是因為門當戶對,而是宋莊公強行攤派給祭仲的。這是一樁建立在不信任基礎上的婚姻,姑爺的任務是監視泰山,兩個人之間又怎麽會有好感呢?因此,在鄭厲公與祭仲的君臣之爭中,雍糾堅定不移地站在了鄭厲公這邊。
公元前697年春天,鄭厲公和雍糾商定,借舉行郊祀的機會,由雍糾在路上設宴招待祭仲,並趁機刺殺。
所謂郊祀,是春秋時期的一種祈禱儀式。每逢春季驚蟄前後,國君要帶領眾臣前往城郊舉行祭祀眾神的活動,祈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稱為郊祀。在郊祀的途中,女婿請嶽父喝杯小酒,想必不會引起什麽懷疑吧。
計是好計,但我實在搞不明白,雍糾為什麽一根筋會把這事透露給自己的老婆。
而他老婆雍姬得到這個消息,第一個念頭也不是告訴老爸,而是急哄哄跑到老媽那裏,問了前麵說的那個問題:“媽你說,老爸親,還是老公親?”按她的想法,如果老媽說“老公親”,她就捂住嘴巴,不再往下說了。
老太太撇撇嘴:“那還用說,當然是老爸親。”
“為什麽啊?”
老太太說了一句足以雷倒眾生的話:“人盡夫也,父一而已。”
這句話不難理解:人盡可夫,老爸隻有一個。話說得倒也在理,隻是“人盡夫也”四個字,讓人看了忍不住噴飯。
雍姬恍然大悟,連忙將老公的陰謀告訴了老媽。老太太吃了一驚,暗自慶幸自己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沒有說錯話。
第二天早上,鄭國大夫周氏家的池塘裏,發現了一具浮屍,打撈上來後,雖然血肉模糊,但還是有人指認出那是大夫雍糾的屍體。
周氏連忙跑到宮裏向鄭厲公報告。
鄭厲公親自駕著馬車到周家的池塘邊看了一下,一言不發,將雍糾的屍體抱上車,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絕塵而去。
事情敗露,走為上計,他絕不拖泥帶水。
“謀及婦人,宜其死也。”這是他對雍糾的評價,意思是這麽重要的事居然讓一個婦人知道了,死得活該。然而他還是帶走了雍糾的屍體,找了個地方埋葬起來。雍糾既然為他而亡,他就不會拋棄雍糾,哪怕隻是一具屍體。
單憑這一點,這個世界上還有他的舞台。
公元前697年六月,鄭國的前任國君鄭昭公又回到了新鄭,重新成為鄭國的主人。當然,這一切還是出於祭仲的安排。
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鄭昭公再回來的時候,祭仲已經來回折騰著做了四朝君主的臣工。無論年齡還是精力,他都明顯地老了。
我們不知道鄭昭公有沒有發出“前度劉郎今又來”之類的感慨,但我可以肯定,他看著麵前這個眼神依舊銳利、身材依舊瘦削、態度依舊謙卑的祭仲,不免百感交集。
四年前,就是這個幹巴巴的老頭兒把自己扶上國君的寶座,屁股還沒坐熱,又被他趕下台來;四年後,他又派人將自己從衛國接回來,再一次送到了國君的位置上。取舍予奪,仿佛都在這老頭的股掌之上。
他沒有對祭仲說太多,隻是拍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說了一句:“辛苦了。”
祭仲將頭低下去,眼角流下一滴渾濁的淚珠。
誰辛苦?鄭昭公辛苦,還是祭仲辛苦?也許生活在這個禮崩樂壞的年代,大家都很辛苦。
毫無疑問,鄭昭公和他的弟弟鄭厲公一樣,都不是善於玩弄權謀的人。他很單純,甚至單純到固執的地步,否則的話,他也不會兩次拒絕齊僖公把女兒許配給他的好意。他似乎總弄不明白,既然生於公卿之家,婚姻就是政治,與愛情和個人氣節是沒多少關係的。
如果那時候娶了齊國的公主,想必不會有這四年的流亡生涯吧?宋國人就算是想動他,也要考慮一下後果,齊僖公這個嶽父老子可不是好得罪的。那樣的話,不隻是自己免受顛沛之苦,鄭國也不會陷於混亂,父親鄭莊公的威名也不會受到損害……總之,一切都會不同。
不過,如果他知道那位從齊國抱得美人歸的魯桓公是一個什麽下場,也許能衝淡這種後悔。
公元前706年,魯桓公迎娶文薑的第三年,他們的愛情結出了果實——這一年九月,他們的兒子誕生了。因為出生的日期與魯桓公相同,這個孩子被命名為同。
以“周禮盡在魯矣”而著稱的魯國人用盛大的排場迎接了這位大子的誕生:魯桓公齋戒沐浴,以大牢(牛、羊、豬三牲)之禮獻祭於列祖列宗;由國家級占卜師鄭重其事地卜卦,選擇吉利有福氣的下層貴族人士來服侍嬰兒,又挑選德才兼備、美貌的下層貴族的妻子來給他喂奶;魯桓公、文薑和血統純正的高級貴族公室婦女一起為他舉行命名禮。
大子同誕生的時候,正是齊、魯、鄭三國同盟的鼎盛時期,但是三國諸侯之間的關係並不對等,簡單地說:鄭莊公是這個同盟的“軸”,也就是核心人物;齊僖公是這個同盟的“輻”,也就是支撐同盟運轉的實力派;魯隱公本來在同盟中地位不低,但是魯桓公上台後,三國諸侯的關係就開始發生變化了:齊僖公和鄭莊公仍然親密無間,魯桓公這位後來者卻始終沒有被擺到平等對話的位置上。這也難怪,前兩者在曆史上有“僖莊小霸”之稱,魯隱公之所以能夠與這兩位平起平坐,主要是因為他正直厚道,為人忠憨,受到他們的尊重。而魯桓公既不正直,也不厚道,用了陰謀詭計殺死魯隱公才上台,本來就做賊心虛,在兩位小霸麵前就顯得愈發渺小,更何況齊僖公還是他的嶽父,從輩分上來講,已然矮了兩位大爺一輩。
對於齊僖公這位嶽父,魯桓公的態度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有事例為證:
公元前706年冬天,紀武公來到曲阜朝覲魯桓公,一方麵慶賀大子同的誕生,另一方麵是覺察到齊國有進攻紀國的跡象,想請魯桓公出麵,在齊僖公麵前說說好話,放棄進攻紀國的念頭。
紀國是山東的薑姓小國,與魯國有姻親關係。紀武公心想,魯國是齊國的盟國,魯桓公又是齊僖公的女婿,找魯桓公幫忙準錯不了。但是沒想到,魯桓公聽說要他到齊僖公麵前斡旋,就開始撚著胡須支吾其詞了,又是天氣不佳又是道兒不好走又是老婆黏得緊啊……繞了半天彎子,就是不正麵答應紀武公的請求。
紀武公再遲鈍,也看出魯桓公在齊僖公麵前說不上話,轉而請求魯桓公到天子麵前說幾句好話,再請天子出麵做齊僖公的工作。但是這個要求魯桓公也沒敢答應,他和群臣們商量了半天,想出了一個曲線救紀的辦法:由魯國牽線搭橋,促成了周桓王與紀國公主紀薑的婚事。
按照魯桓公的想法,紀武公既然成了周桓王的嶽父,齊僖公不看僧麵看佛麵,多少要給天子一點麵子吧。
從這件事情可以看出魯桓公對齊僖公的畏懼。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這個高明的主意也未能挽救紀國。若幹年後,齊國還是吞並了紀國,而王室對此也沒敢發表任何意見。
力求明哲保身的魯桓公卻未能確保魯國的平安,公元前702年冬天,鄭莊公借口魯國人在排座次的問題上侮辱了鄭國,悍然發動戰爭,聯合齊、衛兩國包圍了魯國的郎城,史稱“來戰於郎”。
接著,兩位小霸相繼去世,鄭莊公於公元前701年去世,三年後齊僖公也去世了。齊僖公去世後,公子諸兒繼承君位,也就是曆史上的齊襄公。齊襄公對魯桓公這位妹夫也不太友好,公元前695年夏天,兩國因為邊境小事發生衝突,齊國軍隊便入侵了魯國邊境。魯國邊境長官派人跑到曲阜報告情況。魯桓公這回果斷地一拍桌子:“邊境部隊的任務,就是要提高警惕守住自己的陣線,防備突發事件。敵人來了就要全力應戰,還請示什麽?”魯國邊防軍這才展開反擊,與齊軍在奚城發生戰鬥。
在雙方邊境摩擦不斷的情況下,公元前694年春天,魯桓公帶著夫人文薑前往齊國拜訪齊襄公。這一方麵是為了協商解決兩國邊境衝突,另一方麵是周天子要將女兒嫁給齊襄公,指定魯桓公為主婚人,因此他要與齊國方麵商量有關操辦婚禮的事宜。
國家元首出訪,第一夫人作陪,在今天看來是很正常的事,在當時卻引起了魯國群臣的強烈反對。大夫申濡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說:“女各有夫,男各有妻,互不褻瀆,就叫作有禮。如果違反這一倫常,必定會出問題!”
魯桓公明白申濡說得不錯,不過他想,文薑是齊襄公的妹妹,兄妹見麵自然溫情許多,談國事談家事想必也輕鬆不少,萬一談崩了,還有個順虎毛降火的救星呢,說不定很多難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加上文薑嫁到魯國來十餘年了,趁此機會讓她回國看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這樣,文薑便跟著魯桓公來到了齊國。
對於文薑來說,齊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如同十幾年前一般親切,隻不過所見到的人都有了不小的變化,尤其是她那位當了國君的諸兒哥哥。
文薑與諸兒並非一母所生,然而自幼在一起玩耍,感情篤深,到了十五六歲年紀,一個青春萌動,一個情竇初開,竟隱然有了相戀之意。據說當年文薑出嫁,諸兒曾以詩相贈:“桃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苴。籲嗟兮複籲嗟。”詩的意思是,桃花如同紅霞般美麗,雖然種在我的家門口,我卻沒有采摘,現在飄落於地,真是讓人唏噓!文薑亦以詩相和:“桃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詎無來春!叮嚀兮複叮嚀。”桃花每年都會盛開,就算是今年不采摘,難道來年春天都不開花了嗎?千萬記住我的叮嚀啊!——這是哥哥妹妹的離別詩嗎?
一晃十餘年過去,文薑由花季少女變成了風韻少婦,比往日更多了一分嫵媚,一分嬌豔,一分性感;而諸兒也由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變成了一呼萬應的大國諸侯,比往日更多了一分成熟,一分穩重,一分威嚴。兩個人一見麵,齊襄公(諸兒)的眼睛都看直了,而文薑也不勝嬌羞,眉來眼去之間,已然有了曖昧的情愫。隻有魯桓公仍然蒙在鼓裏。這也難怪,戴綠帽子的人總是最後一個知道實情的。
齊襄公與魯桓公在濼(luò)地相會,賓主相談甚歡,該消除的誤會都消除了,王室與齊侯家的婚事也談妥了。齊襄公很高興,邀請魯桓公夫婦再到臨淄去住上一段時間,魯桓公喜滋滋欣然應允。
到了臨淄,齊襄公與文薑便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兩個人幹柴烈火,一點就著。想想看,文薑十餘歲出嫁到魯國,算起來已有三十來歲了吧,三十來歲是女人最漂亮的年齡,因為她知道青春正從發絲間滑走,所以要拚了命來綻放自己。而齊襄公呢,雖然他有三宮六院,但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何況偷的還是自己的妹子?如果要蘭陵笑笑生來寫這個故事,肯定寫得**四射。而魯國的史官顯然沒那個興致,隻寫了幹巴巴的四個字:“齊侯通焉。”通就是通奸,你要是不研究文言文,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魯桓公雖然遲鈍,在臨淄住的日子一久,對文薑與齊襄公的迎來送往也心知肚明了。當時齊國人寫了一首詩: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雲。
敝笱在梁,其魚魴鱮。齊子歸止,其從如雨。
敝笱在梁,其魚唯唯。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這首名為“敝笱”的詩收錄於《詩經·齊風》。破魚簍兒橫在水壩上,隻見魚兒互相追逐,快樂得像雲像雨又像水。隻不過,齊襄公和文薑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了魯桓公的痛苦之上。
再老實的人也不甘心戴綠帽子。武大郎得知自己的老婆與西門慶有染之後尚且怒發衝冠,威脅潘金蓮說,要叫他的兄弟武二回來收拾這對奸夫**婦。魯桓公雖然身在異國他鄉,隻能任由別人擺布,但還是可以找機會向文薑發一通脾氣,責罵她不知廉恥。但這一罵,罵出問題來了:文薑跑到宮裏,向齊襄公狠狠地告了他一狀。
文薑向齊襄公哭訴,也許隻是覺得委屈,想在情人那裏撒撒嬌,獲得一些額外的安慰。但是這位齊襄公聽了之後,做賊心虛,擔心鬧成國際醜聞,立刻作了一個決定,要一勞永逸地解決那位吃醋的丈夫。
這一年的四月初十,齊襄公設宴招待魯桓公。在宴會上,齊國群臣不停地給魯桓公敬酒。魯桓公心情鬱悶,正好借酒澆愁,很快被灌得爛醉如泥。宴會過後,齊襄公令公子彭生駕車將魯桓公送回賓館。彭生是齊國有名的大力士,走到半路略施手腳,將魯桓公肋骨拉斷。魯桓公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薨”了。
《春秋》簡單地記載:“夏四月丙子,公薨於齊。”而《左傳》也僅僅是語焉不詳地說:“(齊侯)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於車。”翻譯成白話:齊侯派公子彭生為魯桓公駕車,魯桓公死在車裏。
一樁證據確鑿的謀殺案,魯國的史書為什麽要記載得這麽遮遮掩掩呢?那是因為:第一,魯桓公帶著文薑去齊國訪問,本來就是一件“非禮”的行為,他本人應該對此負責任;第二,魯桓公正月訪問齊國,四月被殺,整整在齊國流連了三個多月,不理國內政事,雖然情非得已,但也不可原諒;第三,魯桓公的死事關國家級綠帽子,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魯國人寫起這段曆史,總是感覺難堪,難以下筆。
魯桓公死得曖昧,當時魯國的群臣對於這件事的態度就更曖昧。他們給齊僖公發了一份含糊其詞的外交照會,大概意思是說:我國元首畏懼您的虎威,不敢安坐家裏,前來貴國修好,事情辦成了,非但沒有回國,還稀裏糊塗地死在貴國,也不知道找誰負責任,搞得我國在各國麵前抬不起頭。請您殺了公子彭生,也好讓我們對各國有個交代。
這份照會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有點想討回公道,卻又怕對方發威,有點想指桑罵槐,卻又欲說還休,堪稱是春秋外交史上一篇奇文。齊襄公收到這份照會,倒是毫不含糊,將公子彭生當作替罪羊給殺了,算是給了魯國人一個說法。
大子同即位為君,也就是曆史上的魯莊公。
魯桓公死後,文薑一來留戀與齊襄公廝會的快樂,二來也無臉回魯國見人,幹脆在齊國定居下來。《春秋》和《左傳》頻頻記載了那些年間文薑與齊侯私通的醜事:
“十二月,夫人薑氏與齊侯相會於禚(zhuó)地。”(莊公二年)
“夫人薑氏在祝丘宴請齊侯。”(莊公四年)
“夏天,夫人薑氏進入齊國軍中。”(莊公五年)
“春天,夫人薑氏與齊侯在防城相會。”(莊公七年)
“冬天,夫人薑氏與齊侯在穀城相會。”(莊公七年)
……
這哪裏是**,簡直就是明火執仗!
我有點懷疑,魯國人是不是派了一支跨國狗仔隊,專門盯著文薑,一有信息就直接向魯國的史官報告,然後記錄在案。又或者魯國上下已經對文薑產生了濃厚娛樂興趣,將其所作所為一一記錄在案以便讓她遺臭千年,以至於忘記了這位文薑還是現任主君的親娘。
魯國人對這對奸夫**婦的憤恨,由此可見一斑。夾在中間難以做人的是魯莊公,既要忍受喪父之痛,又要順應國民的情緒,埋藏對母親的思念,實在是難為他了。公元前690年,十七歲的魯莊公偷偷越過邊境,前往齊國的禚(zhuó)地與齊襄公會獵。說是打獵,實際上還是想探望一下自己的生母文薑。魯國的史官對此不滿,因此在《春秋》上記載:“冬,公及齊人狩於禚。”越過邊境去和齊國的人打獵,當然是“非禮”的行為。然而,母子之間的舐犢之情,又豈是一個“禮”字所能泯滅?公元前689年,齊、魯等國聯軍討伐衛國,“夫人薑氏如齊師”,一方麵是為了和齊襄公相會,另一方麵恐怕也是為了看一看自己的兒子吧。
既貪戀肉體的歡愉,又思念他鄉的兒子,這位絕世佳人文薑分身乏術,難以兩全。《左傳》在“七年春,夫人薑氏會齊侯於防”之後,緊接著又記錄:“夏,恒星不見,夜明也。星隕如雨,與雨偕也。”
讀起來宛如一首帶著淡淡憂傷的小令。
較之齊薑的**,她姐姐宣薑的故事同樣令人唏噓。
當年州籲謀殺衛桓公,自立為國君,衛桓公的弟弟公子晉出逃到國外。後來州籲政權垮台,衛國人又將公子晉接回國,立為新君,也就是衛宣公。然而這位衛宣公,卻是曆史上有名的昏君。
《左傳》記載了他的一樁風流事:“衛宣公烝(zhēng)於夷薑。”夷薑是衛莊公的小妾,按輩分是衛宣公的庶母。“烝”則是特指以下**上,也就是晚輩與長輩通奸。春秋時期,諸侯娶十幾個小老婆是很正常的事,而諸侯的精力有限,加上年事已高,小老婆久曠,難免成為怨婦,被諸侯的兒子偷偷“烝”掉的事情時有發生。至於諸侯死後,新君即位,既繼承老爸的江山也繼承老爸的美人,就更不足為奇了。
衛宣公和夷薑通奸,夷薑為衛宣公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為急子。衛宣公對夷薑倒也不錯,即位之後,立夷薑為夫人,立急子為大子,並且任命大夫公子職擔任急子的老師,負責培養這位未來的接班人。
衛宣公既然立急子為大子,就想替他娶一個好老婆,於是向齊僖公提親,齊僖公正想加強對衛國的控製,也欣然答應,於是將女兒宣薑嫁到衛國去做大子妃。沒想到,衛宣公這老頭子一看到宣薑就傻了眼,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事:兒子的婚禮不辦了,兒媳婦帶回自己的寢宮去享用!
新台有泚(zǐ),河水瀰(mí)瀰。燕婉之求,籧(jǔ)篨(chú)不鮮。
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這首名為“新台”的詩收錄於《詩經·衛風》。衛宣公將兒媳婦搶到手之後,為了討新人歡心,就在黃河岸邊建立了一座亭台,成天與她在這裏嬉笑遊樂。衛國人民對國君的行為深感不齒,寫了這首詩進行諷刺,大概意思是:新建的樓台光鮮明亮,河水潺潺從它旁邊流過,美麗的人兒喲,竟然嫁給了醜陋不堪的糟老頭。
老頭醜是醜點,然而生育能力尚在。短短數年之間,衛宣公和宣薑生了兩個小孩,大兒子叫作公子壽,小兒子叫作公子朔。他將公子壽交給大夫公子泄**。
從來隻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人老珠黃的夷薑眼看著本來應該成為自己兒媳婦的女人霸占了自己的老公,不免又想起自己的老公原本是自己的兒子(名分上),已經去世的公公又是前任老公……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隻覺得了無生趣,神經也發生錯亂,於是找了一根繩子自縊而亡。
夷薑死後,宣薑理所當然成為了衛國的第一夫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兩個兒子,公子壽和公子朔也逐漸長大成人。
理所當然,宣薑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成為衛國的君主,而一個現實的障礙擺在了她麵前:夷薑雖死,急子卻仍然是衛國的大子。如果不除掉這位原來應該成為自己的老公的人,她的希望就隻能落空。
小兒子公子朔很理解宣薑的心情。大兒子公子壽自幼接受公子泄的教育,滿腦子仁義道德,反倒對宣薑的想法感到難以接受。在公子壽的眼裏,急子是一位性格溫和、為人寬厚、知書達禮的兄長,總是抱著一種樂天知命的態度,飄然物外地觀察著周圍的世界。這樣一個人,難道自己非要取而代之,甚至不惜傷害他的生命嗎?公子壽時常這樣問自己,然後搖搖頭,自我解嘲般笑笑。
公子壽的仁愛並不能澆滅宣薑心中爭權奪利的火焰,眼見衛宣公日益垂垂老矣,她和公子朔決定趕緊行動。她在衛宣公麵前誣告急子,說某一天公子朔與急子喝酒,急子喝得醉眼惺忪,借著酒性,竟然呼公子朔為兒子,而且拍著胸脯說:“你母親原是我妻子,你便稱我為父,也是理所當然。”
樹怕揭皮,人怕揭臉,衛宣公做賊心虛,最怕人提起他築台納媳的往事。聽了宣薑的誣告,他惱羞成怒,也不問青紅皂白,立刻決定除掉急子。
這一年冬天,衛宣公派急子出使齊國,宣薑與公子朔預先派刺客埋伏在莘地,準備刺殺急子。
這個消息被公子壽得知,連忙跑去給急子送行,兄弟兩人在黃河邊擺酒話別。公子壽向急子透露了宣薑的陰謀,勸他趕快逃離衛國,以免遭到不測。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安身?但是胖乎乎的急子聽了公子壽的話,隻是摸著肚皮,淡然一笑:“出使齊國是父親委派的任務啊,如果棄父命於不顧,還要兒子幹啥呢?你說,這世上有沒有哪裏是沒有父親的,如果真有這麽個地方,我倒是可以逃到那裏去。”
作為現代人,我們可以笑話急子的迂腐,但不能笑話他的樂天知命。這是生於亂世的人對於荒唐亂世的無語抗爭,視死如歸的姿態令人心生敬意。
公子壽不再說什麽,舉酒敬急子。三杯兩盞下去,急子酣然大醉。等到他醒來,才發現公子壽已經穿了他的衣服,帶走了他的儀仗,替他前往齊國出使去了。
公子壽走到莘地,埋伏在那裏的刺客遠遠看見一行人舉著大子的儀仗過來,以為就是急子,於是一擁而上,驅散隨從,將公子壽殺死。殺死之後才發現認錯了人,正在鬱悶呢,隻見急子匆匆忙忙追上來,大聲呼喊道:“我才是你們要殺的人,快來殺我!”既然送貨上門,刺客們也不手軟,又將急子殺死。
《詩經·衛風》中有一首名為“二子乘舟”的詩,據說是衛國人為哀悼公子壽與急子而作: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二子”自然就是指公子壽與急子。從衛國前往齊國是否乘舟而行,現在已經無從考證。當我讀到這首詩,首先想起的是北島的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就事論事,我想再加上一句:高尚在很多時候其實是一件很無可奈何的事。
宣薑處心積慮要殺死急子,她的目的達到了,但是沒想到搭上了自己兒子的性命。這個結果顯然並不是她想要的。當她聽到公子壽被誤殺的噩耗時,哭得死去活來。她始終未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怎麽就不值得體諒,公子壽連同父異母的兄弟尚且不忍背棄,那背叛自己的親生母親難道就可以理所當然?也許她隱約領會到了公子壽慷慨赴死的一片苦心,乃是希望用自己的死為母親減少一絲罪孽。當然,僅僅是也許。
這場政治謀殺的最大獲益者是人小鬼大的公子朔。急子死了,哥哥公子壽也死了,接下來衛國君主的寶座,理所當然要由他來繼承了。公元前700年,衛宣公去世,公子朔即位,成為了曆史上的衛惠公。
但是衛國人對他沒有任何好感,反而更加懷念急子和公子壽。公元前696年十一月,公子職和公子泄發動政變,立急子的同胞弟弟公子黔牟為君,衛惠公倉皇出逃到齊國。
至於宣薑,盡管作為一位母親她很不幸(兩個兒子一死一逃),作為一顆政治棋子卻發揮了重要作用。就在衛惠公即位的那一年,宣薑的父親齊僖公以強硬的態度幹涉了衛國的內政,他命令急子的另一個同胞弟弟公子頑與宣薑通奸。
據《左傳》記載:“齊人命昭伯烝於宣薑,不可,強之。”昭伯就是公子頑。從輩分上講,宣薑是公子頑的母親,公子頑不願意“烝”宣薑,齊國人就強迫他!
這道匪夷所思的命令體現了血緣政治的荒唐與無賴。齊僖公深知衛國人懷念急子而憎惡衛惠公,擔心衛惠公勢單力薄,地位不穩。因此他未雨綢繆,要公子頑與宣薑通奸,目的是要他們生出既有齊國血統、又有宣薑血統的後代——齊國可以通過這些後代來加強對衛國的控製,同時這些後代在感情上也能被衛國人民接受。
公子頑開始對這一任務強烈反對,但是在齊國人的威逼之下,不得已與宣薑睡了。沒想到,徐娘半老的宣薑仍然魅力無窮,公子頑很快就樂不思蜀,兩個人翻雲覆雨,如膠似漆,前後竟然生了五個兒女,大大超出了齊僖公的任務指標。更重要的是,這些兒女長大成人之後,果然成為連接齊國與衛國的橋梁,在齊桓公年代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是後話,在此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