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元節猜畫解謎

次日,上元節到了。丫鬟們已在夏宅各處掛好五色琉璃燈、白玉燈、五彩羊皮燈,還備好了乳糖圓子、韭菜餅、細如絲的豬腿肉,一邊準備,一邊吵嚷著說晚上出門穿什麽衣、提什麽燈。

夏乾睡到中午,起床之後在宅子裏兜了一圈。易廂泉不在,夏老爺更是不在了。他去夏至那邊晃了晃,便帶好了猜畫請柬,又翻牆走到了宣德樓前禦街的拐角處,再往潘樓街方向走去,便是夢華樓的所在地。

夢華樓前已經張燈結彩,小型燈山也已經搭好,上麵掛了花燈,前麵橫了三座彩門,還有兩條用草把紮成的盤龍。不遠處就是桑家瓦子,是汴京城最大的瓦肆。往來的江湖賣藝人正在搬運東西,慢慢活動筋骨,準備夜晚的表演。

而幾個捕快模樣的人從夢華樓前麵經過,行色匆匆。接著,一個人從夢華樓裏走了出來,四十歲上下,一臉精明商人樣。此人名叫伯叔,姓什麽,不清楚。但他也算是汴京城響當當的人物,當年盤了不少酒樓,而且人脈極廣,熟人遍布黑白兩道。

夏乾立即上前行禮並掏出請柬來。伯叔輕輕一笑,小胡子微顫,寒暄道:“今日夏公子來早了,節目和茶水都未曾準備妥當。我也忙著張羅酒樓之事,多有怠慢。易公子剛才已經去請了,可是房間是空的,人不在。”

“他可能有事在忙。”夏乾覺得易廂泉是不可能閑著的,估摸一早就去查了書卷資料。

“猜畫活動酉時開始,之前可在樓內看戲。”

“不知是誰舉辦的猜謎活動?出手這般闊綽?”

伯叔笑道:“我隻是個管場子的罷了,怎能知曉這麽多。酒樓易主,趕上正月十五,自然要請些能人異士熱鬧熱鬧,也有意結識些權貴人物、各地富商。這才有了此次猜畫的活動。”

“你不是主辦人?”

伯叔搖頭,笑而不答。夏乾心裏直犯嘀咕,又問道:“不知賞錢具體多少?”

“猜畫和猜謎一樣。具體金額在請柬中已經寫明。除去賞金之外,我們會和猜出謎題之人一起去一趟西域跑生意。畢竟絲路因戰事斷了,西域生意不好做,但我們會想辦法重開絲路,這利潤可是巨大的。”

即便是伯叔親口說的,夏乾也難以想象這猜畫的獎賞竟然這般豐厚。伯叔的話搪塞的成分居多,虛實各占五分,夏乾自然是不信什麽“跑生意”的借口。絲路要是真的能通,商人都知道,見利獨吞,哪有幾人合作瓜分的道理?

夏乾還在思索,卻被小二招呼著進去了。夢華樓樓高兩層,分內場和外場。外場是露天的大院子,裏麵有不少賣藝人擺攤。說書的、雜耍的、演傀儡戲的,都有自己的小場子。院子側麵一個小樓梯,可以上二樓,隻有幾間客房。猜畫活動在內場舉辦,裏麵的陳設尚不清楚。然而沒有請柬的百姓隻能付費在夢華樓外排隊進場,最後站在外場看個熱鬧。

幾個演傀儡戲的人從夏乾身邊擠過去。一個說書人正口若懸河地講著殺手無麵的故事,這是一個十多年前在大宋境內殺人如麻的蒙麵惡人。夏乾打了個哈欠,卻赫然發現不遠處的牌匾上寫著“青衣奇盜之庸城記事”。

“你們的故事已經被講過了,很是有趣。可謂棋逢對手,我們還等著後續。”旁邊的座位上坐著兩位胡姬,都穿著舞服。其中一位打量了夏乾一番,開始搭話。她高鼻梁、大眼睛,顯然不是中原人,卻說著一口標準的京腔,還會用成語。

夏乾有些吃驚,她顯然認識自己,自己卻不認識對方。

“京城裏誰人不識夏公子,”她笑盈盈道,“我叫尼魯帕爾,是荷花的意思。”

都說西域三十六國,這“尼魯帕爾”不知是哪國人了。夏乾撓了撓頭,又聽得她說:“那位叫易廂泉的小哥一直在夢華樓住著,長得倒是不錯,可惜不愛搭理人。夏公子可不是這樣吧?”

“我……”夏乾還沒說什麽,已經是一副呆樣子了。兩位舞姬笑了他一會兒,挽著手進了夢華樓。而此時樓前的人已經少了很多,大抵是都已經進場。夏乾匆忙付了茶錢,也跟了進去。

夢華樓的內場比外場更大,整個場子一共兩層,但是屋頂甚高,可見屋頂絢麗的大幅彩繪。中間空出來一個大舞台,名為“金玉台”。二樓可通向外麵的長廊,一邊是天台,一邊通向外場客房。內場布置陳設極度豪華,雕梁畫棟,四周有產自西域的罕見花種,甚至還有冬日難以養活的牡丹,而所插的瓶是上好的瓷器。舞台四周全是座位,桌椅皆為好木所製。店小二衣著整潔,細細看去竟是上等衣料。他們隨時待命,顯然是訓練有素的。

夏乾懂了,夢華樓不常辦活動,若要有活動,定是汴京城無人可比的豪華。

他撿了一個無人的桌子坐下。旁邊空著的椅子,是留給易廂泉的座位。

抬頭向二樓看去,帷帳後麵已經坐了好些個衣著華麗的人。盡管距離遠、帷帳遮擋嚴密,但是夏乾仍然從影子裏認出了三四個當官的,四五個富商,七八個闊太太,甚至有幾個似乎是富家未出閣的小姐。

此外,他還見到一張鼻青臉腫的臉。

是陸顯仁。他像是被人打了一頓。

夏乾看到此人就一肚子氣,猜畫本就是有賞金的活動,紈絝子弟沒事來這兒消遣猜謎,自己猜中的可能性豈不是又低了幾分。

朝四周看去,竟然看到了剛才見到的兩個胡姬。她們圍著一個白衣男子。這個白衣公子哥年輕俊朗,風流倜儻,舉手投足之間盡顯貴氣。

夏乾有些不甘心,隻覺得那人是個小白臉罷了。隨後暗歎一口氣,看了看旁邊空落落的座位,打算趁著還沒開場小睡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咣當”一聲,周圍傳來一片喝彩聲。夏乾迷糊地睜開雙眼,朦朧中感覺周圍幾十張桌子幾乎都被坐滿,似乎全都是人。

台上站了一個人,夏乾認得是掌櫃伯叔。他注視著全場黑壓壓的人群,定力很足,聲音也足夠洪亮。

“諸位能夠光臨,真是榮幸之至。猜畫規則如下……”

夏乾認真聽著,卻覺得頭皮發麻,莫名感到陰森森的。他抬頭望去,隻見陸顯仁正在二樓隔著簾子,似乎正死死盯著他看。夏乾毫不客氣地對他做個了鬼臉。

陸顯仁的目光像是刀子,卻像是落在別處,沒有看他。

夏乾看見他就來氣,想喝茶消消火,側身伸手摸向茶杯,卻碰到一隻冰涼的手,也同樣伸過來。

桌子旁坐了個人。

不是易廂泉,是一位姑娘。她衣裳青黑,頭發烏黑,正伸著手夠茶杯。

有七彩宮燈數盞,懸於四周,屋內卻不如白晝明亮,終是有些昏暗。昏暗的燈光灑在姑娘側臉上,若是柔和多一分,英氣少一分,眼前的人就不對路了,可不偏不倚,她倒是很耐看。

夏乾睡得蒙了,腦中一片空白,半天才支吾說出一句:“這個座有人了。”

姑娘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站起身來打算讓座。她腰上別著刀鞘,重重地磕了一下椅子,發出了“咣當”一聲巨響。夏乾本身是不確定的,如今見了這刀鞘,像是認出她來了,急道:“但是你可以坐!”

姑娘一怔,點點頭,又慢慢坐了回去。像是個不愛說話的姑娘。

“你這是刀嗎?叫什麽刀?”夏乾好奇問道。

“青柳斬月。”她的聲音倒是很好聽。

夏乾看了刀半晌,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他依稀記得除夕夜,絆倒他的是長刀,就像青龍偃月刀那種長刀。如今看起來,這刀似乎更短一些,像是捕快佩戴的那種。

夏乾想了一會兒刀的事,又偷偷瞄了瞄她,想著她是誰。這思來想去,鑼聲又響了。夏乾“啊”了一聲:“伯叔說了什麽?”

他覺得這個姑娘不太愛說話,或者對陌生人戒心比較重。自己沒指望她答話,本想就當作自言自語算了,但姑娘轉頭告訴他:“五幅畫是按難易程度分的。從易到難,賞金是一百兩、兩百兩、三百兩、五百兩、八百兩。”

夏乾第一次確切地聽到錢數,有些瞠目結舌。

今日來的除了看戲的百姓,大多都是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伯叔此語一出,如同板上釘釘,這筆將近兩千兩的賞金定然是要發出去的。可是這筆錢實在太多了。也許猜畫的內容非常難,抑或本無固定解,無人猜出,賞金自然不用付了。

但若是賴賬,必定信譽全丟。商人的誠信若毀於一旦,日後生意不會好做。

姑娘將茶飲盡,又從懷中掏出小酒壺,直接喝上幾口,側過頭來搖搖酒壺,問夏乾:“喝酒嗎?你讓座給我,我當請你喝上一杯。”

夏乾一怔,心想,也許江湖人都會這樣。隨後將空茶碗遞過去問道:“我在京城見過你,我——”

夏乾隻想問問她的名字,話音未落卻聽得一聲鑼響,觀眾叫好。他心裏覺得真是糟糕,規矩沒聽全,這是要開始猜了。

隻見舞台上幾名壯漢搬著雕花烏木架子上來,五幅卷軸橫立於上,旁邊有紅色長繩。

夏乾心咚咚直跳,有些期待。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差點沒吐出來——這酒也太烈了!轉身看過去,旁邊的這位姑娘也在喝,喝完了又倒,倒了又喝,也不知喝了幾碗了。

夏乾暗歎一聲,還是一鼓作氣悶聲幹了。

姑娘問他:“你還要喝嗎?”

夏乾被酒燒得說不出話,趕緊擺擺手拒絕了。

此時,台上的伯叔上前一笑,拉住繩索:“大家仔細看好了,這第一幅畫。”

他一扯繩子,第一幅畫唰的一聲展開。上麵畫了一隻普通至極的果籃,果籃之中是水果。大宋的書畫重理法、重寫實、重質趣、重精神,書畫大師技藝精湛,非他朝可比。水果的樣式繪製得格外逼真,重在描摹,缺少了意境美,這點在一般的書畫中並不常見。

圖上繪著四種水果。荔枝數顆,有的已被剝開,果肉黃色,皮卻為藍色。梨子的果皮為白色。金橘的皮為紅色,桃子翠綠。畫卷題名也很怪:荔枝梨金橘桃圖。

有群眾嚷起來:“這是違背常理的,違背常理!”

周圍人嘰嘰喳喳地說著,場內一片混亂。台上的伯叔見狀,清清嗓子,用洪亮至極的聲音道:“諸位莫要議論。這是第一題。圖中果子千年不壞,萬年不腐,乃自然之色。請於十五日之內將畫中水果帶入夢華樓,先到者勝。”

他說完,不知怎麽的又取下一幅字掛著,像是酒樓祝詞:以誠相待,以德相交。有事相托,莫要推辭。

全場嘩然。夏乾癱在椅子上:“怎會有這種東西,明明是騙人!對了,你還沒說你的名字……”

姑娘答道:“我叫韓薑。”

周圍依舊吵鬧,夏乾卻覺得此時安靜異常。明亮的燈光似乎要晃了眼睛,空氣中還有酒和茶的味道。但青黑衣姑娘眼眸低垂,聲音很低,那“韓薑”二字的音調也低,那兩字就好像是冬日裏的雪,是凍結的湖麵,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獨釣寒江雪’的寒江?”

她自顧自飲酒道:“不是,是韓和薑,兩個姓氏的組合。”

夏乾“哦”了一聲,覺得有些奇怪。

她好像不願意多說什麽。夏乾很會察言觀色,立刻轉移話題:“你說,這第一幅猜畫到底是什麽意思?”

韓薑看了看他的衣飾,又看了看畫,沒作聲。夏乾見她不說話,便道:“你肯定猜到了,為什麽不說?”

她搖搖頭:“我猜到有何用,你猜到才有用。”

夏乾急道:“那你可以告訴我。”

“你都沒說你的姓名。”

“夏乾,乾坤的乾!不是金錢的錢。”夏乾又開始胡亂解釋起來。

“你爹是不是夏鬆遠?也在京城嗎?”

“對。但他不常來汴京,現下估計已經走了。”夏乾點點頭。

韓薑歎道:“南夏北慕容,你家家財萬貫,為何還要來賺這獎金?”

“我爹說,大宋富商極多,但沒人具體統計過。夏家其實沒有傳說中的那麽有錢,在江南一代也就是小富,但是對下人和夥計很大方,所以大家都誇讚,久而久之我家的名聲就傳出去了。”夏乾吞吞吐吐說著,又是一聲鑼響。群眾立刻安靜了。夏乾與韓薑雙雙閉嘴,眼也不眨地看著台上。

隻見伯叔一拉繩索,第二幅畫唰的一下就展開了。

眾人“唉”了一聲。因為與第一幅畫相比,不論畫風、手法技藝和內容,都比不上第一幅的奇怪水果。它像是某種大型裝置,像是水車,又像是沒建好的房子。

台上,伯叔上前,朗聲道:“請諸位將此物修複,並詳述它的機理。”

看客不滿意地叫了起來,怨聲一片。夏乾沙啞著聲音自語:“這是什麽東西?什麽名字?它在哪裏?如何修複?”

四周的人全部低聲議論起來,像是無人知曉其意。

韓薑端詳許久,疑惑道:“看起來像是水車,體積應當是不小的,但是卻從來沒見過。水車一般是做灌溉之用,但……”

“哪裏有這樣的水車?”夏乾有些喪氣,覺得賞金離自己越來越遠,“它右邊的確像是水車,但也許是風車。這活動,為什麽不弄些字謎來猜?那我猜不出來也就認了。”

夏乾還在絮叨,但韓薑忽然道:“是鍾。”

夏乾一怔:“鍾?”

“你可知漏壺的作用機理?”

“不知道。”

“那你可見過擒縱器?”

“沒見過。”

夏乾簡直一問三不知。而韓薑卻沒有絲毫埋怨或者看不起他的意思:“這應當是擒縱器。具體是如何做的,我卻不清楚。我在書上看過記載的擒縱器以及漏壺之事。很久之前就有人研究過此類物品。譬如東漢張衡、唐代的一行和尚、本朝的沈夢溪。”

韓薑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位人稱七名道人的人。他是最古怪的一位,研究了不少古怪東西,後來莫名其妙地失蹤,也不知道最後死在何處。相傳,他做過不少機械物事,擅長繪畫和機關之術……夏公子,你在聽嗎?”

夏乾“啊”了一聲:“叫我夏乾就好。”

他話音剛落,突然想起了什麽。

七名道人和沈夢溪,都在吳村時被易廂泉提起過。吳村那個姑娘的畫像就是七名道人所作,他就是那個被攻擊的畫師。

“那個七名道人好像死在吳村。”

韓薑一怔:“宿州相山嗎?我在那兒的荒地遇到過一個瘋子,似人似獸,還會攻擊人。”

她雖然說得很簡單,但夏乾已經很是吃驚了。眼前的這位姑娘可能就是當初亂葬崗的那位“大俠”,他們竟然在京城見麵了。夏乾還在發呆,而韓薑卻看著畫道:“這幅畫與第一幅畫一樣,我無法得解。但上述幾人,除了本朝的沈夢溪尚且在世,剩下早就故去了。”

夏乾覺得,若是易廂泉在,讓他去請沈大人過來,也並非做不到。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有些心潮澎湃了:“這鍾在哪兒?”

“張衡之墓和故居都在南陽,不知裏麵會不會有這些東西。南陽距離汴京城說遠也不太遠,說近也不近,剛才在規則裏說了,猜畫的期限截至正月二十夜裏,時間太短,往返來不及,我猜不會在那裏。《唐史》裏關於一行和尚的記述較少,他曾經向玄宗獻過黃道儀,那黃道儀如今仍在長安。但若是推測不錯,他應當是死在長安,不過也說不準,長安距離此地往返五日也太急了一些。”

“七名道人呢?”

“他的足跡遍布整個大宋。但是,我來汴京時在京郊碰巧見過一破落院子,那是七名道人的舊居,不知荒廢多少年了。它造型古怪,大門上掛了七把大鎖。七把大鎖如同鎮宅盤龍,旁人無法進入。何況屋內據說也是機關重重。那裏倒是有些可能。若是有機會,明日我就去一趟汴京城郊的舊宅。”

她講完這些,又悶了一口。夏乾已經聽得呆住,原以為她不愛說話,哪裏知道她喝完酒說了這麽多。

猜畫和猜謎一樣,需要博學的知識。可眼前這個姑娘未免太博學了些。這些被請來的人,要麽是達官顯貴,要麽就有些真本事。

“你們為何什麽都懂,我可是連《詩經》都背不下來。”

“我自幼被寄養在一個大寺裏,寺中經書不少,古怪的書也不少。你家大業大,平時難道不讀書嗎?”

她這話戳到了夏乾的痛處。夏乾支吾了一會兒,突然不想說話了。自己昨天讀了個《聶隱娘》,再上次是在傅上星醫館讀的《項羽本紀》。這都過了好幾個月了。

她見夏乾不說話,知道他真的不讀書,驚奇道:“那你便是學著做生意了?”

“我……”就在此時,鑼又響了。夏乾趕緊直了腰,隻見第三幅卷軸緩緩而下。

第三幅卷軸比前兩幅要明晰得多。是一份殘缺的地圖,像是城內建築,卻又殘缺不全。而地圖樣式不似平日看到的那般,紙張也不是普通紙張,倒像是動物皮卷之類。

這個顯然是讓人把地圖補全,但這圖上標注之地甚是奇怪,不似中原,倒像是沙漠一帶蠻荒之地。細細看去,地圖上某些部分的確有著沙漠,而且還有文字標注。這文字很是罕見,如爬蟲一般。

“似乎是吐火羅文。”

“什麽駱駝文?”夏乾看看韓薑,欲哭無淚,“這是什麽?”

“它與我們所使用的文字不同,形似驢唇。我隻知天竺使用這些文字,西域一些小國也會使用。而圖片之中標著沙漠,可能是西域某地。然而西域三十六國,語言各有不同,即便是使用同種文字,含義和順序不同,詞義也會不同。如今西域國家有些仍在,有些已然滅亡。語言更可謂雜、亂、多。隻怕不僅這畫中殘圖無人可解,大家連語言都看不懂。”

韓薑一席話說完,似乎在宣告此圖幾乎無人可解開。這番話讓夏乾瞠目結舌,他轉頭看看四周,這才發現周圍的看客不知何時都挪了椅子過來,偷聽韓薑說話。

片刻安靜之後,周遭看客嘰嘰喳喳起來。

“騙子!”旁邊有人拍案叫了一聲。接著,眾人紛紛罵了起來。伯叔在台上毫不驚慌,麵不改色道:“諸位莫急,此次比賽是公平的,即便無人猜中,各位也權當來吃個茶、看個戲,是不是?”

此話倒是有幾分在理。衣著整齊的小二不知是得了誰的傳喚,齊刷刷地上了一壺黃柑酒,一人一碗浮圓子,點心三碟,還有兩枚橙子。夏乾看了看橙子,發現頂部是可以掀開的,裏麵是蟹。這就是名菜“橙釀蟹”了,製作精細,價格不菲。

眾人見免費的點心上來,火氣消下去一些。今日這茶、這精致小點心和小曲兒都是不要錢的,也許這也是夢華樓做生意的手段之一。夏乾一口吃了三五個點心,一邊嚼,一邊疑惑著,覺得此事不會這麽簡單。

台上,伯叔忽然指了指畫中最底端。上麵也書寫著一些文字,並非吐火羅文,也不是漢文,像是橫平豎直,每一個字都像是“口”“回”疊加而成。伯叔在台上開口道:“畫卷末端的文字失傳已久。若是能單獨解開此文字者,算贏;若是解不開此文字,能補上地圖和吐火羅文的人,也算贏。”

夏乾點頭道:“也就是說,這行像‘回’一樣的文字算是附加題?”

韓薑瞧了一會兒,歎氣道:“我行走江湖多年,本以為自己見過不少奇聞異事。可這畫中所寫文字竟有三種,除去漢文和吐火羅文,最下行的文字我從未見過。”

台下的人見了,又憤憤不平起來。伯叔上前舉起雙手:“若是各位心存不滿,過會兒我會記下各位府上地址,送些貢茶和點心前去賠個不是。請各位不要急躁,若是執意鬧事,隻得由官府出麵來管了。”

韓薑“唉”一聲:“官府這兩天很忙,街上不安生,無緣無故多了好多巡街之人。我隻知道京城三捕快,張鵬、李德、萬衝。他們還有個上級,叫燕什麽。”

“燕什麽?”夏乾和她聊了起來。

“燕……對,燕以敖。聽說武藝很高,能力也極強,百姓也愛戴他。但辦事極度不按章法,經常違背上級命令,朝廷一直不敢讓他繼續升遷。我還聽說,南邊有個捕快名叫狄震,也是這個路子。”韓薑低頭吃完了橙釀蟹,又看看點心,“你還吃嗎?”

夏乾搖頭。她便掏出來一些幹淨的紙,將點心包好放到口袋裏。又把黃柑酒倒回自己的壺裏:“我帶回去,還夠我吃上幾頓。”

夏乾瞠目結舌。隻聽一聲鑼響,第四幅畫再度落下。畫上畫了一個花紋精致的長方形盒子。這盒子狹長,通體刻著花紋圖騰,不知道是裝什麽的。乍看之下像是裝著犀骨的盒子,但是通身木質。這幅畫是看不出來物體尺寸的,但總覺得這個長盒子的尺寸並不小。

若要識得此物,先要識別花紋圖騰。

夏乾“哈哈”一聲笑:“這次又是盒子?真有意思,不知何物?”

然而韓薑的目光卻與方才不同。這個盒子出現,她卻雙眸微亮。剩下的點心也不裝了。

夏乾問道:“有解了?”

“沒有。”韓薑搖搖頭,忽然沉默不言了。她看了夏乾一眼,又低頭裝點心。

她一定知道什麽,而沒有告訴自己。夏乾突然覺得心口煩悶,此時才意識到,他與韓薑不過是剛認識片刻的陌生人罷了。

夏乾突然又不想說話了。

韓薑看見他的神情,自己也覺得不好受。她隻是放下了手中的點心,岔開話題道:“你是不是有個朋友名為易廂泉?”

“嗯。”夏乾老實應和一聲。

“他很聰明?京城的說書場子很是愛講他的故事。”

“當然。”

“那他會不會……我隻是說,有沒有可能,”韓薑反複斟酌著用詞,“勾結青衣奇盜?”

“勾結?”夏乾仿佛一個睡夢中的人一下子驚醒了,“他為何勾結青衣奇盜?”

韓薑搖頭:“夢華樓門口的說書的都這麽講,明裏暗裏都指明了易廂泉是青衣奇盜的同夥,隻有這樣才能騙過官府。而且在庸城那些事,神乎其神,易廂泉料事如神,就像提前知道青衣奇盜的計劃一樣。”

“若說那易廂泉勾結青衣奇盜,他們為何不說我就是青衣奇盜!這些話你也會信?”夏乾有些失落。

韓薑覺得是自己唐突,有些不好意思:“還真有人這麽說過。若不是夏家家境殷實,你還真被人懷疑。你是他朋友,你信他,我聽了你的話也信他了。總之,你們要小心些。”

夏乾忙問:“我一個月前來汴京城,未聽得什麽風聲。如今大家為何懷疑他?”

“風言風語總是無端而起,大家都在推測易廂泉的來曆、出身,還有他與青衣奇盜的關係。”

夏乾憤怒道:“肯定是因為他師父邵雍。”

韓薑聽到邵雍二字,微微震驚。她顯然也聽過邵雍殺妻的慘案。

夏乾有些無力道:“他們真的都是好人。”

韓薑點點頭:“閑言碎語是無形的利器,人可能會被這利器所傷,但隻要行得正坐得端,且懂得隱忍避讓,就不會被利器所害。你的朋友不是京城人士,被旁人說說閑話是免不了的。我相信日久見人心,他會是一個被百姓稱道的人。”

她簡直一語中的。夏乾剛想表示強烈讚同,卻見台上幾名女子推出一個更大的雕花烏木架子。伯叔上前,小心地拉開繩索。

“今日的最後一幅畫。難度最大,賞金也最多。請諸位看好,破解此畫之謎,請找出畫中的女子,並將其屍骨帶回夢華樓。”

“屍骨?”夏乾怔怔一句。

“屍骨。”韓薑蹙眉。

紅繩解下,卷軸展開。夏乾不抱希望地看了一眼,當他看清卻噌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

是花燈的圖樣,仙女和長青王爺的淩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