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幕後真相終大白

水雲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更沒有理會易廂泉伸出來的那隻手。她隻是慢慢撿起地上的箭筒,走到夏乾跟前,將柘木弓與箭筒統統遞去。

“對不起。”

這句話來得沒頭沒腦。夏乾接過,詫異地看著她。水雲沒再說什麽,顯然是凍僵了,她緩慢地轉過身子走回廳堂。易廂泉走到已經嚇傻的夏乾身邊,將箭筒拿在手裏,之後慢慢跟著水雲進了屋。

屋內燃著燈,炭火劈啪作響,卻還是有些冷,也許是炭火不足的緣故。吳白與黑黑都似木頭一樣杵在廳堂,見幾人都進了屋子來,便趕緊倒了熱水來給眾人喝下。

水雲一下癱坐在椅子上,接過水大口大口地喝起來,臉上這才有了點血色。

“到底怎麽回事?”夏乾憋不住了。他聲音不大,問向吳白,而吳白卻看向黑黑,黑黑看了易廂泉。幾人麵麵相覷,都沒作聲。

易廂泉低頭看著箭筒,又看向水雲:“你姐姐一切安好,現下正睡著,我把她叫來,等下你再慢慢說。”語畢,他出門去了。

水雲像個活死人一樣,聽了易廂泉這句話,點了點頭。夏乾則一臉震驚地看著水雲,疑惑地問:“你……你究竟怎麽了?”

“水雲沒喝粥。”黑黑細聲說,那聲音透著一絲埋怨,似乎在埋怨隻有她一人喝粥暈倒了一樣。

夏乾一愣:“沒喝?那她……”

“把粥倒了。”吳白指了指不遠處的花盆。夏乾這才發現,若是細看,能看到花盆裏麵還殘留著不少白粥。

“當時易公子把吳白叫出去說話,夏公子你就跟了出去……水雲要我出去看一眼,順便關上門,”黑黑有點生氣地看著水雲,又看看夏乾,“估計那時候她把粥倒了。然後,我喝了粥就不記得什麽了,等我醒來,他們都坐在廳堂,我才知道……”

夏乾反問:“知道什麽?”

“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水雲突然開口。

她突然發聲,把夏乾嚇了一跳。還未等他回過神來,水雲又麵無表情地講了一句令他詫異不已的話。

“我把整個事情都與他們說了。還有,”水雲看了夏乾一眼,“那怪物死了。”

夏乾一愣,不知如何作答。怪物?那是水雲的哥哥!

“你說什麽?什麽怪物?”夏乾不知如何接話,便胡亂糊弄過去。

水雲喝了幾大杯熱水,沒再說話。眾人沉默,屋內安靜得可以聽見針尖落地之聲。夏乾看著水雲,腦袋裏飛速地旋轉,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夏乾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用錯了詞:“你說……那怪物死了,是什麽意思?”

他盯著水雲,不想漏過她的一絲表情。這個女孩子知道這麽多事,認識數日,自己居然什麽都沒看出來。

水雲沒言語。

“好哇,我們今天就攤牌,”夏乾拍了拍桌子,“說吧,你哥哥怎麽了?”

吳白扯了一下夏乾的衣袖:“夏公子,你別激動……”

夏乾瞪了他一眼:“你倒是給我說清楚,讓你看著人,怎麽放跑了?還有,我與廂泉去地下密室,眼睜睜看著怪物跑了出去,怎麽就死了?”

沒人接夏乾的話。在這沉默的瞬間,夏乾突然想起來方才腳印密集的村中高地,想起了柘木弓在夜色之中的寒光。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柘木弓,再看了水雲紅腫的眼睛,心頭似是升起一輪剛剛鑽出烏雲的明月,瞬間明了——

水雲拿柘木弓,不是為了阻止他與易廂泉。

門吱呀一聲打開,易廂泉與啞兒魚貫而入。啞兒顯然在門外聽見了剛才的對話,她麵色如紙般蒼白,使勁盯著水雲看。黑黑匆忙上前將她扶住欲去內室,她卻顫抖著推開了黑黑。她緩慢地走到水雲麵前,漆黑的雙眸盯著水雲,似是等待她說出什麽。

水雲不肯抬頭與她對視,聲音很低:“我也知道……易公子放紙鳶那夜我就有察覺,你們要除掉那怪物。那粥,我倒了。之後我把事情都對吳白說了,他沒有阻止我。我去拿事先藏好的柘木弓,我想去幫忙……夏公子,我擅自用了你的弓,對不起。”

夏乾一愣,沒有吭聲。

水雲把頭埋得很低,似乎是要哭了。一旁的啞兒隻是用手撐著桌子,雙眼閉上,淚珠也順著麵頰無聲流下。

夏乾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水雲抬起頭,輕聲道:“若我進入密室,你們一定顧慮我的安危,弄不好會添亂,也一定不會要我幫忙。易公子行事一向周密,但是……”水雲抬起紅腫的眼睛看了啞兒一眼,“我姐姐她也在密室裏,她一定不會同意你們去殺死……那個怪物。我跟吳白說了實情,隨後拿著弓站在村子中央。”

她一直用“怪物”而非“哥哥”來稱呼。夏乾瞄了一眼啞兒,她還算平靜,隻是一味地哭泣。

水雲慢慢道:“箭的射程遠,我怕那怪物從密室裏逃出來,我就……我就……”

一直安靜站在一側的易廂泉突然開口:“你是不是知道密室的另一個出口在哪兒?”

水雲點點頭:“過了山崖就是,亂葬崗旁邊的山神廟,密道口就在神像底下。”

夏乾一驚,這才回想起曲澤出現的地點,又明白自己當日為何在山神廟中被啞兒發現……一切都對上了。

水雲低語:“我站在村子中央,整個村子盡收眼底。古屋入口也罷,寺廟樹下也罷,這樣一來,不論怪物從哪邊跑出來,我都能一眼看到。沒過多久,我便聽見寺廟那邊有動靜,所以,我抬起弓箭……”

水雲哽咽著,眾人都不說話。夏乾背對著易廂泉,看不見易廂泉此時的表情。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破了沉默:“有些話我覺得不應該問,不過,水雲……那個怪物,真的是你哥哥?”

啞兒顫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水雲聽聞此話,居然冷笑起來。她本身是含著淚的,這一笑分外嚇人,這樣的神情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身上。她攥緊了拳頭,看了啞兒一眼,眼中閃過憐憫和同情,還有一絲憤怒和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我有兩個姐姐,因為他,一死一傷。我跪在姐姐棺材前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不是我的哥哥,他就是個禽獸。”水雲的聲音很輕,卻冰冷刺骨。

聞言,夏乾驀然想起了易廂泉之前的話。易廂泉說,古人的智慧不可比擬,童謠、農諺傳誦百年,都是一種前人經驗,編成山歌意在警示後人,這才代代相傳至今。然而,夏乾聽了水雲的話,竟覺得背後有一絲涼意。那山歌裏唱的五個兄弟的故事,最終結局就是手足相殘,居然與吳村的怪事相吻合。以山歌開頭,寓意竟也與今事相同。其實並非預言,而是因果規律而已。

夏乾思緒越飄越遠,眾人也一直沉默著。水雲抬頭看了啞兒一眼,又看了看眾人:“我一直都知道那怪物的事。那怪物一直被我兩個姐姐照顧著,我則是去射些飛禽供肉,姐姐們從司徒爺爺過世後就開始照顧怪物。現在想想,人養動物還會產生感情,何況是照顧一個活人,又是有血緣關係的活人……兩個姐姐日夜照顧他,自然感情深厚些。”

啞兒緘默不語。水雲看了看她姐姐,語氣中帶著一絲悲涼。她冷笑一下,又開了口。

“父親過世時,我們跪在他床前發誓要照顧所謂的哥哥,”水雲的聲音有些冷,小小的身子也在顫抖,“哪怕我姐姐終身不嫁人,哪怕她們兩個交替出現在人們麵前,哪怕賠上一輩子也要照顧他。可是,憑什麽?”

那句“憑什麽”就像是一盆澆在炭火上的冷水,嘩啦一下澆滅了火焰,氣氛也似窗外的冰雪一般逐漸凝固了。

易廂泉安靜地站著,也安靜地聽著。他看著水雲與啞兒,問道:“啞兒姐是怎麽啞的?”

水雲搖頭:“其中一位啞兒姐在年幼時高燒不退,司徒爺爺號脈熬藥給她,誰知……不小心將藥配錯,卻沒發現,給了啞兒服用。當時啞兒姐高燒不退……大病痊愈後,啞兒姐就啞了。”

她說罷,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發抖:“我的姐姐名為絹雲和彤雲,彤雲姐是死去的那個,她不是啞巴。但是兩人要交替出現在大家麵前,一人啞,一人不啞,難免惹人疑心,所以彤雲姐平日裏也不能說話。而且,她在被那個怪物攻擊時,也一直隻字未言,我們沒聽到任何呼救。”

語畢,水雲冷笑,雙目之中充滿了怨恨:“她如果呼救了,也許就不會死!”

夏乾心裏顫了一下,易廂泉也垂下頭去。全村寂靜無聲,唯獨此屋燈火通明,屋內幾個人影卻都似僵住一般,時不時還集體沉默。

“對於這件事,我從沒有理解過,也從來沒有讚同過。血緣關係真的這麽重要?值得人賠上一輩子?還是說,在我們父親眼裏,”水雲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瘋魔的兒子比三個親生女兒還重要?”

“水雲,”黑黑趕緊拉住她,“也許你父親隻是愧疚自己丟了孩子,這才囑托你們……”

水雲一把甩開她,瞪眼道:“‘哪怕不嫁人,也要照顧你們的哥哥’這句話也是他說的!我姐姐是他的親生女兒,不像鳳九娘,是用一根金釵買來使喚的!”

夏乾和易廂泉聽了這話都是一愣。

夏乾驚訝道:“金釵?”

水雲木然道:“鳳九娘的爹是個賭徒,以一根金釵的價錢把她賣到了村裏的一戶人家。”

吳白低聲:“這件事我們都知道,從來沒提過。鳳九娘以前很溫柔,後來才逐漸變得囂張跋扈。她覺得是金釵誤了她一輩子,就拚命攢錢,想把頭上的木鑲金釵子換成真金的,然後出村去。”

水雲的眼神很冷:“我姐姐若繼續這樣,以後會不會變得和鳳九娘一樣?”

啞兒從始至終沒有什麽反應。她靜靜地坐在小凳上,麵上帶淚,垂目看著火光。

黑黑拉過易廂泉:“易公子,你也勸勸她。”

易廂泉一愣,不知道怎麽開口。

夏乾半天才憋出來一句:“其他村人若發現你哥哥是這個樣子,會怎麽辦?”

水雲有些焦躁不安:“那怪物隻有人形,心卻分明是個野獸。藥粉需要混在肉湯裏,讓肉味遮住濃重的藥味,他才肯吃下去。平日裏,他都會吃一些生肉。嗬,哥哥……他哪裏像是哥哥?”水雲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姐姐們心軟,自幼聽話,又聽了長輩臨終遺言。若是我,這種怪物……”

“他縱使有些獸性,仍然是個人。”吳白看著水雲,似乎也有些糾結。

水雲抬頭看了吳白一眼,這一眼格外冰涼:“你是說,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哥哥?你在怪我?自從他攻擊了彤雲姐,我就再也沒把他當人看,殺了他,不過是殺了個禽獸。”

眾人一驚,水雲這話真是有幾分狠絕。啞兒終於抬了頭,瞪了她一眼,臉色蒼白,目光淩厲。吳白急了:“《秋水》有雲,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何況是同根所生,你憑什麽殺他?你……”

水雲停頓一下,濃眉擰起:“千言萬語,你終究是說我殺了‘人’。換作是你,這個‘人’害了你姐姐,你應該怎麽做?”

“總之不能殺。”吳白搖頭。

水雲聽罷又氣呼呼地問夏乾:“夏公子,你說呢?”

眾人都看著夏乾,等待他的答案。他趕緊道:“其實值得爭論之處,是那個‘人’還算不算是人,對吧?”他說到此,竟然啞口無言,這的確是個惱人的問題。

夏乾再想,若認為那是個“人”,自己剛剛豈不是殺人未遂?他心裏一團亂。

夏乾趕緊道:“我什麽也不知道,你們問易大公子。這種倫理問題,他最清楚。”

夏乾伸手一指,眾人立即齊刷刷地看著易廂泉。

“易公子,你也主張除掉那怪物,對吧?”水雲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夏乾屏息,想學習一下如何圓場。然而易廂泉隻是盯著柘木弓和箭筒,誰也沒看。他的目光素來飄忽不定,如今視線卻像是被冰牢牢凍住。

良久,他幽幽道:“夏乾,你箭筒裏有多少箭?”

“二十五支。”夏乾一怔,心想這人居然轉移話題。

易廂泉抬頭看著水雲:“你射了幾箭?”

“兩箭,我首次嚐試射箭時弄丟一箭。當時,我不慎使箭飛了出去,再無蹤跡。後來天色昏暗,我正欲找箭,就看見鳳九娘的屍體泡在河裏,然後就沒有再尋。夏公子,對不起,我……”

“沒事,兩支箭而已。”夏乾大度地一擺手,水雲鬆了口氣。

易廂泉皺眉,看著水雲:“所以,你隻射了怪物一箭?”

水雲先是一愣,疑惑地點頭:“對呀,射一箭他就倒地了。我想補射一箭,但是他倒在草叢裏,無法瞄準。當時天色昏暗,我有點看不清楚。”

水雲好像一如既往地堅定,而黑黑聽此,也問道:“易公子覺得不對?方才我也覺得,水雲站在村子中央高地,山崖很寬,到亂葬崗那邊的距離極遠。”

水雲一聽,挑眉道:“我沒騙你們,我真的射中了!”

易廂泉認真問道:“除了飛禽,你以前可射過大型野獸?”

水雲搖頭,易廂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夏乾,你可射過大型野獸?在這種距離,在天氣昏暗之時。”

夏乾思索一下:“不容易射中,這取決於人的臂力和準度。換言之,要看是否射中要害部位。若是穿透手臂,人也會無恙,射中心口則會斃命。換作是我也許可以正中要害,但換作水雲……”

“什麽意思?”水雲一愣。

夏乾耐心道:“廂泉懷疑怪物沒死。”

眾人吸了一口涼氣。

易廂泉點頭:“狩獵時,一箭斃命本不多見。況且天色昏暗,你未必射中要害。距離遙遠,你的臂力不及夏乾,弓也用不順手,應該沒有將其殺害。”

水雲雙目瞪得很大。夏乾看著她,本以為這個小姑娘臉上會閃過一絲擔憂,可是他看到的不是擔憂之情,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真的沒死?”水雲看著易廂泉,聲音中竟然帶著一絲期許。

易廂泉看著她,輕輕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似是安慰:“應當是活著的。”

水雲愣愣地看著他,易廂泉麵目溫和、語氣誠懇,也絲毫沒有責備的意味,好像隻是在陳述一個普通的事實。水雲一直看著他,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剛才的恨意與冷漠從她眼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解脫。她一下子撲到啞兒的肩頭,不停地啜泣著。

“姐,他沒死!他沒死啊……”

水雲稀裏糊塗地說著,不停地重複,然後由啜泣變成大哭,好像把這幾年積壓的情緒全部都釋放了出來。啞兒沒有吭聲,隻是默默將她帶回裏屋。

夏乾看著二人的背影,再看看柘木弓,歎息道:“女孩子真是善變。”

易廂泉搖頭道:“你不理解她,換作你也是一樣的。弓箭是殺人利器,有良知之人在摸不清目標動向時射箭,一旦箭離弦,心中的那種恐懼感是無法言明的。”

吳白歎息:“水雲自從射完那箭,情緒就不對。”

夏乾有些不屑:“有什麽可恐懼的,我當初傷了青衣奇盜,不是也……”

“傷與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易廂泉的聲音很輕,看著內室浮動的簾布,“恨與殺也不是同種感覺。世間有無數殺人惡徒,也有無數人畏罪自殺,你可知為何?因為他們良知尚存,受不了罪孽加身之感。”

夏乾嘖了一聲:“世上哪有那麽多好人。”

易廂泉笑道:“好人不多,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泯滅良心。‘殺’從來不是一個天經地義的行為,而是一個罪惡的字眼。水雲隻是個孩子,她進屋之後,不斷地重複‘禽獸’‘禽獸’。她若真的隻是一味地恨那怪物,早在啞兒遇害時,就會將怪物之事和盤托出。”

黑黑蹙眉:“所以易公子說怪物沒死,隻是安慰水雲?”

易廂泉歎氣:“怪物應當是沒死,但怪物失血過多,冬日裏怕是撐不了幾日。他饑餓數日,又受驚受傷,運河不通,往來商客也是不少,若要攻擊人,也是有可能的。”

夏乾思索一番,道:“怪物攻擊力不強,應該……”

易廂泉搖頭:“惡犬似狼,餓狼似鬼。更何況他外表是人,往來行人更容易放鬆警惕。”

黑黑有些著急:“那我們怎麽辦?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也無法捉他回來。”

“眼下隻能等沈大人來,或者等曲澤報官來。”

夏乾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道:“他看星星能看出吳村出事?要是沈大人來不了呢?”

黑黑皺著眉頭:“而且……我們的食物不多,炭火、木柴也已經不夠用了。”

吳白聞言,很是吃驚:“怎麽會?所剩的應該夠用。”

黑黑委屈道:“前幾日夏公子生病,就多加了些炭火。河邊的烽煙也是用柴火燃起,而且,柴房堆的柴與炭火,被……弄濕了。”

易廂泉一驚:“怎麽會這樣?”

“我幾日前就發現了,怕你們聽了著急,所以一直沒說。”黑黑歎氣,“柴房的門沒關上,下雪滲了進去。本來是鳳九娘在管理,可是她逃跑時沒關門,等到那日晚上我才發現柴火已經濕了。”

易廂泉轉頭冷靜地問黑黑道:“柴、炭與食物加起來,我們還能撐多久?”

“三天。”黑黑小聲地說著。

入夜,吳村一片黑暗。

夏乾躺在**翻來覆去,近幾日吳村中發生一連串怪事,自己一天也沒睡安穩過。屋子裏炭火少了,夏乾隻得裹緊被子。三個女子、三個男子同屋以便取暖。易廂泉不知去哪兒了,此時還沒回來。夏乾一個咕嚕爬起來,推門走了出去。地上的積雪已經化了,遠處的廚房亮著燈,易廂泉的影子映在窗戶上,不停地晃動著。夏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推開門,隻見易廂泉正趴在地上,提著燈細細查看。

“你在做什麽?”

“噓!”易廂泉做了噤聲的手勢,他提燈站起,擦擦額頭上的汗,“不要吵醒他們。”

“隻剩三日了,”夏乾一屁股坐在灶台上,“我們必須找到出村的辦法。你說,山崖兩端架起繩子之類的辦法行得通嗎?”

易廂泉直起身來,搖頭道:“彼端無人,怎麽可能架起繩索?若你引弓射箭,箭插入對麵的樹林,箭後拴繩供人拖拽攀爬,那箭也必須穿透樹幹,而你並沒有這麽大的臂力。製作龍須鉤也可以,隻是這岩石之壁甚是陡峭,不易鉤住。”

夏乾歎氣:“啞兒身體不好,需要郎中,如今天氣又冷,最好能及時出村。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他往易廂泉那邊看去,而他卻沒有回答,低頭在找什麽。

“你在找什麽?”

“凶器,”易廂泉直起腰身,皺起眉頭,“殺死孟婆婆的凶器,這是案子最後的關鍵點。”

夏乾吃了一驚:“孟婆婆不是意外?我那日看到的鬼魂……”

“應該是鈍器,我猜是鍋或者盆,但這裏的器具中都沒有找到。走,我們去鳳九娘的房間。”易廂泉說完,提燈出了門,夏乾趕緊跟上。二人在鳳九娘的房間裏翻了一陣,仍然一無所獲。

“我那日找藥的時候就覺得奇怪,鳳九娘應該從路人那裏拿了不少錢財,可房間裏沒有,她屍身上也沒有,難道被河水衝走了?”夏乾坐在**,滿臉疑惑。

易廂泉掀開床簾,床簾是新的,枕套被褥也是新的,**、地板上沒有一點灰塵與汙垢。他轉身將所有的燈點亮,細看半晌,終於在床下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了一滴血跡。

“就是這裏了。根據血液飛濺方向,應該是鈍器擊打所致。”易廂泉提著燈站起身,朝夏乾看去,“你……還是站起來吧,不要坐在那裏了。”夏乾臉色一僵,猛地從**彈起。

易廂泉直起腰身,打量四周:“盆沒有了。”

夏乾撓撓頭:“有可能本身就沒有。”

易廂泉搖頭,看向夏乾:“古屋的廚房裏有一個。”

夏乾一怔,在他模糊的記憶裏,啞兒死去的時候,廚房裏是沒有盆的。

二人連忙吹熄燈火,提著燈籠折返古屋的廚房。易廂泉走進屋,拿起那隻木盆細細查看,終於在木盆底部發現刷過之後殘留的血跡。他放下木盆,輕輕歎了口氣。

“弄清楚了嗎?”夏乾也提燈去看那木盆,“是誰殺了孟婆婆?”

“應當是鳳九娘沒錯。”

“她竟然真的動手殺人,”夏乾有些難以置信,“難怪她直接將我扔入井中。可是既然如此,她為何不直接殺了我?另外……孟婆婆的鬼魂又是怎麽回事?”

易廂泉推開門,從屋外拾取了三片樹葉回來,其中有兩片是類似的。他把一片放在碗裏,另一片放在邊上。

“這是你們開啞兒棺材那日的場景,也是你在吳村第一次撞鬼的場景。”

夏乾點頭,卻又搖頭:“其實我在得知啞兒一事的時候就想問,啞兒有姐妹,但孟婆婆不可能有雙胞胎姐妹。”

易廂泉拿起第三片樹葉道:“吳村的事件錯綜複雜,如今已然完全明了。最大的盲點有兩個:第一個在於錯誤聯想,即把兩起凶殺、一起失蹤、一起意外與山歌相連。當我們把‘山歌’看作案件提示而非作為案件聯係點,四起案件就會分開,這就得到了答案。第二個在於把啞兒的鬼魂與孟婆婆的鬼魂一事錯誤相連,你見了兩次鬼,但是兩次鬼是不一樣的。”

他拿起第三片樹葉道:“與啞兒事件不同,你開了啞兒的棺材,很快就看到了啞兒的鬼魂,這兩件事是沒有時間差的。說明棺材中的屍體和你所見到的‘鬼魂’不是同一人。但是孟婆婆一事不同,你先見到屍首,又見到的鬼魂,次日再次見到屍首。”

他將第三片樹葉揉碎,放在桌子上,又撿起來撫平,在夏乾眼前晃了晃,最後撕碎扔回到了桌麵上。

夏乾突然明白了,怔怔地看著易廂泉:“可是,這是為什麽?難道孟婆婆死了兩次?”

易廂泉點頭:“第一夜,孟婆婆應當是用繩索將自己拴在不遠處的樹上,然後自己拉著繩索下去。你來到吳村第一夜,淩晨時隱約看見窗外有一條線,把窗戶斜分開來,這就是孟婆婆在做嚐試。之後發生孟婆婆墜崖事件,其實是她躺在山崖地上裝作墜崖死去。因為距離遠,你們無法到山崖底部驗屍,自然無法分辨她的生死情況。她趴在那兒,等到半夜再從井中爬上來行凶,而所謂的井,就是你跌進去的那口。也正因為井與山崖本就連通,你爬行一段之後就出現在了山崖中。你被救之後,我發現你身上出現了幾根白發,應該是孟婆婆在井中爬行時掉落的。”

“等一下!你說孟婆婆行凶?”

易廂泉點頭:“若我猜得不錯,孟婆婆應當是打算去殺鳳九娘的。二人隔閡已久,她想做個了斷,與其在行凶之後被人懷疑,不如在行凶之前裝死以洗清嫌疑。”

夏乾驚道:“她本來是要行凶的,最後反被鳳九娘殺了?”

易廂泉點頭:“我點燃紙鳶的時候,發現點火的材料很是充足,統統都在孟婆婆屋裏放著,這些東西應當是做焚燒之用的。孟婆婆原本打算殺掉鳳九娘,再將鳳九娘的屍體燒焦,來替換自己山崖下的屍體,自己則以已死之人的身份逃脫。即便日後村人回來將屍體拉上去下葬也很難發現,因為焦屍是最難查驗的,況且此地又沒有仵作。但是如此行事,必有個大前提——她需要一個幫手。

“這個幫手很重要,不僅要在事後聲稱孟婆婆生前有火化的意願,才在山崖上拋下稻草和火把將屍體燒掉,還要在孟婆婆動手行凶當夜做幫凶,否則以一個老人之力很難鬥得過鳳九娘。”

夏乾聽得一陣膽寒,易廂泉輕輕歎了一口氣:“可是,這個幫凶當日並沒有出現,這也直接導致了孟婆婆最終偷雞不成蝕把米。孟婆婆之前應當是承諾過那位幫凶什麽,比如事後分掉鳳九娘的銀子之類,如今鳳九娘已亡,身上的錢財卻怎麽都找不到,也不排除被河水衝走的可能。”

夏乾問道:“會不會是那位幫凶目睹了鳳九娘殺掉孟婆婆的過程,之後要挾鳳九娘拿走了錢?”

“也許,若想知道細節,我們需要親自問他。至此,吳村的所有疑問應當都清楚了。至於這個幫凶是誰?”易廂泉看了看窗外,“應當是廳堂中睡覺的三人之一。”

二人沉默了。就在此時,門外傳出一聲響動,像是金屬碰撞的聲音。這聲音很輕微,就像是冬日的風吹倒了一個小小的瓦罐。

夏乾打了個哈欠。易廂泉低頭沉思,突然,他衝到門口將門打開了。迎麵而來的是冬日的冷風,不遠處村口的燈籠搖搖晃晃,燈籠下麵放著一個小小的包袱。

“廂泉,”夏乾疑惑地從桌子上滑了下來,“咱們進門之前看到這個包袱了嗎?”

易廂泉沒有說話,走到包袱前麵伸手打開了它,裏麵是一些銀票和散碎銀子,在昏黃的燈下發著光。夏乾驚道:“這是不是鳳九娘的銀子?可這是誰放的?”

他們繞過了屋子,看向廳堂。夏乾出門的時候,門是留了一條縫的,如今卻關上了。

易廂泉從地上拿起包袱,快步地走到門前,輕輕推開了門。他提燈照過去,門內啞兒、吳白、黑黑、水雲,四個人都齊刷刷地躺在地上,似乎都睡得很香。

夏乾心中開始打鼓,一定是這四人中的一個,偷偷溜出去聽見了自己和易廂泉的談話,良心不安之下,又把鳳九娘的東西還回來了。究竟是誰?門外寒冷,若是剛剛出過門,手腳一定是冷的。這是最簡單、最粗暴的判斷方法,若是找借口碰觸他們的手,應該能夠辨別出來。夏乾看向了易廂泉,心裏緊張不已,等著他發話。

易廂泉在門上敲打幾下,把幾人叫醒了。他們都是剛剛被喚醒的樣子,睡眼蒙矓,迷惑不解地看向易廂泉。

“明日我們就走了,”易廂泉掃視了一眼大家,“走了便再也回不了村子了。你們快去準備一下自己的行李,回房睡覺吧。”

“我們安全了?不用睡在一起了?”吳白揉揉眼睛,問道。

“回房收拾好東西再睡吧!明日我叫你們起。”易廂泉笑了一下,看著他們,眨眨眼睛,“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麽,出村以後一定要做個好人,不貪財、不忘義。”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道他這些話是對誰講的,但還是聽從了易廂泉的建議,抱起自己的被子回房去了。他們打著哈欠走到寒風中,手腳全部被凍得發涼。等大家都走了,易廂泉什麽話也沒講,喝了杯水就開始洗漱了。

夏乾很震驚:“你準備睡了?你把他們都放跑了,這……”

“是呀,”易廂泉鋪好被子,把鳳九娘的包袱往旁邊一丟,嘟囔幾聲,“事情解決了,當然要好好睡。”

“但那個幫凶是誰呀?”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了。”易廂泉坐起身來,看著那幾個小輩回屋的背影,又看了看遠處鳳九娘的屋子。

夏乾也站在門口往窗外看。鳳九娘的小屋離他有些遠,卻可以看清牆上有一扇敞開的小窗,透過小窗隱約可以看到被夏乾翻亂的床鋪,床鋪上散落著一大堆藥瓶。

夏乾突然明白那位“幫凶”為什麽放棄了。

那位“幫凶”走到鳳九娘的窗邊,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平日囂張跋扈的鳳九娘卷起袖子,偷偷往胳膊上塗著治外傷的藥。她的丈夫過世了,但身上的傷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好起來的。

“鳳九娘真的不是一個好人,但是……”易廂泉看了看屋子,沒有說完後麵的話,就合眼睡去了。

吹雪喵喵地叫了幾聲,也臥在火爐邊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