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長樂鈴 一

無夏城天香樓裏的常大人最近有個煩惱。

他想畫一隻鈴鐺,卻總也定不下式樣。

這念頭從他在帶著淩虛穀的一眾妖獸回無夏城的雲船上,望見天香樓上盤著火焰鬃毛的金眼巨獸時就開始往外冒。待這三百多口子都在無夏城中安頓好了,陸九色在天香樓對麵的煎餅攤子也搭了起來,常青總算是得了些許空閑,除了時常去看看煎餅攤旁的小萱,其餘的功夫都花在了琢磨鈴鐺上。

為了這事兒,他還專門拜訪了無夏城裏的鼠王。

鼠王的宮殿在地下,常青也是戴上了鼠王送的玉鐲,才得以縮小了體型,坐在由八隻錦衣玉帶的大老鼠所抬的坐輦上,進了鼠王宮中。

鼠王得知美人要來,早換上了新的袞服冠冕,帶了一眾臣子親自到殿前來接。大約是格外喜氣洋洋的緣故,看上去竟比之前還要胖出來一圈。

常青剛在鼠王燈火通明的殿內坐下,一群宮娥打扮的小白鼠便朝他圍了上來。有持著孔雀羽毛做的扇子,要替他扇風的。也有的頭頂著金盤,將盤子裏新鮮的水果和幹果直接呈到了常青的手邊。

那一雙雙望著自己的小眼睛實在是過於殷切,常青拗不過,隻得在其中一隻金盤裏抓了把核桃。

然後眼看著那隻金盤下的老鼠姑娘“嬰”了一聲,當場暈了過去。

“……”常青有些無語。

“沒事,太幸福了而已。”鼠王在一旁幽幽地補充,“孤也很嫉妒她,孤也想親自喂美人吃核桃啊!”

“陛下不必如此。”常青連忙哄道,“我這邊還有件要緊的事,非得請教陛下不可。”

鼠王教他這句話哄得頗為開心,連尾巴都忍不住搖晃起來。

常青便將“想畫隻鈴鐺”的事說了出來,又說想尋個特別又好看的樣式。那日在雲船上,他望著饕餮巨獸時說的那番話,鼠王是聽得一清二楚的,因此瞬間便明白過來他這是要畫給誰,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若隻是想要畫個漂亮鈴鐺,倒是容易。不過那一位仙壽綿長,到如今怕是有數千年,見過的鈴鐺不知有多少,要想合她心意,隻怕是難得很。”鼠王難得正經八百地說,老氣橫秋,聽起來居然像個大人。

常青正是如此想,才躊躇至今。鼠王也曉得這是件難事,但還是得為美人解憂,便喚了身邊的宮娥們,叫她們將宮裏收藏的鈴鐺拿了出來,一一呈給常青過目。鼠王的這些鈴鐺大多造型華麗,諸如仙桃、祥雲、麒麟、長命鎖等等。常青看了足有兩個時辰,將眼都看花了,卻還是沒有拿定主意。

好在他自己也清楚,這種事情最是急不得,於是跟鼠王道了謝,又從地底宮殿裏告辭出來。

夜色正好,他索性棄了坐,沿著錢塘江邊一路朝天香樓走去,沒曾想卻遇到了趴在江邊屋頂上曬月亮的錢塘君。

常青之前就聽朱娘說過,為了保持鱗片的漂亮光澤,這位龍君每個月都要挑月光最好的兩個晚上,從江水中出來,將長長的龍身拽直了曬個通透,好讓每一枚鱗片都吸滿月光。為了避免驚擾到無夏城中的尋常人類,他還為自己施了隱身之法。

可常青自幼與妖獸為伍,並非尋常人類,錢塘君枕在青瓦白牆上的巨大龍頭,叫他看了個一清二楚。

“咳咳。”他站在那龍頭之下,清了清嗓子。

錢塘君原本舒服愜意得很,閉了眼睛正打著瞌睡。一聽得他咳嗽,嚇得差點從屋頂上滾下來。

“龍君,近來可安好?”常青開口問候。

“安好安好。”錢塘君連忙應著,又朝他身後張望了一陣,待確定他是獨自一人後,明顯放鬆了下來,萬分和藹地問道,“如此深夜,常公子還未安睡,可是有心事?”

常青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提到心事兩個字,那燈籠大小的龍眼明顯更亮了,顯示出熊熊燃燒的“八卦”二字來。

“這個,正好有一事請教。若是要戴在脖子上的話,什麽樣的鈴鐺比較合適?”常青一路走來,心中一直琢磨著這個問題,此刻便脫口而出。

“喔,讓吾想想,既然是要送你家掌櫃的,不如公子畫個饕餮紋的鈴鐺?”錢塘君在下巴上點著龍爪,建議道。

“誰說是要送她了!”常青頓時惱羞成怒。

錢塘君沒有說話,可龍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我們全都知道了”幾個字。

“我,我新近在外麵撿了隻野貓,想養在天香樓裏,可它身形太小,怕被掌櫃的踩著,這才……”常青隻覺得臉上發燙。

“喔……”錢塘君一本正經地答道,“既是小野貓,想必如今胃口很好,遇到什麽吃什麽,對不對?”

“嗯,也對。”常青點頭。

“脾氣還很刁蠻,動不動就要爬到樓頂噴火,對不對?”

“也……等等……”常青剛要點頭,忽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所以嘛!公子便畫個有饕餮紋的青銅鈴鐺,送給這隻貪吃的小野貓,絕對沒錯的!”錢塘君嚴肅地說,“待她下回再來吃吾等,吾等聽到鈴聲,也好望風而逃—一公子你這是惠澤眾人,功德無量啊!”

常青在鼠王的宮殿裏抓核桃吃的時候,朱成碧正在跟大白喝酒。

鑒於朱成碧以往的斑斑劣跡,例如醉了之後炸掉半邊天香樓之類,大白原本是不肯再與她喝酒的。可他轉念又一想,放眼整個無夏,除了自己這條千年白蛇,還有誰敢請朱成碧喝兌了水的青梅酒,還不怕她嚐出來之後發飆的?若是自己不陪她喝,放她一隻饕餮四處亂跑,到時候不知從誰那裏喝了真正的烈酒,發起真正的酒瘋來,豈不是叫人欲哭無淚?

大白深覺責任重大,因此得了朱娘的召喚,二話沒說,乖乖地捧來了酒壺,又乖乖地盤在一旁,就等著她嚐出不對,要發飆時好上前阻攔。

可他左等右等,朱娘都隻是在悶頭喝酒,一句話都不說。大白思來想去地覺得不對。

連兌水的青梅都肯喝了,這隻饕餮近來肯定有心事!

“你想要個鈴鐺?”大白瞪圓了眼睛問,“就,就前幾天,常青撿回來那隻野貓,脖子上那種哐當亂響的玩意兒?”

“什麽野貓,”朱娘恨恨地道,“那是隻混血的貓妖!就會在湯包麵前裝可憐,明明是有主人的!那隻鈴鐺,就是它家主人親手給戴上去的。”

提起這件事情來,朱成碧就有些氣鼓鼓的。

她肯允許常青撿別的妖獸回來,暫時寄養在天香樓,已經算是格外地寬容開恩了。可那隻貓妖完全不懂得收斂,成天地在常青懷裏蹭來蹭去,拖著嗲嗲的長音撒嬌,這也就罷了,晚上還鑽在他被子裏睡覺!

最過分的是,它還成天在樓裏轉悠,炫耀脖子上的鈴鐺!

不是翠煙和櫻桃攔著,它早就變成貓肉煲了好嗎!

“那貓妖說,主人給的鈴鐺和旁人給的不一樣。有了它,就再也不怕失散了。隻要鈴鐺一響,主人就知道它在哪裏,會來找它。”朱成碧輕聲道。

“不怕失散”這四個字,真真正正地說中了她的心事。

自飲下麒麟血以來,每次動用生花妙筆,常青額上的白澤眼紋都越發明顯,妖化也越來越嚴重。她有心與他分擔,可他什麽都不肯告訴她,非要自己一個人死扛,她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麽。

她隻是害怕會失去他,害怕總有一日,他們會在這茫茫人世間失散。

若是能有一樣依憑之物,哪怕是一隻小小的鈴鐺……

“說起來,他給翠煙和櫻桃都畫過衣服首飾,可什麽都沒有送過我,連個鈴鐺都沒有。”朱成碧很委屈。

……就他平日摳索成那個樣子,根本買不起吧?大白腹誹。

“他又不肯跟我簽訂契約,又總是有事情瞞著我。我憂心有一天——”

“說來說去,還是擔心你家男人跑了。”大白歎氣。

“才,才,才不是我家的!”這隻饕餮又開始做嬌羞狀,還用袖子遮住了臉。

……說這種話的同時可以不要那麽用力地踩我尾巴嗎??!大白在心中喊著。

“那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你想要個鈴鐺?多簡單啊。”大白一邊拽著自己的尾巴一邊說。

奈何朱成碧的力氣比他大得多,拽了半天,硬是沒拽出來。

“自己開口要的,多沒意思啊,得要他主動送給我!”朱成碧嘟噥著,一麵腳上使勁。

大白疼得嗷了一聲:“好好,我明白了!明日!明日我就去找他!親自提點他!”

朱成碧這才肯抬了腳,喜滋滋地站起身來: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陪他睡覺了,省得又叫那隻貓妖搶了先。”

大白在旁邊“噗”的一聲,連蛇信子都噴了出來:“陪,陪他睡——”

“怎麽了?”朱成碧轉過金眼來望著他。

“沒有,我什麽都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不知道!”大白連連否認。開玩笑,他還不想被做成龍虎鬥,正好跟那隻貓妖燉在一處!

朱成碧終於滿意了,最後也沒忘了叮囑一句:“記著,我可沒讓你去找他,是你自己要去的啊!”

這天夜裏,常青其實早早便歇息了,隻是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也不曾真正地睡著。

隻要一閉上眼睛,便盡都是些火焰圍困中的獸群,翅膀上插著箭矢的鳥,一雙雙黑亮的眼睛都望著他,無聲地哀求和控訴著。他心中明白,這是那白澤為了幹擾自己使出的手段,可他之前明明曾給出過承諾,如今又無力達成,胸中的愧疚煎熬,卻不是作假。

當初在淩虛穀,生花妙筆無法被順利驅動,恐怕也與此有關。

想到這裏,常青不禁煩躁起來。反正也是睡不著,他索性披衣起身,重又鋪開了宣紙,取了生花筆,準備琢磨鈴鐺的式樣。

筆尖倒是提了起來,卻懸在了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他始終不知,該給她畫一個怎樣的鈴鐺才好。總覺得這樣也不合適,那樣也不行。思來想去,竟望著窗外,走起神來。

窗外便是蓮心塔。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滿月的緣故,今晚的月亮瞧上去分外地大,襯托得蓮心塔幾乎成為了黝黑的剪影。那些飛簷和其下懸掛著的風鈴,就像是直接探入了月輪中的陰影,和那桂花樹的影子糾纏在一處。

“大師,”常青喃喃:“我該如何做?”

他不是不知道,身上附著的白澤日益強大,自己完全被它吞噬,隻是遲早之事。不僅如此,神州大陸上僅剩的靈脈也開始斷絕,眼下雖然救回了淩虛穀中的妖獸,暫時替他們找到了棲身之所,可他心中總是有著隱隱的擔憂。

那些被逼到絕境的妖獸,在失去賴以生存的靈脈之後,必然會朝著蓮心塔和通天引而來,要做最後的、亡命的一搏。

可朱成碧絕不會退讓的,到時候必然會有一場惡戰。

而他竟不知,那時,還能不能在她身邊。

“我該如何做,才能佑她平安喜樂?”

風吹了起來。

有一瞬間,蓮心塔塔尖和飛簷下的重重風鈴,同時鈴鈴作響。

仿佛是在對他的問題作出回應。

那一瞬間,常青的眼中隻剩下了圓月,和月下的蓮心塔。

他手中的筆就像是得了神通,自行在紙上運行起來,繪出了一個完美無瑕的圓。

“我知道了!”一朝頓悟,常青歡喜不禁。

誰知朱成碧偏偏在這一刻自窗外倒吊下來個腦袋,不解地問:“你知道什麽了?”

常青被她嚇得魂飛魄散,趕緊用手捂住了那張紙。

“沒什麽!你,你趕緊去睡覺!

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念叨起來,

“這幾日為了做忘憂糕,也不曉得你一共睡了幾個時辰,熬得眼睛下麵都是黑圈!”

“哼,我才不要自己睡,”朱娘恨恨道,“我也要陪你睡!”

說完這種任性的話,她居然真的化出獸形來,蹦去了他的床榻上,就勢趴在了一側,還用尾巴拍了拍空著的那半邊:“來啊?”

常青簡直哭笑不得,隻得靠過去,一下一下,安撫式地摸著她脖子上長長的鬃毛。

饕餮的原形何等威風,如今這隻雖然是縮小版的,卻也占據了他大半個床榻。她還覺得不滿足似的,偏過了頭顱,沉沉地靠著他的肩膀,連尾巴也纏在了他腿上。

就像是,將他整個霸占在了懷裏,一點也不要別人分享去。

這點子小心思,常青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也是,”他哄道,“那不過是隻貓,也值得這般在意?”

這種時候,那饕餮卻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抖了抖耳朵,眯縫著眼睛,將脖子朝他靠得更近了些,連喉嚨裏都呼嚕呼嚕響起來,活像隻大貓。

明顯的是被他摸得舒服了,還想要更多。

等等,這種撒嬌的手段,之前從未見過,該不會是跟那隻貓妖現學的吧?

“你呀……

常青搖著頭,手底下卻不曾怠慢。光摸還不過癮,他索性用手當做梳子,將那明亮的,火焰一般的鬃毛梳了一遍又一遍。

真漂亮。

他第一眼見她時,就這樣想,如今也還是一樣讚歎著。

如此蓬勃,如此美麗,強大而令人折服的神獸,宛如洞徹黑夜的光焰。

叫人目眩神迷。

要是,沒有遇到自己這個壽命短暫的人類就好了。常青心中酸楚,忍不住想。要是能讓她一直這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做她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那隻饕餮,就好了……正想到這裏,臉頰上卻一陣溫軟:是那饕餮湊過來,將他舔了舔。

“好吃呀,很好吃呀。”嬌媚的少女聲音感歎道,她已經叫他揉得金眼迷離,連說話都含混不清,“要不,現在就吃掉吧?”

常青的臉就有點紅。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曾在桃花林裏向他逼過來的饕餮將軍,想起她猶如牡丹花瓣一般豔麗的唇,想起她那時身上淡淡的酒香,還有迷離的金眼,正如現在一樣……

“你……你不睡,我先睡了。”他頗有些倉皇,倒頭便在她身側躺下,裝睡起來。

說來也怪,叫她這麽一鬧,他腦中竟然清靜了些,之前的火焰也好哀嚎也罷,全都消失了。他靜靜躺著,聽著她近在咫尺的心跳,慢慢地真的睡了過去。

那饕餮卻沒有睡,隻是垂著眼睛,看著他。

過了許久,是屬於少女的,白皙纖秀的手指,摸上了他的前額。

那裏是白澤眼紋所在的位置。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夜一夜不得安睡……可若是我在這裏,你就能睡得好些。”朱成碧輕聲說。

她是吞噬了重重罪孽的凶獸,自帶血腥和殺伐之氣,那想要附身於他的白澤,終究還是有所忌憚的。

他們都害怕她,畏懼她,或者,憎恨她,詛咒她。

可唯獨這個人類,從一開始就不怕她。不但不怕,他還真當她隻是個小姑娘,叨叨她,管束她,也對她百般照顧。如果說隻是被她的人形所迷惑了,可每次她現出獸形來,他望著她的眼神反倒更加癡迷了,手上也越發肆無忌憚,不僅敢揉她的頭,有時甚至敢揉她的肚子。

她沒有忘記,上一個這麽揉她頭的人就在外麵,已經變成了冰冷的石塔。

這個人,這雙手,都是她好不容易才遇到的。這人那麽容易心軟,聞起來又那麽好吃,每次靠近他,她的心中便是滾燙的,滿滿都要流淌出來的歡喜。

她想要這個人,不想和他分開。

上一次,她沒能護住蓮燈,這一回,便是天傾地覆,粉身碎骨,她也要護著這個人。

“你不用擔心,忘憂糕已成。”朱成碧對著常青的睡顏道,“你身上的白澤也好,我在霧鏡中見到的未來也好,總是有辦法的。”

心意已決,她便也打起嗬欠來,將頭朝他的肩膀上拱了拱,也睡了過去。

誰也不曾注意到,一旁的桌麵正在隱隱生光。

常青之前留在紙上的圓形墨跡開始朝外凸起,流動,最終凝結成了一隻滿月般渾圓的鈴鐺。

“所以,這就是你最終畫出來的鈴鐺?”

大白懶洋洋地盤在朱成碧的美人榻上,蛇尾尖兒上吊著隻用紅繩係著的鈴鐺,舉在空中,一麵問道。見常青點頭,他又將蛇尾一晃,那鈴鐺便鈴鈴作響。

“看起來很普通嘛。”

也不怪大白嫌棄,這隻常青千辛萬苦才琢磨出來的鈴鐺上沒有任何花紋,除了晶瑩剔透了些,就是隻隨處可見的圓形銅鈴而已。

“你舉起來,再對著光看看。”常青建議道,“那縫裏另有玄機。”

大白依言行事,果然看出了不一樣的地方——鈴鐺上那條細小的縫隙並非單純的一條直縫,而是恰好對應著蓮心塔的形狀。對著光看過去時,這鈴鐺就像是掛在蓮心塔背後的一輪滿月,立刻就珠圓玉潤起來。

而且,鈴鐺內用作鈴芯的,是一朵極為精巧的九瓣銀蓮。

“這倒有點意思。”大白頷首。他眼尖,又望見鈴鐺的內壁上似乎還刻有花紋,湊過去看, “哎這裏麵還有些字哈—”

常青出手如風,飛快地將鈴鐺自他的蛇尾上奪了過去。

“不給看就不給看,不過就是你寫給人家的情書,也值得藏這麽緊。”大白哼哼。

“不是情書!”常青的耳朵尖兒都紅了,辯解道,“是我……想給她的祝語罷了。”

人類的文字本身便是一種咒符。若在桃木上刻下祝福之語,懸於門口兩側,便可令邪崇遠避,亦能匯聚好運;反過來,它也能形成最惡毒的詛咒,在人心上留下久不愈合的傷痕——就看持筆之人懷抱著何等信念了。

常青素來都是用那生花筆作畫,卻很少敢用它寫字,便是這個緣故。

但這一回,他是真心實意,想給她祝福。

“你說,這鈴鐺,可會合她心意?”常青頗為猶豫地問。

合的,肯定合的。就那個吃貨,隻要是你送的,哪怕是天底下最醜的鈴鐺都會美滋滋地拿去戴了,還要成天在我們麵前晃來晃去,逼著我們誇好看的。大白差點就要這樣說。可他又轉念一想,喵的,這家夥昨天才要我過來當說客,提醒你送她鈴鐺,今早你就拿著剛畫好的鈴鐺,湊過來問我合不合她心意。

她也太心想事成了吧!如此一來,老子的尾巴豈不是白疼了嗎??大白很不忿。他一不念,就很想搞點事情。

“這可不好說。”他故意扶著下巴,顯出深思的樣子來,“你想想,你見過的哪個妖獸,是脖子上有鈴鐺的?隻有在人類手底下,用來幹活的牛羊牲口,或者是貓狗一類的玩意兒,才會戴這種東西。”

大白說得好有道理,常青啞口無言。

“她的性子你再清楚不過,天上地下誰都不放在眼裏,驕傲得很的。”大白繼續說,“會不會接受,還真的不好說。”

“你說得對。”常青舉著那隻鈴鐺,歎了口氣說,“可這隻鈴鐺真的很配她。她今早在我**未醒,我偷偷給她試戴一”

“噗——”大白又一次吐了蛇信子。

他這次又聽到了什麽?!什麽叫做“在-他-床-上”!

常青不解地看著他。

求生欲和好奇心猶如水火,同時在大白內心交織。最後他實在忍不住,湊過去咳了兩聲,低聲問道:“所以她昨晚真的陪你睡——”

話剛說到一半,常青的臉就開始紅了。

不僅臉,連脖子都紅了。

這個平日裏最是絮叨不過,連逮著他帶兌水的青梅酒給朱成碧,都能念上足足一個時辰的人,居然百年罕見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耳朵尖都是紅通通的。隻差開始冒蒸汽了!

直到此刻,大白才真正地正視起這件事來。

他立刻恐怖地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是無夏城裏唯一一隻知道這個不得了的秘密的 蛇,極有可能隨時會被燉了滅口。

他現在就已經望見神農鼎懸在頭頂,馬上就要罩下來了!

“咳咳,這個問題你不用回答了,真的不用。”大白從美人榻上滾了下來,一手還誇張地捂著心口,“我忽然舊傷複發,現在就得回西湖閉關養傷,立刻便要啟程,你不用送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沿著圓窗躥上了樓頂,迅速爬走了,動作快得就跟朱成碧在後麵追一樣。

隻剩下常青站在原地,手裏還拿著那隻“送不出去”的鈴鐺,發愁得很。

“歎什麽氣呢!”朱成碧忽然在他身後說。

他嚇了一跳,剛想把鈴鐺藏回袖子裏去,就被她抓了個正著,一把搶了過去。

“哎呀,原來你偷偷畫的,竟是這個!”朱成碧將掛鈴鐺的繩子挑在指尖,喜滋滋地說。

“還給我!”常青想過來抓,被她一閃,躲了過去。

她才不要還給他呢,這麽漂亮的鈴鐺!肯定是他特意畫來給自己戴的!

朱娘喜不自禁,就像小孩子終於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玩具。她將那鈴鐺往自己的脖子上比畫著,一麵還故作矜持地問:“給誰畫的?”

常青眼看要敗露,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不是給你的!”

短暫的靜默。

常青隱約覺得周圍的氣溫在緩緩下降。

“喔,”朱成碧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將鈴鐺拋回去給他,“那,是給明月奴畫的?她倒是挺可愛的,哈?!”

常青莫名地寒戰了一下。

明月奴就是那隻混血貓妖的名字,是隻渾身雪白長毛,擁有金銀妖瞳的小美貓,聲嬌體軟,溫柔黏人。常青其實是頗為喜歡擼她時的手感的,不然也不會把她抱回家來。

但他此刻打死也不會承認這一點。

不要以為他沒有看見朱成碧唇邊已經氣呼呼地露出來的虎牙!

“錢塘君!”還好他機智地想到了這個名字,“沒錯,是給錢塘君的。”

朱娘沉默了。

“你,你看!”常青把心一橫,索性接著作死,“這玩意兒的大小,是可以隨著佩戴者體型變化而改變的。”

他拽了拽鈴鐺上的繩子,那圓形的鈴鐺晃了晃,迎風便長了起來,轉眼間,便成了西瓜般大小,連帶著上麵的紅繩也增長增粗,垂在一旁。

“這無夏城裏,除了你和錢塘君,還有誰用得到這麽大的鈴鐺?”

“哦。”朱娘麵無表情地說。

下一秒,她的人形整個從中間爆裂開來,成了無窮無盡朝上方噴射的陰影,到了天香樓的上空才重新凝聚起來,形成了一團濃厚黏稠的黑雲。

那雲中有細小的金色閃電劃過,慢慢地生出山羊般的長角,其下是一對熊熊燃燒著金焰的獸眼。

“你要去哪兒?”常青衝到窗前問。

朱成碧沒搭理他,扭轉了獸頭,拖著黑雲,氣勢洶洶地朝著錢塘江的方向去了。

“這是怎麽地了?好端端的,怎麽姑娘又炸了?”翠煙在一旁探頭探腦。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不,龍啊。”她家常公子站在窗前望著天空,虛弱地說,“翠煙啊,去備些糕點果子,就你家掌櫃上回練手做糟了的那些,過幾日咱還得給錢塘君賠禮道歉去……”

對於即將籠罩在頭頂的烏雲一無所知的錢塘君,此刻正在給他家兄弟,也就是住在洞庭湖裏的洞庭君寫信。

說是信,其實叫做檄文更合適些。他那位兄弟與他不同,並不是位死心塌地的甜黨,居然是個大逆不道的鹹黨,完全不懂得甜食的妙處,整日裏隻知道搞些鮮肉火腿粽、鹹蛋黃酥之類的異端,連吃豆花都要放辣椒醬。

簡直是豈有此理!誰不知道隻有甜豆花才是正宗,其餘的都是歪道!

每年五月的龍族家庭聚會上,洞庭君都要因為這事跟他爭辯,爭著爭著還會吵起來,吵著吵著又打起來。兩隻龍於是升上天空,於雲間互相纏鬥,每回都給人間帶去一場連綿不休的降雨。

人間所謂的梅雨季節,就是這樣來的。

無夏城就在他的轄區內,首當其衝,居民們常被搞得衣衫被褥都無法晾於,連牆上都生出了蘑菇,苦不堪言。時間長了錢塘君就有些內疚,所以正在寫信跟洞庭君商議,不如今年把武鬥改成文鬥,我家做甜食,你家做鹹食,到時候拿出來比比誰家更好吃就行了。

會提這種建議,是因為錢塘君前段時間得了機緣,尋到了罕見的八樣材料,做得了一隻八寶蜜粽,成品可謂仙氣逼人,到夜裏還葳薤生光。龍君覺得自己這回贏定了,這信也就寫得眉飛色舞,隻差直接說你快來跟哥哥投降…

一旁的夜明珠就亮了起來。這通信用的夜明珠是一對,另一隻讓朱成碧搜刮去了,送給了常青。

也不知道常公子此刻找他,所為何事?

錢塘君一接通,便聽見常青急急地說:“龍君,我家掌櫃的突然暴走,現在朝你那裏去了!”

“哎?!這好端端的,為何會暴走?”錢塘君問出了和翠煙一樣的疑問。

“咳咳,”常青的聲音聽起來多少有些尷尬,“總之你早做準備——”

來不及了。

錢塘君隻聽得頭頂一陣轟然巨響,緊接著便是琉璃瓦的碎片稀裏嘩啦地砸了下來,紛紛掉落在他麵前的書桌上。他呆滯地抬頭,便見一隻由洶湧的陰影組成的巨大獸爪,穿過了水晶殿頂精致的壁畫,哢嚓一聲踩在了他家玉石鑲嵌的地板上,蛛網般的裂紋迅速地蔓延開去。

錢塘君還沒來得及心痛地板,就有更多的陰影沉澱下來,將他整個寬大的殿堂堵得是滿滿當當。

陰影中一張銅目巨口的獸臉晃動著朝他逼近,將他整條龍逼到角落裏,嗅了嗅。

“尊,尊駕?”錢塘君哆哆嗦嗦地問。

“心情不好,肚子餓了。”那饕餮用少女的聲音說,聽起來居然有些委屈,“想吃東西。”

吾不好吃!錢塘君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又在最後一刻改了口。他抖著手,招呼著身邊的蝦兵蟹將:

“快!還不快去把那八寶蜜棕呈上來,獻給尊駕!”

“但那不是要給洞庭君……”小蝦米有些遲疑。

“快去!”錢塘君胡子都要氣直了,如今哪裏還顧得了那許多!沒看見吾離饕餮之口隻有一步之遙了嗎?

世人總說甜食能安撫情緒,也是有些道理的。這仙氣逼人,香甜無比的八寶蜜棕,總算是在關鍵時刻救了錢塘君一命。

朱成碧重新顯露出少女的形態來,蹺著腿兒坐在龍君的桌上,嗷嗚嗷嗚地撕咬著那隻粽子,嘴裏還在憤憤地念著:“畫都畫好了,嗚,憑什麽不給我!嗚!”

那麽好看的鈴鐺,她明明,明明很喜歡的!差一點就要戴上了的!想到激憤處,朱成碧恨恨地一捶桌子,桌上除了她之外,所有的東西都跟著跳了三寸高。

“蓮燈也是,他也是,一個兩個都是大騙子!”她指控道。

“大騙子!”錢塘君在一旁附和。

沒想到這句話卻引起了朱成碧的不滿,將那對金眼瞪了起來,盯著他:“我可以說他,你不可以!”

“是是是。”錢塘君趕緊點頭。

沒想到這一盯,卻叫朱成碧發現了錢塘君胸前掛著的一樣物件,伸手便拽了過來。

是一顆流光溢彩的大珠子。

“這是什麽?”她問。

“這是,這是小神的本命龍珠。”錢塘君賠笑。

朱成碧更不滿了,連嘴都噘了起來:“你都有本命龍珠了,幹嘛還要湯包給你畫鈴鐺?”

給吾?鈴鐺?錢塘君頓時想到之前曬月亮時聽常公子說過的話,瞬間明白過來,隻覺得欲哭無淚。公子啊,你們二位神仙打架,可不可以行行好不要殃及路人?

“沒有!沒有!不敢勞煩公子給小神畫鈴鐺!”錢塘君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吾體質特殊,除了本命龍珠,任何首飾都不能佩戴,否則容易有性命之憂!”

朱成碧露出了懷疑的眼神。

“真的?”

“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不還沒敢戴那鈴鐺,眼下立刻就要有性命之憂了嗎?!

“那他還說是給你畫的?”朱成碧疑惑起來,“他還給我看了,那鈴鐺可以變幻大小。這無夏城裏能戴的,除了你,就是……”

我。

這個字在心中一閃而過,朱成碧忽然便想通了。

她家湯包這個人哪裏都好,就是麵皮太薄。想要他當麵承認自己殫精竭慮,就是為了畫鈴鐺送給她,是斷斷不可能的。想必是被她逼得急了,才胡扯出錢塘君的名字當擋箭牌。

“錢塘君啊,”朱成碧所有的鬱悶都煙消雲散,心情大好,鼓勵式地拍著錢塘君的肩膀,“這回你做得不錯,我很滿意。”

她環視著室內的一片狼藉,接著又說:“這次既吃了你的蜜粽,又砸了你家宮殿,改天我做點別的賠給你。眼下還有重要的事,先告辭了。”

啊?龍君很茫然。他做什麽了?

少女背對著他,裹在雪白的絹被之下酣睡,隻露出玉石般晶瑩的腳趾,如漆的黑發披散了一床。

常青一進自己的臥房,便見到如此景象,無聲地歎了口氣。

“又在這裏睡,被子也不蓋好。”他張口就開始念叨,一邊還伸手去掀她的被子,“起來,要著涼的,回自己**去—”

絹被之下,卻不是他之前以為的朱成碧,而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少女,睜著對異色的金銀妖瞳。她像是剛睡醒,還有些迷糊,柔軟溫熱的身體沿著他的手臂蹭了上來,嘴“公子……”

常青飛快地收回了手,就跟被燙到一般:“明月奴?你怎麽在這兒?”

他收手的動作不小,帶得少女脖子上一樣晶瑩的物件玲玲作響。常青一眼便看清,那竟是他畫的鈴鐺,當下便沉了臉,索要道:“那鈴鐺不是給你的,還來。”

“公子,”那貓妖嘟起嘴來撒嬌,“這鈴鐺裏有你用生花妙筆寫的祝福,附著的念力非同凡響,可助月奴增長幾百年的壽數呢,戴都戴上了,公子如何忍心……”

“那不是給你的祝福,”常青堅持道,“還來!”

“公子!為什麽月奴不能戴?”明月奴頓時淚光盈盈,仿佛受了欺負一般,“月奴也可以一直留在公子身邊,做你的貓啊?之前你那麽疼愛我,難道我不是你見過最美的妖獸嗎?”

“我見過最美的妖獸,你不能及她之萬一。”常青非常冷酷地回答,一人畫的,也隻有她一人能戴。”

旁邊繪著桃枝的簾幕飄動了一下。明月奴朝那個方向望了一眼,忽然開口問:“為何非得是她?”

“公子,你明明見識過如此多的妖獸。九尾狐千嬌百媚,腓腓可以解憂,重明鳥能驅逐邪祟,便是我一個小小的貓妖,也能為你暖床,為何非要鍾情於她?”她越來越咄咄逼人,說到激憤處,甚至站了起來,指著門外道,“她身上罪孽重重,你又不是沒有看到——”

“明月奴!”常青喝道。

貓妖叫他嚇得一哆嗦,住了口。

“果真是我不好,平白無故帶你回來,惹她生氣。”常青低聲喃喃,接著又對貓妖道,“鈴鐺還我,你即刻就走吧。你的主人想必也在等你。”

明月奴像是根本沒有預料到自己會被趕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叫了起來:“公子,你好狠的心!我不信你心裏沒有我—”

“我心裏裝著她,就隻有她!”常青打斷了她,“從見她第一眼起便是如此,到我死時,也是如此。”

“我不信!”貓妖的麵上浮現出一絲狠厲,“之前你想要麒麟血時,她明明一點情麵都不講,連你也吞了!”

常青一室,臉色瞬間便蒼白起來。

這是他最大的傷處,日夜都在疼痛不休,卻叫一個貓妖當麵戳中了。

“連你也知道,是我想要麒麟血,是我叛了她。”他非常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自他選擇回到她身邊,她再不曾提過這件事,待他一如往昔,反倒是他自己良心不安。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是從總是想要偷看她?趁她睡著後,一遍一遍畫她的臉,她的睫毛,她臉上的紅暈,直到睜眼閉眼都能看見,直到刻骨銘心,便是用利刃,也無法將她從心中挖掉時?

還是從總是憂心她肆意妄為,忍不住要叨叨她少吃點,別喝酒,不要葷素不忌,見誰都惦著上去啃一口,還有,寒冬裏不要光著腳到處亂跑,夏天裏曬太陽多了容易中暑,做人偶爾也要勤奮些,別成天就光知道睡時?

還是從他第一次望見她,那盤踞在天香樓頂長聲哀嚎的凶獸時?

他聽得懂她瀕臨瘋狂的痛楚孤寂,也聽得懂她無處安放的思念和哀悼。

她那麽孤獨,卻又那麽美麗。

是什麽奇妙的緣分,讓他得以遇見她,從此念念不忘,不可自拔。

然而他醒悟得太晚了。他一直在反複提醒自己,人和妖獸之間,絕無可能,她與你相差如此多的壽命,怎麽可能會對你當真?

“若我早點知道自己心意,或許就不會……”

可他偏偏要等到最後一刻,直到看到她脊骨盡斷,趴在地上,卻為了無夏城,還想著要化出獸形來,那一刻,那一刻….

“公子!你怎麽了!”明月奴望著他的臉,驚得叫了起來。

他卻毫不在意,平靜地繼續說了下去:“月奴,你離家這段時間,你主人一直在張貼告示,四處尋你。可見他心中有你,你還是回家吧。不要因一時賭氣而錯過,不要像我此刻一樣,追悔莫及。

“……”明月奴沉默了一陣,卻又換了一種聲調,對著一旁的桃枝簾幕說,

“姑娘,你讓我激公子一把,如今聽他如此說,你可滿意?”

耳邊傳來衣裳摩擦的窸窣聲。朱成碧從那簾幕後出來,帶著他熟悉的芙蓉熏香的味道,站在了他的身側。

少女纖秀的手指擦過了他的臉頰,指尖沾了他的眼淚,居然就這麽拿去放在自個兒唇上,伸出舌頭來舔了。

接著她便笑眯了眼道:“好甜!”

常青破涕為笑,用袖子擦著臉:“又胡說,滿滿都是後悔,肯定再苦不過。”

“我沒說錯。”朱成碧凝視著他,撫摸著他的臉,指尖從那淚痕上再一次劃過,“這是你為我流的淚。數千年裏,沒人為我流過淚,世間沒有任何蜜糖能比得上它。”

明月奴在一旁咪了一聲,恢複了原形,跑開了。

隻留下那隻鈴鐺在床榻上。

朱成碧過去捧起那鈴鐺來,問:“既然是送我的,為何不直說?”

“我以為你不喜歡。”常青實話實說。

“確實不喜歡,”朱成碧分明已經高興得連尾巴都露了出來,啪啪地拍在樓板上,卻還在繼續嘴硬,“不過,既然是你辛苦畫的,那我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那一瞬,世上其餘的部分,全都黯淡無光。

那一年的五月,倒是破天荒地沒有梅雨,因為錢塘君在龍族聚會上,祭出了一隻其貌不揚卻令人驚豔的甜粽。這粽子也不知是用什麽做的,單單隻是擺在白玉盤中,甚至還沒有打開粽葉,便已經散發出無比甜蜜的香味。除了洞庭君那個頑固的鹹黨還在死撐,其餘的龍君們無不為之傾倒,一個接一個醉醺醺地癱倒在地,開始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各自美好的初戀往事來。

“用什麽做的?”朱成碧在錢塘君麵前信口胡謅,“那可是珍貴至極的‘美人淚',幾千年裏連我也隻是得了這麽幾滴,就給你用了一滴,還不趕緊謝恩?”

至於那時常青就在她身後,聽到她這句話,尷尬得連聲咳嗽什麽的,都是後話了。

後來呢?

後來便是段清棠被白澤複活成了木製的傀儡,操縱著淩虛穀的妖獸們,進攻蓮心塔。朱成碧為了讓常青忘記一切,為了避免他被炸死的天命,給他吃了白色的忘憂糕。

可天命依然朝著最終的結局運轉,直到她義無反顧,啟動了召喚白澤的大陣,又孤注一擲地,向白澤獻上了她的心。

她是成功地逆天轉命,卻也成功地讓常青和白澤融為了一體。

這一次,是常青在千鈞一發之際,重新奪回了自己的身體,才沒有讓白澤徹底地挖出她的心來。

可下一次呢?

還能有下一次嗎?

常青無比慶幸,自己給她畫了這隻鈴鐺。

這樣,就算他給她吃下黑色的忘憂糕,轉身離去,也能走得安心。

自那之後,便是漫長無止境的分離。

可他的心意,不曾變過。

縱使隔著千山萬水,縱使不能在她身邊陪伴。

那鈴鐺上刻著的八個字,他親筆給她的祝福庇佑,也不曾有過任何衰減。

仙齡永繼,長樂安康。

是為長樂鈴。

【花絮1】*禁酒令

“怎麽著?他不是剛親親熱熱地給你畫了個鈴鐺嗎?怎麽轉眼你倆又吵架了?”大白萬分驚訝地瞪著眼前背小包裹的朱成碧。

“也沒有吵架啦……”朱成碧咕噥,“總之,都怪明月奴!都是她非要說,她體型嬌小,正好適合給湯包暖床。”

“然後呢?”

“我當然氣不過啊,我就說我也能,然後變出原型跑去他**躺著。”朱娘一提起來就生氣,“誰曉得,他那張床也太不結實了,哢嚓一聲就塌了!”

……這世上經得起您老人家體重的床也不多吧?!

“然,然後呢?那家夥讓你賠他床?”

“倒是沒有,是我轉念一想,大好機會,不如正好拐他去睡我的床!”

“咳咳,忽然不想聽後麵了……”

“不行,一定得聽,後麵跟你也有關係!”朱成碧拽著大白的脖子嚷嚷,“我叼他去我**,結果得意忘形,忘記把你給我的青梅酒收起來了,讓他抓了個正著!”

自從上回朱成碧喝了不知道從誰那裏搜刮來的烈酒,吐出火來炸了半邊天香樓,逼得常公子從賬上支了三千多兩銀子用於修繕,差點沒把他活活心疼死……

“三千七百四十五兩零二十一文。”朱成碧有氣無力地說。

“……你倒是背得清楚。”

“廢話啊!我被念叨了足足三個月,每天湯包都在耳邊重複啊!”

“這好像不是重點,重點是……”

“重點是,他當時就托青鳥和飛鰩傳訊給全江南現存的妖獸們,誰再敢帶酒給我,誰就是公然與他為敵,不僅要負責賠償我發酒瘋的所有損失,還會被他追殺到天涯海角。”

鬧這一出時大白就在現場,到現在還記得。

他跟常公子上輩子就認得(雖然常公子自己毫無印象),可兩輩子相識的時間加在一起,他也沒有見這人如此震怒過。

而且以常公子言出必行,有諾必踐的性子,“追殺到天涯海角”保不齊是認真的。

“……我帶給你的是青梅。”大白企圖垂死掙紮,“兌了十倍水的青梅!那也能叫酒?”

“那也叫酒,湯包說的。”朱成碧可憐巴巴,“所以我被趕出來了,還被罰不許吃晚飯。”

“等等,你把我供出來了?”

“怎麽可能,我這麽講義氣的一隻饕餮,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朱成碧鼓起了臉頰。

還好還好,大白用尾巴尖從額頭上擦掉一滴冷汗,接著又聽朱成碧說:“我隻是跟他說,他不讓我喝,我去找能讓我喝的人,就跑來找你了,大白,我們是不是好酒友?”

大白簡直五雷轟頂。

然而更糟的還在後頭:他眼睜睜看著朱成碧從背著的小包裹裏掏出了一隻小小的甕,砰地一聲拔掉了甕口的塞子。

濃烈的酒香頓時襲來,大白尾巴一軟,幾乎要栽倒在地。

他眼疾手快地要去搶那酒甕,卻被朱成碧閃身躲過了。

“好友相逢,開心,來,這是我珍藏多年的杏花汾,於了!”朱娘豪氣衝天地說,朝他眯眼一笑,接著捧著那酒甕湊到嘴邊,咕咚咕咚來……

完蛋了。

大白絕望地揪著頭發。

他上輩子作了什麽孽要認識這對活寶啊!

【花絮2】奢生辰禮

“生辰賀禮?”常公子覺得有點好笑,“這就不用了吧?”

“怎麽能不用呢,”朱成碧噘著嘴,“我盼了好久的,好不容易等到,一年隻有一回的!”

“可我眼下確實吃穿用度,什麽都不缺啊,況且……”有你就夠了,他想。

“可是,我有一樣好吃的,一直沒舍得吃,養在東海這麽久,為的就是等你生辰時帶你去吃的!”朱成碧很是委屈。

說到底,她還是想借此機會大吃特吃。

常青有點想笑,又覺得心軟,不由得聲音也帶了一絲寵溺:“既如此,便都依你好了。”

而此刻,在遙遠的蜃樓閣裏,原本安詳閉目的雪公子不知為何忽然打了個噴嚏,還伴發了一陣莫名的惡寒。

“要不今年的海市先不開了?”他默默地想。

五日後,晴天碧海,惠風和暢。

天與海之間,一艘掛著白帆的三桅帆船緩緩駛過。朱成碧氣息奄奄地趴在船欄上,手裏還抓著團扇。

“又不讓吃雪公子,連割一條下來讓我解個饞都不行……”她眼淚花花地嘟噥著。

常青正好從她身後經過,聽得她抱怨,忍不住回道:“早知道你說的生日賀禮是指雪公子,說什麽我也不會答應你出海!”

“為什麽不能吃?”朱娘抗議。

“人家是蜃樓閣之主。每日裏有多少人需要向蜃樓閣主求教,又有多少珍貴的史料,逝去的先人,絕跡的技藝……世上僅此一份,全都在蜃樓閣的保管之下。偏就你想著吃他——你就隻知道吃他!”常大人隻覺得額角青筋一陣跳動,頭痛不已。

“就是因為他承載如此之多的記憶,嚐起來的滋味一定是前所未有的複雜!說不定每一口,都抵得上我之前吃過的數十種美味疊加呢!”朱成碧毫無悔意,興奮得兩眼放光,接著又無力地趴了回去,“可你不許我吃。”

能隨便吃嗎?那是個活生生的人……妖獸啊!

常青現在都還記得,雪公子曉得了自己這回居然是常青的生日大餐後,遞過來的幽怨眼神。

“公子,你我近日無怨,往日無仇,你這是……”

這是誤會啊!

他還以為她會像之前一樣帶自己出東海,捕個山一樣高的紅鰩啊,背著島嶼的梭子蟹什麽的,萬萬沒想到是要來吃你啊大人!我也不想的!

常大人在心中默默地淚流滿麵。

這樣下去他以後還敢隨便慶祝生辰嗎?

不過,既然想到了生辰,似乎是個轉移她注意力的好辦法。

“咳,要不這樣吧。”他朝她走近了些,在她身後誠懇地說,“這次算我欠你一次,等到你生辰的時候,我滿足你一個願望好嗎?”

朱成碧的生辰有些特殊,是按她遇到蓮燈,又被蓮燈賜名的日子算的。

這話果然引起了朱娘的注意,讓她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那我還是想吃雪公子。”

“這個不行。”常青耐著性子,一口否決。

“那我想見蓮燈。”她又趴了回去。

“你剛剛才在蜃樓閣裏見過他……”

你還和他飲了茶,下了棋,還絮叨了半天關於我的事情。

到後來,你倆隻是靜默相對,再無一言。

旁邊的杏花樹讓風一吹,花瓣如雨般簌簌而落,掉落在你倆肩上。

你的發間,到現在還殘留著花瓣。

她垂下眼去,“你們不要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曉得那隻是幻影,隻有無夏城裏的蓮心塔是真的。”

隨著這句話,她發間的杏花花瓣如同雪做的一般,轉眼便消融於無痕。

常青離她近了,望見這一幕,不由得心中酸澀。

“阿碧……我知道,自己隻不過是個普通的人類,並無通天徹地之能。對於已經發生之事,無法挽回也無法彌補,可從今往後,從今往後……”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隻要是你的願望,隻要是我能達成的,你肯說出,便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如何?”

他就這樣,給出了他的諾言。

一個人類能給她什麽呢?他自己也想不出,可隻要她要,隻要他有,沒有什麽舍不得的,也沒有什麽不能付出的。

她望著他,接著慢慢地,慢慢地重新展顏笑了起來,眼中如有璀璨星光:“真的?”

“真的!”他鄭重其事地點頭。

若是能讓你常常這樣歡喜,就算是傾我所有也——

“那我要喝酒!要烈酒!”

“不行!!!!”常公子的怒吼響徹在海麵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