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忘憂糕(下)

雖然在朱成碧身邊隨侍多年,常青其實很少見到她以饕餮將軍的形態出現。

他更習慣於她梳著雙髻,眉間點著朵桃花,赤著雙腳,靠在榻上打嗬欠的樣子。那時,嬌俏的少女猶如一隻慵懶的貓咪,簡直能給人造成”誰都可以上去順兩把毛”的假象。饕餮將軍則是另外一回事情。幾乎每次見她出現,無夏城都處於危難當中,麵容姣好的女將軍總是一臉冷峻,金眼灼灼,頭頂的紅纓猶如燃燒著的明亮火焰。

她是如此強悍,如此美麗蓬勃,叫人轉移不開眼睛。

也因此,他從未想過她竟然受了傷,披散了長發,胸口上纏繞著層層白布,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叫這場麵嚇了一跳,滿心的憤懣和疑惑也跟著一起跳了跳。

這麽一遲疑,饕餮將軍立刻收攏了衣袖,將胸口藏了起來,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你來做什麽?”她問。

常青沒有立刻回答。他正盯著旁邊饕餮形狀的香爐。那香爐有一雙祖母綠的眼睛,也正在回望他。

“不是芙蓉香。”他喃喃。是另一種,專門用於麻醉和鎮痛用的香。但他此刻忽然想不起來它的名字了。這幾日來,朱成碧的袖間都是這種新的香味,他隻道她是興致一起,想要改換風格。卻根本沒有想過,那是為了能忍住傷痛,在他麵前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究竟出了什麽事?你這又是何時受的傷?”

他原本準備好的質問,終究還是抵不過對她的關心。可她隻是冷淡地應道:

“不關你的事。”

常青隻覺得兩耳之間嗡的一聲,不由得將手中的水晶匣子越捏越緊。這家夥從來都是這樣,什麽都不肯告訴他,自作主張地安排好一切,然後肆無忌憚的一意孤行!連消除他的記憶這麽大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是嗎?那這匣子裏的白色忘憂糕去了何處?這總關我的事情了吧?”

“原來如此。”一旁的鼠王點了點頭。他之前都跪坐在朱成碧身邊,此刻也站起身來。”你給美人服了忘憂糕。難怪你會收下穀主的忘憂果,原來是早有打算----”

“那忘憂果是少有的奇珍。”朱成碧喃喃:”我第一眼看到,便知道總有一日能派上用場。”

“為何要讓我忘記淩虛穀的妖獸們?你還讓我忘記了什麽?”

像是有烈火在腦中燒過,而他透過烈火看到了新的景象:被閃電刷得雪白的天空之下矗立著的佛塔,塔身的飛簷上遊動著的蛇尾,還有洶湧的,卷曲的雪白頭發,鋪天蓋地,遮蓋了整個視野。

常青猛地捂住了額頭----他被白澤附身後,發生了什麽?

“那群白眼狼?”朱成碧滿不在乎:”明明是你救了他們,他們卻得寸進尺,恩將仇報。我不明白,你還要記得他們做什麽?這忘憂糕,本來就是拿來消除憂愁用的。服了它,你便從此高枕無憂,世上的一切煩心事,都不用再掛念了。”

她望著他,專注而溫柔,眼光明媚,猶如藏著十裏春光。

就好像他是這世上最美味之物,除了他之外,剩下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你不是想去揚州吃富春包子,去嶺南吃煲仔飯麽?我帶你去,我帶你走遍神州,我們去看塞北的雪原,去看東海的仙山----你什麽都不需要記得,隻需要留在我身邊就夠了。”

這是,多麽大的**。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曾在心中勾畫過多少次這樣的景象:大雪落滿山穀,四周靜謐無聲,隻有他們兩人並肩而立,等著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卻再無紛爭侵擾,直到用盡他所能陪伴她的,短短的這一生。

他原以為這是他一個人的願望,說出口時,也不過是當個玩笑罷了。

可她真真切切地將它擺在了他的麵前,甚至自顧自地,已經采取了行動。

隻要他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隻要他將淩虛穀的妖獸們忘得一幹二淨----

身後有什麽人,一直在鍥而不舍,拽著他的袖子。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那個頭頂有著銀白色犀牛角的孩子。

在他被忘憂糕切割得七零八碎的記憶中,他還是記得他叫做小萱。

怎麽能忘得掉呢,怎麽能真的就閉目塞聽,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明明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已經許下過的誓言?

“你還是不明白...... “他緩緩搖頭:”就算有數千年的壽命,可你還是不懂。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所有過去的一切匯聚而成的我。我們人類的生命本來就轉瞬即逝,如果再擅自抹殺自己的過去,等於是殺死了一部分的自己。”

朱成碧往回退了退。

“所以你還是要選擇想起來,即使那是痛苦不堪的回憶?”

“即使是再痛苦的回憶。”

他們久久對視,直到朱成碧挪開了眼睛。

“我明白了,你終究還是選擇了他們。”

可我真正想要選擇的是你。

常青死死地咬住了這句話,生怕它會自己冒出來。

“那匣中的紅色忘憂糕便能讓人恢複記憶,你咬一口吧。”

說完這句話,饕餮將軍便起了身,拿起了一側的長刀,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紅色忘憂糕一直安靜地躺在水晶匣中,質地溫潤,像是用瑪瑙製成的。

鼠王頭戴黃金質地的冠冕,在他對麵正襟危坐,眼神複雜。

“她到底是因何而受的傷?”常青追問:”我在外麵看見受損的金剛,盡是被大型妖獸撕咬的痕跡----無夏城哪裏來的大型妖獸?除非......”

鼠王點點頭,冠冕上的琉璃珠一陣晃動。

“沒錯,正是淩虛穀中的那群妖獸。連續幾個夜晚,他們一直在圍攻蓮心塔,要她交出佛珠。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得來的幫助,原本一個個病得半死不活,一到了晚上,就立刻膨脹了形體,連平日裏溫順的,也變得嗜殺好鬥起來。”

“......可我不信,事情隻是這麽簡單。僅僅靠幾個發了瘋的妖獸,便能讓她受傷?”

鼠王盯著他看了一陣。

“不錯,這世上能傷她至此的人,總共也就那麽幾個。”

常青的心停跳了一拍,緊接著瘋狂地跳動起來。

“你若真要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便咬一口這紅色忘憂糕吧。”

小萱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這孩子雖不曾開過口,可眼神一直都係在常青身上,看著他取出了桃花形狀的忘憂糕,將它放在唇邊。在他白皙的指尖,它猶如凝固的鮮血。

“沒關係的。”常青察覺到他的注視,抬手安慰式的摸了摸那銀白色的犀角,接著便一口咬了下去。

糯米的香甜之中,是淡淡的桃花清香,還有一種很難辨識的味道。他一點點地辨別著,剛想開口對鼠王說點什麽,便有洪流般的記憶從腦海深處噴湧而出,讓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額頭,痛苦地呻吟著。

那個曾經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的男聲再一次自心底浮現出來。沒錯,他現在想起來了,自從飲下麒麟血之後,白澤的聲音便從未消失,自己又是怎樣苦心遮掩,一次又一次地將白澤眼紋從額上生生地抹下去。

一瞬間,他再度站在雲船之上,用指尖的血畫出救生用的虹橋。下一個瞬間,他卻站在了雨幕當中,滿心滿意都想著那個在桃花枝下跟朱成碧遙遙相望的道人,心中一片寒涼。

“等等!”他抓住了鼠王的肩膀:”那個道人!我在被附身的晚上見過,就在蓮心塔上!他現在長著蛇尾,我怎麽能忘記呢----必須得提醒她!段清棠----”

段清棠又回來了。

明明已經死去數百年,死前還魂飛魄散,可他竟然又複活了。

誰讓他複活的?他們想要做什麽?為何會出現在蓮心塔?

他死死地抓住鼠王,這些問題在腦海中翻騰,一個接一個地噎在喉嚨,可他一個也吐不出來。

眼前的景象正在發生新的變化:越來越多的雨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頭頂是從中間裂開的屋頂,露出夜空中層層翻滾中的黑雲。細小的閃電遊龍一般在其中蜿蜒。

這是他被白澤占據了身體的那個晚上。這是他所遺忘的記憶。

耳畔盡是妖獸們的呻吟,而被他抓在手裏的,再不是鼠王。滿頭的白發披散下來,擋住了他的臉,而他自發間望見的,是朱成碧的金眼。少女的頸項被他死死捏住,嘴唇已經有些發紫。

脖頸之上傳來輕微的刺痛----她的長刀已經在他的咽喉之上,卻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不過是個跟段清棠有幾分相似的人類,你便癡迷至此。”

不,不,這不是他要說的話!他想起來了,那時他剛從筆靈那裏得到自由,可身軀已經完全被白澤占據。

他雖盡力爭鬥,但一時無法獲勝。便聽見白澤用自己的聲音說著:

“我當初選了他,又教會他用生花妙筆,為的就是今天!到如今,我占了他的身體,你便殺不了我,否則就是殺他,若我不占他的身體,你也一樣殺不了我,否則他就會是新的白澤!”

不,不!

他將全副的心力都集中在手上,一點一點地奪回控製權,重新鬆開了手指。

朱成碧掙脫出來,朝後退了一步,長刀掉落在他倆之間。

“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你這叛徒的心髒挖出來,看看是什麽顏色......”

那時,他是親口說出了這樣殘忍的話吧?他親眼看見朱成碧眼中聚集起來的一點淚光----那淚水猶如火焰,點燃了他的胸口。有一瞬,他甚至靠著這憤怒的火焰暫時地奪回了右手的控製權----

“我都想起來了。難怪她要消除我的記憶。”

常青跪在原地,將頭抵在鼠王肩上,低低地說。

美人在懷,鼠王全身都僵了,一動也不敢動。

“我撿起了她的冰牙刀,刺穿了自己的左手,以為這樣白澤就能退卻。可是----”

她曾問過他,即使是再痛苦的回憶,是否也要記得。

而他現在想起來了,她的血是如何沿著刀身流淌下來,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那觸感,足以令人終生難忘。

無星的黑夜籠罩著整個無夏城。

隻有蓮心塔依然光芒四射,猶如一朵九瓣的金蓮。這是子夜時分,黑暗和寒冷都濃厚到了極致。露水在石板上悄然凝結,即使是最警醒的狗也昏昏欲睡。無夏城中絕大部分的城民都陷在最深的夢境裏。

他們中的一些敏感者將會夢到獸群,夢到閃閃發光的尖牙和長角,夢到自屋頂上奔跑而過的龐然巨物,他們甚至還會以為在夢中聽到了它們撕殺時的咆哮,和跌落時伴隨著的瓦片碎裂聲。

每當第一縷晨光降臨,這些夢境均將消散,隱沒為碎片,再不被人記得。那些發生在夜晚的廝殺,將隻屬於夜晚本身。

但若人們肯仔細回想,說不定還能想起來,那伴隨著每一場夢境的隱約的笛聲。

夜空之下,它仿佛晶瑩細長的遊絲,嫋嫋不絕。

既像是召喚,也像是詛咒。

饕餮將軍站在蓮心塔頂。

塔身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身影威風凜凜,猶如戰神。

層層疊疊的青瓦之間,忽然一左一右,同時升騰起了兩團煙塵,方位卻截然相反。那煙塵在半空之中膨脹開來,轉眼間撲出了猶如鏡像一般的一對巨熊,身軀比尋常熊羆大了十倍不隻。巨大的熊掌帶著閃光的利爪在空中劃過,從不同的方位朝她襲去----

卻在最後一刻,懸在了她的頭頂。

饕餮將軍收回了手中的長刀,伸出了一根指頭,在頭頂的那隻熊爪上輕輕一戳。

巨熊仰天嚎叫起來,扭轉著身體,朝不同的方位倒下。就在剛才,有更快,更銳利之物,悄無聲息地斬斷了他們的脊骨。

那雙屬於饕餮的金眼甚至連眨都沒有眨一下。

但她並沒有放開手中的刀,仍在戒備。她在等待著笛聲響起。在過去的數個夜晚,這樣的事一再發生:無論她斬殺這些妖獸多少次,隻要笛聲響起,他們就會再度熱血沸騰,哪怕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朝蓮心塔爬過來。

就像現在這樣----一隻巨熊已經失去了意識,但是另一隻身上忽然發生了新的變化,它斷裂的脊骨從中間開裂,露出半邊白骨森森的胸膛,可還是掙紮著站了起來,再度朝她撲了過來。

她朝一側閃開,順勢將長刀插入了熊的肋骨之間,狠狠一扭。

白骨與刀刃摩擦,濺出了火星。尖銳的聲響讓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熊的肋骨一根根地掉落在蓮心塔下。可那笛聲仍不肯停歇,仍在催促。

所有的白骨都在卡卡作響,連同之前失去意識的巨熊體內的骨骼,都在掙紮著要脫離了血肉,重新拚接起來。遠處甚至又出現了新的妖獸----露著半截白骨長尾的龍,脖頸上血肉掉落的仙鶴。空洞的眼窩中已經沒有了眼睛,卻還是望著蓮心塔,燃燒著晶亮的渴望。

“嘖。”她搖搖頭:”雖然是些背信棄義的家夥,但任人驅使到這個地步,未免也太過分了些!”

她將手中的一對兒長刀彼此交錯,緩緩拉開,刀身上燃起了熊熊的金焰,轉眼間形成一個巨大的燃燒的十字,懸在蓮心塔頂。

“破!”

簡短的一聲呼喝,十字形狀的火焰旋轉著飛了出去,直接射向了笛聲傳來之處。

遠處傳來了火焰爆炸的聲響。

那細若遊絲的笛聲頓時停止了,換成了一個男子帶笑的嗓音,悠悠地唱著清平調:

“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

那歌聲如此清越美好,就該是在繁花深處舉行的宴會上唱起。就該是,酒已經飲過了三巡,每個人都已經微醺,美貌的舞姬甩著長袖翩然起舞,而心愛的姑娘就在身旁----就該是在那樣的時候,他朝她走過來,手中的玉杯盛滿清澈的美酒,曾經唱起的歌。

饕餮將軍一點一點地攥緊了手中的刀,終究還是按耐不住,朝歌聲傳來之處撲了過去。

這是淩虛穀的妖獸圍攻蓮心塔的第七個晚上。

之前一直守著蓮心塔,寸步不離的那隻饕餮,終於第一次擅離職守。

“段、清、棠!”

饕餮將軍咬牙切齒喊。

名為冰牙的長刀劃破了夜空,熊熊火焰燃成一道長虹,朝那個漫不驚心的歌者頭頂,猛地迎頭劈下----

然而無論是刀勢還是火焰,到了唱歌的男子身前,都像是遭遇了一道無形的屏障,紛紛朝兩側散開了,讓他悠哉地唱完了下一句:

“......看朱成碧顏始紅。”

金焰包繞之中,他玉樹臨風,神采飛揚,甚至還朝她挑逗性地眨了眨眼睛。

“別來無恙啊,阿碧?”

這是,瓊華夢所能起作用的第七個,也是最後一個夜晚。

若那突然出現的古怪道人說的都是真的,它們必須在第一縷陽光照耀到蓮心塔之前,進入塔中,奪得佛珠。

否則,一切都將結束。

巨熊也罷,遊龍也罷,不過是為了轉移那隻饕餮的注意力。真正能威脅到蓮心塔的,是一支以陸九色為首的小小的隊伍。它們在黑暗的掩護下,朝著蓮心塔步步逼近。鼠王的臣民所構建起來的,以蓮心塔為中心的防線,在鹿蜀的蹄子下麵悄無聲息地崩潰了。

饕餮離開蓮心塔的時候,陸九色的前腳已經踏入了蓮心塔。

寒冷的佛堂當中,彌漫著混合了佛香的塵土氣息。他謹慎地一步一步朝前邁著。

蓮燈和尚的石像盤腿端坐在堂上,那串靈氣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掛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這裏!穀主是對的!”他輕聲喊道:”那饕餮不過是孤家寡人,哪裏守得住----”

“誰說的?”

一個冷冷的男聲在角落裏道。

“誰說她是孤家寡人,無人相助?”

陸九色猛然回頭。

一隻銀白色的獅子從黑暗中浮現了出來,然後是常青蒼白的臉。自他自傷了左手,又被那隻饕餮撿了回去,陸九色便再沒見他露過麵。

短短幾日,他竟然瘦削了許多,幾乎要連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擔不起。

但他手持卷軸,緩緩朝陸九色逼近的步伐,卻又沉如山嶽,就像是千軍萬馬,也無法撼動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攔我嗎?”

莫慌。他對自己說。這人最是心軟,淩虛穀的妖獸們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們威脅他,要綁了他跟饕餮換佛珠,卻也未見他如何惱怒,反倒是一直在控製著發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了我們,我可憐的孩子還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隻生著雙翼,人麵蛇身的蛇怪自卷軸中應聲而出,懸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諾過穀主,要讓我們在無夏休養生息!”

“蠱雕。”他絲毫不為所動,繼續念了下去,每念一個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獸從精怪圖中浮現出來:”肥遺。重明。英招。”

不,這不可能,難道他事先畫好了精怪圖上所有的妖獸,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喚出來嗎?即使是白澤----即使是那個繪製了精怪圖的神獸,也無法同時操控這麽多隻----

那些必定隻是虛影!

“你答應過我們,要替我們開通天引的!”

陸九色喊出了這句致命的話。果然,常青顯出了一絲遲疑。他毫不猶豫,立刻跳了起來越過飄浮在空中的妖獸的虛影,朝蓮燈和尚的坐像撲去----

卻被無數真實的尖牙和利爪噬咬進了身體。

“我是答應過你們,沒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過,你們盡可以來找我報複。”

常青的聲音遙遙傳來:”但是,但是,所有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任何人都不得傷她!”

他停頓了一陣,接著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地說:

“包括我自己。”

紫鶴衣,綠桐笛。

段清棠還是唐朝國師的那一世,實在是立下了不少功績。除了替正處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凶吉,預測命數,應付大明宮中的皇帝為了長生不老而不斷冒出來的各種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忙著捕殺神州大陸上禍害一方的妖獸。

即使如此,他最為後世所稱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詣。

傳說他的笛聲能令白骨起舞,卻沒有人真正親眼見過。

後世模仿他的人猶如過江之鯽,最終並無人能真正模仿出綠桐的音色。

很少有人知道,要經過足夠多的妖獸鮮血澆灌,那長笛才會發出如此優美醇厚的聲音。

“果然是汝,果然是綠桐笛!汝居然複活了!”

饕餮將軍雙眼灼灼。每說兩個字,她手中帶火焰的長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段清棠依然帶著笑,但卻不得不朝後退卻。他藏在懷中,用來格擋她的攻擊的那張咒符,已經出現了些許裂縫。

“我聽說你曾尋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墳墓?----真是讓人受寵若驚。”

他調侃著:”莫不成,你還有什麽沒說完的話要跟我說?”

對方的攻勢卻突然停止了。連火焰都消退了。

身材高挑的女將軍握著長刀,默默地立在他麵前。

“汝忘記了。我們曾經有過約定----”

她輕聲道,又很快咬住了嘴唇。

“哎?”

段清棠回想著上一世。除了在夢瑤君的宴會上曾有過驚鴻一瞥,他借著醉意,冒昧地為她唱過一支清平調之外,他們之間並無特別的交集。在他斬斷了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了黑麒麟之後,他們更是成為了死敵。再後來蓮燈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陽關受傷過重,在無夏城陷入了沉睡,到他魂飛魄散之時,她仍未醒來。

他應該是心動過罷,否則不會將那雙桃花叢中的金眼,描繪了一遍又一遍。

可那又如何?

多餘的回憶這種東西,不過是累贅而已。

“你忘得一幹二淨,難怪叛了我們----我,蓮燈,還有小秋,難怪你將我們帶著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給了突厥人,難怪你在戈壁灘上設下了陣法,捉住了小秋!”

段清棠舔了舔分叉的舌頭,他有點兒不習慣這種指責。

“ 妖獸一日不除盡,神州大陸一日不得安寧。我與你從來都不在同一處,又何來叛與不叛?段某自認為問心無愧。更何況----”

他們所站之處,腳下的青磚忽然開裂,冒出銀白色的巨大蛇尾,將饕餮將軍死死地纏在其中,一對兒長刀都掉落在地。

他之前一直囉嗦不停,就是為了能將蛇尾探入地底,讓她措手不及。

“多愁善感,不過是婦人的作為罷了!”他嘲諷道:”哎呀呀,忽然忘記了,你本來就是個婦人----”

他忽然住了口。

銀白色的鱗片之下,溫度正在急劇地升高。他此刻的身體隻是木製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鬆開了些許。蛇尾包圍之中,饕餮將軍全身都燃起了火焰。那雙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黃金。

”太好了,”她恨恨地道:”這下我終於可以放心地將汝碎屍萬段了!”

這是常青所經曆過的,最漫長的夜晚。

整整一夜,身帶白骨的獸群和來自白澤精怪圖的各種虛影在他麵前彼此爭鬥,撕咬著對方的脖子,羽毛和鱗片四處紛飛。畢竟是虛影,他所召喚來的妖獸不斷地在對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連續地召喚著它們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裏的生花妙筆都顫抖起來。

掌心中的虛汗讓筆杆打滑,他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氣才能握住它。

每一隻虛影都用了他的血才得以繪出,而他並沒有完全從上次失血的虛弱中恢複過來。等到東方的天空終於緩慢而艱難地透出了魚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裳。晨光之中,最後被召喚出來那隻英招甚至已經無力維持形體,在隨之而來的第一聲雞鳴當中,轉眼便融化成了晨霧。

在他麵前,是狼藉一地,盡都失去了意識的獸群。恢複了人形的陸九色躺在中間,揉著眼睛。

“怎麽了,天亮了?”

“天亮了。”常青答道:”佛珠仍在,佛塔不倒。是你們輸了。”

“你說什麽?什麽熟不熟?我的餅攤呢?”

陸九色在原地四肢並用地爬了半天,仍無力爬起。常青歎口氣,過去扶他,一邊問:”你還記得多少?”

陸九色表情有些呆滯:”有個道人,他說,他說......最後一個夜晚再拿不到佛珠。一切都將結束。”

他扭過頭,朝後方的蓮燈和尚像望了一眼,接著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死死地抓住了常青的手腕。

“常公子,你別怪我。”他喃喃。

陸九色的整個身軀都飛速膨脹著,猶如一隻古怪的大球,整張臉上的五官都變了形,還在嘶嘶地喊著:”這是為了我家孩兒!”

鹿蜀的血肉之軀忽然由內而外,猛烈地爆炸開來。

這杯裏的瓊華夢可真是好東西。

那名半邊臉上都帶著麵具,自稱是檀先生的年輕人,在將白玉杯帶給段清棠時,這樣感慨道。

它是一名心地純淨,品行高潔的少年之夢的結晶,但卻和一般的甜美的夢不同。這少年為了保護重要的人,曾兩次躍入火焰,義無反顧----這夢嚐起來除了悲傷,憤怒和痛楚,還有非凡的勇氣。

“服下它的妖獸將擁有遠超過平日的力量,不僅如此,這力量簡直沒有極限。你的憤怒越多,想要戰鬥的願望越高漲,它就能讓你越來越強大,讓你無所畏懼。”

然而,任何東西都不可能無限製地增長力量。總有一刻,血肉製成的軀體將承擔不起,隻有自爆一個下場。

這就是”一切都將要結束”的真正含義了。

他當然把這些提前告訴了淩虛穀的妖獸們,否則這最後一個夜晚,它們就不會如此拚命。

段清棠走在蓮心塔前的街道上。

在他身側,凡是接觸到第一縷陽光的妖獸,全都一個接一個脹滿了身體,無聲無息地爆炸了。而他不慌不忙地行走在橫飛的血肉之間,嘴角甚至還帶了一絲詭異的笑容。若是隻看他閑庭信步的樣子,你會誤以為他此刻正走在生滿了芳草的河堤上,身側開滿了鮮紅的芙蕖。

淩虛穀的妖獸其實挺好用的,段清棠遺憾地想。真可惜,應該至少留一兩隻的頭顱來裝飾我的墓穴的。不過沒關係,他正準備去找朱成碧來彌補這個遺憾。怎樣的裝飾能比得上凶獸饕餮的頭顱呢?

要不是第一聲爆炸發生的時候,朱成碧忽然便丟下他,頭也不回地朝蓮心塔奔去,再差一點,他的綠桐就能貫穿她胸前的護甲,而她的冰牙刀就將割開他的喉嚨。

他其實非常期待,這兩個結果中究竟哪個能夠成真。

誰知道他真的到了蓮心塔下,隻見一片爆炸後的血肉狼藉,混合著一股奇異的帶墨汁味兒的腥臭。一個他從來未曾見過的小姑娘,梳了一對兒幼稚可笑的發髻,背靠著蓮心塔,懷裏還抱著一個人。

那人已經麵目全非,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了了。她卻將他抱得那樣緊,像是要將他揉碎了,打散了,再重新拚接起來。

直到看到了那雙熟悉的金眼,段清棠才恍然大悟:

“不會吧,你什麽時候有了這種奇怪的愛好?都活了多少年歲了,居然開始扮小姑娘?”

他仔細想了想,記憶裏全都是饕餮將軍的影子,並不曾有過少女。

“這是要騙誰?你懷裏那人?”他嘲諷:”不到十三四歲的樣子,胸那麽平,究竟有什麽意思?”

段清棠抽出了懷裏的綠桐,橫在她的頸項後麵。隻需要輕輕的一個動作,他就能收割到新的裝飾品。

可那小姑娘還是一動不動。

無論他嘲諷也好,威脅也好,她就當他完全不存在一樣。

段清棠忽然意識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朱成碧在哭。

那隻將世間萬物都看做可吃和不可吃兩種的凶獸,那個天上地下橫行了數千年,肆意妄為無所顧忌的家夥,那個剛剛跟他對戰了一整個晚上,連眉毛都沒有皺過一次的強悍霸道的女子。

她居然在哭。

是為了那個躺在她懷裏的人。

段清棠隻覺得莫名地煩躁,不由得豎起了瞳孔,麵上生出了鱗片,露出一副猙獰蛇相。

明明剛才還在跟他彼此廝殺個你死我活的,明明那雙金眼裏,直到剛才還隻有他段清棠一個人的----

“被炸得這麽爛,這人沒救了。”他嘶嘶地吐著舌頭道,一麵想著,來呀,幹脆徹底發飆暴走,現出獸形來,咱倆再大戰一場,將這無夏城也好,蓮心塔也罷,一並都踩碎在腳下----

朱成碧卻隻是點點頭。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這一切一定會發生。陽澄府的霧鏡中所映出的事,無論我做什麽,都注定會成真。我原以為,若他服下忘憂糕之後,再不記得他對妖獸們的承諾,或許,我能帶他走,到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去----或許,這一天能晚一點到來。”

她詭異的,不同尋常的平靜,竟讓段清棠莫名地生出了些許恐懼,還有他並不會承認的,尖銳的嫉妒。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肚腹之中塞了一隻綠油油的毒蛇,此刻正噬咬著他的內髒。

朱成碧把懷裏的人放了下來,讓他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袖子,仔細地給他擦著臉。

“他第一次上天香樓來時,也是髒得很,光跟我說了一句讓我吃了他,就餓得昏過去了。我給他擦幹淨臉之後,發現了他身上的生花妙筆。”

段清棠看清了那人的臉,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他之前的嫉妒簡直太可笑了!

“這麽些年,就對著這麽一張跟我相似的臉?你該不會是暗戀我吧?”

“我原以為他是你。可後來才發現,這家夥潔癖得要死,又愛碎碎念,摳門得恨不得一枚銅錢能掰成兩個花,怎麽可能是你的轉世?”

她垂著頭,看著他,語調溫柔至極。

“這人生性優柔寡斷,明明是為了奪麒麟血才上天香樓的,可竟然遲疑了足足八年,不曾動作。這人又心軟得很,想的都是他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許下的承諾就一輩子都記得,連跟他毫無關係的小犀牛也要豁出命去救----這樣的人,這樣的人類----”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連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在他們頭頂的天空中,翻滾著的陰雲正從四麵八方朝蓮心塔聚集,猶如將風暴中狂怒的海麵倒懸在頭頂。隻有塔尖的頂處還露著一處晴空。

身側的風正在強烈起來,鼓動著段清棠的袍袖。他不得不努力與之相抗,以免被吹走。

“你在做什麽?”他質問道。

“霧鏡中所映出的事,一定會發生。但,並不是不能更改。就好像天地的法則,也一樣可以更改。”朱成碧回答:”我隻需要,逆天轉命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麽??!!”

原本散落一地的妖獸的血跡正在詭異地流動,自地麵上朝她匯聚而去,最終在她身下構成了一處複雜的陣法。有新鮮的血,從少女纏著白布的胸口滲透出來。她撕開了裹著傷口的布,用手指沾了自己的血,點上了懷中那人的額頭。

“人肉為引,獸血為憑,天地神靈,聽我號令。”

朱成碧的指下,畫出了一隻鮮血淋漓的眼紋。

“請白澤!”

很久很久以前,靈界和塵世還沒有斷絕,那時妖獸與人類共同生活在一起。當黃帝贏得了與炎帝的戰爭,有一隻渾身生滿卷曲的白色長毛,前額和身側都生有鮮紅眼睛的神獸出現在了黃帝麵前,向他獻上了白澤精怪圖,裏麵記載有上千種不同的妖獸的形貌、名稱,甚至還有如何降服的方法。

黃帝借此將妖獸趕入了靈界,如果不借助通天引,兩界之間無法溝通往來。

這是一種被官方所承認並且宣揚的說法。

然而還有另一種說法:是黃帝掌握了一種特殊的陣法,以數千名人類和妖獸作為祭品,喚出了白澤,並逼迫它獻出了白澤精怪圖。

段清棠剛剛意識到,之前在蓮心塔下死去的淩虛穀妖獸,正好充作祭品。但是,這樣就足夠了嗎?

“你瘋了嗎?”他喊:”更改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

已經晚了。

那個被她視作珍寶一般的人類身上,已經出現了巨大的變化:蜷曲的雪白長發如同瀑布一般從他的頭頂上披散下來,原本殘破的手臂和身體上開始生長出新的血肉。那人迅速地翻身坐了起來,用一種夢遊一般讚歎的眼神打量著自己的雙手。

“終於是我的了。”他語調陰冷,咧開的嘴角閃過細密的牙齒。”這個身體,不枉我苦心經營多年......”

“別忘了,你還在我的陣內。”朱成碧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既應召而來,就必須滿足我的要求,用你的話來說,這是天地的法則。”

白澤咧了咧嘴角,試圖站起來----但幾束細小的閃電阻止了他。

“沒有用的,你在他身上花費的血肉太多,又多次附身於他,現在你們已經完全不分彼此。我用他的身體召喚你,限製你,簡直易如反掌。”

“你可真是狠得下心來,連他也能利用。”白澤嘲諷道,他一轉眼,瞧見了旁邊的段清棠,又嗬嗬地笑起來:”難怪......難怪,既然正主已經在了這裏,這個拙劣的假冒品就沒有用了吧?”

“段清棠之所以會重新複活,站在這裏,難道不是因為你暗中給了他從大白那裏搶奪過去的蛇珠?”朱成碧質問:”你讓他蠱惑淩虛穀的妖獸,進攻蓮心塔,難道不是為了借機控製湯......他的身體,好用他的手來傷我??你現在終於得償所願了,從今以後,你將一直呆在這個身體裏,哪裏也不能去。你將照管他,修補他的魂魄,維護他的心靈,佑他一世平安喜樂。”

白澤憤怒地咆哮起來,似乎準備獸化,但剛進行到一半,就被閃電束縛了回去。

“我殺不了你,更不可能殺他,但是,我可以幫助他控製你。”

朱成碧微笑了起來。

她朝陣法中央走了一步,又一步,拿起他的一隻手,放在自己胸前的傷口上。

“你不是一直很想看我心髒的顏色麽?”

十一

他這是......在哪裏?

常青略有些迷糊。他隻記得陸九色的身體爆炸的那一刻,然後呢?然後他就孤身一人地站立在了一整片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上。頭頂的天空擠滿了墨汁構成的層雲,正劇烈地翻滾變幻著。

他望著自己的雙手:從邊緣開始,這雙手正在一點一點地消散。

“跟你說了多少次要小心,你為什麽總是......唉----”

筆靈在他身後歎道:”你的肉身現在重傷瀕死,魂魄雖然在最後一刻被我拉入了筆中,但也保管不了多久。”

常青回頭,又見段清棠漂浮在空中,頗為同情地看著自己。

所以......這回是真要死了吧?他望著自己逐漸消散的指尖想,真可惜,再看不到妹妹小梨出嫁了。還有朱成碧,她現在又是孤身一人,就跟五百年前被蓮燈和尚拋下時一樣。

他不曾忘記,蓮燈和尚化塔的晚上,那饕餮以獸形現世,吞了窮奇軍數十萬眾。

如今,如今......她又該怎麽辦?

“送我回去。”

“為何?”筆靈一愣:”你肉身損毀嚴重,回去也是白白受苦。”

“我想,再看她一眼。”常青輕聲道。

“......不能。”段清棠形態的筆靈不自在地盯著空中。

“為何?我隻求最後一眼。”

“總之不能。”筆靈幹巴巴地道:”你的肉身現在在一處非常強悍,足以逆轉天命的陣法中,不在我所能夠到的範圍----喂喂?你冷靜一點!!”

常青一把拽過了他的脖子,前後搖晃著:

“她又搞出什麽幺蛾子了!我就知道哪怕一刻不盯著她都不行----趕緊放我回去!”

他晃動的動作大了些,一不小心,整個人都撞向了筆靈的胸口,竟然猶如被什麽給吸住一般,穿了過去。一陣如同掉進了調色盤般的天旋地轉之後,周遭完全換了天地,再不是單調的死沉沉的大地,而是繁盛的,望不到邊際的杏花林,遠處有遙遙的琴聲傳來,還有女子的歌喉,在唱著一支溫柔纏綿的曲子。

段清棠形狀的筆靈就站在他身側,手扶著一株杏花樹,專注地看著什麽。來自原處林間的燈籠的光,照亮了他一側的臉,竟然也有幾分旖旎。

“你這不是挺會畫的嗎?”常青道:”這杏花林,這月亮,這宴會,如此眼熟,明明是夢瑤君家----”

他想起來了, 這分明是夢瑤島上的風光!

可筆靈完全不理他,像是下定了決心,開始朝著燈籠所照亮之處走去。常青身邊的景色也跟著移動起來,而他始終漂浮在筆靈肩膀後側的地方,終於跟著他一起,看清了之前他所望著的景象:

常青的胸口如遭重擊。

那成年女子頭生雙角,金眼灼灼,發間簪著芙蓉,耳上垂著明珠,毫無正形地趴在僧人的膝蓋上。那僧人一剝好手中的荔枝,她便張了口過去嗷嗚一聲吞了,又再懶洋洋地趴了回去。

“這滋味如何?”

“還好吧。”她漫不經心答道:”不過是一棵一千六百多年的老樹,我都吃膩了。沒啥新玩意兒麽?”

“這天底下的滋味你都嚐得差不多了,哪兒還有新玩意兒?”旁邊的貴公子插話道:”不過呢,今天晚上唱著'看朱成碧顏始紅',還端著酒杯過來的那叫做段清棠的家夥,我看阿碧你就沒嚐過,說不定值得一吃。”

阿碧,阿碧。果然是她,所以那僧人該是蓮燈和尚,這是五百年前,夢瑤君的宴會----

筆靈曾說過,每一任他的主人,都留了一段記憶在妙筆生花之內,難道這便是段清棠舍棄的那段回憶?

若果真如此,站在身邊的這位也不該是筆靈,應該是記憶中的段清棠本人。

常青剛想到此處,成年的朱成碧便皺了眉道:”人肉不好吃。”

貴公子噗地一聲噴了一口酒出來。

“這吃嘛,有好多種吃法的。”他揮手趕走了蜉蝣仙女們,眉飛色舞地靠過來:”待我細細說與你聽。”

蓮燈和尚在後麵重重地咳嗽了一陣,接著開口。

“阿碧,你如今年歲幾何?”

那女子皺眉,開始掰手指:”一,二,三......六千多歲了吧。誰記得清楚?”

“剛才那人過來唱歌,照你往日的性子,早該發作,為何沒有趕他走?”

“因為我並沒有覺得他討厭啊?”朱成碧道:”我隻是覺得耳根有些發緊,臉有些發燙,心跳也快了----夢瑤君的酒是不是有問題?”

旁邊的貴公子已經笑得捧著肚子,遍地打滾,遭到了朱成碧的一個威脅眼神。

“秋子麟!”她低喝道:”汝是不是皮又癢了?”

那貴公子就是秋子麟。常青意識到,是被斬斷麒麟角,黑化成黑麒麟王之前的秋子麟。這個時候,他跟朱娘依然是可以調笑的同伴,蓮燈也還活著。

他們都還在她身邊。繁花在月光中浮沉,美酒在杯中**漾,那些鮮血和殺戮還隻是天邊的喧囂,遠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感覺,在你六千多年的歲月中,之前可曾有過?”蓮燈和尚接著問。

朱成碧露出了貨真價實的迷惑表情。

蓮燈和尚歎了口氣:”阿碧,我當初將你帶入紅塵,便答應過要讓你知曉這世間諸多滋味。如今你也嚐過不少味道了,可這世間還有一種滋味,你從未嚐過。它可置人於死地,也可令人絕境逢生,可教人轉眼墜入地獄,也可教人立地成佛。我問你,若從此三生三世夢牽魂繞,念念不舍,你仍可願識得這滋味?”

“說得也是。你的壽命如此長久,對你來說,念念不忘,未免過於不公。”蓮燈點頭。”我知道在靈氣充沛的仙山上,生得有一種名為忘憂果的果子。白的可消除憂愁,紅的能喚回記憶,而唯有黑色的,能洗淨你所有關於這種滋味的記憶。如果你嚐過之後又覺得後悔,便去尋找這種果子,做成忘憂糕吧----從此便能將那人忘得一幹二淨,猶如再入輪回。”

聽到這裏,常青終於明白了,為何朱成碧看著淩虛穀主獻上的忘憂果時,會有一瞬間的遲疑。

但她還是收下了三種忘憂果,用她的話來說,有”大用處”。

白色的給他吃了,清洗了記憶,紅色的又讓他恢複了記憶。那黑色的呢?

她想要忘記的人,是誰?

眼前的景象再度變幻起來,蓮燈也好,秋子麟也罷,全都猶如滴落在水麵上的顏料一般消融了。常青先是聽到了一陣清幽的笛聲,緊接著便望見了新的景象,就跟小萱筆下曾經出現過的畫一樣:

身著紫鶴衣的段清棠吹著長笛,回身望著,眼神中盡是笑意。在他身側,靠著一棵重瓣山桃,懷裏抱著隻酒壇,半醉不醉的,正是成年的朱成碧。

糟糕!不能讓她喝太多,否則現了原形發起酒瘋來,如何收拾?

這些年來,常青隨口念叨她已經成了習慣,此刻完全忘記了這不過是段記憶,張口便要製止----

“你還是少喝點兒吧,一共就隻有半杯的量,偏偏又愛找人拚酒。”

笛聲停了,緊接著是段清棠的聲音。

朱成碧哼了一聲,拍著酒壇子道:”最後一夜了,過來陪我喝一杯。”

“你明日一大早就要出發,跟蓮燈一起護送通天引去敦煌。”段清棠望著她輕聲道:”通天引可溝通塵靈兩界,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存心要搶奪,這一路艱險,還是得多加小心----”

“過,過來陪我喝一杯!”

他歎口氣,在她身邊蹲下,朱娘愣愣地看他,杯子從手中滑落。

“果然是又醉了。”

“汝,汝們人類壽命短的很呢。”她喃喃:”我這一去,說不定就是七十年,七十年後,我又要到哪裏去尋汝?”

常青隻覺得喉嚨中酸澀無比。

他還記得,她曾跟他說過一樣的話。那時她也不知在陽澄湖的霧鏡中看到了什麽,一定要喂他吃下用數十條人命換來的雙生菇,又弄壞了他的筆。他那時正在氣頭上,咬緊了牙關,就是不吃。

連她問他這句話時,他也隻是冷漠地回答她,該相逢時,自然會相逢。

他並沒有想過,再次問出這句話時,她已經獨自守了五百年的塔。那時她又一次遇到了與段清棠相似的人類----那時的她,是怎樣的心情?

“我出生的村子裏,種滿了這種九九八十一瓣的山桃花,這是我最喜歡的花。等我死的時候,也會讓他們找一處開滿桃花,碧水環繞的地方把我葬了。這樣,到我投胎時,就不會離這種桃花太遠。”

他將那花枝放入了朱成碧的懷裏。

“你且等著我。來世,我會出生在一個也種滿桃花的村莊,我會找到生花妙筆,再去尋你。”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這麽些年來,她如此愛這種重瓣山桃,如此喜歡在桃花簇擁之下開宴會,原來是這個緣故。

當初他剛上天香樓,她非但沒有吃掉他,反而為他做了一份蛋炒飯。他一開始既是惶恐,也覺得奇怪:為何芸芸眾生,偏就自己得了她的青睞,另眼相看。後來隨著相處的時日漸久,他自己也動了心,便將這疑問暫且拋下了。

直到此刻,這答案才猶如五雷轟頂:五百年來,她一直在等另一個人出現,等來的卻是不僅相貌有幾分相似,同時也拿著生花妙筆的自己。

那白澤處心積慮,果然下得一盤好棋。無論是自己,還是朱成碧,全都成了他操控的棋子。

隻是可憐了這一番癡心戀慕,如今看起來,竟是鏡花水月,一場笑話而已。

不知從何時起,他麵前的兩人均已停止了動作,互相凝望著,猶如一幅美好的畫卷。常青忍不住伸手,想要觸碰朱成碧的臉,可在他的指尖能夠碰到她之前,整幅畫便一點一點地碎裂成了晶瑩的粉末,在他的腳底下,堆積成了砂礫。

更多的砂礫鋪展開來,一直綿延到了天邊。

現在,隻剩他獨自一人站在無邊無際的沙漠當中,身側是狂風呼嘯而過。

他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可是從手掌到手臂都已經開始消散。離開了肉體的魂魄,本來就無法長久存在。

......這便是最後的結局了吧。

出人意料的是,常青卻異常平靜。他甚至盤膝在沙漠中坐了下來,閉目等待著。

“......你不想再見她了麽?”

筆靈懸在他身後問。

“不必了。她等的人,本來就不是我。如今那個人終於回來了,雖然晚到了五百年,但是......我也該放手了。”

真奇怪呢,就算是魂魄的狀態,他的心依然在感到疼痛。

“若我告訴你,當年,是段清棠自己舍棄了這段回憶呢?若我告訴你,段清棠從那之後,便開始大肆捕殺神州大陸上的妖獸,還逼得秋子麟黑化,蓮燈和尚不得不化塔鎮壓呢?”

常青睜開了眼睛。

筆靈朝他俯衝了過來,試著將他的魂魄重新聚攏。可常青的形體仍在消散,速度甚至還加快了。

從常青已經殘缺不全的身體中,飛出了無數晶瑩細小的光團,猶如翩然起舞的蝴蝶一般,輕吻著他的臉。

那些光團嗡嗡作響,一個接一個用少女的聲音在他耳邊念著:

“不是你說,人間的情侶也常常趁著這個夜晚相會?”

“那鹵梅水明明是給你的,那些河工算什麽,豈不是糟蹋我辛苦收集來的月桂?”

“若能有你相伴,這人世,卻也沒有那麽苦吧。”

恍惚間,他再一次望見了饕餮將軍。她注視著他,眼神專注而溫柔。她甚至將整個身體都朝他傾了過來,急切地等著他的回答,就好像他們兩個人的生死,都取決於他是否肯點頭----

“你不是想去揚州吃富春包子,去嶺南吃煲仔飯麽?我帶你去,我帶你走遍神州----你什麽都不需要記得,隻需要留在我身邊就夠了。”

那是他的願望。

那一刻,她的眼裏看見的是他。不是段清棠,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曾經帶他升上天河看喜鵲搭橋,為他采集月桂,製作鹵梅水。在沙漠寒冷的夜晚,她溫熱的心髒,曾經跟他的心,以同樣的節拍跳動過。

這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回憶。

他怎麽能忘記,怎麽能懷疑----

“請你,送我回去吧。”消散到隻剩下一半麵孔的常青輕聲道:”我想,再看她一眼。”

哪怕是最後一眼也好,哪怕是死在她的身邊----這樣前所未有的心情,在他胸膛中燃燒著,猶如熾烈的火焰。想要現在就看到她,想要現在就將她抱在懷裏----

他感到自己的魂魄重新又一點點聚攏起來,感到身體愈發沉重,像是在朝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墜落,緊接著,是一睜眼時刺目的光明。

有人正躺在他的臂彎中。他朝下看,望見朱成碧半眯著的金眼,眉間的桃花鮮紅猶如血跡。

她的嘴角也有著血跡,卻綻開著一絲微笑。

有一樣東西,在他的手掌當中溫熱地規律搏動著:一下,一下。

在他重新回到身體的那一刻,白澤剛剛將它抓在手裏,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扯離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心髒。

十二

有慘叫聲自蓮心塔外傳來,接著轉為痛徹心扉的哀嚎,仿佛失去了愛侶的野獸。

這讓段清棠的動作稍微停滯了一下。

看樣子,那名與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類終於醒了過來,不得不麵對眼前的慘狀----說真的,為了逆轉天命,居然不惜以心為祭,強行喚醒那人身上潛伏著的白澤,完全是愚蠢至極!

不過......當朱成碧這樣做的時候,那雙金眼中火焰熊熊,全是孤注一擲。

那顏色,可真是美麗啊。

連他體內的蛇珠,都不由得波動了一下,仿佛重新具有了活生生的生命。這感覺太過於詭異,完全在段清棠掌控之外,讓他不由得惱怒萬分,扭頭便進了蓮心塔----誰要救誰,誰又殺了誰,根本不關他的事情!

它能幫助鎮壓蓮心塔,也能幫助他更好地與這副傀儡身體融合。

段清棠手上微微用力。即使是這樣微小的動作,也已經讓蓮燈和尚的石像上重新出現了裂痕。細小的碎片從石像身上掉落,可還沒有落地,便被一股來自石像底部的黑霧吸了進去。

那黑霧盤旋不止,轉眼間升騰起來,組成了四肢和身體,頭上是折斷一半的角----隱隱約約,是隻黑色的麒麟。

“秋子麟?”段清棠問道:”怎麽,在塔底下呆得不耐煩了嗎?”

那麒麟雙目赤紅,在半空中朝他發出了咆哮。

“滾!!”

“五百年不見,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你這個----”

他說到一半,卻猛然出手,朝黑霧中探去。黑霧攪動起來,伴隨著刺耳的眾鬼哭號,聲聲都在耳邊。可段清棠絲毫不為所懼,一把抓住了那麒麟頭上的角,將它拖了出來,甩在一旁。

黑霧瞬間便滴落在地,重新成為墨汁。

被甩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的,隻不過是個丁點兒大的小鬼頭,額上生著隻銀白色的犀角。

“手下敗將。”段清棠宣布道。

一隻筆跟那小鬼同時被甩了出來,一路滾到他的腳下,被他踩住了。

“生花筆?還真是懷念啊。”他撿起筆來,搖了搖頭:”可惜隻學會了一點裝神弄鬼的皮毛。”

他轉身還要再摘佛珠,腿上卻一沉,是那小犀牛撲了上來,死死抱住他不放。

“你不能拿走佛珠!常公子說過,那是鎮壓蓮心塔用的。”

莫名的惱怒再度席卷上來,段清棠隻覺得額角的血管都在根根爆裂,一瞬間已是動了殺心。可他表麵上還是平靜得很,隻低了頭,撫摸著小犀牛的角。

“我還記得,這神州大陸上一共兩隻成年的白靈犀,都被我拿來做了鎮墓獸。你是他們的後代子孫嗎?為何不乖乖呆在我的墳墓旁邊,替我守墓?”

他抓著小犀牛的角,將他提在了半空。小犀牛痛得眼中都是淚水,卻倔強地一聲不吭。

“明明我才是你的主人,你應該效忠的人是我!”

小犀牛在半空朝他踢打著,並不肯屈服。

“常公子,常公子,你們一個兩個,口口聲聲念著的都是他。可他現在又在哪裏?”

生花筆從他袖子裏滑了出來,他握住它,猶如握住利刃。

“背叛主人的小畜生,我現在就可以畫出刀子來割開你的喉嚨,看你的常公子如何救你----”

沒有反應。

他忽然發現,生花筆從剛才開始,對他就毫無反應。就像對待一個真真正正的死人一般。這副身體沒有佛珠加持,終究隻是傀儡罷了。

他略一走神,生花筆自己卻發起光來,筆尖上生出了重重花枝,盡是重瓣山桃,將他纏繞在其中,一時間不得動彈。連抓住小犀牛的那隻手,都不由得鬆開了。

“常----”

難怪。段清棠嘿嘿地笑了起來。

那姓常的一出現,連生花妙筆也自動認了主人。可惜他太蠢,不曾想過,現在握著這隻筆的人是誰。

段清棠豎起了蛇目,連指尖也生出了利爪,狠狠一握。既然不能為他所用,那就都毀去好了。

如此珍貴的生花妙筆,頃刻之間便成了一堆碎片,從他掌心簌簌而落。

那人類居然半點心痛都沒有,隻顧著將小犀牛扶起來,護在身後。他臉上的淚都還沒有幹,整個人都還在微微發抖,象是拚盡全力才能保持站立。

可他的眼神,跟那隻饕餮如此相似。

“你手上的,是她的血吧?”段清棠嘲諷道:”這可是你親手做下的事。若我是你,早就找個地方自我了斷算了----”

小犀牛聞言不由得瑟縮起來,抓緊了那人的袖子。那人輕聲道:

“我是恨不得自我了斷,可我不能。她失去知覺前,用最後的力氣在我耳邊說了三個字----”

蓮心塔。

“這是她拚死也要保護之物,現在,她將它托付給了我。”

他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所以,我現在還不能死。”

段清棠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他甩出了銀白色的蛇尾,眨眼間便膨脹了身軀,那些原本困住他的桃枝,輕而易舉地便被他折斷了。

“那麽,你要用什麽來阻止我呢?就用這種不堪一擊的花朵?”

“你忘記了。”那人忽然抬起頭,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你忘了這桃花的含義,也忘記了跟她的約定。”

“那些都隻是累贅而已!”段清棠喊道:”這神州大陸,是屬於我們人類的。是我們的祖先射下了九個太陽,治理了洪水,驅逐了妖獸----這每一寸土地,都沾著他們的血!這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要回憶有什麽用?”

“有用的。”

那人微微頷首。與此同時,那些被段清棠折斷的桃枝,重又開始了生長,竟然比之前更加茂盛,重新將他圍困。

怎麽可能?妙筆生花已經被自己捏碎了不是嗎?

段清棠又驚又怒,偏偏那人還在囉嗦:”我們人類,是能從回憶中吸取教訓的生物。我們的祖先曾經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屠殺妖獸,同時也被妖獸所吞噬。雙方的仇恨和鮮血都因此層層累積。但這並不代表著,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子孫也必須如此。”

那人擁緊了懷中的小犀牛。

“總有一日,人類和妖獸能夠共存,一起安寧地生活。這是我的心願。也是她的。”

朱成碧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人簡直是,太軟弱了!

段清棠完全失去了耐心。他將蛇身脹滿了一圈,又一圈,硬生生地再度撐斷了桃枝,緊接著取出了綠桐,自半空中朝那囉嗦的家夥撲了過去。他倒是要看看,等他將綠桐笛從那人身體裏抽出來的時候,那張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蛇尾**,一寸寸地重新化為傀儡。

他不甘心地抬頭去看----就在他胸腹之下,蛇身的七寸之處,釘著一截致命的桃枝。

“看似不堪一擊,卻有莫大的威力。”那人站在他麵前,搖了搖頭:”誰叫你奪的是大白的蛇珠?”

原本叫他捏碎了的妙筆生花的碎片,此刻竟然微微生光,懸浮了起來,朝那人手心之上飛去,重新拚湊出筆的形狀。

在段清棠逐漸消失的意識裏,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說:

“安心定誌,則無堅不可摧。從今往後,你便真正為我妙筆生花之主。”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同樣的聲音,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但那是在何時,何地,他卻已經記不得了。連組成段清棠這個人的所有回憶,都已經一點一點地散落成了碎片,重新回歸到永寂的黑暗之中。

不過,好歹這一次,他弄清了那雙金眼真正的顏色。

這一次一定要記下來,可千萬別再忘記了----

這是閃過他腦海的最後一個念頭。

十三

“所以,這個段清棠並不是真正複活,而是木製成的傀儡?”

朱成碧散了長發,靠在榻上問道。她氣息仍有些不穩,歇了一會兒才接著往下說:”我還以為白澤既然得了金蠶,便能順利找到他的墳墓----這麽看來,它也未曾找到段的真身,隻好借助檀先生的傀儡術和大白的蛇珠,令其強行複活。”

“哪兒有那麽好找,你當初不是找遍了神州大陸,也不曾找到麽?你還是少操點兒心吧。”

常青忍著心疼答道。

挖心之傷雖不是無法痊愈,但也頗為沉重。害怕勾起他的內疚,朱成碧甚至不允許他看望,連櫻桃和翠煙都趕了出來,要獨自一隻獸呆著舔拭傷口。常青隻覺得度日如年,日日都在她門外轉悠,若不是還有鼠王替他傳遞消息,知道她確實日漸好轉,他簡直都快要把樓板給走穿了。

十幾天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允許探望她。

她麵色蒼白,虛弱了不少,但是一望見他便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可曾帶了什麽好吃的給我?”

“自然是有的。”他握緊了手中的水晶匣子:”不過,你得閉著眼睛,我才喂給你。”

她不疑有他,果真閉了眼,乖乖地將他喂來的東西吃了,接著又靠回榻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那麽,小萱原來是段清棠的守墓靈犀的後代?”

“嗯,所以我在猜測,他所畫出的那幅畫,是不是年幼時曾在段清棠的墳墓中見過,不過,也隻是猜測而已。”

這麽說起來,或許小萱會知道段清棠的墳墓的確切位置?

他想到這裏,剛要開口,就見朱成碧已經閉了眼,靠在軟枕上,沉沉睡去。

“湯包?”她迷迷糊糊念道:”不要走。”

“我不走。”

“我帶你走遍神州,去吃各種各樣的好吃的----所以你不要走。”

“......好。”

他手中的水晶匣子已經完全空了。

最後一枚黑色的忘憂糕,已經在剛才,由他親手喂給了她。

等她醒來的時候,就會將他忘得一幹二淨。

白澤仍在他體內,不知何時會卷土重來。鼠王跟他解釋過那法陣的規則:一旦他鬆懈,白澤再現,它便會理直氣壯地向朱成碧再次索要她的心髒,作為祭品。

那樣可怕的場景,隻發生一次就夠了,絕不能再有第二次。

在確定能完全戰勝白澤,不被它所控製之前,他都不會再留在她身邊。

這是,艱難萬分的選擇,卻是最好的辦法。

常青離開無夏城的那日,滿城飛絮,楊柳依依。

他原以為在天亮之前就出發,可以走得悄無聲息,可一出天香樓,就被無數晶亮的小眼睛給圍住了。各種各樣的妖獸們口口聲聲,都說是曾被他所救過,受過他的恩惠,簇擁著他出了城。鼠王牽著他的衣袖,一口一個美人,淚汪汪地將他送到了蒼梧山上,再送下去,隻怕是要跟著他一起上路了。

“多謝各位,常某就此別過。”

生花妙筆跳出了他的袖子,在空中勾勒出一隻甩著長毛的狻猊。他騎了上去,朝送別的獸群拱了拱手,那狻猊便踏入了空中,帶著他飛了起來。

他越飛越高,眼前是開闊的大地,袖側是萬千流雲。

那些屬於他跟她兩個人的回憶,有他一個人念念不忘,就足夠了。

未來,又將是一段新的傳奇。

【《饕餮記·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