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生肴1

序章

一夜風疏雨驟,到天明時方才漸漸止歇了。

朝露憂心著院中兩株嘉州海棠,幾乎一夜不曾安眠。這兩株海棠乃琅琊王心愛之物,是在王府初建的時候,著人自蜀中移植過來的,與尋常海棠不同,不僅有香,且花朵奇大。初起時,花色如胭脂,待到將要謝時漸漸轉淡,有如宿粉。這兩日正是它盛極之時,花繁葉茂,燦如雲霞,將整座王府都沁滿了寒香。

她將簾一點點卷了,自窗角偷瞧了一眼——哪裏還有昨日的繁花勝景?院中青苔上,階石上,俱是落花,兼有斷枝殘葉,飄在積水之中。

朝露呆呆地望了一陣。她穿得單薄,遭院裏殘留的雨氣一侵,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盈袖跟紅藕兩個本來是宿在外間的,見她醒了,也過來問安。她不敢高聲,連忙做著手勢,吩咐她倆趕緊命人打掃殘花,免得叫王爺見了,又要傷心。

身後的帳內卻傳出慵懶的男聲。

“海棠如何了?”

朝露趕緊回身,不著痕跡地將眼角的淚拭了,又笑道:“還是如昨日一樣呢。”

“蠢婢子。”那男聲略帶笑意,卻緊接著帶出一陣輕咳,“便是本王聾了一夜,聽不見這風雨聲,這忽然消失無蹤的香氣,總是瞞不過本王吧?來扶我出去。”

院中雨氣濕寒,於王爺貴體恐怕有損。但朝露知道自己阻不了他,隻得連忙叫人搬了軟榻,就放在海棠樹下,又設了軟墊,用兩隻獸形的香爐熏起流水雲菱的香來。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由她扶著琅琊王,坐了過去。眼下並無外人在場,王爺散著一頭如鴉長發,隻閑散地披了件袍子,略略抬了頭,將一朵殘在枝頭的海棠接在了手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他這一舉手,寬大的袍袖便滑了下去,露出的手臂肌膚晶瑩,卻瘦削得很。朝露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季苦寒無比,王爺一連幾個月低燒不退,輾轉病榻,無法安眠。她跟幾個婢子輪流照顧,卻還是眼瞧著他一日日地單薄下去,暗地裏不知道垂了多少的淚。

好不容易盼到開了春,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王爺心愛的海棠花也開了,卻遭了風雨摧殘。原本怕他看了落花傷心,眼下看起來,他的興致依然很高,嘴角一直含笑,臉頰上甚至還透出些血色,看起來一點生病的樣子都沒有了。朝露也跟著歡喜起來,在心裏念著菩薩保佑,這次的寒冬總算是熬出頭了吧。

“本王這病是不會好的了。”琅琊王忽然說。他朝她直直地望過來,一雙眼有如沉到水底的黑石,無悲無喜。

朝露如墜冰窖。整整一個寒冬,這句可怕的話有如不詳的烏鴉,一直在王府上空盤桓不去,連朝露自己都在心中想過一兩回,卻沒想到被琅琊王自己說出了口。

“怎麽會?王爺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她還要強作笑顏,卻叫他朝自個兒頰邊一伸手,再收回去時,已經沾上了她的眼淚。

“連你都看出來了,不是嗎?”

朝露膝蓋一軟,跪倒在地,爆發出一聲壓抑許久的抽泣,卻趕緊咬著袖子,一聲也不敢再發出來。

“為何哭?”

“婢子……婢子隻恨自己沒用,連日來眼看王爺受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喔?”琅琊王卻笑了,似乎覺得很有趣的樣子,“若眼下正有這樣的機會,你可願為我作出犧牲?”

朝露聽了此言,將眼中的淚都擦盡了,端端正正地跪在那裏,抬頭仰望著心中戀慕之人。他明明如此年輕,又如此美麗,卻不得不麵臨這可怕的命運,先是自幼喪母,又被疾病纏身。自從幾年前王妃不幸罹難,王爺身邊便再無人陪伴,整日裏便隻是和一個半邊臉上都罩著陰森麵具的人成雙入對。府中的婢女,有哪個不暗地裏憐惜著他,戀慕著他,卻自知身份卑微,隻得將這一顆滾燙真心生生地嚼碎了,再默默咽回去?

如今眼下卻有這樣的機會了。

“若為王爺,萬死不辭。”

她這樣回答他。

朦朧視野中,他朝她伸出一隻修長優美的手,在她腕上輕輕地一握。朝露耳中嗡地一響,雙頰立時滾燙起來,再也聽不見,看不見其他。那隻要命的手還在寸寸向上,朝她袖中更深處探去,肌膚相觸,引得朝露一陣陣顫栗,恨不得立時便死在此處,好叫那隻手永不放開。

常日咯血而顯得蒼白的唇,如今湊在了她的耳邊。朝露隻覺得他一出聲,便將她整個魂魄都震散了,碎成一片一片,都漂浮在半空,再也拚湊不回來。

“好婢子。”琅琊王在她耳邊低喃。他甚至伸出了舌頭,舔了舔她的耳尖。

同一個瞬間,那隻撫摸著她手臂的手底下,有什麽東西咬了她一口。她還未反應過來,便蔓延成了劇烈的疼痛,那東西生出了千絲萬縷,正在朝她的血肉之中紮下去——

朝露尖叫起來,伸手進袖中拚命地抓撓著。琅琊王放開了她,朝軟墊上一靠,頗為有趣地觀賞著眼前的一切——一層層胭脂色的蘑菇撕裂了她的衣衫蓬勃生長,先是占據了那隻手臂,緊接著沿著脖頸,爬上了半邊臉頰。

到她斷氣的時候,整個左側身體都已經徹底枯萎焦黑,全部被這種蘑菇所覆蓋,右側身體卻依然是完好的,還睜著隻望向天空的眼睛。

“唉唉,看起來,這雙生菇缺了一半,還是不行。”

他低頭打量,漫不經心地在唇上磕著柄烏黑的紙扇。

“雙生菇向來隻寄生妖獸,才有續命之效,你這又是何必?”

一個人回應道。他站得較遠,之前都藏身在一側的廊柱之後,現在才轉了出來,緊抿著薄唇。這人半邊臉上戴著隻雕工粗劣的檀木麵具,麵具下方俱是燒灼留下的瘢痕。

“還不是因為你少拿回來一半?這些日子來,本王交給你試種過的妖獸可還少了?可有成功過一回?”

琅琊王緩慢地整理著之前弄亂的衣袖,輕聲道:“本王怕是要等不起了。”

那人立刻跪了下去:“屬下無能,連累了王爺!”

琅琊王沒有理他,隻將一朵還殘在枝頭上的海棠接在了手裏。那花瓣之中,還積著冰寒的雨水。

“你看,這海棠,眼下雖經受了風雨摧殘,可明年還會再開。這無夏城裏,王府之外,有多少醜怪畸形之人,便是連看上他們一眼,也嫌汙濁了眼睛,可偏偏,他們也能活——本王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何偏偏是本王不能活?”

他將那海棠,一點點地揉碎了,麵露凶狠之色。

“若這便是命中注定,憑什麽我便要認命?”

“還請王爺再忍耐一時,眼下一切都安置妥當,隻待下次月圓,王爺必能得償所願!”

琅琊王終於轉過頭去,注視著戴麵具之人。

“昨日你在廊上遇到朝露,跟她擦肩而過,為何要朝她微笑?”他用下巴點著那具半邊枯萎的屍體,柔聲道:

“你可是覺得她很美?”

戴麵具之人猛地抬起頭來,與他對視。麵具之下,竟有著灼熱眼神。

“屬下今生,從未見過有一人,能及上王爺半分。”

琅琊王忽然抿嘴一笑,像是被他逗得開心起來。

“既是如此,來,過來再替本王束發吧。”

徐若虛的手指上停著一隻蜂。

那蜂比尋常的蜂要大上幾分,胸腹部都覆蓋有絨毛,跟他五年前在天香樓外的街道上遇到的那隻腰間係有金鑼的蜂一樣,生著對湛藍湛藍的複眼。它安靜地歇在他手上,翅膀一動不動,倒像是與他一樣,都在凝神聽著外麵傳來的動靜。

此刻已經是二更時分,徐若虛所藏身之處,是一處由雪白嶙峋的太湖石堆砌出來的山洞。當初修建這假山之人想必是位風流名士,他在這假山之中,還另外鑿出了扇專門臨湖賞月的窗戶。眼下,湖麵上正浮著輪將圓未圓的月亮,一縷縷水紋在洞壁上流動。

波光映照之下,那隻蜂從徐若虛手指上飛了起來,開始在空中盤旋起舞。徐若虛數著那圈數。

“……四、五,有五個人?方位呢?都有弩箭?”

蜂在半空懸停了一下,緊接著更改了飛行的軌跡,翅膀震動的聲音也尖銳起來。

這種特殊的傳遞訊息的方式,由玄蜂阿零所獨創,世上唯有徐若虛一人能懂。那個死腦筋的家夥,堅持認為隻有潛伏在暗處,才能更好地保護他。為此,阿零甚至還煞費苦心地從一群蜜蜂那裏學會了這套複雜的,原本是展示花叢方位的舞蹈。

雖然徐若虛很不願意承認,但這方式的確曾經好幾次救過他的命,眼下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徐若虛咧嘴一笑。五年前白淨稚嫩的小書生,如今褪去了稚氣,已經是長身玉立的青年,眉目間眼波流動,神采飛揚。

“準備好了嗎?讓我們好好逗他們一場!”

滿庭月華,映得湖邊的太湖石隱隱生光,便如新下了整整一夜的雪一般。

有四五人正在太湖石間搜尋,俱是以黑紗蒙麵,步法輕柔,落地時悄無聲息,可見訓練有素。前麵兩人手中平端著弩箭,連箭身也小心地漆成了墨色,為的是在深夜中,也不會泄露一絲反光。

唯有那箭頭隱隱泛著幽藍,分明是淬過毒的。

“喂!”

自假山之間,忽然探出個人來,頭戴儒巾,滿麵笑容,還在朝他們揮手。正是那個不知死活地夜間闖入園中來的秀才。首領還未來得及阻止,便隻聽得弩箭嗖嗖破空之聲,緊接著一先一後,是兩聲血肉被刺穿的悶響。兩名手持弩箭者晃了晃,一個接著一個地倒在了地上,咽喉處都插著對方射出的箭。

那秀才早已不知去向。他出現的時機和方位都如此湊巧,倒像是對他們各自的動向都一清二楚。

首領心頭頓時無名火起,朝剩下的兩個做了個隱秘的手勢,三人一起緩慢地抽出了腰間的刀,月光之下,刀身明晃晃的,他們也沒有再費力去遮掩。

畢竟,一個死人是不會泄露他們的秘密的。

更何況,那自作聰明的秀才已經暴露了他藏身之處——就在湖邊一塊虎形盤踞著的太湖石後。他們三個以品字形,謹慎地朝他背後一點點接近時,那人還在望著湖心浮動的月色,似乎毫無察覺。

靠得最近的殺手揮起了手中的刀,有短短的一瞬,刀光照亮了太湖石後麵的陰暗,緊接著,便是那人的頭顱,咕嚕嚕地朝著首領的方向滾了過來。卻不見有一滴血濺出來。

首領心中剛叫不好,就見那頭顱立在自己麵前,忽然睜開了一雙眼睛——是一對兒熒光閃閃的藍眼,還朝他眨了眨。

嗡地一聲,那頭顱便炸了,散作無數飛舞的巨蜂,個個都有嬰兒的拳頭大小。饒是首領機靈,立刻交叉雙臂,掩了臉麵,蜷成一團,耳畔隻聽得嗡嗡的振翅之聲,鋪天蓋地,似乎無窮無盡。緊接著是兩聲低沉的悶響,像是裝滿泥土的袋子被扔到了地上。

“好了,現在隻剩下一個了。”

首領滿頭冷汗。他身上此刻密密麻麻,爬滿了巨蜂,卻不知道為何,並沒有遭到攻擊。他嚐試著站了起來,卻也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驚擾了蜂群。不遠處躺著他的兩名手下,也不知道死活。

那秀才就在他眼前,翹著條腿兒坐在虎形的太湖石頂端。這年輕人麵容光潔,姿態高雅,身著方領青衿,儒巾上的帶子隨風輕舞,倒像是隨時能化成仙鶴飛走一般。

“巡獵司的徐秀才。”首領恨恨地道,“你果然會妖法!”

此話剛一出口,便有一樣尖銳之物刺入了他的後腦,冰寒無比,隻差半寸,就可立時取他性命。他隻覺得半身都麻痹了,但始終沒有聽到有人自身後接近。

“既有如此神通,為何不直接殺我?”

對方睜大了眼睛,看起來年紀更小了。

“自然是有問題要問。不過首先,‘妖法’是怎麽回事?”

“閣下年紀輕輕,卻博聞善記,未及弱冠便考取秀才,之後短短數年,助巡獵司屢破奇案,即便是逍遙法外多年的凶手,也一樣被捉拿歸案。所尋到的證據,無一不是匪夷所思。無夏城中,早就在傳言,徐學士府的小公子有妖法,可驅使鬼影,撒豆成兵——難道不是事實?”

出人意料地是,徐秀才露出了被噎到了的表情。

首領的身後傳出一聲言簡意賅的“噗。”

“連你也取笑我!”徐秀才忿忿,“罷了,還是查案要緊。十日前,漁民自城南護城河中撈出來兩隻海東青;三日前,城西的樹林中,又有數具狌狌的屍首被人發現,這些妖獸俱是半身生滿胭脂色的蘑菇,另外半身卻是完好無缺——可是爾等所為?”

首領一愣。

“我等隻是這園中的普通守衛——”

“這四璟園自從舒巡檢擒住了白虎之後,便被周家所棄,荒廢至今,卻突然需要人守衛起來?更何況,如此精致的弩箭,製作工藝民間罕見,又淬有劇毒,可見你們所為之事絕不能讓外人知曉……”

徐秀才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首領卻隻覺得肝膽欲裂。隻差一步,他就能探知這園中的秘密——絕不能讓他再說下去!

一念及此,首領立刻朝前撲去。身後製住他那人反應迅速,他剛一有動作,後心便傳來劇烈疼痛,是那尖銳之物穿透了血肉,生生紮入心髒。但他已經抓住了那書生的一隻腳。跟他預想的一樣,讀書之人,根本手無縛雞之力,叫他往下一拖,扼住了咽喉,兩人一起朝湖中滾去。

最後一眼,他望見無窮無盡的蜂群自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在頭頂匯聚成可怕的蜂團,卻始終無法靠近水中的他們一步。

“徐若虛!”

徐若虛在水中掙紮。

最後一個蒙麵人的胳膊還扼在他的咽喉之上,他數度掙紮,仍不得脫。那人的身體已經漸漸地硬了,拖著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徐若虛一連踢了他好幾腳,猶如踢在石頭上一般。他胸中的空氣已經耗盡,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月光穿透了湖水,粼粼晃動,一道道暗色的血流在朝上湧去。

是屬於那個蒙麵人的血。

阿零刺傷了他。雖然徐若虛嚴格禁止他傷人。他倆一起摔入湖中之時,阿零似乎叫了一聲,但徐若虛聽得並不真切——他隻認得徐若虛這一個人的臉,若他死在這裏,阿零該怎麽辦?

徐若虛狠狠地咬住了牙,所用的力道之大,讓他的整個下頜都在咯吱作響。他在水中扭轉了身體,蜷起腳來,朝已經死去的蒙麵人的身側踢去。那隻扼住他的胳膊傳來哢擦一聲,自肩胛處扭向一側。他終於得脫,卻已經耗盡了剩餘的全部力氣,幾近昏厥。

自月光射入的方向,傳來了入水聲。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所用的力道之大猶如鐵鉗,疼得他清醒過來,緊接著另一隻胳膊也被人抓住了。

徐若虛心道這下終於得了救,趕緊將四肢都纏了上去,阿零在水底也睜著對兒孔雀石般的藍眼,愣愣地望著他。

作為素來畏懼水火的玄蜂,阿零居然學會了遊泳,水性還不錯,這是令徐若虛倍感自豪的若幹成就之一。但作為師傅的徐若虛,自己的水性卻隻能算是一般,在水底閉氣的時間也遠不及化為人形後的阿零。之前也不是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情景,例如查案中遭人誤會為盜賊,而不得不在護城河底躲藏,全靠阿零時不時渡氣給他,才免除了徐若虛活活淹死的可悲命運。

這回徐若虛也照樣湊過臉去,卻隻見阿零飛快地將臉朝一側扭了開去,動作太快,甚至帶起了串串水泡。

竟是在害羞。

……現在是害羞的時候嗎??沒看見這邊已經快要憋死了啊啊啊啊啊——

然而越來越多的嗡鳴聲灌滿了他的雙耳,隨之而來的還有視野邊緣的黑霧,它們團團湧出,最終將他整個意識都吞噬殆盡。

黑暗降臨。

那些掌印交錯重疊,密密麻麻就懸在他眼前。

徐若虛趴在湖邊,迷迷糊糊地想。他才剛剛醒過來,昏頭轉向,隻能勉強辨識著四周:粗礪不堪的泥牆,牆麵上甚至還殘留有鋤頭挖掘的痕跡,新鮮的泥土味道也佐證了這一點。他眨了眨眼睛,迅速地清醒過來:這麽說,阿零帶著他浮上水麵,卻誤入了一處地穴?而這地穴的牆上,還印滿了雪白的掌印?

成年人的手掌,所使用的是白堊。徐若虛如此判斷,一麵想要從水裏爬起來,好接近那掌印看個究竟。但他之前四肢都已脫力,尚未恢複,剛撐起來幾寸,又臉朝下摔了回去。這下又嗆進去些湖水,開始咳嗽起來。

還未真的咳上幾聲,他便被人從後麵整個抱住了,一隻冰冷的手伸過來,捂在他嘴上。徐若虛翻了翻白眼。他知道是阿零,卻還在氣他在湖水中的見死不救,幹脆朝後麵頂了幾肘,表示抗議。

就他這點兒書呆子的力氣,阿零連哼都沒有哼上一聲地受了下來。但好歹傳遞出了他眼下的不滿,阿零也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略微放鬆了些。

“噓。”他在徐若虛的後頸生硬地說。

徐若虛掙了一陣,發現完全掙脫不開,頓時覺得自己悲劇起來。五年裏他百般努力,眼看著一點點長高,而阿零,雖說一直保持著當年的外表沒有絲毫變化,如今卻依然比他高上半個頭,更不要提雙方力量上的差距。他費盡力氣,也隻能是勉強轉身,戳著對方的胸口質問:

“你這是——”

徐若虛忽然住了口。阿零俯在他的上方,望著他身後的某處,藍眼中是兩團跳動的火光。他全身的肌肉都是緊繃著的,猶如一隻謹慎的,隨時準備決一死戰的豹子。

火光!徐若虛忽然反應過來。此刻他們身在地下,這裏卻光明如同白晝,他居然能看清牆上的掌印,更不要提身後的熱浪滾滾——這地穴中央,必有團烈火,此刻正在熊熊燃燒。也難怪阿零如此畏懼。五年前,他的大部分族群都喪生在一場火災當中,那種慘痛的記憶,雖經過數次更新換代,但想必此刻,仍然令他心有餘悸吧。

“那是什麽?”

“別轉身,別看。”他低聲回答。“別吵醒它。”

它?他還未來得及將這疑問吐出來,便見阿零眼中跳躍的火光猛烈暴漲,一瞬間,阿零的瞳孔急劇收縮起來。徐若虛隻覺得自己叫人往前一拽,分明是要撞上阿零的胸口,卻撲了個空。

他伸出去的手,隻能抓到無數正在振翅飛起的巨蜂。它們紛紛展開了翅膀,以徐若虛為中心,急速地旋轉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蜂球。

徐若虛被圍在其中,仍覺得身周熱浪滾滾。他知道此刻,外層的蜂群正在火焰燒灼之下化為焦炭,自空中跌落,可怕的味道一陣陣傳來,他心中劇痛,一時間竟不能言語。

所幸這情景並未持續太久:光焰很快減退下去,包圍著他的蜂群也層層散開,終於叫他看清,懸在地穴中央的穹頂之下,被密密麻麻的雪白掌印所包圍之物。

徐若虛倒吸了一口涼氣。

覆蓋著白翳的眼睛大如車輪,就懸在他的頭頂,此刻眨了又眨,終於合上了。

“它睡了。”阿零嘶啞的聲音響起。

“那是什麽?”徐若虛顫抖著問,“它身上燃著的,是火焰嗎?世上竟然還有這等妖獸,為何我從未讀到過?”

阿零沒有回答。剛剛損失的部分蜂群還躺在徐若虛的腳邊,它們臨死之前傳遞過來的疼痛依舊在他腦中燒灼,猶如白熱的光焰。但這是值得的,他望著朝自己走過來的徐若虛,見他毫發無損,終於放下心來。

“這便是那首領寧可與我同歸於盡,也要保守的秘密了,為何你知道不可驚動它?它究竟是什麽?”

徐若虛朝他舉起一隻手,腕上是串細小的金鈴。

“我曾令你不得傷人,更不得犧牲自己,護我周全,今夜你接連抗命,是非逼得我動用金鈴不可了。”

細小的鈴鐺輕輕晃動,阿零盯著其上黑色的那一枚。蜂王的頭顱,來自蜂王的命令。

“主人。”他柔聲回答。

“你既然認我為主,現在就回答我,被掌印所包圍的,是何物?”

阿零非常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告訴他,隻會將他卷入更大的危險當中,但這是他的命令。

凡君所命,無有不從。

他終究還是俯身過去,在他耳邊說了一個名字。

“‘伽樓羅’?”

“是。”

“這名字我倒是在佛經上見過,為天龍八部之一,據說是天竺國一種鳥首人身的巨鳥,身攜雷電火焰,乃天神毗濕奴坐騎。”

無夏城巡獵司的總教頭魯鷹此刻正坐在天香樓二樓的雅間裏,背靠的還是當初那扇繪著山桃的屏風,隻是如今花期已過,花瓣散落一地,枝頭上僅剩綠葉而已。天香樓的朱成碧掌櫃在他右側椅子上坐了,一邊把玩著手中的輕羅團扇一邊解說。那扇柄上鑲嵌著七寶瓔珞,扇麵上除了繪著朵牡丹,還叫人半開玩笑地寫了一個大大的“食”字。

見字如睹人,魯鷹隻覺得那字萬分礙眼。

“雖說有這樣的傳言,但伽樓羅鳥本身,卻並不存在。究其起源大約是有信眾見過鳳凰,或者朱雀、畢方一類的火鳥,因而附會出來,好增加一下佛教故事的趣味罷了。”

“我司的徐學士也是這樣說的。想不到朱掌櫃的倒也清楚得很?”

“那當然,想當初我在天竺尋了半年,就想找一隻來試驗一下玫瑰白斬的做法——”

他倆旁邊一直立著名姿態嫻靜,媚眼細長的綠衣婢女,魯鷹之前曾見過,知道她名喚翠煙,是朱成碧的雙生婢女之一。之前她一直都低了頭,規規矩矩地為他倆篩著茶粉,此刻卻輕輕地咳了一聲。

朱成碧嬌俏地吐了吐舌頭,將後半句咽了回去。

“總之,我說這世上沒有伽樓羅鳥,便是沒有,再說了,那類火鳥,通常都瘦弱不堪,唯一值得一吃的隻有朱雀……”她瞟了魯鷹一眼,語帶笑意,“魯大人若是想要朱雀,容易得很,又何必上我天香樓?”

魯鷹還未作答,翠煙已經泡好了茶湯,用兩隻花神杯盛了,恭恭敬敬地獻了上來。魯鷹還記得他上次上天香樓的待遇:連喝的茶都帶著一股子煙塵味兒。今次的茶湯卻完全不同,色澤通透,猶如碧玉。他品了一口,立刻有清香入喉,便如凜冽颶風,刮過五髒六腑,自頭頂噴薄而出。

“嘖,真是好茶。”

朱成碧隻是莞爾,並沒開口,反倒是翠煙應道:

“自然是好茶,這是我家姑娘的‘醍醐’,得來可不容易,平日裏絕不肯拿出來待客的。”

“所以今日這是?”

“去年除夕,我跟翠煙去了趟臨安,恰巧在這個時候魯大人得知了某個重要的消息,不惜青鳥傳書,提點於我,這份情誼,難道還值不上一杯醍醐?”

魯鷹攥緊了手中的牡丹杯。朱成碧一雙金眼似笑非笑,就在對麵緊盯著他。

“既是如此,我這廂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朱掌櫃借白澤精怪圖一觀?說不定,這種被誤稱為伽樓羅的怪鳥,也在其中。”魯鷹抱拳,“事關無夏城安危,還請朱掌櫃成全。”

他態度嚴肅,連帶得朱成碧也放下了團扇,認真起來:“翠煙,去叫湯包帶著白澤圖過來一趟,就說是我說的。”

紹興十二年的無夏城,怪事連連。

先是寒潭寺的三畝蓮池一夜之間便幹涸了,隻剩下滿池的枯枝敗葉。接著是五虹橋莫名其妙地塌了一半,橋墩之下憑空出現一處泥穴,四壁光滑,卻空空如也。然後便是那些總在冒出來的妖獸的屍體了。狌狌、猞猁、仙鶴、赤豹……各種各樣平日裏罕見的珍獸盡皆現身,有時孤零零地躺在護城河邊,有時卻直接出現在鬧市。甚至有外表正常的人類,剛剛還在行走,卻走著走著,歪倒在地,顯露出妖獸的本相,痛苦地掙紮著死去。

這些屍體無一例外,全都在一側密密麻麻地生長著一種胭脂紅色的蘑菇,另一側卻完好無損。

盡管遭到了魯鷹的反對,徐疏影學士還是抱著大無畏的態度采集了一些,甚至還試著種植。但他所有的努力都歸於失敗:這種詭異的蘑菇,似乎在摘下來的那一刻便已經枯萎,無法再活。

無夏城中因此開始流行一種傳說:這樁樁怪事,都是由於一個叫做“半麵鬼”的鬼魂的怨念所致。甚至還有人繪聲繪色地說,他親眼在妖獸的屍首旁邊見過這隻鬼,它的一側臉都被燒毀了,戴著隻可怕的木製麵具。

鬼魂之說過於虛無飄渺,魯鷹向來是不肯相信的。可徐學士的小兒子,那個十四歲便考取秀才,明顯是機智得過了頭的徐若虛卻當了真,一連幾個晚上,都偷溜出去尋找這隻半麵鬼的蹤跡。這家夥以為自己做得隱秘,卻不知道魯鷹跟徐學士兩個老人家都還醒著,眼睜睜地看他在月亮底下翻牆出去。

“唉唉,兒子大了不中留啊。”徐學士很是感慨。

“沒事兒。”魯鷹勸慰,“這幾年來他幫巡獵司破了不少案子,經驗積累得差不多了,再說,他又不是一個人。”

徐學士一噎,轉頭瞪他,魯鷹雙手環抱,望著徐若虛消失的方向:

“你當我真瞧不見他手腕上那串金鈴?”

剛剛過去的那個晚上,徐若虛直到天明時分才回來,直接出現在魯鷹的床頭。他半邊身體都還是濕淋淋的,拖在地上的衣擺上盡是浮萍和泥水,整個人因為寒冷和興奮,微微發抖。

正是他把“伽樓羅”這個名字帶給了魯鷹。

這世間並不存在伽樓羅鳥。在上天香樓之前,魯鷹便已經跟對各種妖獸了如指掌的徐學士確認過這一點。

但不存在,並不代表不會被人畫出來。

倘若一個人擁有一隻可以畫出世間萬物的筆,那麽對他來說,畫一隻隻存在於佛經當中的鳥,難道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魯大人,你再捏,我那牡丹杯可就要碎了。這十二隻花神杯原是一套,少一隻,湯包會活活念死我的。”

魯鷹一直盯著翠煙,直到她頗不情願地出了門,連腳步聲都漸行漸遠,終至消失,這才開口:

“他不是常青。”

朱成碧正捧了自己那隻石榴杯在喝,聞言隻是一樂:“他是不是常青,對我而言,有什麽區別嗎?”

“你信他?”

“我信。”

魯鷹朝她靠近了些。這麽近的距離,他臉上的刀傷清晰可見,從一側嘴角一直上挑到眼角,差一點,便能廢掉那隻眼睛。

“我也曾信過他,這便是結果。”

朱成碧注視著那道猙獰刀疤,接著移開了視線。

“他不是白澤。紹興十一年,我隨姚家軍在小商河附近見過真正的白澤,如無意外,他此刻應仍在北狄。”

魯鷹還要再說,她卻揚起一隻手,製止了他,連聲調也變得異常嬌媚:

“魯大人,你可知這醍醐,隻生長在昆侖山向陽的山嶺之上,普天之下,僅有一株,每五百年裏,唯有一個無月之夜,整棵茶樹全部的葉子都會轉為銀白,方為成熟。為等這個轉瞬即逝的機會,我曾在那樹下守了一百多年。”

她雙目灼灼,猶如融化的黃金,中央的眼瞳竟然樹立起來。

“而我心中有一個疑問,如今已候了足足八年,眼看答案昭然若揭。魯大人,我等得起,你可不要等不起了。”

魯鷹恍然大悟。他還記得,幾年前無夏城陷於無法撲滅的朱雀焰之中,曾有饕餮巨獸從天而降,吞食了大部分著火的屋舍,這才保下了剩餘的城區。就在它扭轉身體,回頭準備吞掉曲焰之際,他與那雙燃燒著火焰的雙眼曾經有過短暫的對視。

“原來是你……”

話剛說到一半,翠煙出去時帶上的門,便叫人砰地一聲,自外麵推開了。目前還是暫時被叫做常青那人懷裏抱著隻畫卷,站在門口,一側嘴角懶懶地上翹著。他初到天香樓的時候,還隻是個俊俏的少年郎,這麽些年跟著朱成碧東奔西跑,竟是越發顯得溫潤從容起來。整個人便如一塊璞玉,如今才真正地被打磨成型,隻消這樣靜靜地立著,便已是光華自生,不容逼視。

“魯大人,聽翠煙說,你在找一種渾身光裸,無一絲羽毛,巨頭盲眼,又能噴火的怪鳥?”

他將畫卷在兩人麵前一展:“可是這個?”

木炭的黑,凝固鮮血的紅,蒙在死人雙目上的白。

那位不知名的畫師,偏偏選了這些顏色,依照出現在黃帝麵前的神獸白澤的描述,畫出了這隻猙獰的怪鳥。它扭曲了脖頸,張著長喙,舌頭伸出來一半,似在不甘嘶鳴。一圈由濃墨勾出,又用鮮紅點染的細小火焰包繞著它。魯鷹隻覺得胸口一震:他認得這種鳥,這種鳥是——

“朱雀鬼胎。”

常青念著畫上注解的字,接著不解道:“奇怪,這妖獸的分類不在鳥部,卻是在鬼部?”

“那是自然,因為這並非尋常活物。”朱成碧表情嚴肅,卻不肯再說,隻朝魯鷹望過來:“若果真如此,則事關重大。魯大人,那將伽樓羅之名告訴你的人可有說過,這鳥現在何處?數量有多少?”

魯鷹咳了一聲。

“事關巡獵司機密,恕我不能直言。”

常青將兩手都揣在了袖子裏,冷哼了一聲。

朱成碧卻不以為意,隻皺了眉頭,將團扇在那鳥身上點了又點,良久才開口問道:“你們可聽說過北狄的薩滿?”

按朱成碧的說法,這朱雀鬼胎並非天生的妖獸,卻是由人類造出來的。

薩滿者,又名珊蠻,為北狄的先族——女真族的巫師。女真族久在野地居住,眼見草原遼闊,山川宏大,星河燦爛,以為必有神,遂以族中敏銳者與其溝通,獲得預言神諭,用以治病救人,破解迷津。而這些薩滿,為了便於與天地神靈相通,常常在身邊養有動物外形的靈寵。這類靈寵多以狼、馬、熊、山雞為常見,稍罕見的,也有諸如玄蜂的妖獸。

說到玄蜂二字,朱成碧跟常青交換了一個眼神。魯鷹隻裝作沒有看見。

“但朱雀鬼胎,與其都不同,雖在靈寵中威力巨大,但數百年來,甚少有薩滿敢於使用。若要論其緣由,則是因這鬼胎,是取朱雀卵,孵化到成型卻未睜眼之時,便將卵殼盡都碎了。這過程中,常常十隻也未必能存活一隻。孱弱者自然死去,立刻被碾為肉醬,一點一點喂給那唯一存活下來的一隻。待這一隻吃著兄弟姐妹的肉,長到羽翼漸豐,則挑選月圓之夜,以白堊掌印布下陣法,再誦經祝禱,斬其頭顱。如此重重積怨,靈魂久不散去,可成朱雀鬼胎。”

常青有些驚訝:“我還道你整日裏隻知道吃——”

“這玩意兒嚐起來滿是鮮血和痛楚,一點兒都不好吃。”朱成碧幹脆地回答。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朱雀鬼胎威力巨大,但怨氣深重,脾氣暴躁,稍有不慎,便可從內至外整體爆裂開來。如此威力巨大,被教眾們以迦樓羅之名稱之,也未必不可能。“

魯鷹恍然大悟。難怪徐若虛能帶回伽樓羅這個名字。他曾聽徐學士說起過,當初將那玄蜂派到無夏城,並令其暗殺徐疏影的,正是北狄的薩滿,原因似乎是為了一個”五年後會壞我北狄大事“的預言。如今五年時間已過,無夏城中又出現了朱雀鬼胎——莫非又是北狄所為?

朱雀火焰極難撲滅,若這鬼胎爆炸,火焰一旦蔓延在無夏城中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想到此處,魯鷹再也坐不住,立刻告辭,要趕回巡獵司。朱成碧跟常青二人將送他到樓下,常青頗為殷勤地替他將馬牽了出來,魯鷹翻身上馬,卻一彎腰,抓住了常青的胳膊。

“就算你改頭換麵,我也知道你的真麵目——白澤!”

常青的嘴角抽了抽,反轉了手腕,卻是朝魯鷹的胳膊抓了上來。他盯著魯鷹臉上傷痕,手中一點點地用力,麵上卻帶著笑。

“是麽?”

“若是叫我找到證據,表明你跟這朱雀鬼胎有關……”

“這麽些年了,魯大人從未放棄過我就是白澤這荒誕念頭。你可曾想過,若我真是白澤,你又當如何?”

頭頂陰雲密布。冰冷的雨滴一點一滴從天而降,擦過雕塑般對視的兩人的臉頰。堆積如山的屍骸,站在屍骸旁邊的男人,雨水從他的刀尖滴落。雪白的蜷曲長發,前額上鮮紅的眼睛。一陣洶湧的殺意在魯鷹的胸中湧動,猶如深夜中遙遙傳來的狼嚎。

清醒過來時,他已在瞬間將追日弓舉在了胸前,一支完全由寒冰凝成,銀光閃閃的箭架在其上,箭頭正對著常青的前額。常青已退了一步,又恢複了平日坦然的表情,甚至還恭敬地朝他微微欠著身。

一縷被箭頭割斷的發絲在他們之間緩緩飄落。

“魯大人,”朱成碧等到此刻方才開口,“提醒你一句,那朱雀鬼胎危險至極,唯有母鳥的歌聲可以暫時安撫。這回恐怕還得請你家曲姑娘出馬才行。”

“……她忘記了。”魯鷹麵無表情,語調充滿苦澀:“重生之後,往事皆如塵煙,她忘記了自己是誰,連我是誰也一並忘記了,更不可能唱歌彈琴了。”

他狠狠瞪了常青一眼,徑自打馬而去。

挺拔尖銳的紫豪湖筆蘸了墨,落到紙上,墨色如刃,線條扁平,筆勢飛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徐若虛準備用飛白體寫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最後該寫心上那一點,他卻猶豫了一下,再落時筆勢就滯了,毫無理想中的絲發露白。他歎了一聲,放下筆來。

若是阿零來寫,必定不會如此。

阿零的飛白是他教的。徐若虛自三歲發蒙,未有一日停止過練習,可阿零隻學了短短的七日,便大有超越之勢。徐若虛自袖中取了張紙條出來,擺在桌上。上麵隻有八個字,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阿零寫這字條時用的也是飛白體,可筆力遒勁,豐瘦得宜,若是普通人類,要到這境界,隻怕得是四十年以上的功底。

不僅僅是飛白。除了對人與人相處的各種規則學習起來極其緩慢,和到如今也固執地隻認得徐若虛一個人之外,無論是潛水還是武藝,阿零學任何東西都很快。在協助巡獵司查案的過程中,徐若虛更是領教了以蜂群形態存在的阿零的可怕之處——有它們散在人群之中,不僅可以隨時探聽情報,監視重要人等,還能進入戒備森嚴之處,鑽入狹小的縫隙,從而得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證據。

昨晚他也是一時情急,加上之前在水中遭阿零拒絕,不肯渡氣給他,才破天荒地用主人的身份壓了他一次。得到怪鳥的名字後,他心知事情緊急,又急匆匆地趕去魯鷹家中,等他終於在天亮時分回到徐府,困倦不堪地想著去阿零的蜂箱所在的花園跟他道個歉,卻撲了個空:

十六隻蜂箱的門全都敞開著,裏麵卻空空****。連一隻蜂都沒有剩下。與之相反,是園中所有花草樹木,山石路麵,全都落滿了嬰兒拳頭大小的巨蜂。

沒有振翅聲。它們安靜地潛伏著,似乎在等著他的到來。無數對黑亮的複眼從四麵八方盯著徐若虛。他還未來得及喚阿零的名字,最邊緣的蜂們便率先飛了起來,身後緊跟著其餘的同伴,一隻接著一隻,猶如刮起了一陣颶風,走得一幹二淨。

要不是這張字條還在,還有那隻個頭最大的藍眼的蜂被留了下來,徐若虛真的要以為阿零離家出走了。

“你說,阿零是不是生氣了?”

他問那隻藍眼的蜂。它歇在他的肩頭,一動不動。

徐若虛歎口氣。

“眼下外頭下著雨呢,要往日,他肯定是要回園中休息的嘛,這麽一鬧,不知道又得弄丟多少隻……”

他又將字條放回袖裏,心不在焉地接著寫他的短歌行。接下來的兩句,應該是“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誰曉得片刻後定睛一看,白紙黑字,卻是一句“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就算我不去,你也不知道捎個消息過來嗎?

徐若虛哎呀一聲鬆了手中的紫毫,那筆摔在紙上,將那個子字洇出一大團墨來。他立在桌前,望著那句詩直發愣。所幸身邊並無旁人,這副窘態,不至於叫人瞧了去。這一刻四下無聲,惟有雨聲淅淅瀝瀝,打在一旁的竹簾之上。

藍眼的蜂卻忽然飛了起來,在屋內繞著圈子,振翅聲尖銳無比。

“又出現了?還是一樣的花香?”

那蜂繞了幾圈,徑自穿過竹簾之間的縫隙,飛入了雨中。徐若虛緊跟著跑出去,接著又退了回來,將掛在牆上的鬥笠扯了下來。

之前所有身披胭脂色蘑菇,莫名死去的妖獸們,身上都有一絲微弱的花香。這是阿零告訴徐若虛的。

隻可惜他雖能分辨出是花香,卻無從辨識究竟是哪種花朵。蜂的嗅覺比人類敏銳,尤其在追蹤花香方麵,幾乎從不出錯。這些日子以來,阿零派出的偵查蜂一直沒有停止過在無夏城各個角落的搜尋。昨晚他們便是因此尋到了四璟園,卻又不小心驚動了園中守衛,誤打誤撞,叫徐若虛發現了那會噴火的怪鳥。

眼下這蜂又激動起來,可是又有身帶花香之人出現嗎?

徐若虛頭頂鬥笠,在雨中奔跑。

徐若虛跟了過去。這是一條連接著鬧市區和護城河岸的巷道,由一層層朝下延伸的石板組成。石板盡頭便是護城河,徐若虛能望見岸邊一捆被人丟棄的破舊草席,河麵上一圈圈的漣漪,幾艘烏蓬的船被係在對岸。那隻蜂懸停在空中,身側翅膀舞成模糊光影。

卻是警戒姿勢。

徐若虛再往前,忽然嗅到了花香。他已經站到了最下一級石板上,終於看清,自那捆草席中央,探出來一團海藻般的黑。

竟是女子的一頭長發。

“……這鬼天氣!人說梅子雨,愁煞人!都凍成這樣了,還得應付這倒楣的差事!”

有兩人站得遠遠的,正在屋簷下避雨。其中一個胖得猶如一尊彌勒佛,嘴上兩撇小胡子,正使勁地嘬著手中的煙杆。另一個明明比他高許多,卻故意駝著背,彎了腰,一個勁兒地陪著笑臉:“捕頭大人您抽袋煙,消消氣!——不過,這樁案子確實透著古怪,之前死的都是妖獸,這次卻明明白白,是個女人。否則也不會驚動您……”

“可看清了?確實是個人類?”

“這個……說實話,我也沒敢靠近,那蘑菇如此詭異,萬一爬到我身上來,這個這個……”

徐若虛聽到這裏,朝前邁了一步,放聲說:“既然如此,在下願替兩位官爺查看這屍首,如何?”

那兩人隻在雨中私密說話,沒料到身側會忽然冒出個帶鬥笠的人來,一時間簡直要嚇得魂飛魄散。

“鬼!你可是那……半麵鬼?”

徐若虛無奈地摘下鬥笠,好讓他們看清自己的臉。

“在下乃巡獵司的徐秀才。之前被這蘑菇所染的妖獸屍首,我都有查看過。”

胖捕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那手下湊到他耳邊,隱約說了幾個“妖法”之類的詞。徐若虛笑得臉都要僵了,終於等到胖捕頭點了點頭。

“好吧,有何發現,立刻稟告,千萬不可走露風聲!”

徐若虛在女人屍首旁邊蹲了下來。

花香味越發濃烈了。是跟之前的妖獸屍體所散發出的同樣的香味。這是個年輕的女子,半邊身體都枯萎成焦黑色,被層層的蘑菇所覆蓋。完好的那隻手的手指甲裏滿是泥土。她曾被埋葬過?徐若虛推測,而現在,是因為雨水衝毀了她的墳墓,將她帶入了河中,又被河水推到了岸邊?

她的衣著非常普通,也沒有佩戴任何飾品——忽然,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在層層蘑菇的夾縫之間,他探到一樣柔軟細嫩之物,用兩根指頭夾住了,一點點地抽了出來。

在他兩指之間的,是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朵,狀似海棠,卻比尋常的海棠都要大很多。

“是這個。”他喃喃,站起來。“我們找到了,是這個!阿零——”

空****的雨幕當中,並沒有聲音回應他。第一次,徐若虛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太仰仗阿零的能力了。悄無聲息地潛伏,監聽街頭巷尾的傳言,簡直就象同時擁有無數眼睛和耳朵。而眼下,他感到自己已經接近了一直以來努力探尋的可怕的核心,猶如離旋轉不已的巨大漩渦僅有一步之遙,卻發現自己隻有孤身一人。

“此事非同尋常,從現在開始,我會親自接手此事。”魯教頭嚴肅的臉還在眼前晃動,麵色鐵青:“你就不要再繼續下去了。”

徐若虛握緊了手中那朵花。

女子的半張臉就在他腳下,即使被河水泡得青腫,依然可辨出姣好容貌。她也曾經有過父母寵愛吧?是否也曾含羞帶怯地暗自盼望過,有朝一日得遇良人?除了真相,還有什麽可以用來祭奠她?

他轉過身,喊道:“官爺,我發現了——”

雨幕當中,靜寂無聲。

兩名按檢司成員已經倒在了地上,一個瘦高的身影立在他們之間,低著頭,此刻被他驚動,正緩緩地朝他轉過臉來。

那半張臉上,是一張雕刻得粗製濫造的木製麵具。

半麵鬼。

徐若虛暗自咒罵。他早該察覺,如此聒噪的兩人,怎麽會忽然如此安靜。但他太習慣於阿零的保護,以至於喪失了起碼的警惕。

“啊,那正是在下所丟失之物。”這隻鬼的聲音很輕,甚至顯得彬彬有禮:“多謝了。”

他越過了地上生死不明的兩人,不慌不忙地朝徐若虛走過來。徐若虛隻覺得拿著花的那隻手上傳來輕微的疼痛,猶如蚊蟲叮咬,頓時半邊身體都麻痹起來。這時候再想逃走,已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越走越近,停在麵前,伸出一隻索要的手。

而自己的整條胳膊卻忽然抬了起來,眼看要將那朵海棠交給他。

“怎麽回事?!”

他用另一隻完好的手去按,卻猶如按到了石塊之上:那隻手的肌肉都是僵直的。

這番掙紮顯然取悅了對方。他拿走花朵之後,還特地放在了鼻尖,做了一個深嗅的動作,這才大搖大擺地從徐若虛的麵前走掉了。

徐若虛僵在原地,等了約有一柱香的時間,才覺得手臂重新活了過來。他一放鬆,頓覺渾身無力,不由得跪倒在地。之前叫他藏在袖中的那隻藍眼的蜂飛了出來,懸停在他眼前。

“接下來就看你的了。那朵海棠如此之香,你可跟得上?”

蜂驕傲地晃了晃肚子。徐若虛的眼睛亮了。

“好孩子!”

“接著呢?你便跟著這半麵鬼,一路去了何方?”

“草民跟著他,見他一路潛入了寒潭寺,便失了蹤跡。”

“這麽說,最後還是失了線索?”

“並沒有。草民雖沒能跟上那鬼,卻在寒潭寺中,尋到另一處地洞,跟之前四璟園中一模一樣,甚至也有一隻身披火焰的**怪鳥,被藏在其中。想必寒潭寺之前蓮池忽然幹涸,便是因為有人挖掘地洞,導致水位下降所致!草民未敢打草驚蛇,便退了出來。”

琅琊王夾著枚黑子,在棋盤邊緣磕了磕,接著落了下去。“因此你便來向本王稟報?可是想要搜查那寺廟?”

“不,在來王府之前,草民回了一趟家,取來了這個。”

徐若虛向前一步,將一直握在手中的卷軸緩緩打開。那卷軸的紙張破舊泛黃,邊緣碎裂,一看便有些年頭。

“這是草民的父親所收藏的,五百年前,蓮心塔初成之時,無夏城的地圖。”徐若虛懸空指點著:“王爺可見到蓮心塔周圍有六處紅點,若連起來,圓心正好便是蓮心塔?”

“果真如此……又如何?”

“草民又查過無夏城誌,蓮心塔建成之時,曾在城中埋藏過六處封印,為的是輔助寶塔鎮壓麒麟王,但卻沒有明說是六處封印都在何處。若王爺仔細查看那地圖,便能發現,這六處封印所在位置,其中兩處便是寒潭寺和四璟園!而另有兩處,一處是五虹橋,已經坍塌,另一處的明博塔,早在前幾年走水之際,便已經毀於烈火。更為要緊的是,連王爺的王府,也正好建立在其中一處封印之上!”

徐若虛越說越激動:“那半麵鬼殺死這麽多隻妖獸,必定跟他要埋下這怪鳥有關,如今他竟開始殺死人類,那女屍,極有可能便來自王爺府上!整個琅琊王府,如今也在危險當中,還請王爺立刻徹查!”

琅琊王一拍手,雙目晶亮,竟滿是笑意。

“好,好,好,果真是忠心耿耿!那照你看來,這半麵鬼真正的目的是要——”

“開蓮心塔!”

徐若虛喊了出來,接著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他之前並未想到這一層,隻是想著要盡快提醒琅琊王,如今看來,不僅僅是王府,無夏城,連整個神州大陸,都在危險當中。琅琊王一愣,接著輕輕地眯了眯眼睛。

一瞬間,那眼中有輕微的寒光閃過。

有什麽東西被徐若虛忽略了。是什麽呢?就在他的眼前,而他卻視而不見的某樣東西?琅琊王端坐在棋盤旁邊,海棠樹下,那株海棠已經落盡了花朵,眼下隻剩繁盛綠葉。他之前從未見過如此寬大的海棠葉片。

“是啊。這是嘉州海棠,無夏城中,僅此兩株,是從蜀中移植過來的。”

蜀中。連阿零也從未遇到過的奇異花香。比尋常的海棠要大上許多的花朵。每一個跟死去妖獸有關的人,身上都沾染有這種香味。阿零之前派出去的蜂幾乎搜遍了整個無夏城,卻並沒有搜過琅琊王府。

“怎麽了?怎麽忽然不往下說?”

徐若虛驚醒過來。“草民,草民想起來尚有要事,這就告辭——”

但他之前曾麻痹過的半身忽然再度麻痹起來,而且沿著手臂,還在向上寸寸蔓延。袖子中的藍眼蜂飛了出來,繞著他一圈圈地舞著,振翅聲聲,都是警告。但他已經無法動彈。琅琊王手中夾了隻白子,隻望著徐若虛身後某人:“那可不成,如此忠心,必定該賞。你說呢?”

他翻動手腕,掌中赫然是那朵被揉碎了,又被半麵鬼搶走的海棠花。

“便將這朵你替朝露收藏過的海棠花賞給你,如何?”

徐若虛連胸口都麻了,哪裏顧得上回應,隻覺得呼吸困難。那隻蜂飛了一陣,見他沒有反應,便想逃走,卻在半空中不知道被什麽無形之物擊中,墜落下來,眼看著觸角一點點僵直,死在他眼前。

徐若虛又驚又痛,撲過去想抓那蜂,卻連帶著自己一起摔倒了。袖中的紙條也被帶了出來,一路飄到琅琊王的榻前。琅琊王伸手撿了,半帶玩笑地念著那上麵的八個字。

稍安勿躁,待吾歸來。

“嘖嘖。”他搖頭:“你真該聽這人的話,不是嗎?”

夜空中連一顆孤單的星子也無,僅有一輪隻差一點點便能滿了的月亮,背著道弓箭一般彎曲的陰影。

常青站在五虹橋下,抬頭望著那月亮。他的身後便是垮了一半的橋墩,被這次意外事故所暴露出來的地穴尚未被填上,依然張著黑洞洞的圓口,散發著陣陣帶魚腥味的濕氣。

他孤零零一個,也不說話,又身著墨色深衣,若不是尚有胸前繡著的雪白獅子隱隱泛光,整個人簡直頃刻間便要融化在夜色裏。

“上個冬天,王爺恐怕不太好過吧?”

他對著說話的,卻是河中央那輪晃動浮沉著的月影。

“托你們二位的福,我隻帶回了一半雙生菇,雖多次栽種,仍是不活。”

另一個聲音回應。河對岸,尚且完好的橋墩後麵走出一個人來,隱約可見瘦高身形。

“難怪喪命的妖獸越來越多。”常青閉了閉眼:“卻為何開始殃及人類?”

“你說朝露?”對方失笑:“她是賣身給王府的奴婢,能為王爺盡一份力,是她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

“你這視人命為草芥的語氣,跟某人倒是如此相像。”

“什麽‘某人’?是‘她’吧,你還真是念茲在茲,無有一刻或忘。”對方抱起了胳膊:“常兄約我來此,就是為了跟我念你這一番單相思?”

“你真不知?”

“……琅琊王想開蓮心塔。”常青閉了閉眼:“隻要封印盡皆被毀。但若蓮心塔開,黑麒麟再出,神州必將大亂,到時候宋室江山難道還能保全?”

“宋室江山?”對岸那人連連搖頭:“可惜王爺現在命如風中殘燭,自顧不暇,又有誰能想著保全他?”

有那麽一小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常青盯著河中的月亮,緩慢地變了臉色。

“難道——”

“不錯。”

"那不過是個街頭巷尾傳說的童謠。王爺一世英明,卻也相信?"

"對瀕死之人來說,即使是童謠,也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灑在那人肩上,照亮他薄唇微笑。猶如潛伏在草叢之中噝噝作響的一隻蛇。

“好一招借刀殺人!”常青感歎:“檀先生,常某佩服。”

“哪裏哪裏。王爺想開蓮心塔,這心願由來已久,與檀某無關。”

“不過,王爺這回,確實是下了招險棋。那朱雀鬼胎如此難以控製,稍有不慎,無夏城必將毀於一旦。”河中月影波光,隨浪起伏,照得常青的麵孔陰晴不定:“常某這裏倒有一個法子,不用陷無夏於烈火,也可開蓮心塔。”

“你有什麽法子?”

“麒麟血。”

這三個字甫一成形,立刻便有天羅地網,自常青身側草叢中洶湧而出。月光之下,是晶瑩閃爍的細絲,如有生命般層層湧動,而他不避不閃,任由手腳俱被縛住。

對麵那個一直跟他對話的人形,早已委頓在地,重新化為一堆泥塊。那本來就隻是個傀儡。真正的檀先生此刻站在常青的身後,手中的細絲繞過他的脖頸,隻需要輕輕一動,便能割下他的頭來。

“常公子,別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進天香樓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檀先生咬牙:“隻可惜那饕餮看守得太緊——你也不想想,若你真能拿到麒麟血,為何這麽多年毫無動作?!”

“檀先生,不知你廚藝如何?”

常青握緊了手中的筆,筆尖朝後,正頂在檀先生的小腹上。筆上的墨汁一層一層,眼看穿透了衣裳,在朝他的血肉中滲透進去。檀先生大驚,想要抽身,那墨汁卻如有靈性,忽然開始倒退,回到筆尖之上。

他驚疑不定,卻聽得常青道:

“這麽些年,我在她身邊耳濡目染,卻也懂了些烹飪的道理。古人雲,治大國如烹小鮮。成事與熬湯一樣,關鍵在於火候二字。我蟄伏八年,慢慢地熬著,眼見著這碗湯到了滴水成珠的時候——既然她將麒麟血視作性命,我便給她另外一樣東西,甚至比性命更加貴重,隻要這樣東西在王爺手中,自然便可換得麒麟血,開蓮心塔。”

常青動了動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一個笑意。卻最終還是失敗了。

“我。”

他鬆開了手中的筆。

這隻生花妙筆,之前在浮魚客棧搶奪雙生菇時,曾被朱成碧故意給弄壞過。之後常青執意不肯吃雙生菇,她也不再勸,隻是接著連續數日都不知所蹤。最後常青實在是按捺不住,也不顧頸後的傷尚未痊愈,逼著翠煙跟櫻桃兩個帶他去尋。原來那筆須得用耳鼠耳尖上的毛方能修複,一隻耳鼠耳朵上,僅有兩根白毛可用。時值隆冬,耳鼠盡都冬眠了,也不知道朱成碧從哪裏尋來的法子,竟然在大雪封山的蒼梧山中下了香餌,布開了獵網。

七個日夜,共捕得三百七十二隻耳鼠,修得了這隻筆。

檀先生曾嘲諷說,不過是單相思。他心中卻有如明鏡: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的,從來並非他一人。

然而再珍貴的東西,隻要一放手,照樣碎如琉璃。

鬆手之前,筆杆曾在他指尖徐徐轉動。這一番柔情繾綣,重若千鈞。

但他終究還是放了手。

那筆墜落在地,立刻折了筆頭,裂為兩段,咕嚕嚕地滾到草叢中去了。草叢中傳出了吱的一聲,似乎是驚動了出來覓食的老鼠,隱約有晶亮的小黑眼睛一閃而過,很快又恢複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