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生肴2

無夏城的另一端,天香樓的二樓圓窗內,朱成碧在月光下擺開了棋盤,捧著本棋譜,正在自己跟自己演練。

她的這套棋子,與琅琊王那套象牙瑪瑙的富貴貨不同,白子所用,俱是桃花形狀的糯米年糕,中央還點了一點櫻桃醬,而黑子,則是豆沙餡兒的芝麻糕。別人下起棋來,說“提子”,到了她這裏,那便是實打實地”吃子“——所有失了活氣的棋子,無一例外,都叫她提來吃了。之前白子被困,她便一連吃了一長串的糯米年糕,翠煙捧著饕餮形狀的香爐過來的時候,她正在打著嗝。

“姑娘倒也勤勉。”翠煙說笑:“下次再遇到琅琊王,總不至於再將我也輸給了他吧。”

“趙家小子?他倒是喜歡執黑。如今黑方占盡了優勢,白方眼看被逼入險境,翠煙,你可知白子接下來該如何落?“

”姑娘跟我開玩笑吧。我哪裏又懂棋?“

朱成碧正要解說,一隻腦袋上頂著假發卷的老鼠卻順著案幾的腿兒爬了上來。翠煙嚇了一跳,又忽然想起來,之前的臘月,曾有駕著木製金剛的鼠王拜訪天香樓。因朱姑娘跟常公子幫忙做了臘八粥,鼠王為表感謝,還送了隻鐲子給常公子。眼前的老鼠戴的假發如此眼熟,倒像是出自鼠王的宮廷?她耐下性子,見姑娘將它捧了。那老鼠隻在她耳邊,吱吱幾聲,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朱姑娘的麵色便漸漸凝了,終至麵無表情。

”原來……如此……“

她忽然便出了手,將一枚白子生生地擠入了黑子的後盤。

翠煙嚇了一跳。她確實不懂棋,卻也知道那點四周都已經被黑子所占,四麵楚歌,乃是死棋。

”姑娘,圍棋不是這麽下的……“

她往朱成碧的方向瞧了一眼,立刻住了口。朱姑娘正在微笑,卻雙目通紅,隱隱有淚,額上青筋畢露。

“是這麽下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從來都是這麽下的——不入死地,哪裏來的生路?”

月光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裏,披散著銀白長發的女子前後搖晃著身體,斷斷續續地哼著歌。

每當她搖晃一次,都會傳來鐵鏈聲聲相擊。徐若虛因此判斷,她跟自己一樣,都在手上戴著鐐銬,銬上還穿了鐵鏈,固定在牆上。

唯一不同的是,這女子不知道在這裏被囚了多久,而他,今日才被扔了進來。

跟琅琊王的那場對峙,以他胸口麻痹得無法呼吸,最終丟臉地昏過去作為告終。在失去全部意識之前,他甚至還望見那半麵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自己,薄唇邊抿著個滿是嘲諷的笑。醒來後,徐若虛便被鎖在了一間狹小的囚室當中,窄窗中射入月光,可以望見一輪即將圓滿的月亮。

原來已經是夜間了。

這是他恢複意識之後的第一個想法。緊接著,他從地上翻身坐了起來:琅琊王才是背後主使,必須盡快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阿零——

他攤開手掌,掌心中是那隻已經僵死多時的藍眼的蜂。最後一刻他用盡力氣,還是抓它在了手裏。

“阿零。”徐若虛輕聲喚道。

那半麵鬼跟琅琊王並沒有搜走他腕上的金鈴,如果他願意,他還是可以召喚阿零的——無論多遠的距離,他都會有所感應。凡君所命,無有不從。

但他依然記得,在地洞之中,麵對那名叫伽樓羅的怪鳥的時候,阿零的戒備和僵硬。他明明如此畏懼烈火,卻還是拚命想要護著徐若虛周全。這些,他都是記得的。

徐若虛輕輕地撥弄著那些細小的鈴鐺,一個接著一個,終究還是放開了手。

便是在這時,叫他聽見女子的歌聲。他循聲望去,隻見囚室的另一個角落中,赫然還有一人,便是那銀白長發的女子。她貌似瘋狂,歌聲卻清越,徐若虛聽了幾遍,發現她來來回回,隻重複著幾句:

“開佛塔者……為麒麟主……”

徐若虛跟著她念了幾遍,恍然大悟,放聲問道:“這位小娘子,你唱的,可是無夏城裏的童謠?”

這首童謠徐若虛之前曾聽過,共有三十六句,每句四個字。唱的便是當初蓮燈和尚如何孤身一人對戰黑麒麟,又如何以肉身化塔,鎮住了這強大的神獸。每年的上元節,都有燈匠將這首童謠寫在走馬燈上,燈一圈圈地轉著,圍觀的孩子們拍著手唱:

開佛塔者,為麒麟主,一統江山,千秋鴻福。

這幾句,說的是黑麒麟在被鎮壓之前曾許下諾言,誰能再開蓮心塔,便是它的主人,它可以助他一統神州,長生不老。徐若虛當初聽了,以為不過是附會之詞。按故事裏所說,那黑麒麟素來桀驁,豈肯甘居人下?

但如今,在這陰森囚室之中,由一個狀似瘋狂的女人反反複複地唱出來,徐若虛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琅琊王趙珩身為皇室貴胄,當以守護無夏為己任才是。若開蓮心塔,放出麒麟,隻會讓整個江南大亂——除了虎視眈眈的北狄,有誰會覺得這是件好事?對他趙珩又有何好處?

但要是,這童謠,說的竟然是真的呢?

他這一問,那女人的歌聲頓時中斷了。她轉過臉來,卻連臉上也覆蓋有發絲,隻露出一隻盯著他的眼睛。

“你是誰?”

“呃——”

“是王爺派你來帶我出去的嗎?王爺終於想起我來了嗎?你去告訴王爺,我種出了雙生菇,隻有我鶴菡,替他種出了雙生菇!”她朝他撲了過來,兩隻手尖細猶如利爪,徐若虛嚇得朝後退去。所幸那鐵鏈長度有限,她撲了一半,又被拽回去,終於抓在了地上。

“隻有我,隻有我是真愛他的!我為他折了翅膀,困在這裏好久好久,這裏陰暗潮濕,可我身上的蘑菇好歡喜,我也好歡喜!”她將頭抵在地上,銀色長發如波浪起伏,卻忽然抬起頭來,“我想起來了,他不要雙生菇了,他不要我了——現在他想要黑麒麟——他要的是長生不老——”

她麵色淒惶。此刻她身在亮處,叫徐若虛看清,被頭發所遮住的半邊臉上,密密麻麻,猶如龍鱗。

竟然全是蘑菇。

徐若虛一陣反胃惡寒,又滿心憐憫,正不知如何是好,卻忽然有另一隻柔軟的手落到了他的後頸上。他一哆嗦,立刻就要大叫起來,卻被人捂住了。一位媚眼細長的姑娘站在他身側,身著櫻桃紅的褙子,正將一隻手指豎在嘴唇上,做一個噤聲的姿勢。

“櫻,櫻桃姐姐!”徐若虛輕聲喚道。他之前在天香樓學包胡眼兒蜂的時候,沒少受櫻桃跟翠煙兩個的照顧,知道她倆跟朱掌櫃的一樣,並非普通凡人。此刻見她無聲無息地冒出來,倒也沒有太吃驚。

“常公子讓我來帶你出去。”

她簡短地說,便拉了徐若虛的胳膊,竟是要往牆上去,徐若虛叫她一拽,身上的鐵鏈又繃緊了。櫻桃皺了眉頭,蹲下來將那鐵鏈又拉又扯,但她畢竟隻是個姑娘,哪裏扯得動。

“常公子……可是妙筆生花的常青公子?”鶴菡問道。見櫻桃點頭,她端正地跪了下去:“之前曾蒙公子善意提醒,無奈我執迷不悟。若再見到公子,便請替我轉告一聲:鶴菡後悔當初沒有聽公子的話,方有如今下場!“

銀白的長發在月光之下起伏,漸漸顯露出一隻翅膀的形狀。那隻半身都覆蓋了蘑菇的仙鶴掙紮著從鐐銬中解脫出來,撲到徐若虛身邊,啄斷了他腕上的手銬。

櫻桃大喜,頓時朝牆中鑽去,整個人竟然漸漸融入牆內,隻剩一隻手還拽著徐若虛不放。他回頭想要道謝,便見重重疊疊的蘑菇冒了出來,頃刻便將那仙鶴吞沒了。

接著他被拽入了牆中,猶如被拖入了沉重的簾幕夾縫之間,磚塊跟石頭暫時變得柔軟,在櫻桃麵前朝兩側退開,又在他們身後合攏。即使如此,徐若虛還是呼吸困難。

“畢竟是活人。再堅持一刻,我帶你出王府。”

徐若虛忽然想起來,抓住櫻桃:“得趕緊告訴常公子,琅琊王他——”

“公子知道的。”櫻桃沒有回頭:“公子全部都知情。他還說,讓我送你最後一程,直到他……堅持不住為止……”

櫻桃不再言語,恍惚中,她的半邊身體都在慢慢融化成墨汁。這是怎麽回事?徐若虛要追問,櫻桃卻忽然站住了。“公子!他們竟敢……”她聲音急切,緊接著抓了徐若虛,朝旁邊一推。徐若虛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穩,定睛一看,竟然已經身在一處流水長亭的花園,再回頭,身後隻是一堵黑瓦白牆,牆上墨汁淋漓,卻再無人形。

一隻手從天而降,將他的衣服後領一拎:

“好小子,不是叫你不要再插手??”

卻是魯鷹。

徐若虛大喜過望,趕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魯大人,眼下我已經探明,琅琊王想開蓮心塔,之前喪命的妖獸跟埋在地下的迦樓羅鳥,均是他所指使——“

魯鷹臉上半點兒驚訝都沒有,抓著他後領的那隻手也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我叫你不要再插手,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們這些小孩子,能不能對老人家稍微有一點兒信心?”

魯鷹稍加解釋,徐若虛便明白過來。自從前幾年無夏城遭朱雀火焰焚燒,琅琊王的海東青卻將朱雀逼向了蓮心塔,魯鷹便對琅琊王真正的目的起了疑心。這些年來他一直小心留意,但卻並沒有發現琅琊王有特別明顯的動作。直到這天晚上,一直監視著天香樓的羿師回報說,常青罕見地在入夜之後離開了天香樓。他親自跟蹤了一路,將常青跟檀先生在五虹橋邊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趙珩貴為皇家血脈,卻如此草菅人命,為一己私欲,置整個無夏於不顧!”魯鷹搖了搖頭,“他卻還沒有問過我的追日弓,答應不答應!”

……這句話很帥喔,冷冰冰大叔。

魯鷹額上青筋冒起,卻忽然側耳聽了一陣,扯了徐若虛便朝旁邊的山岩後躲去。這塊岩石形狀有如盤踞的雄鷹,後麵種有一叢月桂,正好垂下來,遮住二人。他們剛藏好,便聽得環佩作響,兼有女子笑語,越來越近。徐若虛自岩石的縫隙中望去,但見白衣如雪,黑發間金環閃耀,是琅琊王的兩個貼身婢女。

“紅藕,你且說說,如今這無夏城中的男子,卻是誰生得最美?”

魯鷹皺了皺眉,像是覺得這話題實在無聊至極。隻聽另一個婢女回道:“那還用比?自然是我家王爺。不過,盈袖你未曾見到,今晚來訪的那位黑衣的年輕公子,倒也……俊俏得很……”

盈袖笑起來:“你初來無夏,還沒有來得及聽說吧?那一位是天香樓的常公子,這無夏城中,不知有多少姑娘夢著要嫁給他。”

“不過,我聽他語氣,似乎已有心上人?”

“怎會?”盈袖急起來,“快,快將你聽到的一五一十統統道來!”

“我伺候之時站得遠,隻聽到幾句,裏麵好些個詞,都前所未聞。我記得王爺說:‘她如此寶貝你,若聽說你在琅琊王府,隻怕連這半個無夏城,也不夠她吞的。’我還在想,這個‘吞’字,該不會是我聽錯?那常公子便苦笑道:‘她之前在戰場上被北狄的白澤傷了一回,正好牽動五百年前淞陽關一戰未愈之傷,如今的她就算想要化出獸形,隻怕是力不從心。’王爺便樂了,調侃道:‘ 常公子,你便如此將心上人賣了?’那公子一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隻說了八個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盈袖倒吸一口冷氣:“這麽說,這‘心上人’是真的?”

“還有呢,王爺又問他什麽大事,他說,‘ 我要那跟麒麟一起鎮壓在塔下的一樣東西。’”

“是何物?”

“‘通天引。’”

魯鷹一路聽下來,麵色發青,手在山岩上越抓越緊。待聽到此處,那岩石本來就鬆脆,竟真的叫他抓碎了一角,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兩個婢女受了驚嚇,立刻便要逃走。魯鷹幹脆躍了出去,徐若虛隻聽得兩聲沉悶的響聲,叫做盈袖的那個便倒在了地上,另一個名叫紅藕的,被魯鷹拖到了岩石後麵。

他蹲了下來,一臉冷酷,掏出羿字腰牌來朝那驚惶失措的婢女一舉。

“我乃巡獵司教頭。你們適才說起的那個常青公子是假的,為白澤所變,乃巡獵司追捕的危險凶犯。他被我一路追捕,這才逃入王府,恐怕會對琅琊王不利。你這婢子,若心中還有王爺,還不趕緊從實招來?”

徐若虛驚訝地瞪他。這一番完全是胡說八道信口開河,但叫魯鷹頂著張萬年不變的冷臉說出來,居然頗有說服力。那婢子聽了,立刻跪倒在地,一個勁兒地磕頭。

“那假的常公子後來去了何處?”

“奴婢真的不知!隻是,隻是之後又忽然來了個小丫頭……”

“可是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梳著雙髻?兩側眼角都畫了紅妝?”

徐若虛忍不住插嘴。紅藕轉眼看他,滿臉驚訝:“大人如何得知?”

原來常青雖然不知去向,琅琊王的興致卻依然很高,獨自在棋盤上布著局,還讓那個戴麵具的檀先生守在一旁。紅藕她們雖然心中嘀咕,但王爺不歇息,她們是萬萬不敢露出一絲疲態來的。就這麽快到三更時分,屋內的燈火忽然同時朝一個方向傾斜了三次,一時間光影搖曳,帷帳起伏,待她回過神來,屋內便多了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

“說來也怪,明明隻是個小姑娘,可她說話的聲音,樣子,又透著股成年女子的嬌媚。滿屋子裏,都是一種莫名的香味,讓人想起春日的芙蓉花,隻覺得懶洋洋的。她朝王爺的方向一步步走過來,我們幾個婢子想要去攔,哪裏還動彈得了……”

趙家小子,我那不爭氣的賬房現在何處?那小姑娘問。

他麽,正在我府上做客,恐怕還要再盤桓幾日——琅琊王這樣回答。

小姑娘不搭話,隻望著地上兩根鏽跡斑斑的鐵鏈,那是常公子走後,檀先生再來時帶來的。上麵的血跡還是新鮮的。琅琊王聳了聳肩,將一枚黑子放到了棋盤上。

“‘他不肯留下’,王爺說,‘我讓檀先生用這鐵鏈,從他兩側鎖骨下麵一點點地穿了過去。’小姑娘的神色頓時就變了,那眼睛——我從未見過那麽可怕的眼睛——像是野獸的眼,整個都在透出金光!王爺卻一點都不害怕,隻問,你可帶來了麒麟血?”

小姑娘卻俯下身去,伸手觸摸殘在鐵鏈上的那人的血,表情溫柔至極。她說——

“王爺這步棋,看似高明,卻實在是舍本逐末了。若想要長生不老。何必需那壓在塔下之物?又何必傷及佛塔,火燒無夏城?你放了他,我便答應你,給你做一道菜,你吃完後,頃刻便能永保容顏,與天地同壽。”

“什麽菜?”

“長生肴。”

琅琊王點了點頭:“好計策。你先是騙得我放了他,然後再說,尋找這樣食材需要花上三年,配齊調料又要五載——本王卻是等不起了!”

“不必。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著要做一回長生肴,因此總留個心眼,四處搜集著材料。如今,鮫人淚,玄蜂毒,龍骨勺,都已經備下,連必備的神農鼎,也在四璟園中叫我納入囊中。趙家小子,你好好想想,這機會如此難得,這世間,隻有我知道這道菜如何做法,也隻有我集齊了全部所需之物。這一道足可以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菜,原本就隻缺主料了。”

“那主料是什麽?”

“一隻千年妖獸罷了。”她輕飄飄地說,露出兩側的虎牙:“難道不是近在眼前麽?”

他們彼此注視著,幾乎在同時露出了微笑。連一旁的檀先生都翹起了嘴角。

琅琊王將扇子在手心裏一拍:“既是如此,你我就算是達成承諾了。隻是尊駕畢竟神通廣大,若我前腳放了你家賬房,後腳你便發起火來,將整個琅琊王府都給吞了。本王卻還是有些害怕。”

“你還要如何?”小姑娘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琅琊王頭也不回,隻朝檀先生伸出了一隻手,檀先生恭敬地欠了欠身,將一樣東西交給了他——

這一番轉述,聽得徐若虛驚心動魄,不由得開口問道:“那是何物?”

紅藕像是被他嚇了一跳:“一,一隻帶金鎖的項圈。”

野火燎原,隨著風勢,越演越烈。

常青閉目站在火焰的包圍之中,不動,不聽,不看。

無數隻蒼白的手,自火中伸出來,哀告聲聲,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公子,公子!奴家腹中尚有三千多枚卵,隻求能緩我一日!產卵之後,便是立刻就湯鑊,也毫無怨言!”大腹便便的婦人,滿頭珠翠,跪在他的腳下。

“這條道,百十年來,一直是我族南歸的路線,今年卻不知被何人,沿途布下天羅地網,就為了一個虛無的傳說,以為我族能吐出黃金,我漱金雀一族,就此滅絕了!”男人將懷中之物朝他舉起來。“公子,我命不久矣,可這世上,仍存一對幼鳥,求你垂憐!”

他的牙越咬越緊,簡直連額角都要鼓起來,卻還是閉著眼,直到那聲音跟影像都漸漸褪了,耳邊隻剩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常青鬆了口氣,再睜眼時,卻跟一雙滿是眼淚的稚童大眼迎麵撞上。

“娘,”那孩子額前一根小小的銀白犀角,瑩瑩生光,嘴裏卻隻會說一個字:“娘,娘,娘……”他喊的娘就倒在身後,犀角已經被割,是生生流血而亡。

“夠了!我不過隻是一個人類,就算有神筆相助,可我勢單力薄!為何你們都來找我!”

你能聽見,你能聽懂。公子慈悲,求你相助!

火焰中,無數對眼睛,獸,鳥,魚,蟲,臨死前不甘的雙眼,一對對都在望著他。

“我能做什麽?我能為你們做什麽?”他伸出雙手,手上皮膚焦黑翻卷,露出血紅的肉來。“連我自己,也剛剛死裏逃生……”

火焰中,獸群朝兩側分開,一隻全身披滿雪白長毛的獸從中間走了出來,親熱地舔著他的手掌。在它的前額,睜著一隻鮮紅的眼睛。常青沉默片刻,終究還是抱住了它的脖子,就象之前無數次做過的一樣。

“抱歉,累你慘死,都是為了救我——”

我不會再複活了,但你還能救他們。熟悉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來。你能救神州大陸上所有的妖獸。他們想要的,不過是回到靈界而已。

火焰消退,他們腳下的大地開始了移動,而他們懸在半空,靜靜俯瞰著——地平線上,一處青瓦白牆的小城,被護城河環繞其中。

“去無夏城。通天引跟黑麒麟一起,被鎮壓在蓮心塔下。那裏有一隻可怕的饕餮,所有靠近蓮心塔的妖獸,都被她吞吃殆盡。但唯有她,藏有麒麟血,隻需要小小一瓶,便可以令蓮心塔倒塌!”

環繞他的火焰又回來了。獸群的眼睛在火焰中躲閃顫抖。可怕的凶獸,他們喃喃,她吞噬我們,她能吞噬遇到的一切!

“我不害怕她。除了小梨,我本來就一無所有。”

啊啊,他現在想起來了,就是在那一刻,年輕的他給出了諾言。麵對著神州大陸上剩餘的妖獸,麵對著無數求救的眼睛。

“我會拿到麒麟血,為你們再開通天引!”

常青猛地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這個動作帶動了兩側鎖骨下的傷口,不由得一陣劇痛,叫他又跌了回去。

“公子!”翠煙嚇得撲過來,又趕緊查看他的傷。那兩處傷口本就猙獰,這麽一動,又流起血來。她忍著哽咽,用手絹拭著,一麵恨恨道:“是誰這麽狠心,將你傷成這樣?”

常青隻是苦笑。他被檀先生穿了鎖骨,頸上戴了鐵環,囚在籠中,本來尚可忍受。待到朱成碧終於現身,卻是麵若冰霜,見他受傷也無動於衷,隻扯斷了囚著他的鐵鏈,將他拉出來甩在地上,讓他快滾。

就跟他曾在陽澄湖細腰女的霧鏡中所見情形一模一樣。連他喉嚨中帶血腥味的劇痛,也一模一樣。

他曾最為懼怕之事,還是成了真。

這麽一鬧,常青肩上的傷口撕裂得更加厲害,好不容易支撐著回到天香樓下,終究還是難忍劇痛,暈了過去。看眼下情形,是翠煙將他救了回來。正在這樣想著,翠煙卻在他對麵跪下了,將一隻錦盒高舉過頭。

“這是……”

“公子走後不久,琅琊王府的人就將公子摔斷的筆送了過來。姑娘就給了奴婢這個,讓我守著天香樓,等公子回來。”

翠煙打開了盒蓋。繡著雲紋的乳白色綢緞之上,靜靜地躺著一隻用整塊天青石雕刻而成的瓶子。

麒麟血。

那驕傲的獸曾經執著如生命,如今卻拱手相讓。

或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常青略微晃了晃。他朝那瓶子伸出了手,卻又遲疑起來。

“姑娘她……可曾還說過什麽?”

“她還有一句話,讓我轉告公子:‘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

八年的等待,他朝思暮想之物,他親口給出的承諾。早在金翅鳥消逝的那個清晨,他就已經下定決心,這一路上,無人可以阻擋,即使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如今他已經把自己的心挖出來了,不是嗎?離他最終的目標,隻差一步,他該欣喜若狂才是——

“翠煙?”他忽然問,“為何你在哭?”

“翠煙不曾哭。”那婢子答道,“翠煙是公子所繪,一舉一動,都是由公子心意所生。”

她抬起頭來,臉上兩行發亮的眼淚,正在簌簌而下。

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常青進入了蓮心塔。

他上一次進蓮心塔,還是初到無夏城不久,算起來到如今,也有八年光陰了。蓮燈和尚的故事在無夏家喻戶曉,蓮心塔內的佛堂卻簡陋至極,隻有一座麵目模糊,雕工拙劣的石像,盤坐在蓮花座上,腳下一盞長明的孤燈。唯一的那隻蒲團經香客長年跪拜,早就破敗不堪了。

常青聽人說起過,這尊石像,是在蓮心塔成型後的第二日,忽然出現在底層的佛堂之中,連同石像背後的牆上,也教人畫了兩句佛偈。用“畫”這個字,是因為那字跡潦草至極,至今為止,無人能夠認出。

這次,是他第二次進入蓮心塔。他在石像麵前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大師,我……”

他忽然望見了那兩句佛偈,頓時語塞。上一次進蓮心塔的時候,他已見過,隻覺是鬼畫符一般,不知所雲。但如今,他一眼望去,卻字字句句,都逼上心來:

身為塔,心為燈,十方菩提。

生何歡,死何懼,究竟涅槃。

是她的手書。這跟一名江湖行醫學來的,開藥方用的潦草字體,沒少受他的嘲笑。八年裏,他見她寫在給櫻桃采買的物品單子上,寫在跟翠煙猜迷作詩的牌令上,甚至寫在他因為被她搶走了筆,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完成的畫作上。

本來是不認得的,如今卻熟悉至此,猶如肌膚相貼,呼吸相聞,一筆一畫,都透入血脈,再也不忘。

這麽說來,想必連這石像都是她親手所雕的。難怪雖眉眼模糊,卻惟妙惟肖,神態自若,正是當初在陽澄湖底,菩提佛珠形成的光圈當中,站著的那人。

常青拔掉了石瓶的塞子,向前一步,將瓶中粘稠的鮮血傾倒在石像的頭頂。血流沿著石像,緩緩而下。

整座蓮心塔,都在他的四周開始了搖動。而自那石像的正中,忽然裂開一條發光的裂縫,竟然是將他傾倒出來的麒麟血,一滴不剩地吸了進去。佛塔晃動得更加厲害,連同常青腳下的地麵都波動起來,他卻咬緊牙關,不管不顧地接著倒下去。

他不能停,否則他就會止不住地去想,這是五百年裏,她所珍惜的,想要守護的一切。

如今輪到他,親手毀去。

下一刻,他忽然屏住了呼吸,緊急地朝一側退開一步,堪堪避過飛來的箭矢。那飛箭原本是朝他肩頭射來,他一避讓,卻將手中的石瓶暴露在了飛箭之下,隻聽的清脆的“鏘”的一聲。那瓶子脫了他的手,被撞飛了出去。

常青立時便要跟過去搶,接下來的幾箭毫不留情,都射在石瓶周圍,竟是將那瓶子圍了個嚴嚴實實。魯鷹趕了上來,一拳揍在他肩上,正好擊在傷口上,常青頓時痛得眼前發黑,又被第二拳揍在腹部,整個人都弓了起來。

“忘恩負義的東西!八年了,便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吧?虧她還口口聲聲地說信你,你卻又如何待她?”

魯鷹一邊訓斥,一邊又是幾拳。常青一聲不吭,也不反抗,任由他揍,一麵卻伸手,想去抓那隻天青石的瓶子。

“我早告訴她,你不是真正的常青,你是白澤,可她就是不信!”

魯鷹想起當年白澤所殺的鏢師同伴,心頭火焰更甚,接著的一拳便使上了十分的力氣,直朝著常青的鼻梁而去——

卻被他接住了。

“我,不,是,白澤!”

他此刻已經被魯鷹擊倒在地,頭發散亂,狼狽不已,卻是雙眼發光,咬著牙道。

“不是嗎?”魯鷹冷哼了一聲,卻忽然開始將常青壓在下麵,撕起他的衣裳來:“我知道白澤,在身側腰間,還各生得有三隻眼睛……”

黑色深衣之下,露出的白色單衣上已經滲出了血跡,魯鷹愣了一下,卻還是把單衣也扯了。這一下連原本凝固的血痂也一並扯了下來。常青渾身一抖,卻沒有反抗。

“……不讓你看上一眼,你大概這輩子都是不會死心的了——魯大人!”

他露出的腰側,並無眼睛,卻隻是一片醜陋的疤痕,眼看是火焰燒灼所致。

“這是?”

“我自幼便通獸語,與妖獸相交,總有旁人疑心我不是人類,乃是妖孽。待生母去世,父親聽了繼母讒言,竟將我跟小梨都綁了,要活活燒死,這傷便是那時候留下的。”他短促地笑了一聲:“他大概沒有料到,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延綿到了偏房。我跟小梨得妖獸們相助,趁亂逃了出來。”

“你真的是常青?”

“你說呢?魯大人……你到底看夠了沒有?!”

“嘖!”

魯鷹猛地扭過頭去,站起身來,將脫下來的外衣甩在了他的臉上。

自他們身後,傳來一個頗為遲疑的聲音:“魯大人……常公子……你倆在幹啥?”

魯鷹萬年不變的冷酷老臉,居然也一僵。想起此刻常青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簡直是失禮至極,不由得尷尬萬分。回頭一望,來人睜了對無辜大眼,果然是徐若虛。

他這麽一分神,常青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動作異常迅速,搶過了旁邊的石瓶,兩步便邁到了蓮燈和尚的石像前。那瓶中尚殘有一半麒麟血,他竟是準備再倒下去。

“常公子!”徐若虛叫道:“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苦衷,一定要開這蓮心塔。眼下麒麟血就在你手中,無人能阻止你。但此時此刻,我能開蓮心塔,魯大人能開蓮心塔,甚至琅琊王也能開蓮心塔——唯獨你不能開。”

唯你不同。

徐若虛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常青卻回應道:

“我?我不過是個區區人類,暫時得了她的青睞而已。就算我叛了她,這傷也未必不能愈合。待我死後,她還有千秋萬載的壽命。百年也好,千年也罷,她總會忘記我的。”

他手指顫抖,卻還是執著麒麟血,一股腦兒地傾倒下去。蓮心塔抖得越來越厲害了,魯鷹跟徐若虛隻聽得鈴鈴作響,是飛簷下的鐵鈴被抖得快要散了架。

“……隻怕朱掌櫃的,未必還有千秋萬載的壽命了。”

此話一出,三人都被驚得退了一步。蓮燈和尚的石像一側,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冒出來個幼童,看年紀不到七八歲,身著玄衣纁裳的冕服,肩上繡著日月山紋,頭戴一頂金光閃閃的冠冕,正在前後甩著兩條腿兒。

“她把自己賣了,去換你回來。孤是怕美人你將來後悔,才特地提醒你的。”

幼童一本正經地朝著常青道,嘴裏卻是口口聲聲地叫著美人。常青一愣,終究還是認出了那隻冠冕。

“……無夏城的……鼠王陛下?”

“還是美人記得孤!也不枉孤這麽喜歡你!”鼠王笑眯眯地鼓起了圓臉。上次它帶了臣僚,駕著金剛來天香樓請朱成碧做臘八粥的時候,還是隻肥得猶如一隻老貓,要靠抬才能移動的巨型老鼠,誰知道化為人形,卻隻是個孩童?

“你剛才說,朱掌櫃用什麽換的我?”

“她應了那人類王爺,要給他做長生肴。”

“不可能。”常青皺眉反駁:“長生肴的主料需得是存活千年以上的妖獸,這無夏城裏,哪裏去尋?連整片神州大陸上,也不過是寥寥無幾——除非我放出黑麒麟來……”

鼠王緩緩搖頭。

“這城裏一直都是有著另一隻跟黑麒麟一樣超過千年的妖獸的。美人你當真不知?”

常青的臉色便漸漸地白了,兩側的肩膀都在發抖,就好像止不住的寒顫。這個夜裏,他先是遭檀先生重創,剛才又被魯鷹揍了一頓,卻是第一次麵露驚惶。

“是真的。”徐若虛道。常青猛地扭頭盯著他,那眼神如此可怕,教徐若虛不由得退縮了一下,又接著說:“我跟魯大人抓了個王府的婢子,她親耳聽見朱掌櫃對琅琊王說——”

常青隻覺得雙耳都轟轟作響,猶如雷鳴,是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胸口,幾乎要破胸而出。他快要聽不清徐若虛在說些什麽,但卻依舊能辨識出他的唇形。

恍惚間,金眼紅妝的少女立在他麵前,露著小小的虎牙,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難道不是近在眼前嗎?

“……好狠的凶獸……”常青喃喃。

“我曾聽阿零說起,常公子在妖獸間頗有令名。凡有求助者,公子均傾力相助,從不推辭?”徐若虛朝他一抱拳:“如今有一隻饕餮,重情信諾,五百年間日夜守護蓮心塔,從未懈怠。現下她身陷險境,恐有性命之憂。常公子,我便替她向你求救,如何?”

常青沒有回答。他將裝著最後一點麒麟血的瓶子塞入了袖中,轉身立刻便要走,卻被魯鷹攔住了。

“你如今這個樣子,又摔壞了筆,如何能進王府救人?還是我去……”

“魯大人,此事好像與你無關吧?”

“咳。”魯鷹梗著脖子,頗不自在地望向遠處:“冤枉你這麽些年,就算是道歉吧。”

常青萬萬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種話來,一時間竟然被噎得不知如何應對。鼠王卻在一旁開了口:

“是說那隻生花妙筆麽,已經叫孤給修好了。”

他伸手自袖中將那隻筆取了出來,朝空中高高拋起。

常青大喜,道了謝,正待伸手去抓,鼠王卻接了筆杆,拿得遠遠的,另一隻手托了下巴,眯了眼看他:“從這個角度看起來,美人真是越看越好看啊!之前孤送你的鐲子,為何不見你戴?害得我又派屬下去天香樓取了一趟。”

“朱……她曾說,這鐲子是鼠王備給未來王妃的。”

“正是。”

“蒙君厚愛,可在下是男子。”

“沒事兒,孤不嫌棄你。”鼠王燦爛地笑著。

“……”

“你可要想好了。跟孤在這裏閑磕牙的功夫,那饕餮說不定早就被煮得熟透了。”鼠王慢吞吞地自冕服內取出一物,正是他初次見到常青時送他那隻玉鐲:“為孤王妃者,即可號令全城三十六族鼠族。孤為博王妃一笑,便是江山也拱手送得,一隻小小的筆,又算得了什麽?”

魯鷹忍到此刻,終於還是開口:“荒唐!世間哪有男子為妃的道理!”

“沒錯。所以孤讓他想好了。”

一瞬間,幼童的臉上,浮現出獸臉猙獰:“好好想想,為了救她回來,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你這是趁火打劫!”徐若虛抗議,卻被常青伸出一隻手,擋在他胸前。

“我答應你。”

“她麽……”

徐若虛站在常青身旁,望見他眉目含情,眼波流轉,整張臉都亮了起來。伴著這個“她”字的,是實打實的溫柔淺笑。就好像他此刻身邊是煙柳環繞,春桃芬芳,而他朝思暮想的那人,笑語晏晏,就在身邊。

可他接下來說的話,卻是:“她啊——此刻,當是恨我入骨吧?”

墨汁從筆尖滴落下來,積在地麵上,卻隻是不散,一層一層,疊出的是一座六棱七層的袖珍佛塔。緊接著以佛塔為中心,又有六根細細的墨線朝不同的方位延伸開去,如有生命般,分別自動繪出了五虹橋、四璟園、寒潭寺……

“正如徐若虛所說,護著蓮心塔的封印共有六個,眼下已有兩處被毀,而其餘四處,全都教趙珩埋下了朱雀鬼胎。那鬼胎極易爆炸,還得請魯大人,無論如何要勸說曲焰姑娘,盡力安撫。”

那墨線還在繼續朝空白處延伸,一棟又一棟建築被編織出來,整個無夏城纖毫畢現: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橋,人潮湧動的花市,騾馬市,城東最為集中的酒樓食肆,樓前還搭著淡青色的戲棚。接著便是層層疊疊的青瓦白牆,被護城河一分為二……

“琅琊王想要一出大戲,我們就成全他。鼠王陛下,還請全城鼠族多方配合——”

常青的話說到一半,卻忽然中斷了,手中的筆也掉在地上。

正在成型中的無夏城顫動起來,重新融化為墨汁。他捂住了胸口,衣襟上暗色的血跡在一點點擴大。

徐若虛勸說道:“常公子,你有傷在身,不要勉強……”

魯鷹搶過去查看:“這又是何時斷的肋骨……”

“本來沒斷的,剛才叫魯大人揍斷了。”常青冷冷回應,回手再去抓那隻筆。

“唉唉啊,美人受傷了,孤真是心疼。”鼠王托著下巴在一旁看著:“不過啊,若隻是想要畫出整個無夏城,美人你手裏,不就有一樣可瞬間增強功力之物嗎?”

常青回頭看他,他無辜地努了努嘴。

“喏,那瓶麒麟血。”

琅琊王麵前擺放著一隻玲瓏剔透的水晶盞。

盞內湯色全然透明,散發著溫煦的鮮香,盞的底部,靜靜地躺著一隻少女的小手,猶如一朵被摘下來,又被浸泡在湯內的盛開著的梔子花。

“那饕餮說,這湯底,是她層層過濾,共有三十道工序,確保沒有一點雜質,卻保持了全部由血肉中熬出來的精華,才有如今的透明。”檀先生立在一旁,欠了身解說:“這隻手連骨頭都一並酥爛了,卻依舊保持形體不散,待會兒是必須連骨帶肉,全部吃掉的。”

若換了旁人,如此駭人場景,隻怕是要當場吐出來。琅琊王麵上卻紋絲不動,隻舉起筷子來,點了點頭:“她倒是費心。”

“如何?”檀先生緊張地問。

琅琊王沒有答話,凹下去的麵頰,眼看著一點點地豐滿起來。他欣喜地伸了手,打量著指甲上重新充沛的血色,又取下頭上的玉冠,散了滿頭黑發下來——

“可還有一絲銀絲?”

他一麵問,一麵站了起來,在室內嚐試著走了兩步,哪裏還有病重的樣子?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充滿了力量,麵上肌膚豐盈,瑩瑩生光。

“恭喜王爺!”

琅琊王尚未來得及大笑出聲,耳邊便傳來一陣遙遠的爆炸聲。他跟檀先生站到窗邊一望,有火光直刺入夜空,伴隨著滾滾煙塵,隻消一會兒,便朝四麵蔓延開來。緊接著是人聲喧嘩,竟然連王府內也充滿驚惶的喊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門外哭著:

“王爺,寒潭寺跟四璟園忽然被人炸了!整座王府都是老鼠亂竄,還學人行走,嘴裏口口聲聲說什麽,麒麟王就要回來了——王爺,王爺,這裏住不得了!”

“沒錯,那混世魔王將要再臨。你們還是收拾細軟,各自逃命去吧。”

他待得門外沒了動靜,轉頭問道:“不是說要等到天亮,明暗相交的那一刻再開塔?”

檀先生麵露惶恐:“並非屬下所為!”

“罷了。那朱雀鬼胎本來就易爆,提前開便提前開吧。吩咐下去,本王即刻要去蓮心塔——”

下一刻,原先被那女子守著哭了一陣的門轟然炸裂。撕碎了門扉,衝進室內,蔓延開來的,竟是些氣勢洶洶的粘稠陰影,還夾雜著咆哮聲:“言而無信!”

檀先生擋在了琅琊王身前,將一隻不過手掌大小的木製的饕餮傀儡舉了起來。那饕餮是他親手一點點削製而成的,已經失了一隻前臂,脖子上一枚袖珍的黃金質地的項圈閃閃發光。

他揪住了那饕餮傀儡的脖子,朝旁邊狠狠一扭。

那陰影猶如海潮,本來已經快要撲到他們眼前,此刻迅速退了下去。朱成碧從陰影中滾了出來,捂著脖子還在咳嗽:“不是說好,不傷無夏城!?”

琅琊王站到她身邊,俯視著她。他朝檀先生招了招手,後者將饕餮傀儡放在了他的手心裏。

“本王隻說把你家賬房還給你,什麽時候說過會不引爆朱雀鬼胎?”

一隻優美修長的手按著那傀儡的上半身,另一隻卻在將整個下半身朝一側用力翻轉著。就好像有同樣的無形的巨手也施加在朱成碧身上,她被壓在地上,完全無法動彈,整個身體都被翻轉成詭異的角度。

“本王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差點兒病死,日複一日地躺在**,被喉嚨裏的血塊嗆得無法呼吸。總以為下一刻就要死掉,卻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來。”

隻聽哢嚓一聲,他活生生扭斷了饕餮傀儡的脊背。朱成碧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剛才一直在顫抖不止的雙腿忽然一下子軟了下來。

“如何?是不是半身都毫無知覺?簡直生不如死?”

琅琊王抓起了她的頭發,將她扯得不得不仰著頭:“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若是見到你狼狽成這個樣子,可還會回頭看你一眼?”

她沒有回答,一雙大眼雖然是睜著的,卻毫無光澤,隻剩空洞,像是已經痛得失去了知覺。

琅琊王頓時覺得無趣,鬆手站了起來。

“王爺何不直接告訴她,是常青將她給賣了?”檀先生在後方說。

“黑麒麟已經是囊中之物,我又何必多嘴?再說,阿瑗之事本王還欠她一個人情,這下就算還了吧。”

那孩子蜷縮著身體,在包繞著自己的火焰當中哭泣著。

她走得越近,就聽得越清楚。它在哭著被亮光灼瞎的眼睛,哭著終日不得自由的痛苦,哭著久遠的,幾乎已經遺忘的夢境——在夢中,它曾被溫柔的歌聲所環繞。

她揪住身邊之人的衣裳後擺,再也不肯朝前一步。那人察覺到她的異樣,蹲下身來,好跟她的個頭平齊。

“焰兒,我也不忍逼你麵對這朱雀鬼胎,但如今整個無夏城危在旦夕,還是請你無論如何得想起來……”

想起什麽?她瑟縮了一下,習慣性地將大拇指放到嘴裏吮著。他見了這個動作,不由得長歎了一聲。

自她重生以來,這人類一直陪在她身邊,起初她對他又驚又懼,沒少啄他的手指。可他包好了手指,又過來給她換水換藥,到她化出人形,又是他帶她去買新衣新裙,日日給她梳頭。他總盼著她能想起來,可她實在不知道該想起什麽。但眼見著他這麽愁眉不展,連帶著她也要愁起來。

“那孩子在哭。”她把大拇指拔出來,吞吞吐吐地說:“魯叔叔不喜歡它哭……”

“是的。”他轉了頭,去望懸在他們頭頂的朱雀鬼胎。他表情嚴肅,整張臉猶如刀刻斧削一般:“真是喪盡天良!”

一個念頭猶如雷霆,劈開一直以來包圍著她的黑霧:那表情,她之前曾經見過的!忽然間,她發現自己身在半空,正急速墜落,而眼前這人緊跟著撲了下來,緊緊地抱著她,說——

但求同死。

她打了一個寒顫。

黑霧重新合攏,剛才的光影猶如清晨的夢境一般消失了。她拚命搜尋著它留下的痕跡——隻剩下一段曲調,她曾經為他彈奏過……很多很多次……

他一用力,竟然將她整個都高高舉起。他如此歡喜,雙眼發光,隻看得到她,所以沒有能夠察覺到,這動作驚擾到了身後的朱雀鬼胎。它睜開了布滿白翳的瞎眼,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開始了劇烈的咆哮。

數道漆黑的劍閃著寒光劈了下來,卻在離徐若虛的鼻尖隻有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站在後方的檀先生略微皺了皺眉頭。這十二隻鐵甲傀儡是他新作,從盔甲到手中所持重劍,均是玄鐵所製,他留到最後,原是準備護送琅琊王到蓮心塔這一路上,以備不時之需的。誰想到他們一進蓮心塔,這膽大包天的徐秀才盤腿坐在蓮燈和尚的石像之下,自稱已經等候多時。這豈不正是天賜良機,正好用這自王府地牢逃走的嫌犯的血,來給他的鐵甲傀儡開刃麽?

他驅動了頭三具傀儡,它們邁開腳步,鐵甲撞擊作響,將徐秀才團團圍住,卻在最後一刻停止了動作,任檀先生如何驅使,都再無反應。他又驅動了三具,竟然也是同樣的結果。

徐秀才隻是坐在原地不動,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果然是會點兒妖法,否則怎敢一人在此?”

“什麽妖法?”徐若虛撲哧一聲:“別蠢了,另外你也說錯了,我怎會是一人?”

一隻藍色眼睛的巨蜂從他袖中鑽了出來,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朝鐵甲傀儡的關節縫隙之間鑽了進去,消失不見。徐若虛舉起了右手,腕上金鈴兀自閃光。

“阿零!”

自佛堂的各個角落,埋伏多時的蜂群應聲而出,先是將他身邊六具鐵甲傀儡圍了個水泄不通,再過一陣,蜂的數量卻漸漸減少,竟然是全部鑽入傀儡之內。這六具鐵甲傀儡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回過身去,高舉起手中鐵劍,朝檀先生砍去。

檀先生連忙驅動剩下的六具鐵甲傀儡抵抗,徐若虛卻一閃便失去了蹤跡。他有心要將這該死的秀才找出來,卻無暇分心,隻聽得聲聲對話從後方傳來:

“王爺!你被騙了!就算你們炸了全部封印,放出黑麒麟,他也不會認你為主!”徐若虛急急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救無夏城!”

琅琊王發出一聲嗤笑,卻並不理會。

“不瞞王爺,在下一直養得有一群玄蜂,可化人形,便是阿零。什麽妖法之類,都是因為阿零在暗中助我罷了。這些日子,阿零離了無夏,千裏迢迢地去了北狄,探聽到了他原來的主人,北狄的大薩滿跟妖獸白澤的對話。原來那首流傳甚廣的童謠是由妖獸白澤親自潛伏進無夏城所散布的。他們不過是想利用你放出黑麒麟,製造混亂,好趁機揮軍南下而已!”

檀先生著起急來,索性丟了那些傀儡不顧,也想要趕到王爺身邊去,可一具傀儡生生擋在了他的跟前,手中鐵劍揮來,他不得不躍開躲閃,同時握住了腰間的烏鷲刀。

“是麽?”琅琊王的聲音遙遙傳來,是在問檀先生。

“王爺休得信他!屬下對王爺一片赤誠,天日可鑒!”

“好,”琅琊王應道:“我信你。”

但那該死的徐秀才,還在一字一句地說下去:“是麽?阿零還親耳聽到那白澤說,為保證此事順利,他還派出了一名擅長操縱傀儡,又懂得製作朱雀鬼胎的奸細。此人胸前有一隻雪白掌印,正與封印那鬼胎所用的掌印一模一樣——你可敢讓他脫衣核查?”

檀先生所操縱的鐵甲傀儡,原本已經將另外六具被蜂群所控的傀儡砍成了幾段,可此話一出,他手中鐵甲傀儡的動作,都在同一刻出現了停頓。

“……你不是說,那是為修煉功法,走火入魔,不慎弄傷了自己?……難怪你要提前開塔……”

琅琊王一步步朝他走過來,說到一半,忽然仰天摔倒。還是檀先生搶過去接住他,才沒有讓他摔破頭。他此刻才察覺到琅琊王身上的異象。他分明是肌膚充盈,內在生光,卻四肢僵硬,正在一點一點地冰冷下去。那雙桃花眼死死地盯著他。

“你到底,有沒有,騙過我?”

“王爺!”

“有沒有?”

檀先生咬起牙來。“沒有!”

琅琊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朝伸出手來,似乎要當場掐死他,又似乎是要摘下他臉上的麵具。

“我倒寧願你隻是譚一鷺……”

所有的鐵甲傀儡忽然在同一個瞬間萎頓於地。那個不知道是檀先生還是譚一鷺的人跪在原地,一枚羊脂玉質地的小小人像躺在他懷中,還保持著朝他伸手的姿勢。

常青再次見到朱成碧的時候,她已拖著兩條腿在地上爬了一陣,衣裙都已磨破,身後的一路上星星點點,都是血跡。可她全然不顧,正撐起上半身來望著窗外。金黃的光焰映照在她臉上,她發髻盡都散了,臉頰薄薄一層冷汗,嘴裏卻在喃喃:

“無夏城在燃燒……不知又要死傷多少人……”

“虧我還一直以為,你對人類的性命,從來不掛在心上。”

常青歎道。她聽了他的聲音,渾身隻是一顫,卻並不回頭看他。裙擺之下,又有陰影起伏,她形體顫動膨脹,竟是想要勉強化出獸形來。卻不知為何,叫頸上的項圈一勒,又退了下去。

常青急了起來,兩三步便奔過去拽她:“你如今傷成這個樣子,如何能吞得下那朱雀焰?”

“上次隻是一處火焰,差點燒掉半個無夏!如今有四處!不能再有更多的朱雀鬼胎爆炸了!”

她掙紮起來,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是假的!”常青按住她:“那是我畫出來騙琅琊王,好讓他離開王府,去蓮心塔的!火焰!爆炸!還有呼救的人群,全都是我畫的——我給他畫了整整一座假的無夏!魯鷹眼下去找曲焰安撫那朱雀鬼胎了,你且安心……”

“鼠王替我修好了!”

“那也不可能,你有傷在身,如此短的時間內,如何能畫得出來?”

“所以我喝了你給我的麒麟血!”常青想要掀開她的裙子查看傷勢,偏偏她根本不聽,還在他懷中胡亂掙紮,他心煩意亂地吼起來:“我全都喝了,一滴不剩!才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增強妙筆生花之力。你現在別亂動了!讓我看看——”

他忽然啞口無言。早在他進來的時候,便見她姿勢怪異,兩條腿都拖在地上,癱軟無力。等他真正看到她雙膝,均已鮮血淋漓,眼看是在地上生生磨出來的。

“不痛的。”她見他神色有異,反過來安慰道,“我脊骨已斷,一點都不痛的。”

劇痛驟起。常青隻覺得瞬間有利刃刺入胸腹,將自己整個削為兩半,隻消一低頭,便能望見活生生的心髒,就在腔子之外蹦跳。他不由得一陣眩暈,雙耳轟鳴,伸手想要抓她的手,落手之處,卻隻是一隻空****的袖子。

“……你用了什麽做的長生肴給他?”

如此關鍵的問題,他應該見到她的第一眼便問的,卻非要等到此刻,用這樣可怕的方式察覺到真相。他還記得她曾伸向他的那隻手,晶瑩剔透的小指上,曾有紅線纏繞,明明當時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你用了什麽!?”

朱成碧怔怔地望他,接著卻忽然展顏一笑。

之前她在蒼梧山中,為了捕捉耳鼠為他修筆,曾在雪中蹲守了七日六夜,不曾動彈過。等他終於尋到她,遠遠地隻望見個雪團子,閃著對金光閃閃的獸眼,見他出現,歡喜得哎呀一聲,便要站起來。可她忘記自己蹲伏太久,腿早就麻了,剛站起來,又沒頭沒腦地摔了下去。等他趕過去把她拎出來,她已經沾了一臉的雪。他絮絮叨叨地替她擦掉雪沫,一點一點地,露出下麵明豔動人的一張笑顏,看得他隻是一愣。

誰想到如今她的笑容,竟然比那時,還要耀眼,猶如烈日熊熊,不容逼視。

“你回來了。”她輕聲道。

烈焰襲來如此突然,魯鷹根本不及躲避,隻顧得上將曲焰護在懷中。

他心道這下要被烤作焦炭,等了許久,卻隻覺得周身暖洋洋的,睜眼一看,他懷中那個稚嫩的小女孩生出了一對流動著火焰的翅膀,將他猶如雛鳥般護在下麵。她抬頭望著鬼胎,神色淒惶,接著便開始了歌唱。

是之前曲焰用箜篌彈給他,好讓他靜心定魂的曲子。他卻從未聽她用朱雀的歌喉唱過——

她唱著曾經給出過的承諾,唱著永不再來的夢境:睡吧,我的寶貝,媽媽就在這裏。我哪裏都不去。睡吧,我向你保證,當你醒來,便會破殼而出,你將陽光中展翅高飛……

“……十卵也未必能造一隻鬼胎,北狄卻能造出四隻來。這麽說,我族竟未全滅!”

魯鷹察覺到她語氣的變化,不由得渾身發僵:“你,想起來了嗎?”

檀先生的肩膀抖了一陣,忽然停了。他伸了一隻手,摳著臉上的那副麵具。那麵具粘得緊,他發起狠來,竟是將它帶著皮肉一並撕了。轉過來朝著徐若虛的臉上鮮血直流,說不出的可怖。

“當初我真不該留你一條命。”他慢條斯理地說,攤開雙手,手中空無一物,隻是動了動手指。徐若虛之前曾不受控製的那隻手臂,立刻自己便朝空中舉了起來,腕上的金鈴震動,聲聲作響。

徐若虛心中大叫不好,一張口,喊出的卻不是自己的聲音:“出來!”

玄蜂群應聲而出,在他們之間的地麵上團團相聚,最後匯聚成了人形——單膝跪地的異族少年,茫然地睜著對藍眼。

正是阿零。

“金鈴在我手中,誰是你的主人?”

不,不對,這不是我,不是我要說的話!

徐若虛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僅是一隻手臂失去了控製,連雙腿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帶著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麵,幾乎要將金鈴按到他的額上。阿零的眼神澄淨無比,映出的隻有他。

“是你。”他柔聲回應。

“是嗎?”檀先生嗬嗬地笑起來:“讓我想想,是命令你殺掉自己的主人——不,這點子還不夠好,還是這樣更棒一些:聽著,你命令他,從現在開始,無論你對他做什麽,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開。”

徐若虛重複了他的話。接著,他便眼睜睜地看著那隻不受控製的手,從倒下的鐵甲傀儡中拆出了一截碎木,又放到長明燈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著,直到火苗沿著碎木舔拭而上,燃成一團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虛意識到他要強迫自己做什麽,猛地喊了出來。

“我聽說蜂群無所畏懼,卻唯獨畏懼烈火——你也來嚐嚐,此刻我心頭燒灼的滋味吧!”

自始自終,阿零都沒有逃走。

徐若虛親手持著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間插了進去。他滿臉是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零的麵色卻始終很平靜。被火焰燒死的蜂從他體內掉落出來,那副身體之中出現了一個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沒有丟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沒有嚐試著攻擊他。連望著他的眼神都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千萬人中,他還是隻認得徐若虛一人。

“——這是不對的,阿零。我們,是兄弟。”

徐若虛艱難開口,他伸了另一隻手,直接抓入那團正燒灼著阿零的烈火。他聽到檀先生在後方痛呼一聲,對他的鉗製又減輕了一分。

他咆哮,緊接著閉了雙目,一頭撞入火焰當中。

“阿零”這個存在已經殘存無幾。

來到無夏之後的幾個春天才被孵化出來,補充進來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經零落在地,一個接著一個地在他的意識當中消失。但另一個聲音卻強硬了起來:是當他還是剛剛被馴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薩滿手中時的那部分核心,還未受到波及。

怎麽了?如此任人宰割?為何我們不反抗?為何我們不殺掉他?

不能殺人。我不再是殺人蜂了。他說的。他向我保證的。

懦夫!你這樣根本無法保護他。那聲音越來越強,越來越響亮。還是我來吧——從這一刻開始,由我來接手!

一隻手擋在了徐若虛和那火炬之間。

他含淚抬頭,卻被那手用力一掃,整個人飛了起來,摔在地上。阿零拔掉了插在他胸腹之間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隱秘之處飛來,填補了他身體上那個可怕的空洞。他藍眼閃爍,麵無表情,隻一瞬便到了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後,漆黑的毒針已經穿過了那人的胸口。

檀先生大叫一聲,徐若虛頓時覺得身上的壓力全部消失了。阿零那邊將毒針抽了出來,卻帶出不少飛舞在空中的木屑。這個叫做檀先生的人,竟然連自己的身體,也做成了傀儡!阿零跟徐若虛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機會將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懷中,轉身便逃。

徐若虛想追,卻被阿零攔住了。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緩緩地橫過了毒針。

“暗殺任務對象,無夏城的徐若虛。”他機械地吐出這些字句:“你果然壞了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來了烈火,燒灼我們。我們真該在五年前就殺掉你的。”

常青這一生,做過無數次艱難的決定,卻從未悔過。

那雪白的獸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獸們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親要置他於死地,他便從此斷了父子情分,隻當那一場大火燒盡前緣,從此重生。

唯有這隻饕餮,總是讓他亂了方寸。

他原想,待她交出了麒麟血,讓自己開了蓮心塔,重新打開通天引。他就算是完成了跟妖獸們的承諾,讓它們回到靈界,到那時,她發起火來,無論是要將自己千刀萬剮,還是活吞下肚,他都毫無怨言。

但他從未想要傷她至此。他原是寧可自己受傷,也舍不得傷她分毫的,如今卻因為自己的緣故,令她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燒灼的木炭梗阻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隨時都要嘔出一口血來。她在他懷中,安靜無比,隻有那笑容灼人,他隻得將她的頭朝自己懷裏按下去,再不敢直視。

“是我錯。”他反反複複,隻有一句:“是我錯。”

“但你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從今往後,我哪裏都不去了。”

“可我已經沒有麒麟血了。“

“不為麒麟血。隻為你。“

他見識過無數妖獸,卻未再見有任何一隻,再能與眼前這一隻相比。如此剛烈,如此驕傲,如此任性,卻又如此美麗。令他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朱成碧退開一點,抬頭看他,接著又再靠過去,將頭歇在他肩上,滿足地,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到此刻,他們兩個都是疲憊不堪,傷痕累累,如同風暴過後幸存下來的一對鴛鴦,終於能夠心意相通,耳鬢廝磨。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她的唇自他唇上拂過。翩若驚鴻,輕如落花的一個吻。常青之後回想起來,甚至會懷疑,這個吻是否真的存在過。但當時,他還在心跳不止,便聽得她說:

“八年來,我一直在等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今已知你心意,死而無憾了。”

死?這個字裏包含著的不祥意味讓他忽然一陣惡寒。誰提到過死?有誰要死?為何她會忽然提到死這個字——

“好惡毒的凶獸!”

常青一僵,將她護在身後,轉身麵對忽然出現的檀先生。他半邊臉上都是鮮血,麵具已經**然無存。

“你做了什麽?!”他手中捧著一尊羊脂玉的小像,朝朱成碧質問道。

朱成碧在常青背後冷笑一聲。

“這倒是有趣了。看來趙家小子果真有九尾狐的血統,換了常人,到了此刻早該化為一灘黑水了!”

“你竟然在長生肴中下毒!解藥何在?”

“沒有毒。”她兩側眼角越翹越高,發間隱約有角刺破了血肉在生出來:“隻是一隻吞噬過痛苦哀嚎著的無數妖獸的饕餮身上,割下來的血肉而已——你當饕餮的肉,是那麽好吃的麽!!我跟趙珩這局棋已經塵埃落定,是我贏了!”

“你!”檀先生恨恨咬牙,將那玉像收入懷中,卻重又拿出一隻木製的饕餮像來,常青忽然意識到,那頸項上所戴的項圈,跟朱成碧此刻所戴項圈一模一樣。

“我再問你一遍,如何解法?”

“哪兒有什麽解法?我曾應過他,要讓他’永保容顏,與天地同壽’,眼下可不正是夢想成真,可喜可賀——”

她忽然止住了聲音。檀先生在對麵,已經幹淨利落地擰斷了那隻饕餮傀儡的脖子。常青猛地回頭,朱成碧脖子上的項圈也發起光來,正在朝內緊縮,將她勒得氣若遊絲。

“快……走……”

她反手抓住他的衣領,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將他朝窗外一扔。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墜落,卻依然死死地望著她的方向,眼睜睜望著那項圈收縮到極限,將少女的頸項完全撕裂開來。

漆黑的毒針已經刺穿了血肉,針尖之下便是心髒,卻不知為何,並沒有更進一步。

蜂毒之下,徐若虛隻覺得一陣陣的眩暈,不由得癱軟在地。阿零壓在他的上方,眼神閃爍,卻是在看他腕上那串金鈴。

“阿零,對不起,我不該傷你。“徐若虛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狠狠地扯斷了係著金鈴的細繩,細小的鈴鐺,連同蜂王的頭顱,一齊散落在地:”這樣的事情,以後不會再發生了。以後,再沒有人是你的主人。這些年來,你從我這裏學會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從此……“

他的手本來已經癱軟無力,卻硬是要抬起來,放在阿零僵硬的麵頰上。

“還你自由。“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徐若虛以為自己這下可以放心大膽地暈過去了,沒想到胸口傳來一陣奇異的觸感:阿零愣了一陣,竟然虔誠地低了頭,輕輕地舔了舔他傷口處流出來的血。

“徐若虛。“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你還是那麽不好吃。“

“老子早就跟你說過不好——“徐若虛忽然反應過來:”咦咦咦咦咦咦?你回來了?“

體型龐大的怪獸聲聲哀嚎著,肆意踐踏著無夏城。

跟之前走水時候吞吃著火房屋的怪獸一樣,它的身軀是由波動著的粘稠陰影組成的,但此刻,在身軀前端,並沒有頭顱,隻有一個層層鼓動的畸形巨口。它就像是瞎掉了一般,在無夏城中衝撞,所過之處屋舍倒塌,磚石飛揚。

魯鷹立在蓮心塔前,眼見得這怪獸離天香樓越來越近,終於一口咬在樓上,連那雕著山桃的圓窗都叫它吞下去一半。巨口之中利齒翻動,將所咬之物吞了下去,接著朝向天空,發出充滿痛苦的嚎叫。魯鷹將肩上的追日弓取了下來,放在塔前。弓身上所刻的太陽紋章,忽然發起光來,整個弓身迎風而長,轉眼間竟達五丈多長,連其上寒光銳利的箭矢,亦長達三丈。

這柄後羿當年所用,曾射下過烈日金烏的神器,終於顯露出全貌。

魯鷹全心操控著追日弓,待那怪獸逼近,一點一點地拉緊了弓弦,瞄準的是那張貪得無厭的巨口。

“不可傷她!”

“難道要任由她踐踏無夏城?”他並未回頭,隻是反問出現在背後的常青。

“我第一次見她時,她也是如此,盤踞在天香樓頂。她隻是餓得狠,也痛得狠了,才會如此。”常青抬頭望著那怪獸,“給她吃點兒東西,她就能安靜下來了。無論如何,請讓我一試!”

魯鷹沉默一陣,終於放鬆了弓弦:“……好吧,但若她傷及蓮心塔,恐有放出黑麒麟的危險,我這一箭,還是非射不可。”

“多謝你。”常青朝他拱手為禮,然後一步步朝著還在撕咬天香樓的怪獸走去。魯鷹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他要做什麽——

陰影洶湧,利齒翻滾,瞬間便朝他撲了下來,將他吞吃入腹。

他獨自一個,懸在黑暗之中。

環繞著他的,是無數雪白的獸臉,盡都是千百年來,為這饕餮所吞噬的各種妖獸。他在其中一個一個地辨識著,尋找著,卻始終沒能找到,屬於那個雙髻少女的臉。

她還在嗎?他忽然惶惑起來。在被如此殘酷的對待之後,她還存在嗎,還是已經永遠融入陰影當中,再不複現?

就在此刻,他耳邊忽然傳來細微的話語聲,就像是朝著他肩膀飄落的一根羽毛。

“你這人類倒也奇怪,卻不畏死?”

“這碗蛋炒飯,你當是白做的麽?要賣三百兩銀子呢!”

“我,我隻是擔心我的錢無人還,才,才不是擔心你——”

“誰要跟這個家夥是,是一對兒!”

嬌媚的少女之聲,越來越響,在他耳邊,猶如樂曲交織。他跟隨著聲音出來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光芒刺來,幾乎耀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以手遮麵。

“你回來了啊。”最後的語句,在他耳邊輕歎。他終於找到她,緊閉著雙目,飄浮在光芒之中,蜷縮成團,雙臂都是完整的,猶如新生的嬰兒一般。

就算被折辱,遭背叛,痛不欲生,喪失神智,可她卻依舊記得,跟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他一點點撫摸她的臉,終於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回來了。我來帶你回家。”

怪獸仰天呼嘯,一口咬在蓮心塔的頂端。

魯鷹一咬牙,立刻便要鬆開手中的弓弦,徐若虛卻揮著手衝了上來:

“別射別射!那是朱姑娘!”他毫無危機意識地感歎道:“呃,好大一隻朱姑娘……”

“別添亂!她現在六親不認,連常青都給吃了!我非得殺她不可!”

“啥?”徐若虛眨了眨眼,忽然指著怪獸喊起來,“你看它脖子那裏,是什麽在發光?”

東麵的蒼梧山頂端,一輪明日正冉冉而出,將要射出萬丈光芒。

然而在魯鷹和徐若虛麵前,是另一團更加耀眼的光焰,它撕裂了那巨獸的喉嚨,粘稠的陰影兀自翻滾,卻在它麵前被層層蒸發,連同它背後,廢墟一片的無夏城,也一並被撕裂開來——卻是一張被繪在紙上的水墨畫,如今重又恢複原樣,飄落在地。其上的蓮心塔還缺了塔尖。

光焰落地,漸漸弱了下去,終於叫徐若虛看清站在其中的常青,他一手舉著那團火焰,另一手抱著的是——

“朱掌櫃!”徐若虛大喜,正要奔過去,卻忽然止住了腳步。常青的前額上,正有一團奇異的鮮紅紋路,像是要衝破了皮膚凸現出來一般。他驚駭無比,指著他隻是說不出話來。

“沒,沒什麽,是我看錯了吧。“

常青懷裏的少女動了動。她閉了雙目,仍是在昏睡,隻是喃喃:“蓮心塔……不可傷了佛塔……”

“噓。你且安心睡吧。”

常青抬眼望去,他所繪製的幻境已經消失,真正的無夏城在日光中漸漸顯露出來: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橋,花市,騾馬市,搭著戲棚的酒樓食肆,護城河邊青瓦白牆的民居。樓房之間,一樹樹桃花悄然盛放。昨夜的種種,就好像是噩夢一場。

“蓮心塔安好,你守了五百年的無夏也安好。”

在他們身後,是完好無損的天香樓,二樓的圓窗外懸掛著的圓形燈籠,正隨著風一圈圈地轉著。

燈籠上,濃墨重彩的一個“朱”字,熠熠生輝。

頭戴金色冠冕的鼠王甩著兩條腿兒,坐在天香樓的樓頂,眼巴巴地望著常青。身旁戴著假發的老鼠見他如此發愁,朝他吱了幾聲。

“唉唉唉,孤知道,強扭的瓜不甜,美人心裏想著別人,就是娶回家來也沒有意思。”他朝後一躺,仰天長歎:“誰也別理孤,讓孤一隻老鼠鬱悶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饕餮記·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