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折 蝴蝶迷夢
紹熙三年(1192)九月十八。
江快雪恍恍惚惚地掀起冰綃帳,推開雕花門。門外是長長的回廊,夜香樹的芬芳縈繞著庭戶,月光粼粼,給紅色的廊柱、深碧的植物鍍上了一層銀輝。
她穿行在回廊中,聽不到一點人聲,濺濺的流水聲就顯得格外清晰。她循聲踏上拱橋,迷惑地想:夢境也是有顏色的麽?
已是秋花凋零之時,夾岸的木芙蓉卻鋪排著一場盛大的花事,粉白嫣紅的麗色,釅得像要滴下來。月光在波間閃爍,繁花的倒影錦一般鋪滿了溪水,花影中有位素衣少女,清冷如冰。江快雪微笑,少女的嘴角也翹起來,江快雪吐舌頭,少女也對著她扮鬼臉。
江快雪正覺得迷糊,一雙臂膀從後麵環住了她,她想回頭看看是誰,身體卻被魘住一般,動也不能動,濃濃的睡意在頃刻間襲來。將睡未睡之際,她聽到一個清朗的男聲:“你們太不小心了,她服過離魂歌,蘇醒時不能照鏡子。”
清晨的陽光射進床帳,江快雪的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她的手指撫過冰綃帳上繡的粉桃,倦怠地歎了口氣,想:“昨晚夢到的人不是扶風,聲音卻特別熟稔,到底是誰呢?好像那人還提到了離魂歌?真是個奇怪的夢。”她想得煩躁,忍不住喚道:“秀人。”
一個俏生生的丫鬟挽起床帳,向江快雪行了一禮,垂手等她吩咐。
江快雪吃驚地問:“你是誰?”那丫鬟露齒一笑,卻不回答。
江快雪直起身來想穿鞋子,丫鬟乖覺地替她套上。江快雪在屋中走了幾步,都是家常用慣的東西,看著卻覺得別扭。她想到外堂,那丫鬟竟把著門抵死不讓。
江快雪沒想到一覺醒來,家裏竟變了天,沉住氣坐到妝台前。昨夜秀人淘的薔薇胭脂還在,散發出清甜的味道。她驀地想起一事,低頭看時,隻見裙子上被扶風染到的鬱金香花汁,怎樣也洗不掉的,居然湮滅無跡了。
江快雪心底一涼,仔細打量周遭,才發現般般物件似是而非,竟不知身在何處。
那丫鬟上來侍候江快雪盥洗,江快雪也由她,隻在她擰巾子時,淡淡問了一句:“今兒是什麽日子?”
丫鬟道:“九月十八了。”話一出口,便知失言,偷眼看江快雪,見她麵色如常,頓時鬆口了氣,慢慢回道:“姑娘睡了五天五夜,主人擔心姑娘醒來時受到驚嚇,特別叮囑我們,讓姑娘在屋裏靜養一天再出門。主人還說,姑娘服了九轉固元丹,雖然七日之內不會饑餓,仍請進些薄粥,調養腸胃。”
江快雪暗自思忖:“昨晚的夢隻怕並不是夢。離魂歌是《藥經》中記載的第一迷藥,可讓人假死,五日後才會蘇醒。醒時若照顧不周,三魂七魄不能歸位,常使人精神錯亂。看這丫鬟諸般做作,屋子也跟我家布置得一樣,足見此間主人心細。然而他將我用的東西仿造得如此逼真,顯然策劃已久,對我家也熟悉之極。如此處心積慮,真叫人心生寒意,是為了外公的劄記?還是想逼我說出各派武功的缺失?”
然而丫鬟口中的主人一直沒有出現,江快雪隻有耐著性子等待。原本因趙扶風遠行而滋生的幽恨和倦怠一掃而空。她清明地注視著周圍,以超乎常人的冷靜對待人生中最大的變故。
園子非常大,風物宜人,江快雪常去園中散步,也沒人阻止。不過,一旦她靠近院牆,便會有黑衣侍衛現身,沉默地攔住她的路。
某日,江快雪在廊下午休。天空呈明亮的灰色,午飯前的暴雨讓庭院中彌漫著植物的濃鬱氣息。她沒有睡意,隻是喜歡這冰涼更甚於她體溫的空氣。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聽到細微的腳步聲,步幅很大,不是她所熟悉的丫鬟。
腳步聲在臥榻前停下來。江快雪感覺到來人俯下身,溫暖的氣息立即侵入肌膚。她猝然睜開眼睛,徐輝夜的臉近在咫尺,極其渴慕地看著她。她的眉毛揚了起來,嘴角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用非常傲慢的語調道:“原來是你。”
徐輝夜狼狽地退了一步,隨即鎮定下來:“是我,快雪。”他微微笑著:“你已經不是塵世中人,從此隻屬於我。”
她的眼睛清澈如雪後的天空:“是麽?”
慶元元年(1195)四月初三。
山中的春天總比山下來得晚些,粉色的桃花開遍山野,輕盈卻不細碎。江快雪坐在園中小山的亭子裏,看徐輝夜沿著石階走上來,忽然想起一句清冷的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少年時她鄙棄這樣的態度,以為要麽痛快地玉碎,要麽誠實地接受,這樣欲說還休未免矯情。現在她才知道,那是多麽難堪和複雜的心境。
初醒時照顧江快雪的丫鬟因為饒舌,早就被徐輝夜調走,現在偌大的園子裏,丫鬟和侍衛們都像鋸了嘴的葫蘆一樣,江快雪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她慢慢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喃喃地對著空氣說話,假裝秀人還在身邊,扶風也沒有離開。
拋開被徐輝夜幽禁的事實不談,他其實是一位很好的朋友,什麽消遣都懂一點,為人極體貼,說話又風趣。近三年的幽囚生活,他是她唯一的談話對象。
看到他來,她不是不歡喜的,卻不願意他看出來。
徐輝夜靠著亭子的圍欄,說他今天做成了一件大事,劍花堂已經初具規模。江快雪把玩著手裏的水晶棋子,不置一詞。
他陰鬱地盯著她,忽然道:“秀人說,她想嫁給我。”
被幽禁以來,江快雪還是第一次聽到親近之人的消息,胸口一熱,麵上卻冷冷地:“不,你不能娶她。”
徐輝夜微笑:“當年我母親到你家提親,被連先生一口駁回,想來是我配不上你。今日連家的侍女自己願嫁,你也不肯,我有這樣不堪麽?”
江快雪大為憤怒,提高聲音道:“秀人以真心待你,你以什麽待她?你……”被寒鴉之毒侵襲的心脈,沒法承受這樣激烈的情緒,她胸口一痛,再也說不下去。
徐輝夜欺上前,眼底閃著危險的光,咬著牙道:“你也知道我的真心在你這裏麽?”
他將她抱在膝上,左手掌著她纖細的腰肢,右掌上托著一顆離火護心丹,這是他遣人到南海盜取藥方後又加以改良的,效果比原來的丹藥好。
徐輝夜喂她吃了藥,卻舍不得放開,貪戀她雪白清涼的肌膚,在她頸項間流連不去,輕輕吮吸她近乎透明的柔嫩耳垂。他壓抑著緊繃的欲望,全身都在發抖。
江快雪心口的疼痛漸漸緩解,竭力想從徐輝夜懷中掙脫出來,卻無濟於事,不禁惱道:“徐輝夜,寒鴉是束縛我的毒藥,也是克製你的利器。你就是囚我一輩子,也休想得償所願。”
她烏黑細密的睫毛垂著,眼神幽邃:“如同我為扶風打破獨身之戒,之死矢靡它;秀人也認定了你,要一條道走到黑。各人認定的路,隻有各人走好。”
之死矢靡它,至死誓無它,這誓言像一桶冰水兜頭淋下,澆滅了徐輝夜的欲望。他握住她瓷一般脆弱的手腕,嘴唇緊緊地貼上去,澀聲道:“真美麗,真刻毒,我卻甘心受折磨。”
“我需要一個妻子,你不屑做,那就讓秀人來吧。為了做一個你希望的好丈夫,我以後會來得少一點,希望……”他溫柔地看著她,“你不至於寂寞。”
江快雪看著他的背影,惱怒之餘,竟感到莫名的羞慚。她不想分辨自己生氣是在為秀人抱屈,還是因為他幽禁了自己卻還要娶別的姑娘。她隻是想,與他這樣相處下去卻不知道警醒,總有一天會萬劫不複,當真淪為他的禁臠。
她發誓要全力抵抗他的溫柔情意,身體雖然被禁錮,靈魂卻是自由的。
慶元二年(1196)的冬天,連秀人生下一個兒子。徐輝夜來山裏探望江快雪時,經常提起那粉團般可愛的孩子,會笑了,長牙齒了,開始走路了,會喊爹了……
終於有一天,江快雪忍不住道:“我真想看看秀人的孩子,你能帶他來這裏麽?”
徐輝夜沉默良久,道:“好吧。秀人下個月要去漠北,到時我就帶錦之來看你。”他一直苦心孤詣地隱瞞自己的行蹤,有時想她想得發狂,也不敢輕舉妄動,讓秀人發現蛛絲馬跡。但快雪平生第一次對他提出請求,他隻想應承她、滿足她。
嘉泰三年(1203)七月十九。
徐輝夜牽著徐錦之的手,站在迷蝶山莊外:“錦之,爹說的話,你都記得麽?”
徐錦之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記得。可是阿爹,為什麽不能把來這裏的事告訴娘呢?”
“因為這是爹和錦之的約定,兩個男人之間的約定。”
“嗯。”小錦之油然生出自豪之情,隨父親走進這幽深宅第。
淺碧色的軒窗下,徐錦之見到了她,廣袖細腰,堇色衣裾拖到地上。她彎下腰來對徐錦之微笑,徐錦之覺得眼前的陽光突然破碎,星星點點地跳躍著。徐輝夜更是目眩神馳,自識得她,從未見過這樣明亮的笑容。
江快雪將他攬進懷裏,笑吟吟地道:“錦之長得好可愛,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樣。”
徐錦之自覺是個大孩子了,頗不樂意長輩這樣抱著自己,但想起父親叮囑姨姨生了重病,萬萬不可讓她生氣,便老老實實地坐著不動。況且七月天氣甚熱,靠著姨姨便涼絲絲的,很是舒服。
“錦之還沒滿七歲吧,這一本正經的小模樣,真逗。嗯,告訴姨姨,你認得幾個字啦?”
徐錦之環顧四周,見書案上有一張箋子,便從江快雪膝上跳下,踮起腳拿到,展開來琅琅地讀:“杏杏(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秋秋(啾啾)常有鳥,叔叔(寂寂)更無人。呃,這個,這個……斤斤(淅淅)風吹麵,紛紛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雖然連秀人常教他不要聰明外露,究竟年紀小,念完後看著江快雪,很是得意。
徐輝夜想著詩中之意,喉頭一哽,在這屋中再也待不下去,大步走出去。
徐錦之依偎在江快雪身邊,小心地看著她,道:“姨姨,你的病好一點沒有?阿爹很為你擔心呢,你要快點好起來。”
江快雪從未見過這樣純潔的眼睛,明淨得令人戰栗。她情緒一起伏,心頭立刻悸動,勉力克製住,微笑道:“慢慢地養,也好得差不多了,沒什麽可擔心的。”
她手中緊握著連氏代代相傳的玉佩,是準備給徐錦之的見麵禮。“如果秀人見到,必然起疑,自己或有機會走出這深宅。但該不該利用這無辜的孩子來傳遞消息呢?以秀人的暴烈脾氣,如果知道真相,必然對徐輝夜拔劍相向。夫妻破裂,血濺五步,可憐的隻是這孩子。”
“秀人,你在連家覆亡時以死殉我,這樣的情分我怎麽還你?隻好我幽閉到死,換你一世平安喜樂。可是,若有一天扶風回來,隻當江快雪這人已經死了,我就活該與他錯失嗎?”
江快雪心中萬念紛至遝來,一雙手冷得沁人,徐錦之驚慌起來,大聲叫阿爹。徐輝夜衝進屋中,卻見江快雪摸著錦之的短發,柔聲道:“沒事,姨姨好好的。看看姨姨送你的東西,喜不喜歡?”
徐錦之抱著一對憨態可掬的泥娃娃,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笑道:“這個女娃娃長得好像阿瓶。”
“唔,阿瓶是錦之的朋友麽?”
徐錦之便紅了臉:“是我的小丫頭。”
江快雪見徐輝夜進來,打了個嗬欠:“錦之,姨姨有些困了,你先出去玩可好?”待孩子出去,她的聲音便冷了下來:“我要見這孩子的用意,或者你也知道。但我改了主意,不想他變成如我、如扶風一般的孤兒。你從此不必再帶他來。”
徐輝夜深深地看著她,忍不住擁她入懷,喃喃道:“你心腸柔善,我卻是個卑鄙的人。剛才聽到寒山子的詩,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讓你離開,快雪……快雪……”他的聲音抖得越來越厲害,終於不能成聲。
江快雪茫然地任他抱著,一顆心麻木不知痛楚。
七年後,徐錦之憑著童年的記憶,找到了這裏。守宅的侍衛認得少主,不敢不攔,不敢真攔,便讓他衝到了江快雪麵前。
迷蝶山莊的時間是停滯的,她坐在廊下,身姿秀美,麵孔晶瑩,仍如當日初見。
少年呆了呆,沉著地道:“你是天機連家的江快雪?我母親原本是你家的侍女?”
江快雪記得這孩子,眉目神氣酷似徐輝夜,長大以後更像。“對,我是江快雪,你母親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姐妹。錦之,出什麽事了?你怎麽會來這裏?”
徐錦之籲了口氣,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鎮定下來後,他答非所問地道:“最近這半年,母親每月都會到揚州一趟,處理劍花堂的事務。能夠幫父親分擔,想必她很高興。可是每次母親離開,父親也不會留在家裏。我猜父親有了外室,告訴母親後卻被她教訓了一頓。母親說,父親這輩子隻喜歡連家過世了的姑娘,不會去找別的女人。”
丫鬟上了兩盅茶。行雲流水的敘述忽然中斷,徐錦之看著茶杯上翠色連綿的花紋,半晌方道:“我對父母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很好奇,纏著母親告訴我,於是聽到了一個陳腐的段子,百年世家沒落,俠客救了姑娘。俠客為了再度拯救姑娘而離開,姑娘很傷心,死掉了。據說這姑娘中了寒鴉之毒,一生都要像尼姑一樣古井無波地活著,才可能長壽。”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曾跟父親到山裏看過一個女人,即使在盛夏,也冷得像一塊冰。父親叮囑我別惹她生氣,但也別逗她歡喜,陪她說說話就好。我想,這還真像中了寒鴉的人。於是我就找了來。地方很偏僻,好在我記性還不錯。我隨口問一問,居然也僥幸猜中。”
江快雪惘然地想,真是山中不知歲月長,七年時間,是足夠讓一個可愛孩子長成銳利少年了。她溫和地道:“聽你的話,你父母還恩愛?”
徐錦之握緊拳頭道:“我一直以為他們很好,現在才知道,統統是假的。可是,你也不必太得意。”
江快雪立起身,淡淡道:“我也沒什麽好得意的。你若以為徐輝夜娶了秀人,又與我在山裏雙宿雙飛,可就大錯特錯了。我被徐輝夜幽禁十八年,脾氣是磨得差不多了,卻也不耐煩聽一個孩子對我大呼小叫。”
徐錦之訥訥道:“幽禁?”
江快雪道:“你既然進得來,不妨試試帶我出去,瞧我是不是能踏出這裏一步。”
徐錦之打了個寒戰:“不,母親若知道你還活著,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事來。現在這樣,對她還好些。”
“不愧是徐輝夜的孩子,你很像他。”江快雪沒精打采地轉身而去。
徐錦之的頭一直不曾抬起,看著她的裙裾在地板上搖曳,背上不由得生出微汗。那一瞬間,他是真的恨這個令他羞愧的女人。他自幼學劍,總想走馬江湖,快意恩仇,可俠客夢還沒開始,就在這個涼秋午後被擊得粉碎。
“我隻想維護自己的母親。活在虛假的謊言裏,總好過一家人生離死別。”他酸澀地想。
嘉定五年(1212)二月初九。
徐錦之站在迷蝶山莊的赤薇軒外,看江快雪專心刺繡,不敢進去。
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江快雪放下針,抬頭見是他,微笑道:“錦之來了?進來吧。兩年不見,長高了許多。”
徐錦之盯著自己的靴子,躊躇著開口:“江姨,我上次……”
江快雪打斷他:“那麽久的事情,我已經忘了。”
徐錦之訕訕地站到她身側:“江姨喜歡刺繡麽?繡得實在是好。”他想找個話頭,但那兩隻黑茸茸的乳燕也是真的好,像要從繃子上飛下來。
江快雪搖頭:“刺繡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的玩意兒。我少年時總覺得自己是武林子弟,雖然不能習武,卻愛紙上談兵,那才是真心喜歡。”
她注視著軒外的虛空:“我現在知道了,光說不練的武功沒什麽意思,而刺繡好歹是門技藝。倘若有一天,倘若有一天……我可以不仰人鼻息,自己活得很好。”說著說著,她自嘲地一笑,“久不與人說話,我竟成了個話癆。”
徐錦之聳然動容,想不到她在這浮華奢侈的山莊幽閉二十年,竟還有這樣的打算。
江快雪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忍不住道:“錦之,我想你也不會無故來這裏,到底有什麽事?”
“沒什麽,就是來陪江姨說說話。”少年的麵孔微微發紅,“我隻是……隻是想聽聽江姨與趙……呃,趙叔的事。”
“你母親不是對你說過?”
“那不一樣。”
江快雪想:“這孩子前倨後恭,巴巴地跑來聽陳年舊事,外間必有我所不知的異變,難不成扶風回來了?”這念頭一起,她竟不敢深想,隻道:“好啊,你坐過來。”
她理著思緒,慢慢道:“我母親懷孕時中了寒鴉之毒,她不願舍棄我,結果難產而死。三歲時父親也過世了,我現在已經不記得父親的樣子。我在外祖家長大,小時候外祖喜歡教我玩木偶人的遊戲,不許生氣不許笑,我覺得很有趣。到我長大,終於發現自己與別人不同。”
“因為寒鴉,我隻能摒棄悲喜愛欲,孤獨終老。命運如此,也沒什麽好說的。但十六歲那年,我在外祖家的院子裏遇到了趙扶風。天下著小雪,石楠的葉子紅得耀眼,他箭矢一般飛過來,衣衫襤褸,可是氣質清拔。我們就這樣相識了。”
“扶風跟我一樣是孤兒,在蠻荒的海島上長大。他師父是南海的黎族,卻精通漢學,教給他很多東西。他素樸而強悍,像石頭一樣固執,又像風一樣喜歡流浪。我說不出他有多好,然而世間萬千人裏,隻有他能令我拋開束縛,恣意哭笑。”
徐錦之喃喃道:“江姨一直在等他麽?”
江快雪搖了搖頭:“不必等他來解救,我自己會好好活著。少年時愛得激切,現在想起扶風,卻是溫柔平和的。他希望我過上平常人的生活,為了我去那麽遠的地方求藥,想到這一點,我就很幸福。”
花蔭後,徐輝夜嗒然若喪地聽著。自此,他放縱恣睢,不再費力維持好丈夫好父親的局麵。他沒有節製地來迷蝶山莊,看著她發呆,似乎自己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了。
嘉定五年(1212)三月十二。
夜深了,江快雪卻無法安寢。徐輝夜的影子一直在窗外徘徊,她不知道他在顧慮什麽,想要決斷什麽。她跟著輾轉反側,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廿年前連家被龍殺血洗的那一夜,那樣不吉的預感。
門“吱呀”一聲開了,徐輝夜走了進來,月白布衫,長發未挽,比起平時的嚴整裝束,顯得飄逸許多。他點燃一枝碧色的香,在書案前坐下來。
江快雪躺在**,不安地翻了個身。從她的角度,正好看到斑駁的月影裏,他那雙沾滿黃泥的鞋子。徐輝夜素來愛潔,她不記得他有這樣失措的時候,心裏越發不安。
鬱鬱的甜香裏,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最後隻記得他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臉,吻得深而長,令人窒息。
第二天中午,江快雪被隱約的兵器之聲驚醒。她喉嚨幹澀,咳嗽時竟震得全身疼痛,撐著坐起來,才發現衣衫盡褪,身上隨處可見深紅的吻痕。白色床褥上一片豔紅血跡,刺痛了她的眼睛。
江快雪站起來,看徐輝夜坐在窗邊,便直直地朝他走去。她掐著他的脖子,嘴唇顫抖,卻說不出話。尖尖的指甲刺進他的皮膚,沁出血來。
徐輝夜伸手攬住她,溫柔地道:“快雪,我從此與你一樣。”他身體冰冷,眼白透出微微的藍色,正是中了寒鴉之兆。
江快雪全身發抖,連牙齒都在打戰,卻推不開他。這瞬間,這囚了她二十年也陪了她二十年的男子,她不知是恨他還是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