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別有天地非人間

大唐天寶四載(745年)五月。

汝陽王李璡和王妃崔南蘇熱烈地討論著女兒的嫁妝,怡然坐在下首靜靜聽著,表情漠然。

李璡轉過頭來:“怎樣?阿九你喜歡嗎?”

“父王,我……不想出嫁……”怡然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心事,語氣也從猶豫變成堅定:“我不出嫁,決不!”

一語驚四座。李璡霍然站起,又緩緩坐下,關切地望著女兒:“阿九,有什麽事說出來慢慢商量,不要使性子。”

崔南蘇表情淡定,語氣也輕描淡寫:“這種孩子話,理她做什麽。”

怡然看著母親,一字一頓地道:“我寧死不嫁。”

崔南蘇大怒,克製地道:“理由呢?我不聽無理取鬧的話。”

“我就是不想嫁人,十二哥也好,別的什麽人也好,我統統都不嫁。”怡然的聲音開始哽咽:“父王,我願意永遠做您的女兒,您不要攆我到別人家去。”

李璡深深歎息:“阿九,我何嚐願意你嫁到別人家,可……”

崔南蘇平生第一次打斷丈夫的話:“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六月初九,你等著十二郎來迎娶。”

怡然氣得簌簌發抖,叫了聲“父王”,掩麵奔出。

李璡拔腿想去追女兒,被崔南蘇一把拉住,他急道:“嗐,阿南!”

“這孩子就是被你們慣壞的,皇上、父王,還有王爺你,從不拒絕阿九的任何要求,若不是我拘著她,還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兒呢!我生的兩個孩子,最愛的就是阿九,你以為我願意成天冷口冷麵地待她麽?實在是她太不懂事!總之,這樁婚事由父母作主,決不許阿九任性胡為。”

“阿南你說得是。不過,阿九並不是一味不講理的人,這中間有什麽隱情吧?”李璡倒吸了一口氣,“該不會是為了宗之?”

宗之是崔南蘇的兄長崔日用的兒子,盧淇則是崔南蘇的小妹崔南風的兒子,論起來兩人都是怡然的表哥。不過宗之出生後,半月喪母,四歲喪父,被姑母南蘇接到汝陽王府撫養,與怡然一起長大,感情之深是盧淇無法相比的。

“瞧你說的,怡然隻當宗之是哥哥。”崔南蘇有些懊惱地道:“當初宗之娶鄭芷時已經加冠了吧?那時候阿九才八歲,誰能料到……連宗之自己都不知道會……”

“要是嫁給宗之,小丫頭肯定不會這麽鬧騰。”

“現在說這話又有什麽用?幸而宗之是最能克製、最有分寸的。”

李璡終究不放心怡然,與南蘇談完後又來安撫女兒,恰好宮中內侍前來傳旨,詔怡然進宮。

怡然正不開心,將手裏的書揉成一團:“我生病了,不想去。”

李璡很慶幸傳旨的內侍尚在外堂喝茶,沒有見到怡然這目無帝君的樣子,他嚴肅地道:“你非去不可。九啊,你不知道宮裏現在有奇怪的流言麽?說你的相貌長得跟則天皇後一模一樣,說你是交接異族的巫女。”

怡然震動地看著父親,她當然懂得事情的嚴重性。當今皇帝李隆基非常相信相麵之術,怡然的相貌長得像曾經君臨天下的高祖母武則天,這會對怡然及寧王家族產生什麽樣的影響,是誰都無法預料的,如果再加上皇帝最厭惡的巫術……

怡然出生於一個“特殊”的家族。她的祖父寧王李憲是睿宗皇帝的嫡長子,六歲就被立為皇太子,是理所當然的皇位繼承人。後來,因李隆基在平定韋皇後之亂以及太平公主之亂時立下大功,寧王將太子位讓給了三弟隆基。對於寧王,李隆基很尊敬也很親熱,私底下卻深懷戒心。所以寧王的家族在政治上是保守而低調的,以免引起皇帝不必要的猜忌。

“關於我的相貌,家裏人一直保持緘默,杜絕了一切輕浮而危險的評論,流言從何而來呢?父王查到流言的源頭了嗎?”

“是侍禦史韋川。當年韋皇後作亂,你舅舅奉命清剿韋氏一族,與他家結下了深仇。”

“這個人不足為慮。即使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皇上也不可能把我跟……聯係起來。”她用食指在桌上畫了兩個令李璡麵容失色的字:謀反。

怡然忽然有了個絕妙的主意,她打從心底笑出來:“父王,您就別擔心了。”

夏天的陽光有種奇妙的特質,它賦予萬物一種水晶般的質感,一種輝耀人心的明亮。

皇帝李隆基立在窗邊,望著陽光下的庭院,呼吸著薔薇的芬芳,感到深深的痛苦,一具老邁的軀體和一顆年輕的心不能相容的痛苦。

遠處,靜樂縣主正沿著長廊走來,像陽光一樣驅散了回廊的暗影,皮膚有玉的光彩,頭發有珍珠的光彩,眼睛有星星的光彩。

皇帝以手加額,喃喃道:“我終於理解祖父的恬淡忍讓了,對他老人家而言,這樣的女人重於整個天下。”他問身後恭敬侍立的大太監:“力士,祖母年輕的時候,你曾經伺候過她,阿九和祖母年輕時真的長得一模一樣嗎?”

高力士用詞非常審慎:“乍一看去,確實很像,仔細分辨,其實有很多不同,阿家長得更細致更柔和。”

“關於阿九的流言,想必你也聽說了,你有什麽看法?”

“那純粹是無稽之談。”高力士望著越來越近的怡然,她的紫色裙裾在高大的廊柱間飄過,美妙的氣質似乎在與古老的建築共鳴:“阿九是嬌嫩的牡丹,天後是燎原的烈火,她們是完全不同的人。”

像高力士這種老狐狸,很少這麽旗幟鮮明地站到某一邊。與高力士親近的人若在政治上跌倒,他基本上是懶得伸手拉一把的。

高力士的比喻讓皇帝微笑起來。在大唐的宮廷裏,皇帝信任的人其實隻有力士,他的話對皇帝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

“三爺爺。”在非正式場合,怡然是按親緣關係來稱呼皇帝的。

“幾天沒見阿九,好像又長高了。想當年,你隻有那麽短那麽小。”皇帝比劃著,笑道:“經常坐在朕膝上玩兒。”皇帝有三十個兒子,二十九個女兒,孫子孫女更有幾百個,卻很少有孩子像阿九這樣不害怕他的威儀,真正親近過他的心。

怡然垂下眼睛,嘟噥道:“我才不想長大呢,要是永遠那麽小就好了。”

“馬上就要嫁人了,還說這種孩子話。”

“三爺爺,我不想嫁人,您一定要幫我。除了您,再也沒人能幫我了。”怡然的聲音在空氣裏顫動,祈求之意溢於言表。

“阿九不喜歡盧淇?那不要勉強,朕的阿九當然得嫁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

“不關十二哥的事,我隻是不想嫁人。”怡然的眼睛裏浮起蒙蒙霧氣:“我喜歡現在這樣,舒舒服服,自由自在。我不敢想象跟另外一個人過日子會變成什麽樣?吃飯要對著他,睡覺要在一起……真是可怕啊。”她的眼淚一顆顆掉下來:“總之我就是不嫁。”

皇帝望著怡然,是剛打花苞的青澀年齡呢,他真心喜愛這純淨的侄孫女:“小阿九,你人長大了,心還像個孩子。朕很為難啊,畢竟婚姻是出於父母之命,就算朕是皇帝,也不能幹涉過分。”

“三爺爺,這一點都不為難,隻要您下詔恩準我出家就成了。我做了女冠,誰還能勉強我嫁人呢?”

皇帝正色道:“阿九,出家不是兒戲,你要想清楚啊。”

“我想得很清楚。”怡然眼淚都沒擦幹就笑了:“三爺爺您別罵我不虔誠,我現在不想嫁人所以出家了,若是有一天……還俗就可以了。我找女巫占卜過的,說我就算要嫁人,也是十幾年以後的事。”

瞧她把那麽出格的事說得輕輕鬆鬆,皇帝大笑:“你這小滑頭,朕不罵你,朕要幫你達成心願。”

怡然心花怒放,眉開眼笑地道:“噢,三爺爺真好!”

如果說此前皇帝心中還有一點芥蒂,此刻已經煙消雲散。他不必再詢問怡然交接異族巫女的事,而怡然也不需要再向他解釋什麽。

三天後,因誣告罪流放嶺南的韋川離開了京城。與此同時,皇帝的詔書到了汝陽王府。合府的人又驚又喜,驚的是縣主用了這麽激烈的手段來拒絕婚姻,喜的是一直籠罩著家族的“謀反疑雲”終於散盡。

皇帝賜給怡然一大堆精美的法衣法器以及崇仁坊的一座道觀,既然是“出家修道”,表麵文章不可不做。

崇仁坊靜樂觀後院。

怡然坐在西窗下,捧一杯湖州紫筍,聽宗之彈奏《幽蘭操》。

《幽蘭》是南朝舊曲,清空幽遠,通過琴音來表現靜謐之美。往日宗之彈來,總覺得寂寞難遣,鬱結難消,今天卻充滿喜悅之意。

一曲既終,怡然問:“哥哥好久都沒這麽高興了,為什麽?”

宗之微笑道:“因為你戴道冠穿道服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哥哥……”怡然欲言又止。午後的陽光映著她的臉,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淡金色。宗之恍惚地望著她,等她說話。

“其實,我知道十二哥是很好的人,如果嫁給他,會安安穩穩的,直到變成一個有福氣的老夫人。父王和母親也是這樣想的吧?隻不過,我就願意像現在這麽著,不想改變。”

宗之懂怡然的意思。她活在自己的天地中,茶韻書香,飛花流雲,不歡迎另一個人介入。情竇未開的她,根本沒有與人相知相戀、相伴一生的衝動。

宗之悲哀地想:“阿九,誰能開啟你的心扉,誰又能牽著你的手走出來呢?”十七歲時,宗之愛上了壽王妃楊玉環,這場愚蠢的單戀占據了他的心,葬送了他一生的幸福。因為壽王妃,他視天下女子為塵土,他無可無不可地娶了阿芷。天知道,他本來有足夠的時間等怡然長大,有最好的機會娶她為妻的。而現在,他能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

“母親為這事兒氣得要命,哥哥你幫我勸勸她吧。我不管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嫁不嫁人,嫁什麽人,當然是由我來決斷。”

“阿九想嫁什麽樣的人呢?”

“不知道誒。或者,要像《世說》裏的荀奉倩一樣?他那麽愛他妻子,因為妻子發燒,就在冬天的院子裏把自己凍得冷冰冰的來給她降溫。妻子死了,他思念成疾,很快也隨她而去。劉義慶說這叫‘惑溺’,我卻希望我的丈夫也這樣惑溺,隻愛我一個,永遠不納妾。”

宗之竟然嫉妒她那個假想的丈夫:“阿九,我愛你之深,勝過荀奉倩百倍千倍。”話到了嘴邊又被他咽回去。

怡然靠著茶幾,以手支頤,琢磨道:“我想嫁什麽樣的人呢?嗯,得像宗之哥哥一樣。哎,哥哥,我要是嫁給你的話,就沒什麽好擔心好煩惱的了。”她不是在說愛情,而是在說一種理想,一種標準。

“叮”的一聲,琴弦斷了,鮮血像桃花一樣開放在古琴上,宗之卻不覺得痛。

“哥哥你生氣了?”她惶然。

對她的憐惜壓過了自己的傷痛,使本想衝出門去痛飲一場痛哭一場的宗之隻是微笑著,說:“怎麽會生你的氣?是我不小心。”

平康坊鳴珂曲胡姬家。

趙青城大步走進門來。伊絲曼在廊下瞥見他,驚叫一聲,駭得目瞪口呆。

青城笑嘻嘻地道:“伊絲曼,下巴要掉了。”

伊絲曼差點咬著自己的舌頭:“你什麽時候出家做了道士?”

“在靜樂縣主做了女冠以後。”

伊絲曼突然明白,這個人是不會再回頭了。她的悲哀在一次次打擊後已經淡得像水,酸酸地道:“哼,你是寧肯她出家,也不願她出嫁吧。”

青城笑道:“那是當然。”

這少年恐怕是最不像道士的道士了,他意氣風發地站在那兒,把昨日的絕望換成了明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