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春心莫共花爭發 一寸相思一寸灰
大唐天寶四載(745年)三月。
乳母寶持捧著陽羨貢茶院趕在清明前送來的“急程茶”,呆立在窗下,心想:“天呐,阿家真的長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自從兩年前的初潮,怡然的身體就開始了微妙的變化,卻都沒有這一刻對寶持觸動之深。白石浴池水汽氤氳,春晨陽光斜穿到戶,映著她勻稱曼妙的身段,好似一朵將開未開的嫋娜牡丹,清新又明麗。
怡然魚兒似的在水波間出沒,玩累了才停下來讓侍女們清洗她長及腳踝的頭發。
覷到寶持離開,侍女們頓時活躍起來。
“阿家真美啊。”
“阿家這麽美,為什麽一個情人都沒有呢?”
怡然睜大眼睛:“靈璫,你說的什麽話!”
靈璫理直氣壯地道:“可不是嗎?邠王府的東光縣主都有四個情人了,最近又換了一個。”唐朝風俗開放,未婚的貴族少女有個把情人,不算什麽稀罕事。
“東光有很多情人,是因為她喜歡,與我有什麽幹係?”怡然握著臉道:“我才沒興趣呢,一個人多自在啊。”
暮春的陽光在花葉上閃爍,明媚卻不耀眼,溫暖令人困倦。
花圃旁,樹陰下,怡然半靠著軟榻,幾乎要睡著了。她烏黑的長發濕漉漉地垂下來,落在錦席上。兩個侍女半跪著,用柔軟的棉巾吸去頭發裏的水分;兩個侍女搖著團扇,讓頭發幹得更快。
宗之用手中的書敲敲怡然:“阿九,濕頭發睡覺要患頭風呢。”
“哥哥,我好困。”
他怕她睡著,有意和她說些閑話:“牡丹就要開了,阿九打算去哪裏賞花?”
“嗯,我喜歡西明寺的牡丹。可惜哥哥要陪嫂嫂探親,今年不能跟你們去看花了。”
“阿家——”靈璫飛奔而來,氣喘籲籲地道:“盧大人和盧夫人親自來見王爺王妃了。”
怡然打了個嗬欠:“見就見唄。”
“是為了阿家跟十二郎的婚事呀!”
怡然睜開眼睛,皺眉道:“不會吧?哪有這麽快的。”雖然早就知道盧淇是父母屬意的人,自己有一天會嫁給他,但她總覺得那天很遠很遠,不會到來。
寶持放下手裏的針線,笑得合不攏嘴:“不快不快,阿家下個月就滿十五歲了,早到了出嫁的年齡,隻是王爺一直舍不得罷了。”唐朝盛行早婚,尤其皇室,公主十二三就可以出嫁,王子十四五就能夠納妃。
“可是我不想……”怡然沒有睡意了,直起身來,悶悶地拉著宗之的袖子。
宗之與怡然視線相接,她的驚慌和恐懼像潮水一樣湧來,淹沒了他的心。隻那一瞬間,他就懂了她的全部心事:她不想嫁人,她害怕婚姻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他握著她的手,低聲安慰:“別擔心,沒你想得那麽可怕。”
宗之深海般的黑眸像結了一層冰,清澈卻不可觸探。身外春花明媚,他看到的是暗淡飄零,身外春風駘**,他隻覺得寒意蝕骨。再穠豔的春光也溫暖不了他死灰一樣的心:“這一天……終於來了。”
長發中分,梳成兩條光滑的辮子再盤成發髻。由於辮子的巧妙結法,雙髻凸現出一種精雕細琢的層次感。髻上環扣著兩條寶光瑩然的軟玉。玉帶兩端鑲金,借纖小的金鉤和絞花金鏈來調節大小,如果戴到腕上,就是一雙鐲子。
寶持滿意地端詳著怡然,示意梳發的絲奴退下:“可以上妝了。”
怡然發出一聲近於呻吟的歎息:“要最淡的。”
專司化妝的春姬便道:“阿家討厭敷粉,索性連胭脂也省了,更不必塗額黃,就畫一下眉和唇吧。”
“嗯,還是春姬明白我的心思。”
春姬拈起眉筆,依怡然的眉形略一勾勒,兩彎娟秀的“卻月眉”就展於額上,而後將嫩綠的翠羽花鈿貼在眉間。
在唇上點少許極品唇脂,輕輕一抿,就是嫣紅可愛的“露珠兒”唇樣。末了把淺紅胭脂暈開,點在麵頰酒窩處,這是妝靨中最簡潔的圓靨。微笑的時候,酒窩處就會漾出兩點淡紅,黛眉粉靨,嫵媚倍增。
負責衣飾的靈璫開始為怡然更衣。本白的羅衣上用銀線和淡綠絲線繡滿了重重花葉,碧綠的六幅羅裙上綴著晶瑩圓潤的珍珠,行走之際猶如春水波光。
寶持輕輕擊掌,絲奴捧來個雕花木匣。蓋子揭開後,香氣鬱鬱,露出一朵罕見的墨綠色牡丹,花瓣千重,每一片都像是天女巧手剪出。
怡然隻覺眼前一亮,讚道:“太美了。”見到這樣的牡丹而不興奮,就不是長安女兒了。
絲奴小心地取出花,簪到怡然頭發上。
靈璫拍手道:“這次西明寺的牡丹會一定是阿家贏。”長安的貴家少女,每逢春天都會舉行賽花會,誰戴的花最美,誰就勝出。
寶持笑道:“當然,這種深綠色的牡丹是盧家十二郎花了無數心思才找到的。”
怡然的笑容突然凝結。她自幼出入宮禁,很早就懂得掩飾自己的感情,控製自己的情緒,這一刻竟有些把持不住。
怡然怔了片刻,定下神來,對環立的侍女們道:“咦,你們還不去換出門的衣裳?”
內院的侍女除了靈璫和絲奴,很少有出門的機會,怡然這麽一說,幾個侍女都歡天喜地地飛奔去換衣梳妝。
寶持盯著怡然,狐疑地道:“阿九,為什麽最近一提到十二郎你就不高興?”
怡然若無其事地道:“沒有不高興啊。”
寶持不相信,卻也無可奈何。她憂心忡忡地想:“阿九不會有拒婚的念頭吧?十二郎跟她是多麽般配。”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如狂。”
長安人對牡丹的愛也許得用狂熱來形容。每到春末牡丹盛放,到處都是賞花的人,尤其西明寺、慈恩寺、崇敬寺和永泰寺等最負盛名的賞花之地,堪稱遊人如雲,車馬若狂。
建於延康坊西南隅的西明寺,本是魏王李泰的府第,窮極華麗,高宗時為慶祝皇子病愈而改成了寺廟,與皇家頗有淵源。寺裏的和尚很會種牡丹,花開時爛漫奇麗,成為長安春遊勝地。
西明寺東廊,青城和伊絲曼默默走著,穿過載歌載舞的人群,走進蜂蝶翻飛的花叢。東廊外有一棵珍異的“大樹牡丹”,莖高六尺,數百朵朱紅色的牡丹在枝頭怒放,流光溢彩,芳香酷烈。
青城靠著欄杆,心馳神往地道:“就是這兒,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兒。”
伊絲曼別過頭去,靜了一會,她忽然道:“你一定要這麽幹麽?”
青城的聲音裏含著熱切的渴望:“我知道她今天會來西明寺。如果我們遇到她的話,就幹吧……噓,她來了。”
東廊盡頭,一群人簇擁著一位體態輕盈的綠裙少女走來。伊絲曼本能地認出了靜樂縣主,她好像誤入凡塵的花精,又似晨光中待放的牡丹,那種清新與華麗相融無間的美感,越過人群躍入眼簾,讓人沉醉不已。
伊絲曼迎著怡然走去,王府的親衛來不及攔阻這大膽女子。
麵紗下的伊絲曼,發辮金光閃爍,翡翠綠的眼睛邊各畫著一彎殷紅如血的新月,是時下最流行的“斜紅妝”。斜紅強化了伊絲曼妖媚外表下的頹喪氣質,她好像秋天的最後一朵花,充滿讓人窒息和心酸的美。
“美麗的天上之人啊,您為什麽這樣憂愁?對著燦爛的春光,您卻吝於露出笑容。”
怡然停下腳步。這豔麗的異族姑娘,還有說話像吟詩一樣的做派,都讓怡然覺得新鮮,她問:“你是誰?我見過你麽?”
“我隻是一個卜者,怎麽可能見過您這樣的貴人?”
“你會占卜?”因為宗之陪嫂嫂探親去了,怡然覺得很無聊,現在總算找到有趣的事來消磨時間了,她微笑道:“嗯,我想試一試你的占卜術,跟我走吧。”
“不,我隻在我的地方為人占卜。”
怡然瞥了伊絲曼一眼,笑道:“好,我來將就你。”寶持的反對隻會讓她更想去:“我說過了,我要去。就玩一會兒,怕什麽?”
延康坊花露曲的一幢舊宅。
香爐裏,金紅色的香膏在緩緩燃燒,散發出迷迷蒙蒙的幽香。
怡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揣測道:“這是什麽香料呢?有一點萱草的味道,有一點沒藥的味道,有一點罌子粟的味道……”萱草又名忘憂草,從《詩經》時代開始,人們就確信它能令人忘卻煩惱;沒藥是阿拉伯出產的神聖香料,可以鎮痛和防腐;罌粟在唐朝傳入我國,人們視它為特異的觀賞植物,很少人了解它未成熟的果實裏含著可怕的汁液。
伊絲曼驚“咦”了一聲。大唐公主懂得這些尋常人聞所未聞的香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能在合成後的香味中把它們一一分辨出來。她趕緊解釋:“這是我自己胡亂配製的香膏,有位唐人朋友幫忙起了名字,叫做迷蝶香。”
“這名字起得好,因為它聞起來讓人變得像莊周一樣迷惑,是莊周夢中化作蝴蝶呢,還是蝴蝶夢中化作莊周?”怡然的聲音裏帶著濃濃的倦意。
伊絲曼取下麵紗,凝視著怡然,就像凝視鏡中的自己。她的眼睛很美,宛如秋天裏寒煙空蒙的湖水,帶著催眠的魔力,漸漸左右了看見她眼睛的人。怡然開始還能左顧右盼,後來就沉溺到她煙水般的綠眼睛裏了。
伊絲曼的聲音溫柔得像緞子:“你要出嫁了嗎?”
“是的,我要嫁給十二哥了。”
“十二哥是誰?”
“是風姨的兒子,我的表兄。”
“你喜歡他嗎?”
“我不想嫁給他,我不想嫁給任何人。”
“為什麽?”
“一想到要離開家,跟一個男人住在一起,我就怕得要命,怕得心都揪到了一起,就好像……好像我本來是住在樹上的鳥,現在卻被人硬塞進水裏。我願意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淡金的陽光中,怡然的臉龐微微仰著,就像一朵白牡丹,她此刻的神情、此刻的話語深深地刻在了青城心上。
“有個人一直喜歡你,卻沒法兒告訴你,你想知道他是誰嗎?”
“不想。什麽叫一直喜歡呢?沒有什麽東西是一成不變的,我會說我現在喜歡,決不會說一直喜歡。”
“那你現在喜歡誰呢?”
“不知道啊,沒什麽特別喜歡的人。”
怡然朦朦朧朧的眼睛裏忽然閃出清亮的光芒:“怎麽盡是你在問我?你喜歡誰,也告訴我吧。”她的口吻堅定不容置疑。
伊絲曼差點說出答案:“當然是青城。”她掩住嘴,驚得說不出話來。從沒人能在迷蝶香和催眠術的雙重作用下清醒過來,這位公主的意誌力真是堅強得可怕。
乍然脫離伊絲曼的控製,怡然在香料的強烈作用下暈了過去。
伊絲曼站起來,有些後怕地道:“如果不是她暈了過去,或許會變成她來控製我。青城,我再也不為你做這種事了!”
青城根本沒聽到伊絲曼的話。他跪在怡然身側,全心全意地看著她,然後俯下身去,吻著她瑩白冰涼、香氣幽微的肌膚,吻著她嫣紅柔嫩、微微翹起的豐唇……那一刻天旋地轉,他為她停止呼吸。
伊絲曼狠狠地敲了一下青城的頭:“清醒一下吧,我答應幫你,可不是讓你來欺負這小姑娘的。我們耽擱的時間太久了,再不翻牆走人,王府的親衛和侍女闖進來看到就完蛋了。快走吧。”
青城戀戀不舍地看了怡然一眼,與伊絲曼迅速離開了這幢租來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