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惡霾

01

2079年4月23日,惡霾第三天。

陽光依舊穿不破濃厚肮髒的空氣,能見度低得令人咋舌。世界被灰暗籠罩,人們停止了工作和學習,老老實實待在家裏,連送外賣的機器人都停止了服務,大家隻能靠著幾天前采購的食物來等待這次惡霾的消失。

街道上空空****,隻有協管機器人企圖處理空巷裏發生的動物暴亂和存在安全隱患的設施,發出“滴滴滴”的警報聲。但因為惡霾的幹擾,接收不到遠方控製中心的信號,它們很快自動回歸收納站,關機了。城市陷入了寂靜之中。

同一時刻,城市南邊的夕一孤兒院大門緊鎖,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孩子們聚在一起坐在大堂裏看電視。電視裏,主持人抱怨自己已經在電視台住了三天,詢問專家這惡劣天氣何時是個盡頭。專家麵露難色,隻是說前方的環保部隊正在用盡全力思考解決辦法。

主持人歎了口氣,麵朝鏡頭,官方地提醒道:“正如專家所說的,惡霾是霧霾天氣的‘升級’。細顆粒物,即PM2.5在空氣裏的含量濃度非常之高,空氣汙染嚴重,危及人體健康。並且不時伴有沙塵風暴等其他未知災害因素,危險極大。請廣大市民遵守城市安全守則,勿在惡霾天氣出門。如果實在生活困難,請及時聯係附近的協管機器人配送必要物資。謝謝合作。”

畫麵切換到無人機拍攝的場景,灰蒙蒙的屏幕上,隻能隱約看到一些建築。

電視機前,孩子們惶惶不安,議論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甚至蓋過了老舊的空氣淨化器工作的噪音。隻有邱岩沒有加入討論。他坐在大堂的最後麵,高高瘦瘦的身子靠在牆壁上,盯著窗外寂靜的灰黑色,神情凝重。

邱岩今年十五歲,是孤兒院裏年齡最大的小孩,生著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的模樣讓好幾個領養家庭把他劃入了考慮對象。然而他小時候性格頑劣,麻煩不斷,最終隻有院長肯留下他。

隨著時間的推移,愛惹麻煩的小崽子褪去了身上的暴躁。在青春期的分岔路口變得沉默,為自己的未來心事重重。院長察覺出他的變化,想如往常一樣關懷他,可是肺癌卻在這時擊倒了她。

幾天前,邱岩代表孤兒院的所有孩子去北邊的醫院看她。院長躺在病**一直沉睡,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這些管子像怪物的爪牙,囚禁她又拯救她。邱岩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隻覺得胸口壓著一塊石頭。

他走出病房,看著牆上的宣傳物料,其中一個寫著霧霾對人類的影響:全球每年約200萬的過早死亡病例與顆粒物汙染有關——這還是2012年公布的數據。現在,這個數字翻了好幾倍。而2013年,世界衛生組織就認定PM2.5致癌。

邱岩盯著“致癌”兩個字,覺得院長的病或許就跟它有關。

邱岩正在想著,有兩個正在聊天的醫生與他擦身而過。過身的片刻,邱岩突然聽到了院長的名字。他警覺地豎起耳朵,在兩個醫生走進院長的病房前,聽到他們在討論院長 “還剩七天”。

七天,一百六十八小時,一萬零八十分鍾。這是院長在這個世界上停留的最後期限嗎?

邱岩愣愣地盯著院長病房的房門,渾身冰涼。他想跑過去問清楚,可他不敢——他知道現在醫學的發達程度是可以預估病人具體的死亡時間的——他隻能踉踉蹌蹌地往後退,退到走廊外,退到天地間的陽光裏。

那日天空還有點藍,陽光溫暖宜人,人們脫掉口罩,聊著瘋漲的油價、明星八卦,一派平靜祥和。邱岩在這樣的氛圍裏,慢慢緩過神來。

但或許這就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預告,是某種“回光返照”吧。幾天後,惡霾來襲,天昏地暗。邱岩想去看院長,卻被困在孤兒院裏。

今天是邱岩去看院長後的第六天,按照醫生的說法,院長明天就將死去!想到這裏,邱岩站起來,跟大堂裏管著孩子們的阿姨打了個招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他明白阿姨不會讓他在這樣的天氣出門。可是,他有個非出去不可的理由。

邱岩猶豫了一會兒,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摞錢塞進口袋——這筆錢是邱岩跟孤兒院裏的孩子們籌來的,他們想給院長買一條項鏈。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院長的一個心願。

院長有個兒子叫司明。司明小的時候,院長帶他去逛商場,看到一條黃金做的項鏈,很是喜歡,卻舍不得買。司明很是困惑,說那麽便宜有什麽好舍不得的。

“他把標簽上黃金的克數當成了價格。”院長總是這麽笑著回憶,“被我指出來後他有些不好意思,說長大後一定會賺錢給我買一條。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麽孝順的話呢,讓我好一陣感動。最後我就說我等著他給我買項鏈,別讓我失望,他還特鄭重地跟我拉鉤呢!”

大抵是因為實在太開心,院長時常把這趣事翻出來說,於是大家都知道她有那麽一個孝順的孩子。

隻可惜,後來因為邱岩,司明和院長的母子關係鬧得很僵。司明似乎很久都沒跟院長聯係過了,院長自然也不可能收到來自他的項鏈。

邱岩一直把對院長的愧疚藏在心裏,他想要替司明完成院長的心願。雖然他不知道惡霾天哪家珠寶店會開門,但倘若不去找找看,他想他這輩子都會過意不去。這樣想著,邱岩將手機設定為飛行模式,以免別人找到他,然後他又在離線地圖上找到離孤兒院最近的珠寶店,按下定位,最後,他戴上口罩,偷偷打開窗戶,跳出了房間。

房間外的空氣清冷,黑暗程度比他想象得還要濃烈。邱岩彎著腰摸黑找到孤兒院的圍牆,三下五除二地翻身上去,輕巧地落地。

重新站起來後,邱岩打開手機的電筒功能,借著光亮,奔向空無一人的大街。

當時的他沒有預料到,這會是漫長的旅途。

02

周遭很安靜,城市像凝結在某個真空裏,隻有邱岩是當中會移動的物體。他手裏的燈光隻能照亮眼前五米多的範圍,但除了能見度低以外,邱岩並不覺得這個讓所有人都躲在房子裏的天氣有多麽可怕。

比起台風地震,它似乎更溫柔一些啊。邱岩一邊單純地想著,一邊根據手機地圖的提示向前走去。

熟悉的城市此刻變得如同廢墟,邱岩走著走著,不知為何有些興奮起來。但很快,他就被珠寶店緊鎖的大門打碎了原有的心情。

邱岩猛拍了幾下珠寶店的玻璃門,嚷道:“請問有人嗎?”他隻吼了一聲,就被回音嚇了一跳。

邱岩下意識地轉過頭,仿佛是想找到自己回聲傳來的方向。忽然,他看到濃霧裏有幾片黑色的影子朝他飛了過來!邱岩一驚,身子迅速繃緊,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撞在了玻璃門上。

黑影快速逼近,他終於艱難地辨認出那是幾隻蝙蝠!

原本晝伏夜出的蝙蝠被這天氣擾亂了作息,在早上十點出現在城市的上空。它們的眼睛裏放出可怖的光芒,像饑餓的獵食者,尖叫著衝向邱岩。

邱岩驚恐地抬起手,打向最前端的蝙蝠,蝙蝠揮動了翅膀,避了開來。邱岩還來不及逃脫,就被蝙蝠們圍住了,它們張著利牙,咬向邱岩。邱岩猛地蹲下身子,朝前滾去。

兩隻發起直攻的蝙蝠撞在了玻璃門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身上傳來疼痛,邱岩卻顧不得太多,鉚起勁往前跑去。過了半晌,他才想起來,蝙蝠是怕光的動物,隻是當時它們的進攻來得太突然,他竟忘了拿出手機!

彼時,他靠在街角的牆壁上喘著氣,眼前的灰暗突然變得可怖起來。

看不見的街道上還會有像蝙蝠一樣的可怖動物出現嗎?惡霾讓多少動物變得躁動了呢?

正在想著,邱岩忽然發現不遠處又有黑影飛速地朝他這邊掠過來。它們離得近了一些,那一雙雙發光的貪婪的眼睛,層層疊疊地出現在半空,恐怖至極。

莫非這些蝙蝠變異,不怕光了?邱岩害怕地收回手機,轉身沿著牆壁向北跑去。然而蝙蝠飛速地聚攏,在他麵前降落,有幾隻撞在了牆壁上,其餘的都在地上啃食著什麽。

一些被擠在外頭的蝙蝠煩躁地尖叫著,忽然,它們發現了在它們身後的邱岩。一瞬間,十幾隻蝙蝠張開了翅膀!

邱岩緊張地後退了幾步,他知道,那些蝙蝠不是尋著光亮來找他的,而是有什麽東西吸引了它們過來覓食。它們應該還沒有變異。

想著,他重新打開手機的電筒功能,直射眼前飛來的蝙蝠。

果不其然,光束讓它們改變了飛行的方向。它們的躁動驚動了原本在地上覓食的蝙蝠群,它們也紛紛撲扇著翅膀飛了起來。

邱岩的餘光瞄見了地上倒在血泊裏的生物。那是一隻被咬得麵目全非的中華田園犬,幾隻未受驚嚇的蝙蝠還在吸食它的血肉。

邱岩有些反胃,但恐懼讓他暫時失去了嘔吐的功能。密密麻麻的蝙蝠躲避著邱岩手機發出的那束單薄的光,盤旋在邱岩周圍,在霧霾裏若隱若現。它們似乎認定了邱岩是敵人,竟想把他變為食物!

邱岩貼在牆壁上瑟瑟發抖,冷汗浸濕了他的後背,他隻能尖叫著把手機瘋狂地朝著蝙蝠群搖晃。

那單薄的光掃射著,蝙蝠群躁動不安卻並未退去,這讓邱岩有些絕望。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可能會死在蝙蝠的嘴下。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沙啞而惱怒的聲音:“吵死了!”

邱岩被這突如其來的人聲驚得癱軟在地。他覺得自己真是 爆了,想要掙紮著站起來,然而他發現恐懼竟奪走了他的力氣,於是隻能死命地抓著手機,將光線胡亂地射向空中。

灰暗中,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團白色的光突然炸裂。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提著巨大的照明器對著空中不斷照射。照明器的光十分熾烈,讓蝙蝠群戰栗,紛紛鑽進濃稠的霧氣裏躲避。

驅趕完蝙蝠後,男人關掉照明器,走過來拎起邱岩,問道:“傷到了沒?”明明是關懷的問句,語氣卻嚴厲萬分。

邱岩惶恐地盯著他,頭搖得如同撥浪鼓。

“自己站著。”男人頗有震懾力地說道。邱岩這才意識到自己能站立著,全靠他提著他的衣領。

邱岩害羞地抿了抿嘴,終於自己站好,然後他聽到男人說:“還真有不怕死的人在這樣的天氣裏出來啊?”

為了掩蓋自己的不好意思,邱岩開口道:“你……你不也是……”

“還敢反駁我?沒有我,你早就被那些發瘋的蝙蝠給吃了!”男人打斷他的話,怒瞪他。

邱岩閉了嘴,身子往後縮了縮,惹得男人笑了起來。

“趕緊回家吧,混蛋!”男人挖了挖鼻子,挖出一團鼻屎,瞄了一眼,揩在牆壁上,“嘖……這空氣還真是髒。”

邱岩皺了皺眉頭,忽然發現男人髒兮兮的臉上沒有口罩。

“你……你不怕吸入有害物質嗎?”他顫顫巍巍地問道。

“我不像你那麽怕死。”流浪漢戲謔地笑道,“而且反正我也是每天混日子等死,身體健不健康對我來說無所謂。”

說著,他連打了幾個噴嚏。

“要不是被你那慘叫擾得睡不著,我才懶得來救你呢。”他看看邱岩,又看看天,“不過破壞環境的人真該死,搞得現在這種鬼天氣頻發,我真不喜歡啊。”

這話把邱岩又說得臉紅了。而流浪漢自顧自地打開照明燈走進了霧霾裏,準備回附近的住處。

邱岩還靠在牆上,驚魂未定。他好不容易在口罩的遮掩下深呼吸了幾口氣,平靜下來,卻忽然看到原本灰暗裏漸行漸遠的光亮掉轉了方向。流浪漢朝著他又奔了回來!

他表情凝重,一把抓起邱岩的胳膊,拉著他就跑。邱岩沒有反應過來,踉踉蹌蹌差點摔倒,硬是被他扯著往未知的方向奔去。

“怎……怎麽了?怎麽了?”邱岩大吼著轉過頭,隻見密密麻麻的蝙蝠破霧而來。

“它們發瘋了!”

“那拿你的照明器照它們啊!”邱岩的手腕被拽得生疼,但他沒停下腳步。

“沒用的!我剛才試過了!”流浪漢吼道。

“怎麽突然就變異了?”

“不是它們變異了!是後麵有什麽東西讓它們害怕,所以它們才連光都不怕,逃了過來!”

“後麵……有什麽?”邱岩嚇得都破音了。

“我怎麽知道!”流浪漢剛吼完這一句,他們兩個就被強勁的風狠狠地刮倒在地。

他們身後霧氣翻湧,有什麽東西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

03

邱岩跌蒙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有那麽一瞬間不受控製。要不是流浪漢死死地拽著他的胳膊,他早就不知道被風吹到哪兒去了。

“低頭,趴著往前爬!”流浪漢命令道。他帶著邱岩朝前快速地移動。

邱岩的眼睛進了沙子,疼得他緊閉雙眼不停流淚。他想撐起身揉眼睛,這時,一隻蝙蝠卻被砂石擊中,砸在了他的腦袋上,令他一陣暈眩。他聽到流浪漢爆了句粗口:“媽的,這鬼天氣怎麽還帶沙塵暴?”

邱岩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抖,這時,他的眼淚終於讓眼睛看得清楚了些。他望見不遠處,流浪漢正在撬一個井蓋。

“過來!”他大吼道。

邱岩愣了一下,然後迅速地爬了過去。

“下去!”流浪漢一把抓住邱岩的領口,把他推進了下水道裏。

邱岩的身子撞在下水道的牆壁上,悶響在狹小的空間裏回旋。好不容易從疼痛裏回過神來,邱岩睜開眼睛,發現流浪漢並沒有跟著跳下來。

他該不會被背後的強風刮跑了吧?邱岩仰著頭,焦急地喊道:“喂!喂!喂!你還在嗎?”

他不知道流浪漢叫什麽名字,隻能這樣大喊。但上頭的風聲太大了,一下子就掩蓋住了他的叫聲。

掉下來的沙礫越來越多,邱岩不得不往底下的通道口躲去。那是半人高的通道,邱岩縮著身子正準備往裏爬,就聽到背後響起一聲“唉喲,疼死老子了”的抱怨。

邱岩轉過頭,隻見流浪漢抱著一隻小拉布拉多犬跳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家夥剛才是去救狗了嗎?邱岩盯著身後的拉布拉多犬,一時無語。

流浪漢抬眼瞪他:“愣著幹嗎!快爬啊!”邱岩這才回過神來,往前爬去。

很快,他的麵前出現了一個出口,他加快了速度,從通道裏脫出,最終在下水道空闊的空間裏站了起來。

邱岩舒展了一下手腳後,彎身把停在出口、猶豫著該不該跳進下水道水裏的小狗給抱了出來。

“喂!”通道傳來流浪漢的吼聲,“拉我一把!”下一秒,他長長的手伸了出來。

邱岩立馬將自己外套的拉鏈拉到四分之一處,把小狗丟進去,然後伸手用力地把流浪漢從通道裏拽了出來。

“混蛋!”流浪漢站起身,拎過邱岩外套裏的狗,道,“你手機還在嗎?快開個照明!”

邱岩這才反應過來,從口袋裏摸出手機。他給流浪漢打著光,看他觀察小狗身上的傷。

“還好,沒有什麽大礙。”他拎著它左右打量了好幾次,“生命力看來也很頑強,很多狗可熬不住這天氣,死在馬路牙子上還要被蝙蝠吃掉。”

邱岩想起剛才那條中華田園犬,不禁渾身抖了一抖。

流浪漢瞄了他一眼,表情突然僵在臉上:“把這手電筒關掉。”

“啊?”邱岩困惑不解,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漫過膝蓋的水。流浪漢卻拿他寬厚的手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別看。”他冷冷地說。

邱岩僵在原地。腳下的水似乎變得更為冰涼。

“為……為什麽?”

“沒什麽,就是一些在惡霾天活不下去的動物。”流浪漢說得輕巧,“怕你看了惡心。”

邱岩光聽都覺得惡心,腦海裏已經迅速構建起可怖的畫麵。畫麵裏,漆黑的水下,躺著……

“別亂想!”流浪漢收起他的手機,把小狗塞到他懷裏,轉過身,指指自己的後背,“趴上來。”

邱岩腦袋一片空白,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趴在了流浪漢的背上。

“別把狗弄丟了。”流浪漢說道,背著邱岩往黑暗深處走去。他們之前經過的下水道,被掉下來的砂石、垃圾、樹枝、動物屍體堵住了去路,所以隻能尋找新的出口。

邱岩一隻手把小狗抱在懷裏,一隻手勾著流浪漢的脖子,緊閉雙眼,趴在他背上。流浪漢寬厚的背脊讓他感覺安全踏實。

自從院長生病後,這種被庇護的感覺,好久都沒有出現了。

想到此,邱岩腦海裏映現出院長慈祥的臉龐,那些過往的回憶,隨著這張臉的出現,紛至遝來。

04

邱岩打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生活在孤兒院裏。

年幼的邱岩模樣清秀,惹得女孩子矚目,又因為腦袋瓜聰明,總有各種各樣有趣的鬼點子,男孩子也喜歡同他混在一起。他幾乎成了孤兒院的孩子王。

大家依賴邱岩,而邱岩也依賴著大家,所以當有人想收養他時,他害怕了。他怕失去好不容易擁有的歸屬感,他怕新的生活會剝奪自己難能可貴的快樂。於是他在院長麵前大哭大鬧,用盡惡劣的手段讓收養他的家庭退卻。院長很是苦惱,卻又無可奈何,最終隻能送那些收養者離開。

邱岩取得了一次又一次勝利,一直留在了孤兒院。那時的他,因為可以繼續做孩子王,還在開心著。

直到有一天,院長的兒子司明住進了孤兒院。

據說是因為院長的老公出差,院長擔心放暑假的兒子一個人在家不安全,幹脆把他接過來,同自己住在一個宿舍裏。

孩子們本想與司明成為朋友,但他們很快發現他似乎並不那麽友好。

司明一到孤兒院就抱怨這不好那不好,吵著鬧著要回去。院長沒了轍,正無奈著,司明卻話鋒一轉,說:“除非……你給我買個遊戲機。”

原來他所有的不滿,都是為了這個。邱岩有些咂舌,他覺得這太耍無賴了,可院長同意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司明坐在院子裏,拿著新遊戲機,炫耀似的把遊戲音效開到最大,吸引了不少孩子圍觀。但可能大家圍觀得太起勁,影響了司明的聯機對抗,他一氣之下推開了身旁的一個男生,關掉了遊戲機,吼道:“看什麽看?沒看過遊戲機啊?”

眾人麵麵相覷,有人嘟囔了一句“有什麽了不起的”。這句話徹底點燃了司明。

他冷冷的目光從大家的臉上掃過,惡狠狠補了一句:“也是,你們連爸媽都可能沒見過,更別說遊戲機了!”

站在一旁的邱岩的怒火一下子燒過了四肢百骸。對於孤兒院的孩子來說,關於爸媽的話題是殘酷的,司明居然拿這來諷刺他們!

他氣憤地走上前去,惡狠狠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的難道有錯嗎?你見過你爸媽嗎?”他臉上是挑釁的表情。

邱岩揮起了拳頭,而司明也不甘示弱,畢竟他比邱岩大了幾歲,製服邱岩不過是小菜一碟。奈何周遭都是邱岩的隊友,他們一見自己的隊長落了下風,立馬擁了上去!

混亂是什麽時候結束的,邱岩記不清了。他隻記得那天傍晚,自己在院長的辦公室裏麵壁罰站,而他身後,司明被揍得哇哇大叫。

他在那裏嘶吼:“媽!為什麽你不打他!是他先動手的!”

“你為什麽說他們沒爸媽?”

“難道我說錯了嗎?”

“你還敢頂嘴!”有什麽東西揮了下去,邱岩聽到它在司明身上發出的悶響,不禁抖了一抖。

“我才是你的兒子吧!為什麽你對他們那麽好,對我這麽凶?”司明繼續質問著。

邱岩終於從他的埋怨裏知曉,他剛才是故意挑釁的。院長這些年來幾乎都住在孤兒院裏,她對孩子們的關心,漸漸多過了對自己兒子。所以他恨他們,他恨他們這些孤兒奪走了他的母親,讓他更像孤兒。

而在這次打架的事上,母親更偏袒邱岩,這讓司明感到心寒。

“我恨你!”最終,司明冷冷地對院長說道。

這個場景深深地記在邱岩腦海裏。即便是現在想起來,他還是驚訝於司明那純粹的怨恨。

05

“喂!睡著了?”流浪漢見邱岩久久沒有出聲,問了一句。

邱岩從回憶裏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沒……沒有。”

流浪漢顛了顛背,以免邱岩滑下去,接著問他:“我說,這種天氣你出來幹嗎?”

“我……我要去醫院。”

“你生病了?”

“沒有。是院長,我們孤兒院的院長生病了。她……明天就要死了。”最後那一句邱岩的聲音低了下來,“我們好不容易湊齊了錢,想給她買一條項鏈,這是她的心願,我們不想讓她遺憾地離開,所以……”

“所以你就腦子一熱跑出來了?”流浪漢的聲音裏有責怪,“你說你是不是傻?這樣的天氣,珠寶店怎麽可能開門!”

邱岩抿抿嘴沉默了。良久之後,他才重新開口:“其實……與其說是不想讓院長遺憾地離開,不如說是我不想留下遺憾,所以我不能連一點希望都不給自己。畢竟我虧欠了她太多……”

“虧欠?現在的小孩子都會用這麽嚴重的詞語了嗎?”流浪漢再次顛了顛背,“不過說真的,你還蠻重的。”

“……”

“好了,好了,來說說你的故事吧。說不定我會為你轉身哦!”

——這是幾十年前的什麽綜藝梗嗎?邱岩鬱悶地撇了撇嘴:“我才不要說!”

“誒,你這混蛋,怎麽突然又傲嬌起來了?”

“那不如大叔你說說你的故事吧。”

黑暗裏,流浪漢的表情變了一下,不悅道:“滾蛋!我才不說!”

邱岩撇撇嘴,嘟囔道:“那不就得了……”

於是兩個保守著過往秘密的人,各自緘默不言。漆黑的通道裏,隻剩下流浪漢的腳踩過水的聲響。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流浪漢才終於帶著邱岩從髒水裏走了出來。

他們來到一口井裏,頭頂上方蓋著井蓋。

邱岩仰著頭,拿手機照了照,問:“沙塵暴過去了嗎?”

流浪漢豎著耳朵仔細聽了良久,沒聽到大風聲,也沒有什麽東西砸在地上的聲響,才下了結論:“應該過去了。”

於是他把井蓋頂開,將邱岩從井中托了上去,然後自己三下五除二地爬了上來。

城市在沙塵和霧霾裏繼續沉默著。剛才的沙塵暴似乎造成了強勁的破壞,但是灰蒙蒙裏,邱岩看不真切。他唯一看清的是流浪漢膝蓋以下,被水浸泡得濕透了。

大概是背著邱岩在水裏走得太累,流浪漢上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癱坐在地上。小狗在他和邱岩之間跑來跑去。

看著氣喘籲籲的流浪漢,邱岩有些不好意思,剛想開口致謝,忽然發現遠處閃動著一團黃色的光。那光亮在遠方,卻能刺破霧霾的黑暗,那應該是……

“大火?”流浪漢順著邱岩的目光望去,喃喃道,“這可怕的天氣,真的很容易出意外啊。”

他剛說完,遠處突然傳來猛烈的爆炸聲。火勢再次蔓延開來,那團火光也愈發明亮。

邱岩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麵前的火光,讓他想起幾年前一家服裝廠的爆炸事件。他想起自己曾聽聞,在有關那場爆炸的新聞裏,出現了跟院長決裂的司明的身影。

尚且年幼的邱岩不敢去查那則新聞,怕看到司明不好的消息。他時常在想,倘若那天自己沒有一時興起翻牆而出,院長和兒子的關係會不會不至於走到決裂這一步?

那是一個周末,司明在家做作業,他的父親下樓時一腳踩空,摔了下來。聽到聲響的司明衝下來,看到滿地的鮮血,趕緊讓家庭機器人聯係醫院。之後,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聯絡他的母親。

然而那日,邱岩和一個男生翻牆出去玩,迷了路。院長和其他阿姨一起出門尋找時,手機沒了電,錯過了那十幾個電話。

那時的司明特別需要母親的安慰和幫助,但他沒有得到。在等救護車的時候,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經曆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直到父親被推出手術室,司明也沒有聯絡上母親。

當院長火急火燎地來到病房外時,離意外發生已過去了五個多小時。

司明對母親的遲遲到來心灰意冷。他心有餘悸,總想起那日的驚慌失措。恐懼的後遺症,讓他需要找到情緒宣泄的出口,所以最終,他將炮火瞄準了他的母親。

而他對她的埋怨,在父親因為感染去世時達到頂峰。

他參加完父親的葬禮,發誓再也不會回來,便離家出走。

院長也變成了“孤兒”。

之後的很長時間,司明都再也沒有聯係過院長,院長失去了他的消息。直到有關那場爆炸的新聞出現,院長才捕捉到了他的一點信息。

思及此,邱岩紮在內心深處的愧疚感又沿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所以他都沒能注意到,旁邊的流浪漢對著那火光也陷入了沉思。

他更想不到,流浪漢腦海中浮現的畫麵,也是那場服裝廠的爆炸事件。

就在這時,街的那頭傳來了警笛聲。幾輛警車要穿越這條街,奔向火光的方向。

流浪漢聽到警笛,嚇了一跳。他一把拉過邱岩,躲進了黑暗的角落。他突如其來的拉拽,令邱岩的胳膊疼痛不已,差點叫出聲來。流浪漢卻一伸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巴。

警車躍進遠方的惡霾裏,迅速消失不見。流浪漢這才鬆開了手。

“你幹嗎這麽怕警察?”邱岩不悅地瞪著流浪漢,“莫非你幹過什麽壞事?”

流浪漢被他一問,如鯁在喉,眼神瞬間慌亂了片刻。但很快,他就恢複了原來不耐煩的模樣,給了邱岩一個爆栗。

“要是被他們看到我一個流浪漢帶著個小孩子,在這樣的天氣在大街上逛來逛去,不把我逮進警察局盤問才怪!”

“啊嗚!你下手輕點行不行?”

流浪漢沒搭理他,仰仰頭讓他走:“接下來,我可懶得再陪你鬧騰了。你趕緊回去吧!”

他警惕地環顧四周,似乎在擔心會不會還有警車經過。

邱岩沒注意到他的不安,自顧自地揉著腦袋,問道:“那大叔你呢?你要去哪兒?”

“我還要去把我的照明器找回來呢!”說到照明器,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道,“媽的,老子好不容易修好的老古董,欸!這鬼天氣!那些製造汙染物的人,都該死!”

邱岩不知道再說什麽好,隻好告辭。他走了幾步,就看到那隻小狗跟了過來。

“喂!是老子救的你啊!你為什麽跟他走了?”後頭的流浪漢不甘心地吼道。

邱岩停下來,看看小狗,看看流浪漢。

“算了算了,滾吧!都給我滾吧!”流浪漢雖說著粗話,但臉上的表情卻不是生氣的。末了,他又對邱岩說:“混蛋,回去的路上小心點!這灰不溜秋的天氣,最適合壞蛋犯罪了。”

經由流浪漢的提醒,邱岩想起電視裏曾經播報的小偷趁著霧霾天氣偷盜的新聞。但他沒有想到,流浪漢真的會一語成讖。

06

告別了流浪漢,邱岩獨自走在路上,還在猶豫是回孤兒院還是堅持去醫院。小狗忠誠地跟在他身旁,不時叫喚幾聲。正在路邊垃圾堆裏啃食的兩隻老鼠聽到聲響倉皇逃竄,從邱岩麵前奔過,嚇得他愣在了原地。

邱岩從未想過自己會膽小成這樣,以前他可是無法無天的孩子王啊!就在自己吐槽著自己時,他望見遠處的黑暗裏,又有一團黃色的光朝自己逼近。

這該死的惡霾,總是讓人看不清楚遠處的事物,而朦朧催發的心慌讓邱岩再次繃緊了神經。

幾秒鍾之後,一輛破舊的特斯拉轎車從邱岩身邊飛速駛過。邱岩閃到一旁,望見開車的人拿困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除了自己還有人敢在這樣的天氣裏出來。

那輛特斯拉很快消失在邱岩的身後,但沒過多久,開車的人好似想起什麽似的,把車快速地倒了回來。

“喂,小子,上哪兒?我帶你一程?”特斯拉的主人從失去窗戶的車門裏探出頭來,邱岩看到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臉上一片腐爛的斑駁皮肉,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本能地後退了幾步。身旁的小狗猛烈地叫喚,跑近了特斯拉。

“不,不用了。”邱岩轉身想跑,但對方根本沒有給他機會。

“喂,我這個人最煩別人磨磨唧唧了。上來,幫我個忙,我待會兒準把你安全送回家!”奧帕用一隻幹瘦的手撓了撓臉上的一片紅斑,另一隻手則舉著一把槍,直對著邱岩。

“你……你要幹嗎?”邱岩想起流浪漢的提醒,急切地想逃,腳卻定在原地。

“不用那麽害怕。我就是讓你幫我演一場戲,當一下我的人質,我們去搶金店。”奧帕繼續用力地撓著臉上的紅斑,語氣卻變得仿佛在談一起去買菜似的那般輕鬆,“到時候不僅把你安全送回家,還可以讓你賺點兒零花錢哦。”

晃動的槍口似乎在尋找邱岩身上的靶心,讓邱岩根本不敢拒絕他的“提議”。

被槍指著坐上奧帕的車,邱岩感覺自己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跟在他身後的小狗在他關上車門後瘋狂地吼叫著。

“真吵!”奧帕又換上不耐煩的口氣,鬆開了刹車,踩下了油門。

車子如離弦的弓箭,衝進了前方的霧霾裏。小狗在車後頭猛追,“汪汪汪”的叫聲驚動了附近覓食的蝙蝠,它們撲扇著翅膀消失在霧霾裏。如同那輛破舊的特斯拉。

甩掉了小狗,車子繼續在大街上飛馳。冷風從窗戶口不斷地灌進,寒冷刺激著神經,奧帕卻在興奮地尖叫。邱岩也想扯開嗓子呼救,但市區幹道上空無一人,真的是叫破喉嚨也沒用的困境啊!

邱岩還在為奧帕手裏的槍一直對著自己而絕望,車子卻猛地停在了一家金器店的門口。

“別想著逃跑哦。子彈永遠比你的速度更快。”下車的時候,邱岩正盤算著趁奧帕不注意鑽進霧霾裏逃走,就聽到他這樣冷冷地說道。然後奧帕扯掉他的口罩,塞給他一個黑袋子,說待會兒有用。

邱岩一語不發地盯著手裏的袋子,無比後悔自己不聽電視裏的勸告,在這樣惡劣的天氣出門。

而這邊,奧帕已經用事先準備好的電子卡打開了金器店的大門。

他領著邱岩衝入金器店,掏出一把錘子,砸開了玻璃櫃。

一聲裂響,玻璃碎片紛紛掉落到堆滿黃金飾品的櫃台裏。警報聲在黑暗的房間裏驟然響起。

“快點,把它們裝到袋子裏!”奧帕一邊指著邱岩,一邊砸著其他的櫃台。邱岩聽著錘子敲擊的聲響,總錯覺聽到槍響,身子時不時地猛抖一下。

他摸到了他今天想買的項鏈,然而竟是以這樣荒謬的姿態。邱岩悲哀地想著,從玻璃碎片裏抓出一大捧一大捧的首飾,裝進黑色的袋子裏。玻璃碴割破了他的手指,但緊張的情緒蓋過了痛楚。

他祈禱著有人來救他,但因為惡霾的幹擾,即使警報已經發出,警察也來得很慢,反倒是住在樓上的店主先跑進了店裏。

“你們在幹什麽?都給我住手!”一個燙著爆炸頭的中年婦女,驚慌地看著自己店裏的兩個人。

奧帕隨即把槍對準了她,嚇得她一下子癱軟在地。盡管如此,她還是想讓奧帕放棄這次搶劫:“現在警察還沒有來,收手還來得及。”

但奧帕根本不在乎她的勸告,衝愣在一旁的邱岩吼道:“別給我愣著!快裝!”邱岩隻能繼續顫顫巍巍地把櫃台裏的黃金往袋子裏攬。

“混蛋!”那男人開口喊了一聲。

正在給黑袋子打結的邱岩同奧帕一起抬起頭來,就見到流浪漢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地朝他們逼近。

吐著舌頭的拉布拉多犬跟在他身後。是它跑回去向流浪漢發出了求救!邱岩看著走近的流浪漢,心裏莫名覺得安心。

“不要過來!小心我一槍斃了他。”奧帕知道男人為邱岩而來,立馬拉過邱岩,把槍抵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朋友,你這樣做,會被判死刑的。”流浪漢停下了腳步,舉起了雙手。

“用不著你告訴我!”

“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嗬,你以為我想走到這一步嗎?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他抬了抬臉,露出腐爛的皮肉,“我已經被這破環境汙染了,已經是個爛人了。身上的皮膚因為過敏感染,我每天痛不欲生。而更諷刺的是,因為感染,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也買不起藥……我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小市民,走投無路的絕望你能理解吧?”

流浪漢愣在了原地。他回憶起了過往,妻兒的臉龐,絕望的死亡,轟然的爆炸……但很快,他把那些記憶碎片清掃出了腦海。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他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地上的老板娘,又對著奧帕道:“我沒有武器,老板娘也沒有武器。你把這孩子放了,我們放你走。”

奧帕有一瞬間鬆動,他的槍垂了下來。但——

“我怎麽知道外麵有沒有埋伏著警察?”他手臂橫在他的脖子上,“等我覺得安全了,自然會放了他。”

“我沒有帶警察。”

“但我總得保持警惕不是嗎?”奧帕冷冷地笑道,把槍重新對準了邱岩。

奧帕這個動作,惹得剛才一直敵視著奧帕的拉布拉多犬以為邱岩有危險,它猛地朝他的大腿撲了過去!

奧帕的槍立馬對準了它!

“不要!”邱岩大吼一聲,狠狠咬住奧帕的手臂。

“啊!”奧帕下意識地鬆開了手。他一直以為邱岩是個懦弱的小屁孩,沒想到他也會反抗!就在他失神的片刻,驚慌的流浪漢飛速地撞向了他!

三個人一同被撞倒,邱岩的後腦勺撞在櫃台上,他覺得一陣暈眩,趴在地上怎麽也起不來。而流浪漢用蠻力與不甘示弱的奧帕扭打在一起,踹飛了剛才咬住奧帕大腿的小狗。混亂中,奧帕的手槍被甩了出去。它轉了幾圈,停在不遠處的地麵上。

老板娘總算機智了一回,她從地上翻身起來,立即去拿地上的手槍。

奧帕雖然身材瘦小,但力量十足,在與流浪漢的撕扯中一直處於上風,而現在,他望見老板娘的舉動,心裏一驚,不管不顧地用盡全力朝流浪漢的臉猛砸了一拳,然後迅速脫身,朝手槍撲了過去!

奧帕一腳踢開老板娘,翻身站了起來,把手槍對準了實力不容小覷的流浪漢。他臉上腐爛的皮膚不知何時流出血來,沿著臉頰滑到下巴。

“媽的!”他痛苦地大叫。

邱岩心裏一顫,以為他要開槍。邱岩不願意流浪漢再為他受傷,他怕自己無以為報——他不知為何想起了院長——於是他撐起身子跑到了流浪漢麵前。

“混蛋,你在幹嗎?”流浪漢暈眩著想起身,卻發現使不上力。

“我不是混蛋!”邱岩吼著,張開了雙臂。

奧帕緊張地握著手槍,對著邱岩。

“砰!”槍聲猛地響起。

07

邱岩以為這次自己真的死定了,然而那槍聲並不是從奧帕那邊發出的,而是從金器店外麵傳來的。

在眾人驚愕的瞬間裏,一枚子彈飛速地劃破空氣,擊中了奧帕的腦袋。

奧帕沒明白發生了什麽,詫異地瞪大著眼睛,麵部已失去了扯動表情的能力。然而就在他倒下的那刻,他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

流浪漢終於有力氣直起身子,一把護住了邱岩。

“不要!”邱岩驚恐地大叫起來。

然而屋內沒有響起槍聲,隻有奧帕倒地發出沉重的聲響。他的手槍落在地上,槍口朝著邱岩他們,沒有硝煙。

流浪漢從驚異和困惑裏回過神來,蹲下來撿起了地上的槍支,發現它意料之外的輕。

“假的。”流浪漢凝視著手裏的槍,喃喃道,“對啊,小市民怎麽可能搞得到真的手槍嘛。”

他露出一個情緒複雜的笑,站起來。然後他發現周遭圍著警察。一些警察舉著槍對著被他們擊斃的奧帕,一些警察則舉著槍對著他。

“哎呀,警察叔叔,他是好人啦。”邱岩趁警察不注意,衝到流浪漢身邊,拉了拉他的胳膊,“快把槍給他們。”

流浪漢看著邱岩無奈地笑了,把手槍遞了過去。警察收下槍,卻沒有放下對著他的槍。

邱岩正覺得困惑,隻見流浪漢舉起了雙手。

“喂,你幹嗎?”邱岩不解地嚷道。

下一秒,他聽到其中一個警察對著流浪漢嚴肅地說道:“白塵偉,你被逮捕了。”

邱岩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瞄瞄警察,又看看流浪漢。

“讓你失望了,我……”名叫白塵偉的流浪漢躊躇了片刻,歎了口氣,“我不是什麽好人。”

08

邱岩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替他驅趕蝙蝠,帶他逃離沙塵暴,背他穿過下水道,不顧危險救下拉布拉多犬的流浪漢大叔,居然是那場服裝廠爆炸案的實施者!

那時他不敢上網去詳查那場事故,如今他因為流浪漢重新搜索了那則報道。

報道裏寫,建在市郊的某服裝廠因為私自排放汙染物,導致周遭的市民染上了惡疾,然而因為他們的隱藏手段和背後強大的勢力,有關部門一直無法落實它的違法行為。犯罪嫌疑人白塵偉因為女兒受汙染物侵蝕染病死亡,而對服裝廠產生了報複的念頭。雖然未造成人員傷亡,但損失嚴重,危害了社會的穩定,警察對他進行了全國通緝,但引燃爆炸物後的白塵偉一直下落不明……

司明那時已成年,模樣卻並未變多少,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製服,臉上還有處理汙染物後留下的汙穢。

被記者質問為什麽這麽遲才發現服裝廠的違法行為時司明有些惶恐地躲避著鏡頭,最後拿出了官方的說辭:“現在汙染排放的廠家很多,使用的隱藏手段也層出不窮,我們人手不足,處理這些事務還有所欠缺。我們接受社會各界的批評,會更加努力避免此類事件發生。”

但看看現在外麵的天氣,環保部隊的工作似乎並未有特別的成效啊。邱岩抬頭望向窗外,濃稠的惡霾像巨大的蜘蛛網,布滿了大街小巷。

他忽然想起劫持他的奧帕曾對白塵偉說的話:“走投無路的絕望你能理解吧?”

那時他看到大叔愣了一下。現在想來,那個問句一定戳中了他,讓他感同身受吧。

邱岩內心的難過翻江倒海地襲來。

09

警察帶走了流浪漢和奄奄一息的拉布拉多犬,而邱岩則被護送去醫院探望院長。

坐在警車上,邱岩反複地將手裏的絲絨盒子打開又合上。盒子裏裝著一條項鏈,是警察詢問了邱岩的情況後,幫他從老板娘那兒買的。孤兒院裏的孩子們集資的錢自然是不夠的,幸好老板娘為他打了折,總算讓邱岩誤打誤撞地完成了此行的一個目的。

可這一路上,他一點愉悅的心情都沒有。唯一令邱岩感到高興的,是他趕到醫院的時候發現院長被推進了手術室,一開始他以為是急救,後來才聽聞,這是預約好的手術。本來預約好的手術是明天,因為天氣原因,有病人無法在今天到達,所以提前了院長的手術計劃。

原來那天邱岩在走廊上匆匆聽到的醫生談話並不是在宣告院長生命的結束日期啊。邱岩對自己錯誤的判斷有點汗顏。

就在他暗罵自己的時候,他遠遠地看到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是司明。他身上還穿著環保部隊的製服,臉上還留有一道灰黑色的汙漬,氣喘籲籲地沿著護士手指的方向,跑了過來。

邱岩一時間有些尷尬,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司明。

可對方都已經站在了麵前,他佯裝看不見也不行的,所以他還是鼓起勇氣站了起來:“那個……司明,好久不見。”

司明打量著麵前髒兮兮的邱岩,皺了皺眉頭,花了一點時間想起了他的名字。

“邱岩?我媽進去了?”

“嗯。醫生說,手術成功的幾率很高,不用擔心。”

兩人都沉默著,還是邱岩先開了口:“司明,對不起。”

司明抬起頭來,看向邱岩,聽他繼續說下去:“我以前太衝動,也太調皮,總給院長惹麻煩。如果我們那時候懂事點,你就不會那麽怨恨院長……”

邱岩說著說著,聲音不知不覺地低了下來。他怕自己的道歉蒼白無力。

誰知道司明低下頭,思索了良久,說道:“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很幼稚啊。因為覺得缺少了母愛,就肆無忌憚地去刺痛別人,因為需要我媽的時候,她卻不在,而怨恨她,還鬧出什麽離家出走,再也不聯係,不僅傷害了我媽,也傷害了自己。”

邱岩聽到他說這一番話,心中有重重的石頭卸下來的感覺。

“那麽,你不生院長的氣了?”

“其實我們早就和好了。”司明淡淡地說道。

“啊?什麽時候的事?”邱岩坐在他的身旁,微微仰頭看著司明。

“是那次服裝廠爆炸之後。”他說。

邱岩沒想到又聽到服裝廠的事,不禁瞪大了眼睛。

“因為服裝廠爆炸,我被一個記者逮到質問,上了新聞。那時人們都在指責我們的失職,甚至對新聞報道上大家的照片進行攻擊,隊裏的成員都覺得很委屈,而我也因此很低落。就在那個時候,我接到了我媽的電話,她想方設法找到了我的聯係方式,就為了告訴我,如果這份工作幹得不開心就回去,她會一直在家等著我。”

那時的司明,因為母親的這一句話,坐在休息室裏大哭了一場。

他發現自己內心深處一直渴望著能回到原來的家;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等待著自己能有契機回到母親的身旁;他發現他需要讓血緣的羈絆,成為他的依靠。

年少時,無緣無故的倔強,隨著這樣一通關懷的電話,慢慢瓦解了。

“可最後,你為什麽還是沒有回去?”記憶中,邱岩一直都沒有聽過司明回來的消息。

“一開始我的確想過回去……”他笑了笑,道,“但後來我覺得不可以就這麽投降。我們的人本來就少,任務又重,我再退縮,這個世界隻會變得更不堪。”

空****的走廊上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司明望向窗外的灰蒙,繼續道:“那時我明白了我的責任並不僅僅領一份工資那麽簡單——盡管現在外麵的惡霾還是很嚴重,我似乎沒有資格說什麽大話,然而一直以來,我和我的隊友們都在為人們賴以生存的環境做著努力。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體諒了我媽的工作,因為她也不過是在扛起她想要扛起的那份責任罷了。”

曾經的司明不會和邱岩說這麽多。如今的他,摒棄掉身上的暴躁和叛逆,變成了成熟的大人,令邱岩不知道為何有點羨慕。

邱岩和司明一同站起來,湊上前去詢問,得到“手術很成功”的消息後,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因為不方便回去,邱岩便打電話告知了孤兒院的阿姨們他與司明一起留宿在醫院。

院長雖然還在昏迷,但情況已經好轉,沒有什麽大礙。邱岩和司明的心情明朗起來。

司明終於指了指一直攥在邱岩手中的絲絨禮盒,問道:“這是……”

“啊,我是想來給院長送禮物的。我們孤兒院的孩子合資買的。”邱岩打開了盒子,“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要給院長買項鏈?”

司明看著盒子裏的項鏈,愣了一下,笑起來。

“好巧。”說著,他從口袋裏也掏出了一條項鏈。

“院長醒來看到這兩份禮物,應該很開心吧。”

“按我媽的性格,肯定又要先嘮叨幾句‘花這錢太浪費’之類的話吧。”

邱岩腦海裏跳出院長平日裏數落他們的表情,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在醫院過了一夜,第二天起來,邱岩發現惡霾還是籠罩著城市。他覺得有些恍惚,仿佛昨天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但身上的傷提醒著他這是真實的世界。

醫生早晨過來查房說院長的身體沒有什麽問題,應該很快就會醒來,然而司明卻接到電話,要回到環保部隊裏去。他們的抗災活動還在進行著。

“不能等院長醒來再走嗎?”邱岩問。

“一直以來,人類都在透支著地球的淨化能力,現在我們隻能努力地去補救。雖然環保部隊這個組織比往年更壯大,但遇到這樣的天氣,人手還是很緊張……多一個人出力,或許能讓這災害提早結束,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惡霾裏還潛伏著怎樣的危險。而且人們也不能總躲在家裏。”他無奈地搖搖頭,把他買的項鏈遞給邱岩,“我媽醒了後,把我的禮物和你的禮物一起給她吧。她應該能夠理解我暫時的離開。對了,到時候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邱岩點點頭,接過他的項鏈,算是答應下來了。

司明交代完,便離開了病房。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遠方的走廊,而他離去時堅定的腳步聲,一直縈繞在邱岩的腦海裏……

10

“所以這就是部長當初加入環保部隊的原因?”很多年後,年輕的新隊員瞪著清澈的眼睛,看著不算年輕的邱岩,問道。

邱岩笑著點了點頭,說:“那聽了我的故事,你們有人要為我轉身嗎?” 這一刻,他想起了流浪漢大叔。

“……”沒有人懂這個梗,場麵一度很尷尬。

邱岩聳聳肩,撓了撓頭,說:“好了,那我今天的分享就到這裏了。希望大家在環保部隊同我們一起努力,別重蹈覆轍,讓惡霾那樣的天氣降臨!”

散會後,邱岩一路小跑地從集訓大樓離開,坐上自己的車,打開了導航地圖。

“汪汪汪!”這時,一隻小拉布拉多犬奔了過來,搖著尾巴。

“啊,差點把你給忘了。”邱岩彎下腰,把它抱進了車裏。這隻小狗是那天撿到的拉布拉多犬的孩子,跟它父親如出一轍地可愛。

“今天,我們要去接個老頭子。”邱岩邊朝小狗自言自語地說著,邊係上安全帶,在導航上輸入了一個看守所的名字。

無人駕駛的電動汽車在馬路上飛馳,車子外麵,是碧藍的天空,清新的空氣。人們摘掉了口罩,開心地聊天、奔跑。

他想起很多年前,院長領著司明出現在孤兒院裏的場景。

那天院長特意戴了司明送給她的項鏈,自豪地告訴大家,她的兒子榮升了環保部隊宣傳部的部長,來給大家普及環保知識。

因為經曆過可怖的旅途,邱岩聽得比誰都認真。

他不喜歡肮髒的空氣、漫天飛舞的塵沙和那些死去的腐爛的動物。

他也不希望人們被這樣的天氣困在家中,惶惶不安地度日。

他更不願意讓白塵偉和奧帕的悲劇再次上演。

所以在司明最後問有誰想來環保部隊麵試的時候,他第一個舉起了手。就這樣,迷茫的青春期少年找到了他的責任和未來。

回憶在車子停在看守所門口時戛然而止。

出獄的白塵偉衣著樸素卻幹淨,雙手叉腰站在不遠處。

邱岩朝他招了招手,白塵偉立馬看到了他拎著行李小跑過來,聲音響亮地喊道:“混蛋!好久不見!”

邱岩被叫混蛋也不惱,他愉快地跳下車,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